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灯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蹲着,手里捏着半块偷藏的点心,眼睛则盯着不远处那群叽叽喳喳的宫女。
“听说昨晚冷宫又死了一个?”穿绿裙的宫女手里装模作样地摆弄着花枝。
“是呀,这个月第三个了!”另一个接口,“都说是前朝妃嫔的鬼魂作祟……”
江灯默默啃着点心,鬼魂?她可不信。
尚衣监离冷宫最近,那地方晚上安静得连耗子打架都听得一清二楚。
死人是不假,但鬼魂杀人?她撇了撇嘴。
“江灯!你又偷懒!”
管事张嬷嬷的怒吼吓得她手一抖,点心渣差点呛进气管。
她连滚带爬地从假山后钻出来,赔着笑:“嬷嬷,我这就去整理新送来的布料。”
“整理什么布料!”张嬷嬷一把揪住她的耳朵,“司礼监来人,指名要调你去昭狱帮忙!赶紧收拾东西,立刻过去!”
江灯脑子嗡的一声,昭狱?那不是东厂的地盘吗?谁不知道东厂督主沈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落他手里比见鬼还可怕。
“嬷嬷。”她哭丧着脸,“我、我笨手笨脚的,怕冲撞了……”
“少废话!”张嬷嬷眼里带着一点同情,也带着一点不容拒绝之意,“是沈督主亲自点的名,江灯,是福是祸,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江灯抱着自己那小得可怜的包袱,跟在一个小太监身后,走在通往昭狱的青石板路上。
两旁宫墙高耸,投下大片阴影,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潮湿阴冷之气。
“这位公公。”她试图套近乎,“不知沈督主调我过来,是为何事?”
小太监瞥她一眼,声音尖细:“督主的心思,咱家可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嘛……”他似乎看她实在可怜,又多了一句嘴,“冷宫那几桩案子,督主亲自过问了,听说你之前整理过那几位去世宫人的衣物?”
江灯心头一紧,是了,那三个死在冷宫的宫女,她们的衣物确实都送到尚衣监处理过。
她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死法都是“投缳自尽”,衣服领子却没什么挣扎的痕迹。
可这点疑惑,她谁也没告诉啊,这沈墟果然手眼通天。
走到一处森严的院门前,小太监停下脚步,示意江灯进去。
她看了一眼门楣上那“昭狱”两个大字,可谓是压迫性极强,不过里面倒不像想象中那么血腥,厅堂还算干净,一个穿着暗红色蟒袍的年轻男人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正低头翻看一卷案宗。
他肤色很白,衬得眉眼愈发漆黑,五官精致得近乎锐利,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
这就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沈墟。
江灯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奴婢江灯,参见督主。”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没抬头,只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旁边的位置,“坐。”
江灯战战兢兢地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
“上个月廿三,死在冷宫东偏殿的宫女春兰,她的衣物是你处理的?”
“是……是奴婢。”
“说说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江灯努力回想着,“春兰姐姐的衣物……是一件靛蓝色的宫装,洗得有些发白了,领口,袖口都有些磨损。”
“本督问的是‘特别之处’。”他打断她,终于抬起了眼,那双眼睛深邃如墨,看不到底。
江灯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脱口而出:“领口很干净!如果是自尽,绳子勒住脖子,人肯定会挣扎,领口或多或少会有抓挠的痕迹,或者被绳子蹭得发皱,但那件衣服的领子很平整,只有……只有一道浅浅的勒痕压出的褶子。”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破嘴!万一这发现打乱了督主大人的什么布局,她还有命在吗?
沈墟盯着她,片刻,忽然问:“你懂验尸?”
“不、不懂!”江灯连忙摆手,“奴婢就是平时整理衣物比较多,看得仔细了些。”
他放下案宗,身体微微后靠,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另外两个呢?夏荷和秋月。”
江灯心跳如鼓,但话已开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夏荷姐姐的衣物沾了些,嗯,像是墙灰的东西,在肩膀和后腰的位置,冷宫东偏殿那面墙,听说灰挺大的。秋月姐姐的鞋底,沾着一些红色的泥土,冷宫那边,好像只有后院那棵老槐树底下,土是偏红色的。”
这些都是她整理她们遗物时无意中留意到的细节,当时只觉得有些违和,没敢深想,现在串联起来,似乎……
“三个自尽的人,死前都去过同一个地方?”她下意识地喃喃低语,说完立刻捂住了嘴。
沈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江灯以为自己脸上要开出花来了。
他终于移开视线,对旁边侍立的小太监吩咐:“小德子,带她去卷宗库,把近三个月所有涉及冷宫人员调动的记录找出来。”
小德子,就是领她来的那个小太监,连忙应下:“是,督主。”
江灯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沈墟平淡的声音:“江灯。”
她僵住,回头,“督主还有何吩咐?”
“脑子还算灵光。”他垂着眼,重新拿起案宗,“以后,就留在东厂听用。”
江灯:“……”
她感觉她的摸鱼养老人生,正在离她远去。
卷宗库里的灰尘差点把江灯呛死。
小德子把她领到地方,塞给她一把钥匙就溜了,说是督主身边离不开人。
江灯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欲哭无泪,这得找到什么时候?但沈墟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只能挽起袖子,开始翻找,这一找,就找到了深夜。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江灯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终于在一本布满灰尘的册子里,找到了一条可疑的记录。
大约两个月前,内官监曾派人修缮过冷宫东偏殿的屋顶,当时调派了三个临时杂役,而那三个杂役的名字正是春兰、夏荷、秋月。
她们根本不是冷宫的洒扫宫女,她们是被临时调去干活的!这绝对不是巧合。
正激动着,库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沈墟走了进来,他似乎刚沐浴过,墨发微湿,披着一件玄色常服,手里端着一只白玉茶盏,袅袅热气带着安神的淡淡药香。
“找到什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疲惫之意。
江灯赶紧把册子递过去,指着那条记录,“督主您看!她们三个都是被临时调去冷宫干活的杂役!这肯定有问题!”
沈墟接过册子,扫了一眼,没说话。
江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那点倦意,鬼使神差地小声说了一句:“督主,您……是不是又头疼了?这茶,趁热喝效果才好。”
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要你多嘴!
沈墟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她。
库房里灯光昏暗,他的眼神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不清。
“你怎知本督头疼?”
江灯缩了缩脖子,“奴婢……猜的。看您脸色不太好,而且这茶香,闻着像是安神舒缓的方子……”
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将茶盏递到唇边,喝了一口。
“继续说。”
“啊?”
“记录,你的看法。”
江灯定了定神,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倒了出来,“她们三个既然是因为同一件差事被调去的冷宫,又在事后接连自尽,那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这次差事上。她们是不是在修缮屋顶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沈墟放下茶盏,指尖在册子上那条记录处轻轻敲了敲,“明日,去内官监查当时派工的是谁。”
他又补充道,“你跟我一起去。”
江灯:“是。”
他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又停下,“库房西边角落有个小隔间,里面有张矮榻。”
江灯愣住。
“今夜就在此歇下吧。”他说完,便推门走了出去,身影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江灯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缕淡淡的安神茶香。
这个沈墟,好像和传说中不太一样?
第二天,江灯顶着一对黑眼圈,跟着沈墟去了内官监。
沈墟亲自驾临,内官监的掌印太监差点没吓死,赶忙迎出来,毕恭毕敬的。
“两个月前,冷宫东偏殿修缮屋顶,派了三个杂役,派工的是谁?”沈墟开门见山,一句废话都没有。
掌印太监赶紧翻找记录,很快,战战兢兢地回话:“回、回督主,是、是奴婢手下的一个管事,叫、叫王保。”
“他人呢?”
“三、三天前,失足掉进太液池、淹、淹死了。”
又是灭口!江灯心里一沉,线索又断了。
沈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问:“王保生前,和哪些人往来密切?”
掌印太监报了几个名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太监。
“他可有特别嗜好?或者,最近得了什么意外之财?”江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掌印太监和沈墟同时看向她,前者是诧异,后者的目光则带着审视。
江灯解释:“奴婢觉得,能让他甘愿冒险做这种事,多半是收了钱财,如果他突然阔绰了,总会露出马脚。”
掌印太监仔细想了想,一拍大腿,道:“有!王保那小子,前阵子突然阔绰起来,还托人从宫外带了壶好酒回来炫耀,说是……说是他老乡送的!”
“他老乡在何处当差?”
“在、在钟粹宫小厨房!”
钟粹宫!那是丽妃娘娘的住处!
沈墟眼神微动,看了江灯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但江灯好像看懂了。
“督主。”江灯小声说,“丽妃娘娘……似乎与已故的端慧太子,有些渊源?”
端慧太子,是前朝那位早夭的皇子,而冷宫,恰好曾是他生母的居所。
沈墟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江灯连忙小跑着跟上。
走到内官监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对跟在身后的小德子吩咐:“去查钟粹宫小厨房那个太监,隐秘些。”
“是,督主。”
然后,他侧头看向江灯,阳光下,他的皮肤几乎透明。
“江灯。”
“奴婢在。”
“从今日起,你升任东厂直房掌案女官,专司协理本督,查办此类宫闱悬案。”
“月例,翻三倍。”
江灯呆呆地看着他。
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好像真的和传说中很不一样。
而她的摸鱼养老计划,好像真的,彻底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