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 第1章 又下雨了。 「沈师傅,谢谢您特地过来。」 雨下个不停,陈主任顾不上满地泥泞弄脏鞋,急忙跑向停在前方的越野车,脚步声随着雨水打在伞面的声音,啪嗒啪嗒地响。 沈绝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没撑伞,只是两手插兜,闲适地站在车门旁等待,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也无动于衷,和陈主任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形成对比。 陈主任站定,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高大黝黑的男人。 他穿着轻薄的黑色衬衫,搭配休闲裤,胸前的扣子松开了两颗。 此刻,他正好抬手捋了一把被雨濡湿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更粗野不羁。 沈绝并不符合时下对于帅哥的定义,虽然他的五官立体,鼻梁也挺,但眼神却过于锐利,显得有些冷硬。 尤其是不笑的时候,就像只耷拉尾巴警戒着,随时可能发动攻击的野狗。 陈主任在山区小学教书快三十年,素日对学生严格惯了,思想还是比较保守,心中暗自嘀咕:这什么师傅呢?态度这么随便,笑都不笑,还有那个衣服,也不穿好! 脸上却堆出心口不一的笑容,努力把伞举高了点,热情解释:「这雨哟,只要一到冬天就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以往每个外地来的老师都不适应。」 「没事。」两人共撑一把伞往里走,沈绝看了看老旧的校舍,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我不讨厌雨天。」 他的目光定在二楼,走廊边上站了个学生,孤伶伶的背影始终挺直着,动都没动过一下。 陈主任顺着他目光往二楼一看,露出了然的目光,嘴上叨叨:「嗐!小朋友罚站呢,天天挨罚,还怎么罚都罚不怕,我教书这么多年,就没看过这么皮的学生。就是他弄坏了雕像,我们汪老师都替他心急,真不晓得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汪老师?沈绝愣怔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二楼走廊。 ※※※ 汪黎巡抬起头,隔着窗户往外望了望。 这雨从今早开始就没停过,眼看快到下班时间,雨势却是越来越大,看来一时半刻走不了,暂时要被困在这陈旧又拥挤的办公室里。 她放下批阅到一半的国语作业簿,捶了捶一到雨天就酸痛的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朝那个在走廊罚站的学生喊:「陈家赢,滚进来。」 小男生气呼呼地进来了,不像个挨罚的,反倒像个杀气腾腾的将军,半点没有反省的样子,还倔强地梗着脖子,一开口就顶撞老师:「我不道歉,你别想逼我。」 汪黎巡暗自觉得好笑,但仍努力端出严厉的表情,「你不道歉,那你有没有错?」 「我就错在没把他揍狠一点,让他还有力气找你告状!」他扬了扬拳头,气愤地嚷嚷。 「陈家赢!」汪黎巡恨铁不成钢,气到忍不住拍桌。 陈家赢其实怕死了她生气,见状立刻缩了缩脖子,对她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她可不吃这套,双手抱胸眯起眼,就这样沉默地盯着他。 「……谁让他欺负大牛。」陈家赢不笑了,但也不敢造次了,手指不安地抠着不知道补过几次的裤子缝线,只剩嘴巴仍在嘟嘟囔囔。 「他欺负大牛,你就用拳头揍他,那你和他有什么不同?」 汪黎巡看着他又脏又破的衣服,心早就软了,但嘴上仍不饶他:「难道你想一辈子都靠暴力解决问题吗?万一哪天遇到拳头比你大的人呢?你什么都不想学,只会用拳头,还想不想带大牛离开这座山了?离开这里以后,你能靠什么东西赚钱生活?好,这些都先不说,我就只问你,你这么厉害,被你弄坏的木雕,你有办法恢复原状吗?」 陈家赢不回话了。 她知道这孩子听进去了,于是又接着说:「大牛的事情、木雕的事情,我们都已经在想办法处理了。我只要求你,以后不许再和他对着干了,知道吗?」 没有回应。汪黎巡叹了一口气,「大牛家里什么情况,你很清楚,你这样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懂吗?如果你信任老师,就交给我处理。」 陈家赢的眼神对上她的,看了好久,才嗫嚅着说:「好吧,我相信你,但是!你一定要帮大牛,我不相信其他人。」 汪黎巡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 陈家赢垂头丧气走了。 汪黎巡才刚坐回办公桌前,准备继续和学生的作业簿奋战,就听到陈主任在嚷嚷。 陈主任是个性急的,人未到声先到,刚踏上楼梯口就开始喊,嘴上像安装了喇叭,「汪老师、小汪啊!哎,我找到愿意帮忙修复木雕的师傅了!」 汪黎巡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个陈主任,嗓门特大。 但好歹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她这两天心情紧绷到失眠,现在总算能松一口气。 汪黎巡起身,往门口走去。 她的腿脚不太方便,尤其雨天,走起路来要比常人更拖沓一些。等她走到门口,来人倒是已经堵在那儿了。 陈主任胖到能堵住门框的大半空间,尤其是他的大肚腩,实在过于突出,汪黎巡光留意他了,只剩眼角余光能瞥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很高的样子。 阴雨天,走廊昏暗得很,她没看清那男人的脸,一心只急想着向陈主任报告进度,「我已经劝陈家赢去道歉了,如果对方家长态度软化的话,就只差修复雕像了……当然,那也是最棘手的部分。」 「嗐!那正好,我先给你们彼此介绍一下。这是沈师傅,沈绝。沈师傅,这是我们汪老师,汪黎巡。啊,黎巡是……」 陈主任还来不及说完,身后的男人就淡淡地插了一句:「黎明的黎,歌巡竹叶觞的巡。」 汪黎巡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惊慌地迎视沈绝的眼神。 那里头像是簇了两把小火苗,溢出的情绪太多,明明愧疚,却又带了愤恨与不甘,爱别离苦的痴态全都铭刻在里头。 从前他看她的眼神不是这样。 窗外雨水突然变得滂沱,哗啦啦地响,恍惚间,汪黎巡恍若重回八年前,有个人也总绕着她打转,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她「汪老师」。 第2章 這羊沒救了。 轰隆一阵巨响,闷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这场雨下得不太凑巧,就在前几分钟,汪黎巡不幸出了车祸──她开车经过这条破山路,一只小羊突然窜了出来,被她给撞上了。 这羊没救了。 羊的饲主紧跟在后出现,蹲下查看没多久,抬头对她无情宣告。 汪黎巡有点尴尬,因为饲主讲完这句话后,就看都不看她一眼,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倒地的羊看。 她甚至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这场暴雨就砸了下来,全身湿透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里什么遮蔽物都没有,环顾四周,山路两旁只有一棵接一棵绵延不断的树,汪黎巡被雨淋得全身发冷。 「诶!」雨势太大,她必须扯嗓用喊的,声音才不至于被盖过,「雨太大了,要不先到车上躲躲?」 饲主没有回应,汪黎巡拉开车门,示意他上车,接着才绕到另一头,迳自上了驾驶座。 副驾驶座的车门敞开,汪黎巡看见他脱下外套,披在小羊身上,又将那只羊抱进怀里,慢悠悠地上了车。 雨水被隔绝在车外,两人相邻无语,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只能听见水声像倒珠子似的,劈里啪啦敲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 汪黎巡从小就是个外放的,最受不了这种氛围。她抿了抿唇,主动打破沉默:「我很抱歉,虽然是意外,但我保证会负起责任,我该怎么称呼你?」 「沈绝,绝望的绝。」他瓮声瓮气地说,紧抱怀中的小羊,眉眼耷拉着。 汪黎巡心头一紧,沈绝心爱的宠物被她给撞没了,连介绍名字都能说出「绝望」二字,该有多伤心。 她内心越发愧疚,没想到他接着又补了一句:「本来下个月就可以卖钱了,白养了。」 「……」汪黎巡的愧疚感稍微少了一点,但身为肇事者,她还是维持应有的礼貌和态度:「沈先生,或许金钱没办法弥补你,但赔偿金你开个价吧?我愿意负责。」 听到赔偿金,沈绝终于转头看向她,「五万元,只接受现金。」 「可以。」汪黎巡眉头都不皱一下,点点头同意了。 她是一个很标准的都市小孩,除了小时候去动物园以外,就没看过这种活蹦乱跳的生物,家里经济条件也优渥,成长过程从没担心过钱的事。 讲白了,就是吃米不知米价,所以别说五万元,即使沈绝开价十万元,她也不会提出任何质疑。 「但我身上没这么多现金,你知道离这里的提款机在哪边吗?」她问。 「再往山下开三十分钟左右,就是沪庄镇,镇上有超商可以领钱。」 汪黎巡心说那可真巧,她正好就是要去沪庄镇。 沈绝说可以帮忙指路,于是两人达成共识,让汪黎巡载着他一起下山。 车子在大雨中行驶,汪黎巡慢半拍地想到,应该要处理羊的后事,于是又问:「那羊,需要联络宠物礼仪公司火化吗?」 沈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怀疑眼前这女人的智商,「当然是带回家吃掉啊,不然我干嘛要抱它上车。」 所以,他脱下夹克盖在那只羊身上,不是出于缅怀或者心疼之类的高贵情操,只是基于保护食材的立场。 「……」汪黎巡无言,为了转移话题,没话找话:「你还是学生吗?家住哪边?雨这么大,顺路的话我等等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沈绝冷漠拒绝,抿抿唇转头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汪黎巡被他的态度给噎住,也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 所幸三十分钟的车程很快,车一开进镇里,雨势也明显小了。在超商招牌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有种得救的感觉。 她打着方向盘,把车停进超商旁边的车位,沈绝也跟着下车,但毕竟怀里抱着一具羊尸,就没跟着进去,挺有自觉地站在外头等待。 前面的人在提款机前按个不停,操作老半天,汪黎巡还排着队,突然就听到有客人惊嚷着:「唉唷!外面好几个男的在揍一个年轻人,这什么世道!」 「报警了没有?」另一个阿姨嘴上热心追问,实际上却忙着伸长脖子,试图隔着玻璃门看热闹。 「报了报了。」店员赶紧说。 汪黎巡心头一惊,队也不排了,赶紧冲了出去,没看到沈绝,反而看到不远处有四、五个男人围成一圈,抬脚朝地上猛踹。 「赶快把你老子那些烂债还清,不然下次我们就打断你狗腿!」其中一个男人撂下狠话,朝地上啐了一口,气势汹汹地带头走了。 雨丝淅淅沥沥的,沈绝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狼狈地泡在水洼里,她一看就急了,迈开脚步跑了过去。 「沈绝!沈绝你没事吧!」她不知道沈绝伤势如何,不敢轻易碰他,只能蹲在他身旁呼喊,确认他是不是清醒的状态。 沈绝没有回应,幸好人还清醒,睁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怀里甚至还紧抱着那只羊。 她喊了许久,沈绝好似才回过神,他看了她一眼,努力撑起身体,汪黎巡伸出手,想帮忙扶他起来,却被他给挥开了。 他倔强地试了许久,终于成功支起身子,站了起来,走路来却拖着脚步,一看就是伤了腿,但他仍忍着痛往回走。 她本想说些什么,但经过刚刚这一闹,就算只是初见,也能看出沈绝是个自尊心强的人。 汪黎巡迟疑片刻,最终只是故作轻快地喊:「你去哪呀?钱还没赔你呢。」 本想沈绝不会理她了,没想到他的身影一顿,老实地交代了:「钱……不用给我了,反正也是骗你的,这只羊没死,只是被车撞晕了。」 汪黎巡呆站在原地,她知道自己该为差点被骗走五万元而生气,可是沈绝的背影看起来实在太落寞了。 她张了张嘴,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看着他蹒跚离去。 ※※※ 沪庄镇中心曾是个工业区,往日也还算风光过,只是随着产业外移,这些工厂全关了,繁华不再。 年轻人为了寻找就业机会,也几乎都迁移到外地去了,人口流失问题严重,镇上废弃的空屋一年比一年多。 镇上原本有好几所小学、国中,在这几年都已经陆续废校,各只剩下一所,但眼看离停办也不远了。 只有高中好一点,靠着吸收邻镇的学生就读,一直维持着不错的入学率。 汪黎巡自愿到这所高中当代理老师,而她选择这个没人想来的小镇是有原因的。 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来电者显示为「妈妈」。汪黎巡刚刚已经拒接两次,很快地,铃声又欢快地响了起来。 她没办法,敲下接通键。 母女俩都倔强,没人愿意先开口,只是无声地隔空对峙。 沉默了半晌,还是电话另一端的人先投降。 洪瑜文叹了一口气,一开口就连珠炮似地讲个不停:「你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不先跟家里商量,就擅自跑去当代理老师?你看你,就为了赌气,还故意选了一个破旧地方!啊?这对你的未来有什么帮助?」 没有回应。洪瑜文一秒暴怒:「回话!」 「商量什么?我要是不跑得快一点,等我回过神来,你是不是已经帮我商量好跟许家儿子的婚事,连婚后生几个小孩、小孩要跟谁姓都谈妥了?」汪黎巡讽刺。「既然许家这么好,要不你自己改嫁进许家呢。」 「好好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洪瑜文警告,接着又软下语调,改用怀柔攻势:「妈妈不想跟你吵,你现在还年轻,看得不够远,但是妈妈都是为你好,总不可能害你……」 「反正,我在代理工作结束前都不会回家。」汪黎巡没耐心听她那些陈腔滥调,冷冷地打断:「这段时间你也别找我,没事不要联系我,不然我会换到更远的地方去。」 说完,她也不理电话那头怒骂些什么,兀自中断通话。 一大早的,心情就不好。 汪黎巡被这通电话搞得有气没处发,连早餐都不想吃,只喝了杯咖啡,就出门往学校的方向走。 ※※※ 虽然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等真正爬完一个好汉坡,微喘着抵达校门口时,汪黎巡还是受到巨大的冲击。 人口外移导致的没落是一回事,但或许是早年经过工业区空气污染残害,整个小镇的色调显得阴沉沉的,怎么看都像是被扑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粉,走在镇上总有股令人窒息的感受。 然而,沪庄高中外观却是更一言难尽,处处可见外墙磁砖剥落或龟裂,光看二楼某处走廊,甚至崩塌了,空落落的黑洞露出早已锈蚀朽烂的钢筋。 警卫室的玻璃窗甚至破了,里头也空无一人。 放眼所及,无一不显得破落。只剩立在校门旁的花岗岩校碑闪闪发亮,无声诉说着曾经辉煌的历史。 明明正是该进校的时间,校门正大开着,但校园感觉安静得不可思议,偶尔才有几个学生无精打采地从她身旁走过。 汪黎巡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踏了进去。 校舍同样也是依着山坡而建的,眼前又是个好汉坡,难怪刚刚早她几步进门的学生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她瞪了瞪眼,看着坡顶「行政大楼」四个大字,认命地抬脚,再度开始爬坡。 等爬到一半,才发现坡下另一端原来是个大操场,还有挺大的排球场和篮球场,有不少学生正在打球,也不知道是社团活动,还是体育课。 汪黎巡办完报到手续,转了好几圈才找到教师办公室。站门口往里一看,空间挺大的,几张办公桌凑在一起,一叠一叠的课本和作业簿堆得老高,桌上杂物散落得乱七八糟。 「早安,我今天来报到,代理老师汪黎巡。」 里面只有一个中年男老师,正用笔电打游戏,闻言先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才勉强从萤幕画面中分神,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喔,汪老师啊,国文科的是吧?」 他抓抓腮帮子,态度轻飘飘的,「我是数学科的余长顺,我们这里没有城里学校那些规矩,对待学生嘛,也没那么多讲究,汪老师就放松点吧,哈哈哈。」 汪黎巡笑笑应了声,心说你倒是比皇帝还放松啊。 第一节课钟响过了十五分钟,余长顺才慢悠悠地往教室方向走。 汪黎巡撇撇嘴,对他这种教学态度相当不以为然。 然而,等她花了一节课的时间,把办公桌整理好,又在第二节上课钟声响完后,分秒不差地踏进三年一班,终于明白余长顺那副散漫的德行是从何而来。 已经是第二节课了,一个高三的班级,居然还有大半的学生还没到校。而且即使来了,也没比较好,窝在座位上几乎都是或瘫或趴,半死不活的样子。 「大家早。」汪黎巡站上讲台,台下没人回她,只有零星几人好奇地抬头看她。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轻快地自我介绍:「我叫汪黎巡,在你们冲刺大考这一年,由我来教国文。」 听到她的声音,最后一排有颗头颅从桌上抬起,眯起眼努力看清她的脸,不过片刻又像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倒了回去。 靠窗那排有个男学生,正独自玩着积木叠叠乐,看都不看黑板一眼,就嘴快地说,「离开的离,寻找的寻喔?」 旁边几个男生嗤笑出声,汪黎巡说:「是黎明的黎,歌巡竹叶觞的巡。」 接着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座位表,笑了笑,「张荣凯,再不收起来,下一节体育课不许去打球,罚你到办公室用老师的名字作对联,我没满意前不准离开。」 男高中生嘛,最怕的就是体育课被没收,张荣凯立刻就安分了,用最快的速度把叠叠乐收拾干净,调整坐姿,坐了个板正。 刚刚偷笑的那两、三人也敛起表情,跟着坐直身子,显然这几个人是一伙的。 「接下来先点名,被点到的同学请举个手,让我认识一下大家。从第一排开始,许义明……」 学生们虽然无精打采,但至少态度还算配合,被点到的人都乖乖举手。 直到最后一排,她瞄了台下一眼,这一整排只来了一个学生,其他座位都是空着的,而来了的那个正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一副不问世事的姿态。 汪黎巡瞪着座位表上的名字,巧了。 「……沈绝。」 第3章 老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那人一点反应都不给,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汪黎巡又喊了两、三次,最后也不喊了,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屈起手指在沈绝的桌面敲了敲。 「沈同学,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沈绝终于动了动,还是维持趴着的姿势,只朝她露出侧脸,眉头皱得紧紧的,哑声道:「没有。」 「那就起来。」汪黎巡丢下这一句,又走回讲台,眼神环视台下一圈,「咱们先讲好规矩,在我的课堂上,不许睡觉,或者是做跟课堂无关的事,如果不想听课的人,现在可以直接离开教室。」 老师都同意学生公然翘课了,果真有几个人站起来,嘻笑着勾肩搭背出去了。 沈绝倒是没走,只是用手肘撑着头,恹恹地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班里彻底安静了,留下来的所有人都盯着她瞧。 「好,现在开始上课,大家翻到第六页,今天讲〈鸿门宴〉──」 汪黎巡在黑板上快速写字,沈绝终于抬起头,盯着她的背影。 她今天化了淡妆,穿着米白衬衫,搭配窄裙,原本及肩的发丝用发圈束起马尾,露出一截白瓷般的后颈。 看起来跟那天一副乐呵呵被骗钱的傻样完全不同。 汪黎巡把粉笔丢回板沟里,转身继续对着学生讲课,沈绝若无其事恢复垂头的姿势,眼睛盯着桌上的国文课本,心思却飘得老远。 ※※※ 下课后,学生们一哄而散,汪黎巡慢吞吞收拾完,整间教室只剩沈绝一个学生。 沈绝上课时全程低着头,刚才下课钟声一响,他又趴回桌上,也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 她犹豫一下,最终叹了一口气,还是朝沈绝的座位走去。 「腿伤好了没有?」 沈绝虽然趴着,但也没睡着,只是睁着眼发呆,闻言眼神瞟向她,头也不抬回话:「还没。」 他就这样静静盯着她,似在等她后话。 汪黎巡心中想说的话可太多了,这些话在脑中千回百转,说多了怕刺伤他的自尊心,说少了又担心不够诚恳,最终只能憋出一句官腔:「……你如果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可以来找老师商量。」 沈绝终于缓缓抬起头,汪黎巡猛然心头一紧,那半张一直藏起来的脸,居然是肿的,布满令人看了怵目惊心的瘀伤。 他狠戾阴鸷的眼刀从她身上滚过,讥笑般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演校园剧,每演一集就要多管闲事,假装自己成功拯救一个学生的人生,用来满足你的虚荣心?」 没等汪黎巡反应过来,他又冷冷地丢下一句:「我不会配合你的演出,更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的任何帮助。」 行,人家根本不领情。 汪黎巡满腔热血、千言万语全被他堵了回去,索性一句话都不说了,她朝沈绝点了点头,拿了教材就走。 回程的步伐踏得又重又快,汪黎巡一进办公室,里头待着的不只余长顺,还多了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 余长顺看她回来了,开口招呼:「汪老师回来啦,正好,这位是徐扬老师,教英文的,也是三年一班的班导。另一位是何佳桦老师,教地理的,是三年二班的班导。」 何佳桦正忙着补妆呢,只对她点了点头。 徐扬态度也不甚热情,他的手里握着红笔,正忙着批改英文考卷。闻声连头都没抬,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只见他连续唰唰唰连改了好几张,那些卷子上除了班级姓名栏以外,整张都是白卷,正中央都被用红笔打了个血淋淋的「X」,右上角被写了个「0」。 汪黎巡心头闷着一股火,在徐扬的办公桌旁站定,居高临下看着他:「徐老师,沈绝家里的状况您清楚吗?」 徐扬挑了挑眉,和对桌的余长顺对视一眼,露出了然的笑,「沈绝呀,哈哈。」 余长顺的手掌拍了头顶几下,帮忙解释:「沈绝他啊,家里状况是稍微比较特殊一点。要说对待这种学生的规矩呢,就是我们不烦他,他就不烦我们,大家相安无事,日子也就过了。等明年把他送出校门,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解脱。」 徐扬终于改完卷子,抬头扫了汪黎巡一眼。 他放下红笔,悠悠地补充道:「每个老师在教学生涯总会遇上几个这种学生嘛,你这才第一年当老师吧?年轻人看得还不够多呢,久了就明白了。」 「何况是这种快废了的学校,还能顾得上那些真正想升学的学生就不错了。」何佳桦终于收起化妆包,下了结论。 「是啊是啊,这种三不管地带,你说我们这些老师还能怎么办?」 余长顺继续劝道:「以前还有个体育老师,也是刚毕业的小伙子,仗着年轻又体格壮,非要上门管学生的家务事。嘿哟,你说怎么着?被家长给打进医院了!隔天就不干这行了,听说现在回老家卖面去了。」 「就是。」徐扬漫不经心地说,「要我说吧,反正汪老师你也只是代理,在这里跟学生相处呢,把握一个原则,上台当讲师,下台不认识,这样做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讲到这里,三个老师都会心一笑,汪黎巡面上跟着笑了笑,只是当她想起沈绝刚刚那模样,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 汪黎巡立下的上课规则,隔天就被自己打破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按照同事们建议的方式教学,只把自己当台人型收音机,每堂课进教室播放完课程内容,就关机自行退场。 至于出缺勤,反正学生爱来不来,爱听不听,爱睡不睡,她又不是班导,管那么多干嘛。 再说她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不过只是停留一年的过客而已。 学生们大概看多了热血教师退缩的戏码,对于她的转变,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汪黎巡甚至想,即使哪天她真的旷职,就放台收音机在讲台播放课程内容,说不定也没人察觉。 沈绝还是那个样子,有时来,有时不来,缺课的日子比出席的还多。 但如果来了,他至少还会装个有在听课的样子,即使只是用手撑着头,整堂课盯着窗外看,从不看黑板。 身上似乎也是大伤小伤不断,至少她就没看过这人完好一张脸来学校。 汪黎巡也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怎么特别在意沈绝这个学生,明明第一次见面就差点被骗走五万元,再次见面时,又被他的冷言冷语给拒于门外。 她想不出缘由,最终只能给自己强加一个合理的解释:沈绝的确是有点特殊哇,他是她在这个称不上美好的地方第一个遇见的人,不管好的坏的,第一个总是比较特别的。 ※※※ 这天,汪黎巡难得比平时早下班,她心情大好,打算散步回家去,顺便到超市买些菜,今晚自己下厨。 这里没供宿舍,她在镇上租了一间两房公寓,离学校不远,走路大约二十多分钟,如果搭公车更快,只要一站就到了,通勤还算方便。 她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假日出远门遛遛,连车都少有机会开了。 才刚踏出校门,也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在暴吼:「跟老子回去!小杂种,净跟你哥学些有的没的!」 汪黎巡闻声张望着,才看到马路边有个邋遢的中年男人,正抓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腕不放,硬要把她往自身方向拖。 小女孩的书包在挣扎时意外打开了,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给孩子急坏了,钻空子就想蹲下去捡。 她试了又试,好几次都没成功,原本只是抽抽噎噎,突然崩溃了似的,放声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甚至开始往那男的手臂咬。 男人几乎制不住她,丢了面子,心头那把火就更压不住了,空着的那只手粗暴地往她身上招呼,接连揍了好几下。 旁边不少路人站着看好戏,也包括沪庄高中的学生,有男有女,表情有厌恶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就是没有人愿意上前制止。 汪黎巡气坏了,几个大步上前,怒火冲天把小女孩拽过来。 那男的大概也没料到有人敢多管闲事,还当场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地反应过来,随即破口大骂:「臭婊子,滚一边去,不然老子等等连你一起打。」 「我是学校老师,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 汪黎巡将孩子护到身后去,警戒的目光仍紧盯着施暴男不放。 她全身都在抖──不是被吓的,是被气的。 「老师又怎样?老子带自己女儿回家天经地义!」 那男的朝地上啐了一口,轻蔑地笑了,眼神像是盯着什么死物般,一看就是想接着闹,管她是老师还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路人见状赶紧说:「老沈啊,快走吧,你们村里的事在自个儿家闹闹就算了,怎么就非要闹到镇上来,难看哟!」 「知兰都没了,现在连女儿都不放过,沈振山这爹当得实在是造孽喔!」另一人也摇头。 「什么?知兰人没了?」 「早没了!前几年村里出的事,那时草草处理掉了。」 看到有人跳出来阻止暴行,围观群众霎时胆子全都大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争相交换自己得到的情报,一时热火朝天。 沈振山是个性子暴躁的,也懒得废话,一把抓起不知谁放在路边的三角锥,就往那些人的方向砸。 「砰咚」一声巨响,几人被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赶紧夹着尾巴溜了。 一个戴眼镜的沪庄高中女学生,本来蹲着帮忙捡小女孩掉的东西,看他那无赖副德性也来气了,鼓起勇气怒喊:「你到底走不走?沈绝等等就过来了!」 她的音量不大,声音甚至还发着颤,但却精准的戳到沈振山的死穴。 他的蔑笑顿时凝滞了,神色也沉了下来。 沈振山气极了,手指像在清算似的,指了指那女孩,又朝汪黎巡指了指。 那根手指最后停留在汪黎巡的方向,将今天的不痛快都算在她头上,沈振山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你给老子等着。」 临走前还不忘给人找不痛快,沈振山抬脚使劲一踹,旁边停着的整排脚踏车就如骨牌般,一台接一台倒成一片,他泄完愤倒是满意了,大摇大摆离去。 看他终于走了,女学生松了一口气,把捡起来的东西递还给小女孩,她却吓得发抖,又往汪黎巡身后缩了一点。 「老师,您是她的学校老师吗?」女学生也不勉强她,转而递给汪黎巡。 「不是。」汪黎巡接过那些东西,她没见过这学生,猜想大概是其他年级的,「我是高三的国文老师,我姓汪,你刚刚是不是提到沈绝?」 「啊,老师您好,我是高一的林安娣,我想您可能认识沈绝?我和沈绝算是邻居。」 她指了指小女孩,「这是沈欢,沈绝的妹妹,她吧,状况比较特殊,刚刚您也看到了,沈绝的爸爸那种样子,妹妹也……唉!反正他通常不会放妹妹独自在外面走动。」 汪黎巡猜想过沉绝的家庭环境有问题,没料到竟是这么复杂。她皱着眉问:「沈绝的妹妹,是什么状况?」 林安娣欲言又止,像在思考该怎么说,几番犹豫后,才用手指示意,朝自己的脑袋比划了两下。 汪黎巡看懂她的手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究只能轻叹一口气,心疼摸了摸沈欢的后脑勺。 看着沈欢紧紧抓着汪黎巡的衣服,还把脸埋在她的腰侧,很是依赖的样子,林安娣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老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