那人一点反应都不给,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汪黎巡又喊了两、三次,最后也不喊了,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屈起手指在沈绝的桌面敲了敲。
「沈同学,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沈绝终于动了动,还是维持趴着的姿势,只朝她露出侧脸,眉头皱得紧紧的,哑声道:「没有。」
「那就起来。」汪黎巡丢下这一句,又走回讲台,眼神环视台下一圈,「咱们先讲好规矩,在我的课堂上,不许睡觉,或者是做跟课堂无关的事,如果不想听课的人,现在可以直接离开教室。」
老师都同意学生公然翘课了,果真有几个人站起来,嘻笑着勾肩搭背出去了。
沈绝倒是没走,只是用手肘撑着头,恹恹地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班里彻底安静了,留下来的所有人都盯着她瞧。
「好,现在开始上课,大家翻到第六页,今天讲〈鸿门宴〉──」
汪黎巡在黑板上快速写字,沈绝终于抬起头,盯着她的背影。
她今天化了淡妆,穿着米白衬衫,搭配窄裙,原本及肩的发丝用发圈束起马尾,露出一截白瓷般的后颈。
看起来跟那天一副乐呵呵被骗钱的傻样完全不同。
汪黎巡把粉笔丢回板沟里,转身继续对着学生讲课,沈绝若无其事恢复垂头的姿势,眼睛盯着桌上的国文课本,心思却飘得老远。
※※※
下课后,学生们一哄而散,汪黎巡慢吞吞收拾完,整间教室只剩沈绝一个学生。
沈绝上课时全程低着头,刚才下课钟声一响,他又趴回桌上,也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
她犹豫一下,最终叹了一口气,还是朝沈绝的座位走去。
「腿伤好了没有?」
沈绝虽然趴着,但也没睡着,只是睁着眼发呆,闻言眼神瞟向她,头也不抬回话:「还没。」
他就这样静静盯着她,似在等她后话。
汪黎巡心中想说的话可太多了,这些话在脑中千回百转,说多了怕刺伤他的自尊心,说少了又担心不够诚恳,最终只能憋出一句官腔:「……你如果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可以来找老师商量。」
沈绝终于缓缓抬起头,汪黎巡猛然心头一紧,那半张一直藏起来的脸,居然是肿的,布满令人看了怵目惊心的瘀伤。
他狠戾阴鸷的眼刀从她身上滚过,讥笑般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演校园剧,每演一集就要多管闲事,假装自己成功拯救一个学生的人生,用来满足你的虚荣心?」
没等汪黎巡反应过来,他又冷冷地丢下一句:「我不会配合你的演出,更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的任何帮助。」
行,人家根本不领情。
汪黎巡满腔热血、千言万语全被他堵了回去,索性一句话都不说了,她朝沈绝点了点头,拿了教材就走。
回程的步伐踏得又重又快,汪黎巡一进办公室,里头待着的不只余长顺,还多了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
余长顺看她回来了,开口招呼:「汪老师回来啦,正好,这位是徐扬老师,教英文的,也是三年一班的班导。另一位是何佳桦老师,教地理的,是三年二班的班导。」
何佳桦正忙着补妆呢,只对她点了点头。
徐扬态度也不甚热情,他的手里握着红笔,正忙着批改英文考卷。闻声连头都没抬,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只见他连续唰唰唰连改了好几张,那些卷子上除了班级姓名栏以外,整张都是白卷,正中央都被用红笔打了个血淋淋的「X」,右上角被写了个「0」。
汪黎巡心头闷着一股火,在徐扬的办公桌旁站定,居高临下看着他:「徐老师,沈绝家里的状况您清楚吗?」
徐扬挑了挑眉,和对桌的余长顺对视一眼,露出了然的笑,「沈绝呀,哈哈。」
余长顺的手掌拍了头顶几下,帮忙解释:「沈绝他啊,家里状况是稍微比较特殊一点。要说对待这种学生的规矩呢,就是我们不烦他,他就不烦我们,大家相安无事,日子也就过了。等明年把他送出校门,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解脱。」
徐扬终于改完卷子,抬头扫了汪黎巡一眼。
他放下红笔,悠悠地补充道:「每个老师在教学生涯总会遇上几个这种学生嘛,你这才第一年当老师吧?年轻人看得还不够多呢,久了就明白了。」
「何况是这种快废了的学校,还能顾得上那些真正想升学的学生就不错了。」何佳桦终于收起化妆包,下了结论。
「是啊是啊,这种三不管地带,你说我们这些老师还能怎么办?」
余长顺继续劝道:「以前还有个体育老师,也是刚毕业的小伙子,仗着年轻又体格壮,非要上门管学生的家务事。嘿哟,你说怎么着?被家长给打进医院了!隔天就不干这行了,听说现在回老家卖面去了。」
「就是。」徐扬漫不经心地说,「要我说吧,反正汪老师你也只是代理,在这里跟学生相处呢,把握一个原则,上台当讲师,下台不认识,这样做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讲到这里,三个老师都会心一笑,汪黎巡面上跟着笑了笑,只是当她想起沈绝刚刚那模样,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
汪黎巡立下的上课规则,隔天就被自己打破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按照同事们建议的方式教学,只把自己当台人型收音机,每堂课进教室播放完课程内容,就关机自行退场。
至于出缺勤,反正学生爱来不来,爱听不听,爱睡不睡,她又不是班导,管那么多干嘛。
再说她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不过只是停留一年的过客而已。
学生们大概看多了热血教师退缩的戏码,对于她的转变,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汪黎巡甚至想,即使哪天她真的旷职,就放台收音机在讲台播放课程内容,说不定也没人察觉。
沈绝还是那个样子,有时来,有时不来,缺课的日子比出席的还多。
但如果来了,他至少还会装个有在听课的样子,即使只是用手撑着头,整堂课盯着窗外看,从不看黑板。
身上似乎也是大伤小伤不断,至少她就没看过这人完好一张脸来学校。
汪黎巡也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怎么特别在意沈绝这个学生,明明第一次见面就差点被骗走五万元,再次见面时,又被他的冷言冷语给拒于门外。
她想不出缘由,最终只能给自己强加一个合理的解释:沈绝的确是有点特殊哇,他是她在这个称不上美好的地方第一个遇见的人,不管好的坏的,第一个总是比较特别的。
※※※
这天,汪黎巡难得比平时早下班,她心情大好,打算散步回家去,顺便到超市买些菜,今晚自己下厨。
这里没供宿舍,她在镇上租了一间两房公寓,离学校不远,走路大约二十多分钟,如果搭公车更快,只要一站就到了,通勤还算方便。
她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假日出远门遛遛,连车都少有机会开了。
才刚踏出校门,也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在暴吼:「跟老子回去!小杂种,净跟你哥学些有的没的!」
汪黎巡闻声张望着,才看到马路边有个邋遢的中年男人,正抓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腕不放,硬要把她往自身方向拖。
小女孩的书包在挣扎时意外打开了,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给孩子急坏了,钻空子就想蹲下去捡。
她试了又试,好几次都没成功,原本只是抽抽噎噎,突然崩溃了似的,放声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甚至开始往那男的手臂咬。
男人几乎制不住她,丢了面子,心头那把火就更压不住了,空着的那只手粗暴地往她身上招呼,接连揍了好几下。
旁边不少路人站着看好戏,也包括沪庄高中的学生,有男有女,表情有厌恶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就是没有人愿意上前制止。
汪黎巡气坏了,几个大步上前,怒火冲天把小女孩拽过来。
那男的大概也没料到有人敢多管闲事,还当场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地反应过来,随即破口大骂:「臭婊子,滚一边去,不然老子等等连你一起打。」
「我是学校老师,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
汪黎巡将孩子护到身后去,警戒的目光仍紧盯着施暴男不放。
她全身都在抖──不是被吓的,是被气的。
「老师又怎样?老子带自己女儿回家天经地义!」
那男的朝地上啐了一口,轻蔑地笑了,眼神像是盯着什么死物般,一看就是想接着闹,管她是老师还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路人见状赶紧说:「老沈啊,快走吧,你们村里的事在自个儿家闹闹就算了,怎么就非要闹到镇上来,难看哟!」
「知兰都没了,现在连女儿都不放过,沈振山这爹当得实在是造孽喔!」另一人也摇头。
「什么?知兰人没了?」
「早没了!前几年村里出的事,那时草草处理掉了。」
看到有人跳出来阻止暴行,围观群众霎时胆子全都大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争相交换自己得到的情报,一时热火朝天。
沈振山是个性子暴躁的,也懒得废话,一把抓起不知谁放在路边的三角锥,就往那些人的方向砸。
「砰咚」一声巨响,几人被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赶紧夹着尾巴溜了。
一个戴眼镜的沪庄高中女学生,本来蹲着帮忙捡小女孩掉的东西,看他那无赖副德性也来气了,鼓起勇气怒喊:「你到底走不走?沈绝等等就过来了!」
她的音量不大,声音甚至还发着颤,但却精准的戳到沈振山的死穴。
他的蔑笑顿时凝滞了,神色也沉了下来。
沈振山气极了,手指像在清算似的,指了指那女孩,又朝汪黎巡指了指。
那根手指最后停留在汪黎巡的方向,将今天的不痛快都算在她头上,沈振山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你给老子等着。」
临走前还不忘给人找不痛快,沈振山抬脚使劲一踹,旁边停着的整排脚踏车就如骨牌般,一台接一台倒成一片,他泄完愤倒是满意了,大摇大摆离去。
看他终于走了,女学生松了一口气,把捡起来的东西递还给小女孩,她却吓得发抖,又往汪黎巡身后缩了一点。
「老师,您是她的学校老师吗?」女学生也不勉强她,转而递给汪黎巡。
「不是。」汪黎巡接过那些东西,她没见过这学生,猜想大概是其他年级的,「我是高三的国文老师,我姓汪,你刚刚是不是提到沈绝?」
「啊,老师您好,我是高一的林安娣,我想您可能认识沈绝?我和沈绝算是邻居。」
她指了指小女孩,「这是沈欢,沈绝的妹妹,她吧,状况比较特殊,刚刚您也看到了,沈绝的爸爸那种样子,妹妹也……唉!反正他通常不会放妹妹独自在外面走动。」
汪黎巡猜想过沉绝的家庭环境有问题,没料到竟是这么复杂。她皱着眉问:「沈绝的妹妹,是什么状况?」
林安娣欲言又止,像在思考该怎么说,几番犹豫后,才用手指示意,朝自己的脑袋比划了两下。
汪黎巡看懂她的手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究只能轻叹一口气,心疼摸了摸沈欢的后脑勺。
看着沈欢紧紧抓着汪黎巡的衣服,还把脸埋在她的腰侧,很是依赖的样子,林安娣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老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