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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豺狼虎豹占尽

作者:慢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锦被高枕更长漏,环境与此前不同,李勒听着屋顶今夜飒飒的雨声,却一直未曾阖眼。


    烛台幽隐,影照闶阆,朱檐黛瓦牙凑。


    宫商广角下一只瘦鸦正自埋喙梳羽,直到隔壁格栅门喀嚓微响,鸟头静置凝视寒烟雨幕。


    李勒亦闻声而动,抓起包袱负在背上,戴稳雨笠悄无声息移步门前,透一丝门缝观望。


    外边一道细窄白线冒雨划过长夜。


    兔儿如一片柳絮起伏于宫闱,甚至无需攀阑越墙,仿佛他对这里每一处都太过熟悉,每遇转角身影也毫无滞涩。


    幸好李勒身在高处远远锁瞄距离,否则晕头转向,非跟丢不可。


    他兽形极纤小,处处贴着墙根入得宫殿,守夜人哈欠连天,竟无一察觉。


    李勒腿弯勾檐倒吊下来一看匾额,乃长春殿。


    嘉英公主的寝殿。


    她在脑中快速描摹宫室结构后,揭开顶中琉璃瓦,因风雨淋漓,触手冷滑,身子便如一只壁虎紧紧贴着屋顶,自漏隙中往下瞧。


    幸而此处视野选得宽,尽管门隔珠帘层叠,内里情况也还依稀可见。


    只见兔儿模样机警跳上桌台,从妆奁中衔跑了宝链,是公主送给自己,她又于小雪日在青莲洞中送还给公主的那条。


    因着项链对其而言太长,他笨手笨脚的用前足捧着缠了三圈在脖颈上,咬住宝石,竖起耳朵立望,李勒趴在屋顶瞧得可爱,忍不住在心底偷笑。


    但纵观整个宫殿空荡冷清,床褥平平整整。


    现已近丑时,公主却不歇在宫中。


    这么晚了她会在哪儿呢?


    李勒这番犹豫思忖间,时温已偷偷溜至长春殿外,她只得提气纵身跟上去。


    —


    庆元霜独自登高神明台,周身侍儿皆被遣退,风潇潇,雨也潇潇,不意外的将她身子润湿了一半。


    少女头抵漆柱,一动不动倚坐阑干,支颐凝望滴答夜雨出神。


    金刀侍卫自暗处闪将出来利落跪立后方,垂首叮咛道:“殿下,外面寒凉透骨的,您回宫睡吧。”


    今天的公主很不正常。


    应该说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反常过。


    庆元霜兀自摇摇头,轻道:“接天地之气也罢了,冷不冷的。”


    “你叫仲月么?”她不假思索回身看向他,将男子拉到身旁,“辛苦你陪我坐坐吧。”


    不知怎么,明明金戈铁马远在千里之外的漠北从州,庆元霜却隐约听见了战鼓的擂声。


    由远及近,一点点传渡来。


    也许是更夫报时打更的声音。


    她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同父王在御书房点论的事宜,父女二人之间素来慈孝,已经少有这么微妙的仿佛剑拔弩张的时刻了。


    案上疆域图摆得局势分明,青州没别的,民殷物阜,确实是几百年平和富庶,大仗来了打不赢就拿钱解决,小仗其实无关痛痒损失微小,但上边中原临州与漠北从州倒是没怎么安宁过,近些年更是打得水深火热、苦大仇深了。


    不过——


    “父王,我们是钱多,但您怎么能给临州捐银呢!”庆元霜不可置信道。


    庆帝:“皇儿,青州上与其毗邻,如今局势若临州大破,那从州铁骑可就踏到我们这里来啦,为父助保临州,如同助保自身啊。”


    “正是因为青州据南,消息全从西北传来,这些消息准不准确,可不可信,经不经谁手全有待推敲,您会被利用的,怎么能草草助局?他今天打了从州,翻过脸来再打我们,统一天下真是易如反掌啊!”嘉英公主指尖自图上划过继续说道,“趁现在派使者出使从州商议援助之策,他们必然接受,再联合从州自两边围剿临州,这样达成的同盟关系才更可靠。”


    “这太荒谬!”庆帝道,“你又怎知那临州新帝,小儿而已,敢有如此野心?”


    因为我们都一样年轻。


    庆元霜敛下眼底的漆光。


    “皇儿。”她听着两鬓斑白的庆帝接着苦口说道,“父王希望你,一生无忧无虑,好好玩耍便罢了,你生来就聪明,小时候言语游戏间就能将他国使臣耍得团团转,没关系,那多有趣,不过这些事无需你忧心。”


    别像你娘一样……落得早慧必伤。


    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就算我们青州真有气数散尽的那一天,我们俯首称臣做个属国也罢,父王送你随便哪个皇兄皇弟去为质,也不会让你去和亲的,你安安心心地做公主吧。”


    庆元霜心想:真到那时候还能够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公主吗,真到那时候还能够自己左右吗。


    说得明哲一点,皇帝他是个稳坐江山袖手旁观的人,说得透彻一点,他是个苟且偷生一味求全的人。


    但庆元霜不得不信任他,因为他是自己最爱的父王,就像小时候无数次信任依赖他一样,他帮自己摆脱许多烦恼,实现许多梦想,父王是无所不能的人。


    她但愿是自己智以多疑,便来神明台平复心绪。


    李勒一路跟踪兔儿来了京都街衢,拐过弯急刹腿,眼前赫然是一片黑沉沉漆水,水上寥寥几点酒家客船停歇。


    此处巍然耸立的,乃天下第一楼,笑歌行。


    集食、宿、歌、舞、游、姬倌于一体,更有水汀船舍,百物具备。


    但这些世间浮名对李勒来说都很陌生。


    在夜晚,这栋庞然大物如同死去一般,黑幢幢的。


    雨此时渐小,淅淅沥沥起来。


    时温自从入了这座暗阁便没动静。


    李勒知道一直疑惑的答案恐怕就在今晚揭晓了,眼望这五重高楼,正考虑该如何不动声色摸进去,最后只得听声辨位上房揭瓦,希望能碰碰运气。


    她方在顶上轻巧腾挪几步,依稀闻有人声,便立刻勾下腰来,熟稔地轻手将瓦移开。


    却不想在外面看透不出一丝光的房子,里边却灯火莹煌,处处古怪蹊跷。


    李勒自上而下所以将整个情形都能览看清楚,却不由得心底微微发毛。


    屋内集会。


    怎知四方满堂是妖,氛围尤其诡谲。


    靠墙尊位上的白发女子歪倚,宝座引枕,红妆狐耳,姿态甚慵懒散乱,着一支黄金烟杆,翘着腿自吞云吐雾。


    她左右两人一黑一白如雕塑静静站立,皆覆面而不窥样貌,不分鬼魅。


    但姿势端严,多半是下属之类。


    女子下首还齐齐跪了一排兽首人身的生物,有鹤头,猪头,虎头,羊头,虽衣着华贵,但都伏颈垂眼,战战粟粟的。


    这时时温自侧方影绰的画屏后方信步迈到堂中央,少年刚刚梳洗完备,周身裹挟着热水汽,湿发蔫搭。


    他梳理了一下衣着,将从宫中带出来的宝链丢到狐耳女子脚边,对望她道:“最后一次,我离开笑歌行,茶肆也交由你不管了。”


    “怎么?你还没向姑姑述职呢。”那女子说话花腔滑调的,唇角如弦月弯起,浅金竖瞳始终聚缩冰冷,明明柔柔笑问却好像自说自话——“我们藏玉执事平日得手后总是一副多么小人儿得意的样子,今个净瞧不到了……好像不大开心啊。”


    妖变成人后其实生疏管理神态与表情,总由心而发,他去意坚决,一时忘了。


    于是少年脸皮忽而扬起笑意,将自己如何到行宫盗宝却反被狩猎,又辗转回京终于宝物到手的行程说了,中间有关李勒的事却全隐去。


    其间一只乌鸦化雾穿墙而来,于屋内盘旋两圈,又轻轻落脚在首位者肩头。


    那女子仿若微风过耳没多反应,只淡淡逗弄乌鸦下令道:“抓住他。”


    静若雕塑的黑白二人忽如闻风而动,刹那间就将时温按倒在地。


    李勒于上边眼看,咬牙想着:再等等。


    “芙蓉姑姑和我开玩笑的,明明我想走的时候就能走。”时温脸贴着地仍抬眼巧笑,妖异阴绮,掩在身下的手骨紧紧捏拢。


    “今时不同往日,那都是三百多年前哄孩子的话了。”女子慢悠悠解下裘衣,边说边逶迤迈步走来,金烟斗挑起少年下颚冷言道,“你想走就走?金盆洗手也太晚了点,带着妖族这么多秘密想去哪里?如若不是曾经将你从灰窝里捡回来,你能在吃人的京城活下去么?还锦衣玉食?”


    “也合该念着点儿好吧!不知感恩的小东西。”


    她说完起身睥睨,朝他头骨抬脚欲踹,暗狎着一股凶狠劲。


    冷不防顶上射来一枚碎石打中她腿骨,狐妖退开半步,凌厉抬头,信手凭空劲划,将屋顶割开一道口子,李勒顺势跳下堂来把时温拉到身旁,手中银棍如莲花旋,霎时不客气地将屋内打了个遍。


    时温起身站稳见是她,意想不到,但暗地里的尖刀往袖口收了收,拂开腰间的手,眼中漆光与到唇边的话皆颤抖:“李勒……你快离开这里!”


    李勒只是不理,又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横眼凝对女妖冷道:


    “我叫李勒,他可不是你的,他是我青莲洞的小妖怪了,跟你们没有关系,要人,先打得过我再说。”


    她言罢转身,破门迳走,抱着时温飞身而下。


    “?”


    一干人石化。


    跪地猪首人被吓到,捂着挨了一棍的屁股道:“这是何人!好没道理!好没礼貌!藏玉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所以说孩子大了,最容易被骗走。”芙蓉女妖兀自喃喃道,“他们不该来,恐怕她就是那个下鬼门的离真子……?”


    “芙蓉姑姑还不追吗?”虎头人懵问。


    女子蓦然转身刀眼“噌”地射来。


    “藏玉郎君身上有行印,走不脱。”鹤头人接道。


    逃跑的两人一前一后于檐下廊棚微妙行着。


    李勒望少年如竹清瘦的背影,手拂过墙壁,抬脚紧赶两步,拉住他冰凉的腕子。


    “别碰我,你都听到了。”时温低头猛然甩开,出口发觉自己语气生硬疏冷,随后轻软嗓音重复道:“别碰我……”


    “你去哪里呢?”李勒跟在后面问道。


    前面不是回宫的方向,截然相反。


    “与你不相干。”他道,“现在我是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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