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小仙遇小妖【gb】》 第1章 无题 云隐山青莲洞有一筑基修士,号离真子,名李勒。 非乱世不出山。 隐士高人的生活很简单。 每天泡泡菊花茶,薅薅野菜,练练神功。 古早单身佬有着自在逍遥的超脱精神状态,尤其戒得嗔痴事,分明世上小神仙。 不过自来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天出洞府逡巡,见自己的洞门不幸遭某某不知名凶劣野猪撞裂缺口,气呼呼袖手下山,决意收两个看门童子。 可青州现今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旷 野捡不到孩子了,也不好买卖,莫说买卖了,她身无分文,只有倒把自己卖到别人府上看门的份。 难怪她那些同行总是乱世出山,点化众生,原来机遇多多啊。 想学人开门受徒,对着一群小儿变法术还被当成拐子招摇撞骗,被精力旺盛的“南村群童”喊打喊杀撵了两里地。 连连云游几天都失望而返,灰头土脸的将所有办法都试过了,她转了脑筋想着不如睡上百年,待王侯将相更迭,烽火狼烟再起时出来碰碰运气。 哪知方打道回府行至小松林外半里地,前方乌泱泱拥上来一群围猎的僮仆,雄赳赳,气昂昂,会挽雕弓如满月,雨箭遍野,汹汹追截一只白兔。 白兔左扑右跳,眼见躲不及,借得好身手骤然和身前扑,错开扑簌簌的箭矢,坠地不稳却刚好滚到她腿边。 一道灵音同时传到李勒识海: “道长道长,您慈悲为怀,救救我吧。” 原来眼下还是一只灵兔精,碍于凡人在场无法显化肉身。 只听对面领头武夫子持弓遥遥喝道: “臭道士,那是我们的兔子,可别多管闲事。” 莫非这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李勒微微一笑,想到:小朋友遇不着,小妖精也可以,洞府里的差事又不难。 她道:“救你是可以的,只不过从此你要跟我回山守门,可愿意么?” 兔儿怎巧刚伏在她脚下,心有古怪,见她虽白衣飘飘,但补丁支绌,模样是神清矍铄,可太瘦了点,像一年半载也吃不上一顿饱饭的。 尤其布鞋还磨破了两个毛洞,她到底知不知道? 但后面虬髯汉已带着众家丁赶到,以流水之速呈半包围圈将他们围在中央。 兔儿心中叫苦,可真前有狼后有虎,今日栽在这儿无人做主。 危急之中,他权衡利弊回头反观这群野蛮人,却是富贵人家,就算被抓去,凭他粉雕玉琢的好模样,总能换个软玉金裘,吃穿不愁吧?也是暂时做宠,不自由罢了。 况且半道使个金蝉脱壳之计也不为迟。 兔子想好跳转身,自投罗网奔到那汉子跟前去。 哪知大汉倏然将兔耳朵提溜起来,撑开双臂哈哈一笑,对着众人大干豪云吼道: “开篝架火,今晚加餐,快哉快哉!有烤兔肉吃了!” “?”有眼无珠,就知道吃。 不过金钱价虽高,生命诚可贵。 小兔当即在半空中扭转身子使一招“兔子蹬鹰”,大脚丫子劲道十足,蹬到汉子脸上优美落地。 李勒不懂兔心中弯弯绕绕已经过了千万转圜,只勾身捞起兔子就缩地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到嘴的珍馐飞了还被反踢一腿,武夫子愣在原地,叉腰朝天泼喊:“不会吧穷道士,我晚饭也抢!” 这排山倒海的气势未消,适时天上直直落下一枚铜板,砸到他脑门上。 他捡起来翻过一瞧,不由得傻眼:“嘿,开封年?” “吐个铜板还是前朝旧钱,你真穷死啦?” “武夫子!” “武夫子——” 忽然天外来音使他浑圆身子打了个颤。 不见其人,其声迢迢。 天苍野茫之下,远处少女手提五彩裙边迤逦奔来,身拥狐裘,嘻嘻哈哈笑道: “小兔儿捉到了吗?” 她围着众人饶了一圈,也没见想要的东西。 武夫子这厢收紧肚腹,惶恐得连殿下也忘了叫,支吾其词:“不知打哪儿来一个小道士,会法术,将兔儿携去了。” “谁敢抢本殿下的东西!”公主登时双足乱顿,怒嗔道,“凭她是王母娘娘也不能,不能!我要禀告父王,我要搜山!” 少女凝视天穹冷哼一声,金珠高髻甩出弧,转身负气领着一干人回了行宫。 李勒此行意满而归,将兔儿放到洞口,竟如在大山前放了一粒白芝麻般不禁事。 但她还是很满意,说:“我赐你一名叫时温怎么样,时逢立冬,寒炉美酒时温,我有点想喝酒啦。” 话尽飘飘然径自入府,她身影在石壁前一晃,消失了。 原来里面另有乾坤。 时温原地腹诽道:没钱不要沽酒。 他以为家徒四壁已然是穷到极致了,可是她家连四壁都没有,只有漏风的洞口。 想要回云隐山兔儿洞去,撞到结界上额心发热,才发现离开不得。 是了,他想到,那小道赐了名,没有许可安得走脱,现在受制于人,自己也不是自己左右的。 临冬冷酷的天渐渐暗下来。 岩壁冰凉,尤其倒灌的风在整个青莲洞里呼啸滑动,有时洞口爬过蛇,路过狐狸,各种野兽在暗夜中虎视。 时温又惊又冷,好似整个天地间就只有他和他那单薄的身体,整个儿蜷缩在一隅,自觉捱不到天明了。 翌日清晨。 李勒步履极为方正地端了一个竹篮走出来。 她用被褥头裁下来的布,连夜缝制了一个窝,嵌入棉、羽,垫在篮里,可软和。 将来便作兽窝,时温可以在这里好生安家。 青莲洞穴壁上刻满修炼心经,其外散乱几簇记事岩画,都像是个人的信手涂鸦。 想到这里李勒目光寻向脚边那只雪白绒团,见它额头朝里抵着仓灰石壁,了无动静。 “时温?” 她蹲下来戳了戳它。 只觉指尖僵硬,触感犹如石上覆着皮毛,忙将它翻过来,双眼紧闭,却是冻死了。 李勒凛然大骇。 心中犹如千辆马车呼啸而过。 她慌忙把尸身放置提篮中,奔抢出洞去,脚踏云头飞身前往瀛洲岛。 瀛洲岛仙山薄雾不消。 苍郁峥嵘,巍峨于层云之间。 她如一支羽箭扎了下去,刚好落到两个守山小童子前。 李勒见礼道:“劳烦仙子通报,云隐山离真子急事求见师父!” 青衣童子凝她一眼,转身说道:“你随我来。” 瀛洲岛是许久不见来人,白胡子老道稳坐崖石,窥见李勒从绿叶掩映的小路提篮而来,还以为是铁树脑筋开窍了来孝敬他的,不由得坐直身子。待走近来发现徒儿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模样,又觉情形不对。 果不其然李勒见了他便扑倒在地,急得泪眼婆娑: “师父!徒儿有事相求。” “……” “……说吧。” 她将前因后果速速连贯讲了,周蚕听着也直皱眉,心道:我傻徒儿,杀生不虐生,有冤仇的尚且做不出这事来。 “虽然看上去百般巧合,但徒儿真是无心之失,并非蓄意为害啊!” “可归根结底还是徒儿疏忽,但求您救他一救。”李勒连连磕头,不知如何是好。 周蚕深吸一口气,沉吟道:“倘若一息尚存,那还好办,只不过起死回生之法,为师……” 他说到这对上徒弟泪汪汪的亮眼,语字顿了顿,松口道:“也好办,师父也要去求师父了。” 如此师师父父无穷尽也。 他留李勒在瀛洲岛歇上几日,送过几套衣钵,命童子招待,并告以灵兔尸身藏于山顶冰窟中防以腐化之法,自出去寻仙访密,求医问药了。 李勒是他一手养大的弟子,临州从来兵荒马乱,女婴弃于野。 他捡她回来,教她修炼,道法相授,小有所成,十三岁便出去自立门洞了,至今也不过十六年华,无有依靠,叫他却怎么忍心呢。 现下她捡来一只灵兽。 有感于怀,恐怕也是如此。 第2章 夜闯丰都鬼城 三日后。 因第一次间接“杀生”而辗转难安的李勒在瀛洲收到师父的仙鹤来信。 丹顶鹤自在芦苇水汀外逍遥舒展姿态。 但除了手信之外,鹤嘴间还叼着一颗娇小玲珑的蜻蜓眼式玻璃珠。 这颗玻璃珠单瞧着便极不凡,上绘十二道圆纹,每道圆纹由不等玄圈组成,中有橘色漆点,又另有十二道小蓝漆点互相间错开来彩饰。 盯久了令人头晕目眩。 李勒拿来捻在指间好奇端详片刻才启开信件,找到应对用法。 【此物,乃是黄泉路引玲珑珠,你还远不到神游境界,但将它含在口中同样能魂魄出窍。 为师早料到,为今之计只有往地府走一遭。 它可保你平安,便犹一根绳子系住了风筝,它也系住了你的魂魄,你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一定记得回家,切记切记。】 李勒看完垂下眼睑将纸笺贴心叠收好,琢磨着,她本逍遥自在一小神仙而已,原来无人问津,但地府此行势必招摇,想来界内人都将知道了。 未来日子定不如从前那般安生。 可一旦意决,怎容瞻前顾后,没得退路。 她依言将珠子放进口中,紧贴舌面,闭眼入睡。 很快头脑迷寂,如泡发黑水昏昏沉沉,什么也不记得了。 原来周蚕再三叮嘱,便因为界域载体不同,乍然一去,浮世事浑会忘记。 【此行凶险,为师不意你前往,既有人钦点,为师却不可代为往矣!你在下面不论遇到什么诱惑,勿多逗留,只管找到北太帝君,我们都打点好了关系。】 她神智本来已颠三倒四,恍惚想到师父的话,猛然警醒。 四周天色模糊混杂,一块儿漆黑,一块儿绛红,一块儿迦蓝,全搅成团,如打翻的水彩盘不失浓墨重彩,又怪异荒诞。 李勒隐约知多半到了地府,便心无旁骛。 只顾埋头往前,往前。 冲过鬼门关,直抵酆都城。 于是在一众小鬼们眼里,只莫名见一抹白银残影横冲直撞,身后拖着流星长线。 众鬼有的猜度互相私语,有的惶恐吱哇散开,俱不辨那是何物。 一时间酆都城因某不明生物闯入而秩序大乱。 李勒的卢飞快闯至一森然殿大堂,混沌的神识竟如流水开闸般陡然回笼,定睛去察寻。 倒没见到什么青面獠牙,额生大瘤子,脸流脓疮又铜铃巨目的怪物。 反而见一身帝王装束,头戴冕旒的青年男子独立案前,端的丰神俊朗,眼若漆星的正冲着自己盎然微笑。 想来这就是北太帝君,李勒再没眼力见也知道自己现下有求于他,立刻上前屈膝见礼: “帝君贵安,小人李勒,现青州人士,不知此番是否唐突,来此特求一小兔妖魂。” “恩,你们师祖向我说过了。” 他弯起唇角意味不明笑了一句,开始怀柔一招,“我瞧你命格四柱皆魁罡,不怕小鬼,我的小鬼们反而有点怕你呢。” 这是北太帝君打趣胡诌的话,说的是李勒猛闯地府,将一干鬼魂吓得惊恐万状的事。 有的鬼毕竟土生土长,一辈子都没见过人。 但李勒进殿方才清醒,还不晓事,也不清楚如何来的阴天宫,跪在中央只干巴巴傻到底道:“对不起。” 李勒鲜少与人相交,人情达练?那完全不是她的品质,但遇到他人过于热忱或者不知道怎么应付的情况,一味傻笑就对了,再不济认错加点头双管齐下,这是她的三**宝。 男子见这小孩愣神模样,敛去和颜悦色的表情,开始威慑二招:“此事我虽然答应了,但天行有常,你可不能坏我们规矩,要救你的小兽,就拿出点诚意来换。” 这也是世间生克的老土规矩了,起死回生本来有违天理。 他哪知道李勒自幼清贫,将天下珠宝法器,权位财富放在她眼前,她也不识得什么是好东西。 苦了李勒,才想到自己一穷二白,最珍贵的除去一柄珍藏的武器只有身上的这副行头,也是师父十多年前传给她的,完全穿出感情来了,已有几分情怀,十分不舍。 可衣裳是死的,时温是活的。 大不了光溜溜回去了,比灰溜溜回去好。 不多丈量,她当下腼腆地说:“你不嫌弃,我的法衣送给你,它既遮风避雨,又水火不侵,是我最……” 宝贵的东西。 “我不要你的破烂。” 帝君额角抽抽。 不知她是小女儿无赖,还是本来就傻。 李勒沉默下去。 听他踱步继续说道: “天下六界生生之类,鬼魂俱归于我管,劳碌辛苦,本来也忙不过来,不若封你个阴阳使者替我做事,辗转于地府人间,此两全其美之法。” 李勒在沉默的时候已反思出所求之事多半稳妥,帝君却像在捉弄自己,也义正言辞道:“帝君大恩与我,倒不用封阴阳使,若有帮得上忙的事,自然任君差遣。” 北太帝君这下释怀。 可见她是真有些傻。 逗人如此好玩,难怪地府铁律森严仍有鬼逃逸人间四处恐吓百姓,为害一方。 他当即坐下,对着案上竹简沉思良久,随后召来小鬼,当李勒面吩咐道: “命我判官崔府君削去云隐山青莲洞时温簿名,完完本本放魂归乡。” 如此算是着落,开了个大恩,李勒喜极,连连围着他道谢。 “这就扯断绳子回去吧。”他连连摆手,隐着笑意道,“以后我叫你,你可要来啊。” “一定来!” 李勒心念着兔儿,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如同做梦一样颠三倒四的地方,拉断腰间细绳,回头叫道,“多谢帝君!” 瀛洲岛仙山,晚夜。 李勒自窗棂木榻上睁眼,将玲珑珠收妥,飞身便欲去冰窟,不料腿软目眩猛地栽倒在地。 但她很快便盘腿而坐稳住身形,提气于体内运转一圈,适感身虚体弱,却仍不敢稍作休息。 她怕时温活过来又冷在冰窟里。 她对他实在太抱歉了。 归根到底是她失责,譬如师父周蚕,无论养什么都好好的,健健康康。 这些天来暂且歇在山腰草庐,戌时环境晦暗,李勒着急出门,匆忙间险些撞倒一人。 来人身形雄浑,着青袍服,方站稳便盯住她问道: “是……李勒师妹吗?师父有事耽在半路,命我来照拂你几日。” 周蚕弟子众多,又懒怠聚首。李勒不识得他,听他唤自己师妹,于是一把拉过他的手腕跃身山顶。 “师兄得罪,但随我来!有急事。” 郎毅中哑然。 方才两人相撞他便发觉,自己这样一个八尺大汉险些被小姑娘撞倒,她反倒纹丝不动,况且带人跃山,可谓奇力无穷。 不过师父为这位师妹的事,忙前忙后多少“三顾茅庐”,又多少“程门立雪”,尽访师友,遍踏山河。 她是孩子心性只想着救一只死去的灵宠,却不知成事背后艰辛,是人听闻难免都对她心有芥蒂。 山顶迎面雪虐风饕,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郎毅中见李勒轻快绕开冻锥深入窟穴,也跟进去。 怎料用来停放兔儿兽身的竹篮中却空空如也。 少女在狭小的冰窟间兜转圈找。 仍旧不见。 几日殚精竭虑堆积下来,两眼一黑。 一时稳不住心脉,气血上涌,霎时踉跄着晕了过去。 — 时温亲眼目睹他灵魂渐渐离体,知道今命丧人世,已自认倒霉。 但醒来见此等冰天雪地,以为下地狱仍要继续受冻,永处濒死的阴影之中,大骂地官残忍,天地不仁。 哪有眼见自己受生命威胁而坐以待毙的道理。 时温气急败坏,破罐子破摔,恍然生出种能打破一切的孤勇心情,在跳出竹篮的瞬间化为人形,裹紧本命兔皮护体,赤脚单衣,哆嗦着寻路下山。 绝境间发现一顶草庐,顾不得许多,忙浑身栗栗地钻进去。 此时多希望屋中是溪柴火软蛮毡暖。 然现实很残酷,是炉炕被锅碗瓢盆皆冷。 时温了然。 生活的确如此,一旦生出一线期望,就会让你失望、失望、再失望。 占人家的床不礼貌,环伺一周仅矮榻尚有余温,他滚上去,想等身体回暖再做行动,闻见幽微熟悉的冷花香也没甚在意。 不料木门砰地惨遭破开。 郎毅中步履仓促抱着李勒进来,正与他打上照面。 他见时温容颜绝绮,如雪银发,近乎赤身**,又披着洁白皮毛,心知这是妖怪,怒道: “你是谁?快滚出去!” 瀛洲岛什么山精野怪都混得进来了,还大喇喇登堂入室。 时温不知作何解释,浑身□□又有生人在场不敢稍作动弹,便慑住了。 郎毅中看他竟岿然不动,岂有此理,心头火起,腾出一只手剑指叫道: “缚妖索!” 金绳凭空而现,将小妖从头到脚五花大绑,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时温挣扎两下却越缚越紧,肌肤如有火灼。 太好了,这下暖和了。 他竟平静地目移。 冷不丁见到汉子怀里不省人事的李勒。 “你抱着……” 他其实仍未知李勒姓名,是以声音稀弱。 忽尔灵机一动,又铿铿锵锵起来:“你抱着我主人做什么?大男子知不知羞,又知不知礼?如此乘人之危!快快将我放了!” 奈何郎毅中冷哼,端自心底光明磊落,压根不吃激将法,何况他话里指东打西,前后毫无联系。 但李勒犹在梦中,仿佛听见小兔儿的声音。 霎时如诈尸般醒过来,寻到声音的源头,猛扑上榻去紧紧抱住时温,激动地模糊哀哭道: “是你!” “太好了,是你……你活过来了,是吗?我真是天下最罪过的人,时温,对不起,对不起……” “等等,你也没羞没礼!我们还没那么亲近!”闹到现在时温也一知半解自己多半没死了,在拥抱空隙里艰难挣扎道,“我不怪你也不怨你,你先放开我。” 李勒仍自说自话:“我不知道,我以为、以为你是灵兽该有法术护体,因为凡妖都有大能耐,我不该让你待在洞府外,下次我去守门就好了……” 时温被捆住,感到两人相贴,脸颊涨红,只得将头左扭右闪,也顾不得她言语里模棱两可好似在轻忽他什么能耐的纰漏话了,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冷静一点!小道长你冷静一点!我没穿衣服,啊啊啊啊你的嘴擦到我的肩了!你的脸!走开!” 郎毅中立于门边好不尴尬,犹犹豫豫话诫道: “别过火,这是瀛洲岛!还有,小师妹的身体要注意。” 说完转身走出去,顺便铁汉柔情贴心替两人关紧了门窗。 徒留时温在李勒臂膀间挣扎,瞪眼伸长手喊着,试图捉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少侠留步!别走!别走!把你的索子解开!你完全误会了。” 正在他绝望之际。 李勒却短暂安静下来,眼前如蒙一层灰雾昏昏涨涨,忽地卸了力道,手心轻飘飘拂上他的脸,抬头松怔叹道:“你、你好美啊…” 此女!可恶! 时温恨恨地想。 更是闹得面红耳赤,热个彻底。 只不待反应,李勒便晕在他肩头。 反倒叫他松了一口气。 第3章 青莲洞识结友 “性命无忧,但小道长以后恐怕不能再继续修炼用功了,难有寸进。” “天妒英才啊。” “可惜。” 李勒醒时,模糊间刚好听见这句话。 床前人影攒动,师父周蚕与师兄郎毅中都在,正与老医师相谈,两位童子小炉熬药,柴木噼啪轻响,火烧满室煞生暖。 望天色,依旧寒夜,却不知第几夜了。 时温坐在床边出神,是以最先发觉她睁眼,惊喜地探过头来张口欲言,眼眸犹如一簇萤火幽亮。 李勒摇摇头,微笑示意他噤声,复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装睡。 幸福片刻。 时温早已从众口中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悲辛磨难跟前他向来只怪自己能力手段不够,有时怨天,却从累不到旁人身上。见李勒一笑又躲在被褥中,猜她定是听了医师的话而伤心勉强,而这都是为了救自己,也兀自黯然,决心无论那是多天方夜谭的事也得治好她。 事情尘埃落定后周蚕留一干人在瀛洲岛休养生息,但李勒最怕他劳神费心,此番来求师父,事出从急也是完全没办法。 但她对自己其实不甚关心,打趣自己本胸无大志、安于平淡就无须医治了,就此打止,又不多几日提及辞别。 师父无妻无子,有弟子在身边便操心得连轴转,停不下来,她已经受了这样的照顾十六年。 李勒开了头,郎毅中自难为待下去,同说要走。 周蚕无多挽留。 两名童子端出许多托盘相送,俱是冬衣、褥子、法器之类。 倒提醒了临行的李勒,忙拿出玲珑珠递给师父。周蚕示意不要,说这东西危险,才下去一次便落下永久的祸根,交代李勒务必半道将它销毁。 李勒想起同北太帝君的约定,却思量起来。 她带时温坐云头回府时,把玲珑珠捏在手中仔细转来转去,发现少了一个蓝色漆点。 “定是有限次的,用一次消一点,如此算来,这颗珠子还能使二十三次。”时温听闻猜道。 李勒颔首赞同。 “但你一次也别去了。”他又道。 李勒不作反应。 祥云日行千里,很快驶到了云隐山上空,两人齐下俯瞰,发现平时冷清得万籁俱寂的山里竟俱是人影,服饰统一玄色,看模样像在到处搜寻什么。 “家里来客人了!去见见。”李勒鲜少见这么多人,很兴奋。 “怕是你苦主寻来了!且等等。”时温拉住她,眼尖在人群中瞧见前些日那位络腮胡武大夫,毕恭毕敬陪着个披金戴玉的莲裙少女。 他忙化作原形,跳下去藏于树后,暗听他们话机。 “荒山野岭居然还有生活痕迹,多半在这里了,我们只需守株待兔,等那道士回来瓮中捉鳖,打个措手不及哈哈。”少女停在青莲洞前,手在空中比划几下,“敢抢我的宠儿,哼哼,叫你瞧瞧本公主厉害!” “小姐来我家,可是找我么?”不想李勒自百尺天空一跃纵下,轻似飞鸿旋落在地。 走了几步到公主眼前。 她第一次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哪怕对方高髻曲绕,华饰明珰,头顶会颤翅的黄金凰鸟,也并不识得这就是尊贵的天家公主。只觉那些珠珠串串,簪簪钗钗沉重,在女孩纤细的头颈上她必定繁累。 “殿下,便是这人!”武大夫于一旁低语示道。 “大夫你先别说话,去吩咐侍卫休息。”公主正自心神涤荡,愣愣地将大汉杵到后面。 这哪里是什么她以为的中年臭道士,分明是个少年美公子。 和那朝臣世家官宦子弟全不一样,同父王皇兄、平头百姓也不一样,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原来李勒装束莫辨雌雄。 她觉少年疏朗清落,比自己高上半个头,说话清粼粼的,仍笑吟吟望着自己,方才从天而降,真仿佛见了诗中疑是银河落九天般惊才绝纶。 一下便把人烙在心上了。 时温才嫌李勒行动太莽,恐怕糟糕,这番在树后将公主少女怀春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咬咬牙蹿出去,到李勒脚边,想道:真有福气了,我的傻主人。 李勒弓腰将兔儿抱在怀里。 公主一见它便想起此行目的来,脸红彤彤道:“这兔儿可爱,是我在野外狩猎发现的,想带回宫豢养才一直追到这里,望莫见怪,如今你喜欢我便不要了,不过不知小道长怎么称呼呀?” 说话时大眼清澈忽闪,一直盈盈款款盯着她。 李勒还不晓公主阴差阳错将她认成了男子,与她互告了姓名。 长公主名庆元霜,封号嘉英,世称嘉英公主。 李勒方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公主,叹道:“你真了不起。那么多穿戴,累不累,重不重呢?” “我已经习惯啦,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你瞧。”嘉英公主见她关心自己,学着戏曲里官员摇帽翅的样子摇头晃脑,扮鬼脸,果然很灵活。 李勒愉悦扬唇笑起来。 但随即公主便猛然察觉自己举止有失庄重,又损仪态,放手不动了。 李勒忽见少女垂下眼帘,一幅惶惶不安的姿态,刚要开口询问,但那大肚乌衣武大夫近来,在公主耳边轻声提醒道: “殿下,天要黑啦。” 嘉英公主如梦初醒般飞快眨了两下眼,道:“李勒,我……我要回去了。” “这个送给你。”她从颈间取下一圈红蓝嵌珠宝石金项链,上前亲手戴在李勒脖子上,说,“到小雪那天我们再见,我带你上京都玩儿,好吗?” 李勒颊如红灯映雪,满口答应了,只点头说:“好,可公主你的…宝物我便不要了。” 庆元霜立马按停她摘项链的手,道:“下次,下次再还给我。” 她真心喜爱她,便予礼与她,可也是为了让二人之间有所牵引,不至于相忘。 李勒一路相送到林外原野,见她骑上马,又调转马头转身冲自己挥手告别,领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李勒反倒愣在原地,久久不动。 时温见状,一把从她怀里跳下来,冷哼道:“去找你的公主朋友吧,我走了,我回我的兔儿洞。” 李勒才明白他原来有家,赶忙跟上去,奇道:“我们不是说回青莲洞吗?我木工学得可好了,明日给你做架床好不好。” 时温不理不睬,只是铆劲朝西跑。 “你若想家,我同你歇在兔儿洞。” “你进不来的。”时温道,“我家既没有雕梁画栋,又没有宝石项链,倒随你的公主去吧。” 李勒追着他穿林过涧,速度极快,奔到一处小土坡,雪团子如一道闪电哧溜钻进去了。 洞口仅有钵碗大小,名副其实的兔儿洞,她果然进不去,只得席地而坐蹲守在外回想。 他方才唯二句话皆提到公主,大约是不喜欢她。毕竟狩猎时的箭羽险些丧他的命,然而自己和一个他不喜欢的人牵扯,他自然生气,由此介怀,如此很说得通。 “我算明白了,半瓶醋,好晃荡呀。”李勒了然,对着小土坑洋洋笑道。 回程途中两人本来依偎云头,相谈甚欢。忽而李勒全不理他就与什么公主兀自有了京都之约,他霎时讨厌起公主来,尽管公主本身并不惹人讨厌,相反是位爱民恤民的好公主,难能可贵毫无娇贵脾性,那么快活美丽。但他越明白自己深深厌恶一个善良无辜的少女,便越将原因都归结于自己本性实在太坏、太恶心。 时温蜷缩洞内,还在自厌的心境中泛泪。 李勒在洞外道:“原是我错了,小的认错,大人请快快出来吧。” 她取下金项链,将食指与拇指捏合在一起衔住它,曲起中指,张开另外两指,做了个小兔献宝的手影放在洞前晃悠着,逗趣儿道:“神兔王万万岁,项链交由你保管,玲珑珠也送你啦,快快来拿。” 时温见了,心神被分散,果然明朗起来,酸酸地道: “你为何总这么开心,这么好呢。” “你死的时候我就伤心,害你死的时候我就不好。”李勒黯然道。 小洞里灰影耸动,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兔儿钻出来矜持梳毛,舒展身体,昂首挺颔孤倨道:“我好了。” 李勒见他总算不因嘉英公主的事与自己生生隔阂,冁然而笑,伸手去搂他。 “且慢。”时温跳开道,“我要搬家,带行李到青莲洞去。” 李勒点点头。 “那再好也没有。” “劳烦你把这方顶土挖开。”小妖以指点三军可夺帅的架势跃然土坡之上,说道。 李勒不解,依言做了。 劈空削土,不夹一丝犹豫。 待滚滚黄尘在冷月光下散尽。 小道士却如雷击顶呆立住,为眼底景物所震撼,竟怔忡后退两步。 原来巍巍金波如水流泄而出,潋滟漫延至草地、至松木,划上许多弯曲斑驳的秋香色弧括,晃荡着映亮了半边天。 光芒四射。 细看兔儿洞下辟藏室,如陵墓方正,出漏的隐约整整六龛,俱是金银珠宝、书画器皿等成山堆积,集天下之珍应有尽有,已眼花缭乱。 “你……”李勒闭了闭眼,想问财宝来历,又想问他究竟是何身份,最终却只道,“青莲洞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恐怕得把云隐山中间劈空才装得下。 兔之富,富可敌国。 “地道三里,藏室三座。”时温向东眺望喃道,“要拿哪些我有数目。” 最终搬了二十余箱衣饰器用,又将兔儿洞埋葬起来,两人才返去青莲洞。 第4章 上京风波势起 李勒不光两袖清风,身上没钱,偶尔还两袖漏风,心里眼里也没钱。是以见到财宝不喜反忧,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尤其小兔儿身份成迷,颠覆了她早前对他的认识,绝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平时她绝不爱窥探旁人半点辛秘,发生在时温身上的事却稀奇古怪得很了,李勒心间隐忧不妥,将所见所闻写成一封游记压在枕下,预备找机会给师父送去,请他老人家斟酌。 她脑海中已然盘列过几种结果,但不论这财宝的来历是不义而富且贵,亦或堆金积玉有道,将来出了事她都会为他善后兜底。 这点亦不愧为周蚕的弟子,对待门下人一味的纵溺帮护,底线极低,至少与抱持天下“人”即正道,“妖”即邪道观念的极端古板的除妖师全不相同。 石壁本来有结界,但时温牵着李勒的手就能够入得青莲洞府,里面四四方方一间石房,却比他预料的要好上许多。 家居布置完全透露着主人性情。 架子床、长桌一张、圈椅一把、置架一个,壁灯几点,床垂青丝帷幔,长桌小木瓶中插一支来自野外正盛的琅华菊。 极简,干净,小小情致,不蔓不枝,好似容不下一丝冗余的地方。 但马上房间就被塞进了各种各样的器具金银,什么莲形陶瓷小面盆,冰冷石地铺满华贵的宝蓝缠枝花羊毛地毯、两只漆红描金大衣箱、琳琅首饰盒若干…… 处处精致。 李勒若有所思。 看来,还要做一间衣柜才行。 翌日她便踩着清晨冷雾入山间选木料锯树了,刨料开榫,打磨组装,严丝合缝,动作熟稔利落,大约比庖丁解牛还游刃有余。 时温看得无不惊叹,原来她说木工学的很好,却不是自诩的话,反倒有些自谦了,尤其雕刻,李勒下笔前犹豫问他:“你喜欢什么画儿?地毯上的小花卷草好吗?衣柜就不用镂雕,易积灰。” “你什么都会刻吗?”时温想象了一下那番情景,斟酌道,“我想要姮娥抱兔。” 嫦娥抱着玉兔,好像李勒抱着他。 李勒照他的描述磨刻好了,吹开浮沉,想到:成为玉兔会是天下所有兔儿精的终极理想吗? 但乍一看这女子样貌怎么分外眼熟,却有些像自己。 而后拿角料草草刻了些小玩意给他,时温玩过后独拿过一只木头兔子小样藏好。 李勒笑嘻嘻道:“我们修炼正大光明,一脉相承,听说是得道飞升的师祖传下来的,但是小手艺都是师父偷偷摸摸学的,他又偷偷摸摸教给了我,说这是立世之本。” 说完,她又附耳来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意为:你不要说出去喔。 “什么立世之本?”时温似懂非懂偏头寻问,脸颊不甚擦过她的唇,耳廓霎时粉红起来。 这只是意外的触碰,李勒反应如常,想了想,解释说:“一个人降生于天地间,自给自足,不依靠外物活下去的能力。首先是吃饭,识万物以趋利避害,长五谷以充饥饱腹,所以我会种地,再就是穿衣,于是我还会养蚕缫丝裁衣,要居住用度,便会做房子与器用,人偶尔会生病所以还要学点医术,这样到哪儿都自由自在,不必去封侯拜相。” 时温出神呢喃:“可我和你不一样。” 从兔儿洞运回的几只大铁铆箱都堆在石室外。 石室中满满当当的,再放不下一架木床,李勒将这项工程延期,想着待开凿石壁扩大空间后另提,二人和衣同睡也许多天了,全规规矩矩的。 到小雪那日,天气更刺骨。 一大早嘉英公主果然应约而来,着石榴红裙裾,狐裘大氅,依旧金饰斐然。 她在洞里叫上李勒的姓名,见李勒竟自石壁里穿墙走出来,顾不上惊讶就不由得懊悔。 因近来天道好冷,“少年”还是从前装束。 “糟糕,全怪我太大意,考虑不周,忘记带衣给你。”她卸下大氅边蹙眉道,“回行宫叫他们送套新的,你若不嫌弃,暂且穿我的吧。” 她是位自幼金枝玉叶的娇贵公主,平时出行便足够浩荡,普通人能够瞧上一眼就要感恩戴德将这视为一辈子的恩赐,何况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公主青睐要屈尊降贵地不顾万金之躯主动来到这荒僻草莽之地。 两人的身份虽天壤之别,却仍然有什么在鸿沟之间涌动相接,她们不以为意,抑或说从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仿若天下寻常你我,甲乙丙丁一样。 李勒今天第二次笑着推脱声明道:“公主不可,我的法衣真的不冷的,但你会冷的。” 公主联想到方才不可思议的穿墙术罢手了,心中道:原来他真小神仙不成。 “不过。”小道士继续说,“有个小公子也要同我们一道上京。” 为什么说第二次,因为临行时温整宿没睡,本着人靠金装马靠鞍的大旨,将李勒从头到脚的连换了三四套行面,直叫蓬荜生辉,满口把人夸,还没选定,转头见她又换回破烂素衣了。 “这般到了京都,定会有人欺负你、瞧不起你的。”时温摇头无奈叹道。 虽然李勒不知怎会有人莫名欺负自己,瞧不起自己,还是冷冷反问:“莫非有人欺负过你吗?报上名来。” 她要请出镇洞宝器刀打神棍了。 “不……”时温瞳孔紧缩起来,又涣散一瞬,吐息道,“不,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啦。” “三百年!”李勒瞠目结舌,她对妖不甚了解,还以为时温与原形大差不差,只是出生二旬的小兔儿罢了。 时温点点头,说:“自修得人形以来我已经三百多岁啦。” 庆元霜原想三人行自是热闹非凡,乐意至极,却见李勒将一位青玉冠贵公子横抱出来,小公子窄腰极细,束得工整板直,哪怕衣饰层叠也瞧得出,珠玉配绶垂足,服如翠竹琼枝披身,影影绰绰,尤其怪的是白发若水空明,脸埋在李勒肩颈间好似不肯见人一样。 嘉英公主:“……” 不知这是打哪儿来的白孔雀招摇成精,虽然确是京都时髦前线的装束,炙手可热,但李勒又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况且小公子有些许眼熟。 此情此景十分诡异。 庆元霜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你朋友可是伤到腿啦,走不得吗?”她关问。 “他说衣服摆子和带子都太长,不适合行走,会弄脏的。”李勒如实回道。 公主虽然是位极健康活泼的公主,却依旧不失女子细锐的觉察力,某人宣誓意味的举止实在过于明目张胆了,哪有两位男子会如此抱在一起呢?这位“公子朋友”怕不是有那龙阳之好,李勒一幅全不设防的信任模样。 庆元霜苦于不好开口,更加气闷不过,略微失落,转机一想,又道: “郊野系了马,我们骑上马便好。” “我不会骑马。”时温指节无措抓住李勒的衣襟立刻低声道,“我不想出糗。” “我也不大熟,摔着你就不好了。”李勒忧道。 她自小学的腾云驾雾,虽出行再方便不过,但原来还是不够用,还要学点马术才行。 时温是极爱美的,也是极美的。 看来小道士全然忘了几日前收小兔儿的初心是用来把门的。 庆元霜嫣然一笑:“可巧,都称我是马背上的公主,我熟啊,由我带公子。” “那再好不过了,多谢公主!”李勒拜道。 时温:“……” “到我这里,我可就辣手摧花啦。”于铁甲侍卫拥簇下一行人骑上马后,庆元霜在时温耳后故意一字一句缓缓低吟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你说是么?京都茶坊藏玉郎君。” 霎时时温心弦铮铮,一格一格拧紧。 嘉英公主在此福至心灵,总算想起这位贵公子是谁了,传闻中一面难求的遗世美人,神出鬼没,三州有名,每每现身于衣冠打扮上所引来的潮流都搅得满城风雨,公子王孙竞相模仿。 但庆元霜可不买他的美,这也是商人为博眼球的吟叫买卖手段罢了。 她调皮起来有意搞怪将马颠来倒去,但见少年公子身子稳如磐石,想也知道不会马术所辞全然是假意。 “李勒不会喜欢你的。”时温没打算告诉她真相,只低声飞速道。 “那你可就把我想得分外浅薄啦。”她说。 李勒看向二人时,时温也正定定对望着并辔而行的李勒,忽问:“此行路远,你不同你师父作别吗?” 她摇摇头。 她明白,师父是不会放心的。 _ 本来青州庆帝此次行宫围猎还要多耽几日。 但收到从州攻打临州战况反转的消息也就忙带着女儿速奔回京预备吃瓜了,简直恨不能八百里加急。 他是个窝囊帝王,更没什么才能与野心,但皇帝平庸向来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事情都丢给几个忠心得力的臣子去办就好了,尤其对嘉英公主更是宠爱到了无礼法无尊卑无纲常的离谱地步。 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我一定不是历史上最好的皇帝,但我的皇儿一定是历史上最好的公主。 对嘉英公主从宫外带回两位朋友更是看都不看了,抚掌大笑道:“封爵,封爵!都有。” 庆元霜也是冷汗直流,无语凝噎了:“父王,您喝醉了就歇息吧。” 不要觉得自己很幽默。 帝王回宫,一路宝马雕车香满路,旌旗如长龙于城阙间千里穿梭,车辂仪仗与侍从军士数不胜数。 李勒还不擅骑马,就头一次骑象了,紧紧拉住时温的手,因他貌似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嘉英公主远远见了簇拥的百姓喜从心来,盈盈跳下金辇,穿过层层卫护去他们跟前问安,人声鼎沸她便欢叫着回以鼎沸人声。 游走间,拥挤人潮中一妇人将垂髫小儿举过头顶,公主努力伸长手轻轻拂过小孩的发。 一直热闹到入了宫门才重新上辇。 到宵禁时刻沸水般的皇都才归于温寂。 庆元霜安置好了李勒与时温在自己宫殿别院,才去向父王请安。 庆帝正闲吃柿糕,案上摆开三州域图批红,见爱女嘉英公主来了,起身将她牵引到身旁,语重心长道:“皇儿啊,父王看出来了。” 庆元霜了然笑道:“父王您真知灼见,顿悟什么了,叫皇儿听听。” “皇儿你,”庆帝讳莫如深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点了点道,“喜欢那个……李勒?父王封他做驸马好不好?” 她以为父王看热闹不嫌事大要说从州与临州的战事,却不想是儿女情长,倒真给猜中了,霎时脸色一白。 “朕就知道。”庆帝看这个向来处变波澜不惊的女儿忽然间换了神色,答案就不言而喻了,继续说道,“父王虽然好像没什么用呢,但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几个女子,可惜她们都……” 他停顿片刻。 “你的心思父王一看便知……” “你明白我,却不明白别人呀,父王。”庆元霜垂下头,添上几丝寥落,“人家自由自在的,其实哪儿看得上驸马呢。” 她洞悉人情,清楚李勒生性单纯,对自己没有半点意思,也许年龄还太小,情窦不开,尽管她也才及笄之年。 “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人可爱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欣于所遇,不求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的。”少年的悲伤,毕竟是易消的春雪,伤怀过后她便豁然道。 “江湖草莽罢了。”庆帝清楚女儿不强求于人的性子,冷哼着,“天下谁不喜欢你?我皇儿还能多待几年,你就是在宫里待一辈子也没人容不下你……” 父王碎碎念从小念到大,如若猜的不错接下来就是长篇大论,又空又亲切,庆元霜刚想走一下神云游片刻,眸光便落在桌案上。 待琢磨看清那是什么后,却陡然间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冲天灵盖,扑身抢去域图失声叫道: “父王!” 第5章 豺狼虎豹占尽 锦被高枕更长漏,环境与此前不同,李勒听着屋顶今夜飒飒的雨声,却一直未曾阖眼。 烛台幽隐,影照闶阆,朱檐黛瓦牙凑。 宫商广角下一只瘦鸦正自埋喙梳羽,直到隔壁格栅门喀嚓微响,鸟头静置凝视寒烟雨幕。 李勒亦闻声而动,抓起包袱负在背上,戴稳雨笠悄无声息移步门前,透一丝门缝观望。 外边一道细窄白线冒雨划过长夜。 兔儿如一片柳絮起伏于宫闱,甚至无需攀阑越墙,仿佛他对这里每一处都太过熟悉,每遇转角身影也毫无滞涩。 幸好李勒身在高处远远锁瞄距离,否则晕头转向,非跟丢不可。 他兽形极纤小,处处贴着墙根入得宫殿,守夜人哈欠连天,竟无一察觉。 李勒腿弯勾檐倒吊下来一看匾额,乃长春殿。 嘉英公主的寝殿。 她在脑中快速描摹宫室结构后,揭开顶中琉璃瓦,因风雨淋漓,触手冷滑,身子便如一只壁虎紧紧贴着屋顶,自漏隙中往下瞧。 幸而此处视野选得宽,尽管门隔珠帘层叠,内里情况也还依稀可见。 只见兔儿模样机警跳上桌台,从妆奁中衔跑了宝链,是公主送给自己,她又于小雪日在青莲洞中送还给公主的那条。 因着项链对其而言太长,他笨手笨脚的用前足捧着缠了三圈在脖颈上,咬住宝石,竖起耳朵立望,李勒趴在屋顶瞧得可爱,忍不住在心底偷笑。 但纵观整个宫殿空荡冷清,床褥平平整整。 现已近丑时,公主却不歇在宫中。 这么晚了她会在哪儿呢? 李勒这番犹豫思忖间,时温已偷偷溜至长春殿外,她只得提气纵身跟上去。 — 庆元霜独自登高神明台,周身侍儿皆被遣退,风潇潇,雨也潇潇,不意外的将她身子润湿了一半。 少女头抵漆柱,一动不动倚坐阑干,支颐凝望滴答夜雨出神。 金刀侍卫自暗处闪将出来利落跪立后方,垂首叮咛道:“殿下,外面寒凉透骨的,您回宫睡吧。” 今天的公主很不正常。 应该说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反常过。 庆元霜兀自摇摇头,轻道:“接天地之气也罢了,冷不冷的。” “你叫仲月么?”她不假思索回身看向他,将男子拉到身旁,“辛苦你陪我坐坐吧。” 不知怎么,明明金戈铁马远在千里之外的漠北从州,庆元霜却隐约听见了战鼓的擂声。 由远及近,一点点传渡来。 也许是更夫报时打更的声音。 她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同父王在御书房点论的事宜,父女二人之间素来慈孝,已经少有这么微妙的仿佛剑拔弩张的时刻了。 案上疆域图摆得局势分明,青州没别的,民殷物阜,确实是几百年平和富庶,大仗来了打不赢就拿钱解决,小仗其实无关痛痒损失微小,但上边中原临州与漠北从州倒是没怎么安宁过,近些年更是打得水深火热、苦大仇深了。 不过—— “父王,我们是钱多,但您怎么能给临州捐银呢!”庆元霜不可置信道。 庆帝:“皇儿,青州上与其毗邻,如今局势若临州大破,那从州铁骑可就踏到我们这里来啦,为父助保临州,如同助保自身啊。” “正是因为青州据南,消息全从西北传来,这些消息准不准确,可不可信,经不经谁手全有待推敲,您会被利用的,怎么能草草助局?他今天打了从州,翻过脸来再打我们,统一天下真是易如反掌啊!”嘉英公主指尖自图上划过继续说道,“趁现在派使者出使从州商议援助之策,他们必然接受,再联合从州自两边围剿临州,这样达成的同盟关系才更可靠。” “这太荒谬!”庆帝道,“你又怎知那临州新帝,小儿而已,敢有如此野心?” 因为我们都一样年轻。 庆元霜敛下眼底的漆光。 “皇儿。”她听着两鬓斑白的庆帝接着苦口说道,“父王希望你,一生无忧无虑,好好玩耍便罢了,你生来就聪明,小时候言语游戏间就能将他国使臣耍得团团转,没关系,那多有趣,不过这些事无需你忧心。” 别像你娘一样……落得早慧必伤。 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就算我们青州真有气数散尽的那一天,我们俯首称臣做个属国也罢,父王送你随便哪个皇兄皇弟去为质,也不会让你去和亲的,你安安心心地做公主吧。” 庆元霜心想:真到那时候还能够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公主吗,真到那时候还能够自己左右吗。 说得明哲一点,皇帝他是个稳坐江山袖手旁观的人,说得透彻一点,他是个苟且偷生一味求全的人。 但庆元霜不得不信任他,因为他是自己最爱的父王,就像小时候无数次信任依赖他一样,他帮自己摆脱许多烦恼,实现许多梦想,父王是无所不能的人。 她但愿是自己智以多疑,便来神明台平复心绪。 李勒一路跟踪兔儿来了京都街衢,拐过弯急刹腿,眼前赫然是一片黑沉沉漆水,水上寥寥几点酒家客船停歇。 此处巍然耸立的,乃天下第一楼,笑歌行。 集食、宿、歌、舞、游、姬倌于一体,更有水汀船舍,百物具备。 但这些世间浮名对李勒来说都很陌生。 在夜晚,这栋庞然大物如同死去一般,黑幢幢的。 雨此时渐小,淅淅沥沥起来。 时温自从入了这座暗阁便没动静。 李勒知道一直疑惑的答案恐怕就在今晚揭晓了,眼望这五重高楼,正考虑该如何不动声色摸进去,最后只得听声辨位上房揭瓦,希望能碰碰运气。 她方在顶上轻巧腾挪几步,依稀闻有人声,便立刻勾下腰来,熟稔地轻手将瓦移开。 却不想在外面看透不出一丝光的房子,里边却灯火莹煌,处处古怪蹊跷。 李勒自上而下所以将整个情形都能览看清楚,却不由得心底微微发毛。 屋内集会。 怎知四方满堂是妖,氛围尤其诡谲。 靠墙尊位上的白发女子歪倚,宝座引枕,红妆狐耳,姿态甚慵懒散乱,着一支黄金烟杆,翘着腿自吞云吐雾。 她左右两人一黑一白如雕塑静静站立,皆覆面而不窥样貌,不分鬼魅。 但姿势端严,多半是下属之类。 女子下首还齐齐跪了一排兽首人身的生物,有鹤头,猪头,虎头,羊头,虽衣着华贵,但都伏颈垂眼,战战粟粟的。 这时时温自侧方影绰的画屏后方信步迈到堂中央,少年刚刚梳洗完备,周身裹挟着热水汽,湿发蔫搭。 他梳理了一下衣着,将从宫中带出来的宝链丢到狐耳女子脚边,对望她道:“最后一次,我离开笑歌行,茶肆也交由你不管了。” “怎么?你还没向姑姑述职呢。”那女子说话花腔滑调的,唇角如弦月弯起,浅金竖瞳始终聚缩冰冷,明明柔柔笑问却好像自说自话——“我们藏玉执事平日得手后总是一副多么小人儿得意的样子,今个净瞧不到了……好像不大开心啊。” 妖变成人后其实生疏管理神态与表情,总由心而发,他去意坚决,一时忘了。 于是少年脸皮忽而扬起笑意,将自己如何到行宫盗宝却反被狩猎,又辗转回京终于宝物到手的行程说了,中间有关李勒的事却全隐去。 其间一只乌鸦化雾穿墙而来,于屋内盘旋两圈,又轻轻落脚在首位者肩头。 那女子仿若微风过耳没多反应,只淡淡逗弄乌鸦下令道:“抓住他。” 静若雕塑的黑白二人忽如闻风而动,刹那间就将时温按倒在地。 李勒于上边眼看,咬牙想着:再等等。 “芙蓉姑姑和我开玩笑的,明明我想走的时候就能走。”时温脸贴着地仍抬眼巧笑,妖异阴绮,掩在身下的手骨紧紧捏拢。 “今时不同往日,那都是三百多年前哄孩子的话了。”女子慢悠悠解下裘衣,边说边逶迤迈步走来,金烟斗挑起少年下颚冷言道,“你想走就走?金盆洗手也太晚了点,带着妖族这么多秘密想去哪里?如若不是曾经将你从灰窝里捡回来,你能在吃人的京城活下去么?还锦衣玉食?” “也合该念着点儿好吧!不知感恩的小东西。” 她说完起身睥睨,朝他头骨抬脚欲踹,暗狎着一股凶狠劲。 冷不防顶上射来一枚碎石打中她腿骨,狐妖退开半步,凌厉抬头,信手凭空劲划,将屋顶割开一道口子,李勒顺势跳下堂来把时温拉到身旁,手中银棍如莲花旋,霎时不客气地将屋内打了个遍。 时温起身站稳见是她,意想不到,但暗地里的尖刀往袖口收了收,拂开腰间的手,眼中漆光与到唇边的话皆颤抖:“李勒……你快离开这里!” 李勒只是不理,又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横眼凝对女妖冷道: “我叫李勒,他可不是你的,他是我青莲洞的小妖怪了,跟你们没有关系,要人,先打得过我再说。” 她言罢转身,破门迳走,抱着时温飞身而下。 “?” 一干人石化。 跪地猪首人被吓到,捂着挨了一棍的屁股道:“这是何人!好没道理!好没礼貌!藏玉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所以说孩子大了,最容易被骗走。”芙蓉女妖兀自喃喃道,“他们不该来,恐怕她就是那个下鬼门的离真子……?” “芙蓉姑姑还不追吗?”虎头人懵问。 女子蓦然转身刀眼“噌”地射来。 “藏玉郎君身上有行印,走不脱。”鹤头人接道。 逃跑的两人一前一后于檐下廊棚微妙行着。 李勒望少年如竹清瘦的背影,手拂过墙壁,抬脚紧赶两步,拉住他冰凉的腕子。 “别碰我,你都听到了。”时温低头猛然甩开,出口发觉自己语气生硬疏冷,随后轻软嗓音重复道:“别碰我……” “你去哪里呢?”李勒跟在后面问道。 前面不是回宫的方向,截然相反。 “与你不相干。”他道,“现在我是藏玉。” 第6章 若要美人剖珠 这番好像要撇清关系的话语虽然简短,却尤其令李勒心中忐忑没底。 一来毕竟她尾随在先行径不光明,二来着实猜不透时温情绪,便只得暂且依着他的性子缓和,紧赶两步在人耳旁犹豫道:“好吧藏玉,也是我错啦,我不该……” 这一下就踩了兔儿尾巴。 “你住口罢!”少年猛地转向来眼尾鼻尖煞红,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湿哒哒水淋淋,分不清是流泪还是雨水使然。 但李勒预感他一定哭了,于是心情如坠冰窟,骤然飓风惶恐,想伸手擦擦他的眼睫,下一秒又被拂开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李勒?一切都如你所见了。” 一个多不光彩的小偷。 一个多爱慕虚荣的人。 连撒谎找补的机会也不给他,连离开笑歌行的时间也不给他。 少年盯住她明澈的眼睛笑着冷讥,步步逼近,继续说,“是周蚕告诉你的,还是庆元霜告诉你的?现在别跟着我,回你的皇宫去。” 他动作已经很快,既然想以时温的形象、面目留在她身边,而非藏玉公子,便决意亲手埋葬自己三百年的过往,反正自从遇见李勒那天起这些钟鼓馔玉的生活便在世上无立足之地了。 原本打算待辞却青州京都的职务便永远同她栖身云隐山,哪道隐瞒欺骗终将败露罢了。 许是因为李勒不是那种别人想给自己看哪面,就乖乖只看那一面的人。 也正因为她少与人相交,不明白两人在互相接近时,各人都有自己的界线的道理,我们不敢越过它,尽管我们都想越过它。 哪怕自己襟怀坦白,别人却有许多不能诉诸于口的秘密,那是一种生命存在尊严。 越雷池半步,关系就变化莫测,岌岌可危了。 鉴于多说多错,小道士也没敢接话,甚至于没敢动作。 可眼下境况,她是绝不能让时温单独走的。 天地间凌寒彻骨,眼望他削肩簌簌发抖,白发水淋,走路都有些打飘,几次忍不住想着直接打晕抱走好了,偌大的京城一个小妖能去哪里呢? 两人不言不语。 犹如野鬼游荡在京城重檐下。 不知行到哪处。 然而偏偏是这处。 经年丢在无意识中刻意遗忘却仍旧熟悉刻骨的故地。 记忆回溯起方才芙蓉讥讽的话,少年忽然浑身俱震,缓缓靠着墙滑下,不再忍耐将身体蜷缩,热泪盈眶。 李勒和他一起蹲下了,如同两只拥挤避雨的麻雀,对望京都怀柔坊某户寻常人家的小巷口那依稀可见的青石裂隙。 如果他还记得、如果他想记得的话,自山野化形后,那日初到青州。 白发孩童拙劣地学人束发,以草圃裹身,口吐言语,狂喜之下犹如一只春蝶在市井穿街走巷。 清晨市井在寺庙晨钟声与穿梭的梆子声中苏醒,一切都那么新鲜热闹。 然而周围人流却对自己都唯恐避之不及。 但他忙着光顾世间熙攘无暇留意任何异况, 头一个迎面朝他走过来的人,是位金顶玉冠的招摇少年公子,手掂大元宝,身后随带三五灰衣仆从。 逆晨曦间辨不清那人模样。 他到今才看明白,原来不远处是京城有名的赌坊盘口。 不过那时因有人肯理会自己心中欣喜,毫无防备便轻轻地凑近攥住他锦袖,昂首结舌地问安:“早、早……” 自以为一定很像一个“人”了。 公子大手虎口卡住小孩的脸打量着,偏头对侧身侍从笑道:“看我找到什么好东西,这小乞儿当真玉雪漂亮,白色的和妖精一样,不过可惜怎么只有五六岁。” 那目光让时温觉得自己尽管有了一部分智慧却仍旧是一个未开化的牲畜、一件死物,当时他亦不觉得可悲,以为这是光鲜亮丽的京城中如水自然的一部分,当他成长到足以回过头看世界的时候,猛然发觉受到的伤害已经太深。 “虽说不打紧。”说话间少年男子便欲当街解开他堪堪用以蔽体的衣物,强道,“给本公子瞧瞧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拉扯之下受人桎梏的孩童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融于全身,战栗冲击心脏。 他低头狠咬,电掣般挣脱他的手,应激般退到暗巷里窥视来人。 “竟敢咬我。”贵公子退开,难以置信地甩着手指,瞬间行止滑稽地冲左右呼喝招呼,“快!快给我打死他!” 恍惚中听见他男子喊:“本公子要去看郎中!谁知道被乞丐咬了有没有病啊。” 眼见自己瑰丽的鲜血流入小巷青砖缝隙中。 鲜翠欲滴,倒很美丽。 他挨的第一顿打,当然不是最后一顿。 此后,孩童盲目地遵循恐惧与本能混迹市野不知多少年。 他是妖,对“非我族类者”没有好印象,本不该有好印象。 这世上的妖既然生了灵智,就没办法再和牲畜般在野外过茹毛饮血的生活,他如同所有化过人形的小妖一样,抱怀无暇冰心来到天下最繁华的都城,懵懂得胜似一个婴儿,梦想如同“人”一样生活。 虽然在笑歌行问世之前,这样的理想均以下场惨烈告终。总之死法有很多种,每天都在刷新。有的被捉妖师取毛猎杀,有的被人处斩、被秘密买卖,冻死饿死不在少数,离谱的还有爱上人类甘愿自尽的,不过也很说得过去就是了。 照行中总把手狐妖芙蓉说的,人类狡诈阴毒,你要比他们更狡诈阴毒;人类会赚钱,你要比他们更会赚钱;人类聪明,你要比他们更聪明,会激将、贿赂、责骂、威胁,会偷会抢甚至会杀人,这才是目前我们妖族在人界立世的生存之道。 整日高堂雅座,他已经许久不出来走动了,但三百年过去,京都还是那个京都,每一砖每一瓦他都熟悉。只不过他不明白的是,原先贫穷时身不由己,怎到今富贵了仍旧身不由己,难道天下最自由的人,只有她李勒而已。 “时温?你抱住我吧。”李勒一双漂亮水灵的黑眼睛就像玛瑙闪烁着凑到少年跟前,友善说,“你一直在发抖呢。” 说完兀自将他圈在臂弯里,脸贴着脸,想叫执拗的人暖和一点。 时温本来不觉得冷,不过在她稳固怀抱里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果然浑身都在发抖! 这一下回神仿佛天寒地冻穿透躯壳,如有几千道白刃进进出出,却毫无知觉。 李勒见少年终于不排斥,心上一计,妙手偶得之。 “啊!”她捂住胸脯刻意十足惨叫道,“不好。” 小道士模样蹩脚,奈何时温心知李勒绝不是会打诨的那种人,加上想到她原有内伤,霎时思绪千转,忙抓住她袖子问,“他们打伤你了!” 可眼下这个时辰医馆都关门了,一时间他想到的只有自己的私馆,急急起身,踉跄得几步,李勒眼观鼻鼻观心的悄悄借力将他扶稳。 幸而时温在这里算得个地头蛇,两人拉手穿街引巷在羊肠里七拐八绕,奔到藏玉茶馆。 少年垂手抄起门槛前的石砖连连捶门喊叫:“大奴小奴快给我开门!” 这动静没把门人唤来,倒引来一个李勒意想不到的声音。 “何人敢在外犯夜闲逛?!”玄武街头司寤氏打盹被吵醒,拿着记名小本子厉喝长奔而来。 “出鬼了大半夜不睡觉出门乱跑还吵吵嚷嚷胆子大得不得了,生怕我不晓得!” “给我站住!” 站住才有鬼。 李勒抱起时温就逃,蹲在屋顶看那小官追着一团冷气朝西跑去。 两人相视无言。 时温将手中青砖一丢,最后破窗而入。 他将小阁草堆里睡得扑鼻打鼾的小红狐和九节狼捉起来,一手一个掐着脖子吩咐道:“开炉点火,煎药烧水去。” 那九节狼身腴肚圆,迷迷糊糊瞄一眼水钟,嘀咕道,“不是吧郎君,才寅时呢,我们开馆哪有这么早。” 说完便欲翻身入梦,结果悬在半空翻不动,忽自感不妙,陡然睁开铜铃大眼。 只见原本在外办事的藏玉郎君冷艳森然,竟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化作人形,四肢并用地夺门而出,鬼叫了一声响彻云霄。 “啊——!!” “小奴这便去了!!” 甚至没看见阁门边探头探首的李勒。 少年的悲哀,毕竟是易消的春雪。 ——郁达夫《远一程,再远一程》 在互相接近时,各人都有自己的界线,我们不敢越过它,尽管我们都想越过它。 ——陀思妥耶夫斯基《涅朵奇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若要美人剖珠 第7章 先使英雄揾泪 “李勒。” 时温扶着门框咳嗽没几声,调转手来拉住她腰间衣带,抿着唇仍很不自洽地示意,“叫我看看你的伤势好吗。 “我……没什么伤,稍作歇息便好!” 她边笑边生硬岔开话题,情急之下把真心很想问的问题脱口而出。 “想不到京城有那么多妖,他们是你什么人呢?” 李勒很不擅长撒谎,要扯谎的时候就很苦,心里怦怦跳,如蚁微噬。 但感和小兔儿之间的矛盾隐作冰雪之消势,尽管又如以往全没说得开。 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时温简道:“家人。” 方才打斗太快看不清,但芙蓉与她手下那二位的劲道他是领会过的。 见少女捂着腹,狐疑着总觉得刚刚好像不是这处。 李勒这下又吃一惊,略微沉吟。 如果是家人,总觉得自己下手太重。 不过。 家人也不能打时温,打了便如数奉还。 因为他现在也是她的家人了。 时温还是执着于检查她的伤势,她迂回不准,湿漉漉的两人在原地绕着圈斡旋。 “天亮请大夫来看。”他道。 “不,我自己就会医术。” “去济世堂抓药总可以。” 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时温没拗过,不和她玩秦王绕柱走了,干脆领人行到后堂盥室。 李勒见室中云母画屏,正中央放一只香柏大浴桶,洗石皂荚英粉俱全,便问道: “时温,你要洗澡,要我帮你洗吗?” 许多精致小巧的东西她本来不认识,但在皇宫也已经见识过了,深感不虚此行。 “你根本不懂,胡说什么!”少年霎时睁大眼睛,玉颊飞红,快速拿手心堵住她的嘴,回头一看,窗户影绰绰,果不其然有两双毛茸大耳朵已经贴在上面翘首以盼。 妖听觉着实灵。 他冷脸走过去斥退看热闹的大奴小奴,转身时并不直视她,垂眼愠怒:“我是公,你是女,明白吗,这样暧昧的话不准再说,是你要洗澡。” 李勒这才晓悟,淋了雨彼此都想让对方驱寒,大约各不相让。 于是欣然道:“这么大的桶,那我们一起洗吧。” 完全不成问题。 “……” 她继续说:“若是害羞,化原形就好了。” “……” 所以说她根本不懂了。 不需天亮京城大街上应该就有藏玉郎君委身他人的传言满天飘飘了。 为此他还特意敲打了二奴一番。 然而当清早开张芙蓉手抄一柄翡翠算盘杀过来时,他就知道事情远没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这位白狐芙蓉姐姐化得双十年华,端是个正值妙龄的美女子,双耳流苏金坠,偏爱玫瑰红衣再将清颜换以浓妆。 但要是遇见钱的事,行止不复雍容华贵,却变得与鬼不差。 但见她将身体从茶馆将要闭门谢客的缝里跻进来,出口便掷地有声。 声如大铁壶里摇钢镚,刺啦啦的——中气十足。 “藏玉小子!我养你三百年!知道你的初夜值多少钱吗?!”她冲到时温面前一字一句地拿豆蔻指甲点着,算盘啪嗒作响,“九千九百九十九万!贯!” “没甚概念是不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几座坊都绰绰有余,你去睡一个穷道士?”她常年掌眼练就的辛辣目光如尺来李勒面前逡巡一圈,霎时冷笑连连,“要真是个神仙也罢了,何来问风月。” “姑姑。”大奴躲在水缸后将话里端倪一揭,颤巍巍开口道,“皇帝富胄也给不了这个价呀,一人出一万贯的话,郎君会死的。” 幸而店内客人都驱散了。 李勒乖觉,虽莫名不解其意,瞄着也叫了一声姑姑说情道:“姑姑,今早多有得罪,原是我不好,别卖我们的小兔子了。” 芙蓉不晓得李勒服软说来说去就会这几句,只觉小女孩学得臭男人蜜里调油,刚欲反唇相讥,一直伫立原地像座木石不多反应的时温捡着这个空隙抬眼道: “姑姑,我要走。” 完全回到昨晚的话题。 芙蓉愣神片刻,不动声色瞥了眼角落的大奴小奴,顿时换脸换人,笑靥如花地搂着李勒与时温边朝门外走去,边道: “姑姑今天来也不是和你们插科打诨的。” 下阶时趁四下不察女人低头在时温耳边狠道:“遇到喜欢的人,安稳富贵的日子终于也是不快活了,你要吃吃苦头才行。” 少年耸肩不理。 李勒见门口不知何时停靠一辆雕花红帐马车,銮铃挂角,行人避走,辨马夫身形倒像昨晚那人身兽首中的羊,正坐车板上洋洋自笑。 要问怎么认出是妖,人笑出来貌似没有那么傻气。 她有礼扶就二人板踏上去,才最后落座时温对面。 轱辘一转,马车奔走晃动。 却也不等红穗子摇起来,芙蓉就开门见山的将暗盒内一张黑纹白虎皮丢在三人中央厚毯上,点名道:“李勒,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妖族的事究竟叫你晓见多少,但行内事分身乏术,藏玉是万不能跟你走的。” 李勒只顾小鸡啄米点点头,其实余光暗盯着她小腿骨。 因那时发器力道只怕入肉三分,明白兔儿现今是不自由的,发誓再不和他姑姑有冲突了。 时温本来拢着自己的暖裘漫不经心,但看着脚边虎皮心紧,阔袖下白玉指节虚握成拳,冲芙蓉询问:“谁又……死了吗?” 主位女子身子往后一倚,轻按眉心:“单如此,姑姑不会来找你,三日前这只虎妖身亡皮存,这不是捉妖师所为,棘手的是尸体上行印消逝,说明他死前受到逼问已成氓魂,也不是寻常人所为,这种事百年不见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掀开眼皮,若有所思的眸光扫过两人斟酌开口:“起先我怀疑这事与你们脱不了干系,哪怕不是你们干的,也是间接所致,毕竟她下鬼门的事连我都听说了,谁知道会引出世间什么鬼怪?” 时温闻言骇声:“若是如此,兔儿洞的公财恐怕要暴露了。” “我已连夜转移,近期不派你盗宝。”芙蓉摆摆手疲色道。 所以前脚出了这茬子事,后脚时温就要离行叫她怎么不烦闷。 “姑姑,氓魂是什么,命案不交给官府吗?” 李勒听得云里雾里,凑近芙蓉发问。 女子单手推开她的脑袋,身心俱疲扶额叹道:“所以说啊你是哪里来的乡巴佬……” 李勒本来要将出洞前练得朗朗上口的自我介绍拿出来晾晾,一本正经触发台本答云隐山青莲洞离真子是也,但已然听见个值得学习的热乎词,躲着她的手又问。 “乡巴佬?” “……” 芙蓉隐忍的怒火彻底爆发,脸色阴翳将二人踢下马车顺带丢出一串炮语连珠:“去领卷轴!事关妖族存亡,若不了结扣下你们一辈子谁都不准离开笑歌行!” 留下这句话,径自往长街头驶离。 李勒抱稳时温一抬头,眼前赫然正是笑歌行大酒楼。 与晚夜模样又不同。 灰色天幕下酒香飘,红袖招,传笙簧鼓乐,万井喧阗,万姓尽笑,灯烛荧煌奢华。 事关重大,时温急忙踏入一片喧嚣之中,忽而反身伫足梯上,回看少女。 她在面孔斑驳的行人间,衫子太薄,站在错综青砖上如一朵泥地里挣扎而生的净莲坚定不染,也格格不入。 “李勒。”他慢慢叫道,“你先回青莲洞吧,去找公主也好,此案必求其实,待我查结就来。” 妖族的事纷繁,他私心不想叫李勒牵扯到漩涡里,况且她也不会喜欢笑歌行声色犬马的生活。 一旦进入一方水土,却也是此方水土穿入身体,渗入灵魂,再不复以往。 正如他遇见她一样。 那日想借她脱身,不想却终耽此身。 “等等……” 不过这番话说得像送客令一样。 李勒拉他却拉了个空,虚虚伸探的手缩紧握成拳,浑身使劲自胸腔挤出一声:“给我站住!” 引得旁人诧异侧目而视。 时温也怔怔转身望着她。 听她恼怒道:“只许州官放火,你闯来我的生活可以,反过来却不行了。” 虽然她的生活公开公正公平透明,谁都可以来参观参观。 但她本来捉摸不透时温的想法,一切如堕云雾,譬如她更想了解为什么人能够对着一面空墙流泪流的那么伤心,自从到了京城就如挖开了一座冰山,越挖越深,越理越理不清,越陷越不可涉足。 她感觉到的和在云隐山时截然不同。 这个人将自己裹得丝风不漏,像既要保护自己又要来保护她,哪怕从来态度柔和可亲,然而她所触到的也不过是高高矗竖的一片孤城与万仞高山。 “我总是要使我们一体,你却总将我们隔开。”她其实有些气馁,疑惑着伸出手掌,彼此相望道,“可我的想法不变,我要和你一起。” 周遭静止,少年忽有一瞬觉脚下大地坚实,天空高远。 他秉性犹豫,微有动容,对着李勒伸出的手根本无法拒绝,只得走过去牵住她,两只手紧紧相握共入笑歌行酒楼内。 — 其间推杯换盏,揽客者见了时温竟远远躲开,俱不敢沾染,却仍很新奇的窥首悄看李勒。 他穿廊步履迈得比平日更快,两人顺梯直上静阁,与门房对过手势暗号。 在书橱前蹲找卷轴时少年才正色说:“妖族有两个共同守护的秘密,其中一个你已经看到过,那就是兔儿洞暗银,皆极尽手段敛财而来,第二个因口禁我不能全告诉你,否则立即毙命变成氓魂,但时间久了你自会发现的。” “氓魂就是无法转世,也无法保有记忆,永久飘荡在阳间的魂,真变成氓魂就和空气容具无异,什么也不剩了,地府也管不着的。”他接着道。 李勒了然点头:“原来,你腰上的红印子是这个用处,可太危险。” 她自琢磨着如何把它去掉。 时温抬手掩住左腰诧异。 “你怎么知道在……” 猛然间想起昨晚李勒打晕他放到浴桶中强行洗漱,瞬间又羞又愤欲晕死过去,然而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勒立刻也想起来了,新鲜道: “时温,你的身体貌似和我很不一样,但泡在水里雾蒙蒙很漂亮,像桃花尖的藕粉色。” “还有下身那也不同……” “住口住口!” 少年大叫一声,陡地扑过去捂住李勒的嘴,静默地咬牙切齿盯着她。 报以一种逼到急处的警告意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先使英雄揾泪 第8章 捕风捉影迢迢 “老夫听了好一段风月韵事啊。” 氛围正半僵持半旖旎时某道糙音插入,两人俱咯噔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库房居然还藏有旁人。 只见与书堆融为一体的灰影窸窣攒动,这时睡在角落里的老头又躺抻懒腰,老茧足跟搓了搓小腿肚,又打哈欠慢悠悠走近,定睛一看,装模作样道: “哟这不是藏玉郎君吗?” “不是。”时温将脸死埋在李勒衣襟上挥手否认,“认错了、你认错了老人家。” 不,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不做人了,不在京城做人了,更不要在这世界上做人了。 怎生遇见李勒,他的清白还在,清白就不在了。 李勒见他遮脸严严实实躲在自己身后,不免好笑,再看那矮小老头腰间别着一支狼毫笔,蓬头散发,不知是哪方的闲人。 便见礼道:“芙蓉姑姑叫我们拿卷轴,叨扰阁下,是在这里么?” “是三日前遇害的虎妖。”时温自觉正事要紧,顾不得害羞了,自后迈出来补充。 不想老前辈紧盯着两人琢磨,有心捉弄,顾左右而言他,疑惑无辜道:“女娃娃,虽说你很大胆,但藏玉郎君在京都里可有好多小情人喏。” “无中生有!”时温情急而喝,抢上一步踏近,压微声音在老头耳边威胁,“黄鼠狼老儿,你定是故意,静悄悄又在偷懒,还敢捡些模糊不清的话来揶揄我,拿一些乌合之众说事,小心我扒你的皮!” 老头一听。 耳熟。 这全是芙蓉女魔头的词,学得十成十。 “哎呦怎敢怎敢。”他顿足跳脚蹿来李勒身旁,登时大叫,“女侠救救我,你这小情人怎么打人呐。” 李勒在旁看得分明,时温不曾有半点动手,无奈笑道:“老伯伯快别闹啦,他秉性纯善,不会无故打人的。” “嘿!”老头闻言,不可置信睁大双眼望着她摇头摆首,以一种无可救药的语气果断叹道,“你蠢到家了。” 时温走到李勒身旁泄气道:“这人浑不管事,量他也不知道,我们还是分头找找。” “我偏知道。”那老头搔着白发,兀自踱步到香樟木方柜边,盘腿坐下去翻找,支吾不清,“你们过来这里,我记得是扔到这儿了……” 然而待两人走过去一瞧,满柜俱是一般无二的卷轴如山堆积,相望无语凝噎。 只得从头找起。 李勒手拿一个卷轴拆开速读,眼孔微缩: 【帝王御下池红鲤修炼百年为妖,自渠水遁出,潜迹于市井河道、百姓城郭。会天降异象,冰封雪裹,河渠尽冻,妖鲤困毙其中而亡。】 又拆开第二个。 【猪妖千年得形……卒于山火。】 第三个。 【鹂妖百年得形……卒于猎杀。】 “怎么大多死得如此轻易,难道妖怪都没有法力?”她径自疑惑道。 两人将千万卷轴翻完了瘫坐地上,眼花缭乱,仍然找不见芙蓉吩咐的那卷。 老头于一旁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忽而伸手摸兜,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卷轴大叫起来:“啊哟,怎么在这儿,奇怪奇怪!我实在是老糊涂了!” 李勒微笑不语。 老者还待挣扎戏弄一番,但感那笑嘻嘻的脸皮下风波诡谲,令人心底直发毛,反倒平时可恶的时温面目可亲起来。 少女走来,神色和悦,轻轻向他伸出手。 这下毫无阻碍拿到了。 “多谢。”她却仍是笑着道。 待两人拆开卷轴,果不其然便记载了白虎妖案,上书内容比之方才种种更为详尽。 虎妖为笑歌行一跑堂杂役,在往西市果铺子递信途中遇害,如同忽然暴毙,尸身无伤,现场更无痕迹。 单单瞧纪录瞧不出半点端倪来。 李勒不明道:“三日前我们仍在来京路上,不知又与这件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有什么干系,实在八竿子打不着了。” “自是没啥干系,只怕你们俩与整个笑歌行皆被身处暗处的人盯上啦,这种事从前也时有发生,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妖族机密。”黄鼠狼老人正色灌了口酒,咂咂嘴。 此言一出李勒与时温俱都开始回忆近来所见所遇,但不是朋友就是师门,全无头绪。 “可杀个小妖有什么用,反而打草惊蛇,不……等等。”李勒忽然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或许对方是像我一样的门外人,连妖身有枷印,欲言必死的口禁也不明白,却比我知道的只多一点,譬如笑歌行乃众妖盘踞之地,于是莽莽行动。” 时温思索道:“不错,姑姑只是让我们揪出幕后之人,以除祸患,欲折花之人哪怕只是起了折花之心,也得尽数诛灭。” “哎哟——只是不知你们从何找起,简直大海捞针呐。”那老者摇摇酒壶,说着风凉话。 时温冲李勒眨了眨眼,两人围上,一人环抱一只胳膊将黄发老头架着向门口走去。 他四肢徒然挣揣无果,仰首长啸道:“你们带我去哪啊!胁迫七旬老人劳作!按当朝律法当受笞一十!” 时温似笑非笑:“既然清楚这么多,当然要带上云老您这个活字碑了。” 三人半绑架半挟制走出笑歌行,李勒望见京都青灰屋瓦上灿白的冬阳,带着冻霜般的冷晕。 她缓缓在台阶前停下步子,状似神思,随后往前拍拍时温的肩道:“我们倒忘掉一件事,自皇宫不告而别,嘉英公主今日醒来找不见我们,必自忧心。” 短短半日内发生的事紧促如九曲连环,两人疏漏,时温想到不如叫小伙计上皇宫支信去,然而他看了看李勒,又作罢了,道: “你去见公主,我同云刀伯伯上穿风巷瞧瞧究竟,找个蛛丝马迹。” 穿风巷便是虎妖遇害的地方。 他才盗了皇宫的宝,是以并无面目见庆元霜,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她。 为了那条宝链,一路多生煎熬曲折,中途甚至转了信念,原想完事大吉芙蓉必定放他归去,最后只落个得不偿失。 李勒只能观望到少年侧颜,他利落颚线崩得如同古筝琴弦般,颜色又冷寂,知他感怀,蓦然变戏法般从暗袋里拿出五光十色的项链,正是夜晚在笑歌行集会顶阁遗落的公主宝链,她不知不觉间就拿了回来。 “你我同去看看,悄悄儿地放回去罢。”她说道。 时温心中生一线希冀,因不见了价值千金的宝链,芙蓉对此必然一清二楚,她早晨竟对此缄口不提,便成默许不予追究,他笑逐颜开,霎时如春风化雪。 云刀听这两个小娃娃相商要上皇宫见公主,那还了得,自己整日不是在市井听书斗鸡看戏,就是待在暗无天日的书阁里,早腻歪了,这下喜不自胜,闹着也要跟去见识见识。 庆元霜早前招呼过解二人宫禁,他们早前又在宫卫眼前混了面熟,一行人顺利进得长春殿,但得内侍禀报过后,却听说公主病了,正卧床榻。 第9章 雨打旋灯一线 这风寒感染突然,李勒不由得想起公主晚夜未归的事,又有一桩案子悬梁,一时之间心下疑窦丛生。 进得殿中炭足暖烘烘的,气息沉闷厚重,呼吸起伏间都如咽下一团温吞热汤。 因着探病不宜聚群的理只李勒先行进殿看望,云刀老人与时温恐怕原地守着太呆,便预备在长春殿管事道引下遍逛青州御苑,尝尝美食,也不白来一趟。 李勒越过门槛特地留意了一下窗前的妆台。 年纪十多岁的侍儿搬来鼓凳放到床边,她弯腰谢过后落座。 听说庆帝半日殷勤三探,引得李勒总暗觉公主性命危重,现在一看却原来还好,算是松了口气。 元霜病容也不添一丝潦倒,虽懒怠梳妆,大约发着高热,竟像烈火灼烧的画中牡丹活过来了,肤唇酡红。 她无甚感伤,正百般无聊怀抱圆枕拨穗子,一见李勒更快意了,明眸灿烂,倾身笑着招呼道: “你来看我真真儿的开心!可惜你才到京来第二日,我就不能陪你,但不必担心,我自小身体健壮,疾来如风,去也如风的,总不过三日就好全了,想想病好后我们爱玩儿什么?” 庆元霜早晨听宫人禀告说李勒与藏玉不见了踪迹,还有些失望。 直到现在总是应付前来探望的众兄弟姐妹,许多妃呀嫔啊一个接一个地来。 她同每个人聊起来就收不住话匣子,药也忘了喝,但是现在最想见的才终于来了。 “我只盼着元宵节,看看京都繁华,不枉此生。”李勒自小长在荒无人烟的岛上,勤修苦练,没有什么朋友,更加没人带她玩乐,脑子里压根不存在嬉闹的影子,于是说道。 庆元霜心底喜滋滋,道:“你要是能留到那时候再好不过!元宵岁首最为热闹,我同你乔装打扮就可玩遍街坊……” 两人刚各自体贴了没几句,怎生主人门庭若市,便有门外侍卫来通报: “殿下,小皇子求见。” 李勒适时起身,温声道:“我帮朋友在京中了结一些琐事,回头再来看公主,公主可千万保重身体!” 庆元霜何其聪明,无需明言猜到这位朋友就是藏玉,他与皇城里公子小姐交集都不少,想到纷纭的传闻和那些个看人下菜碟的,恐怕李勒在外受欺负及冷眼。 她唤来小侍女拿过一只镶玉银牌,转手塞给她道:“遇到什么困难都尽管来找我,要是来不及就出示这个。” 李勒下意识拒接,可一垂眼,想到也许办事斡旋方便,暂时谢礼收下。 小侍儿灼灼视线从李勒清瘦的背影移开,凑到公主耳边嘻嘻笑道:“哎呀,殿下来年可不用在殿试上翘首以盼地选驸马啦!” 庆元霜无奈一笑,挥手推搡道:“呸!小小丫头,少贫嘴,多做事!” 李勒暗暗将金链放归原位,出门时迎面碰上位俊美的金项圈红衣小郎,他掌住门扉,二人目光俱悄悄在对方身上一略,互相错开。 随后出来瞥见时温背靠廊柱蹲守地上,一动不动,原来少年竟没有随云刀一行人游逛,她自惊讶抬脚走过去。 时温出行装束低调,帷帽轻幔遮,虽看不清表情,可蜷曲的姿势李勒太过熟悉,仿佛他每每心有不快要发作时,便是如此模样。 她蹲伏下来,食指隔着纱幕刮过他的脸,忐忑道:“身子不适吗,我抱你就医可好?” “不,李勒。”时温瞧见布鞋头子就知是谁近来了,偏头将脸颊放她掌心眷恋磨蹭,忽然将两个字念得千回百转,低拢又带绵长的尾巴,嗓音犹似自喉咙泄出,轻轻掀眼问道,“你喜欢公主吗?” 直把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勾得怔住,只觉他像一只小猫,即刻又回神,肌肤仿佛出了层冷汗。 “当然喜不自胜,公主那么好,人人都会喜欢的。” 李勒没忘记他介怀庆元霜的事,心底吃紧,表面肃然应对。 这番回答讨巧,但少年孤倨冷哼一声,满意还是不满意全不显着痕迹,只起身不疾不徐往外走。 留下一句话。 “我们先行探那虎妖之案,云老他玩尽兴了自会回楼。” 李勒才反应过来,仍旧一同跟上。 两人结伴洋洋洒洒,抛下云刀沿宫道扬长而去。 但这一去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茫茫不见踪影处。 直到傍晚案子还是毫无眉头,时温查访死者师友与民丁,俱无异常嫌疑。 李勒察看穿风巷,在附近墙头瓦漏缝隙间捡到一枚寻常灯笼花珠钗,期间瞥见摊前抹熟悉的魁梧背影,不待细究,半道被时温一支穿云箭唤回酒楼聚首。 这时云刀吃饱喝足回笑歌行,逍遥乐哉,包啃油纸鸭,兜里还揣着各类五色糕点。 三人在门口撞见,老头立时伸手大声指责这两个弃他而去不仗义的小辈。 时温却没功夫废话了,将他赶到隐秘角落,举起手中物什问道:“这是哪的珠钗,京城里珠宝铺子行商我都熟,也并非皇室监制。” 云刀既得了个万事通的名号,混迹市井,为人处世狡猾圆融,是以他如此发问。 “小姑娘的东西我哪儿懂。”老人皱脸砸摸嘴,看到珐琅火红灯笼花回忆道,“不过账房管银的小蛇妖我倒印象深刻,她从前在临州京城混,才调来没几年,要说灯笼花,属她最爱,衣裳也最爱一抹小红,多数人都觉得这花儿不吉利。” 闻言时温脑海里走马观花逡巡一圈,也记起来行内确存这一号人,忙自侧门穿楼,曲折攀上窄木梯,直奔账房。 余下两人衔后紧跟,笑歌行建筑造制不合常理,许多地方带些穴匪气。 如同耗子钻洞,绕来绕去,李勒到地方便晕乎乎的了。 一趟却是空跑,时温手拿灯笼花钗问其账房同僚。 同僚不愉道:“林复梨?郎君问她作甚,她下地窖室去取东西,许久没回了。” 三人气喘吁吁,只得调转头缓缓行至储置杂物与果酒的地窖,不出所料,地窖也没个人影。 云刀背倚木门瘫坐,掏出块桂花糕,满塞口中咀嚼两下,两眼望天哀道:“老朽不中了,老天爷定作弄我们。” 李勒环伺方寸小屋,踱步轻轻问道:“笑歌行这么大,怎么只一个地下室么?” 时温与云刀忽相视一眼。 老人认命地站起身。 时温示意道:“走,还有一个地方,顺道验尸。” 笑歌行大酒楼总行买卖实在广泛,赢了世间一点薄幸名,自然腌臜事也不少,许多红尘蹉跎悲苦的亡人便停尸于此,多是女人、弃婴与奴隶。 李勒月白风清,时温连她和笑歌行有一点牵扯都不愿意,怎么肯拿这些浊尘玷污她的心性,是以从不曾提起,如今也不作解释。 李勒蒙在鼓里,只一味跟着小兔儿。 黝黑的甬道直通地下,泛风阴冷透骨,无不令人毛孔倒竖,时温吹亮火折子,暗里一灯如豆,三人摸索前行,都不自主地贴向李勒。 如此挨挤走到半路,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女人幽咽的泣声,忽大忽小回转在耳中,在此情此景下犹渗人。 云刀缩回发软的前脚,灵魂激荡,两腿战栗道:“我、我不玩儿了,走了……衣、衣服还没晾。” 他方爬转身,衣角却传来一股牵坠感,垂头去看原来时温早有戒备,手紧紧拽住他的袍子,少年将火折子往原本美貌的面底一照,做了个万般恶寒鬼脸。 李勒在旁噗哧暗笑。 “……” 老人再次两眼一闭,认命往前走。 是了,两个恶鬼就在眼前,也不用怕什么恶鬼了。 要说初生牛犊不怕鬼当属李勒,她行到尽头,眼见地窖中上下扁狭左右开阔,但仍旧冥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便开口在凝绝哭泣声中插了一句—— “这儿是哪位小姐在哭呢?” 抱歉,这几天忙忙的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雨打旋灯一线 第10章 丹青知己是也 林复梨借口谎称拿东西,自日日繁忙的账房里脱身,想看一看死去的心上人。 这会子确是伏在虎妖少年布封尸首上正泫然欲绝,抚过那了无生气的苍白脸庞,冷不防一道警醒的语声将她魂魄思绪都拉拽回现实,蓦然转头看去。 入口一袭白衣飘飘而立,看不清的面孔笑眯眯的,背后火光深邃,勾勒得朦朦胧胧。 刹那间姑娘直吓得跌坐在地,捂头埋在膝盖,破音长叫。 “有鬼啊——!!!” 声音惨凄凄地窖里飘来荡去。 尤其这一道声音唤醒了另一道声音,好似天雷引地火。 云刀躲在甬道里看不清状况,霎时头皮发麻也跟着爆发大叫。 一时间森冷地窖里热闹非凡,如过年门前放炮仗噼里啪啦。 身盖白布排排躺的尸体们如若不是嫌吵,早自死病中惊坐起,复活跑了。 李勒与时温顶着噪音攻击,脚步杂沓各自前去稳住一人,带到地窖中央聚首。 这时林复梨才敢眯眼向外一瞟,认出时温乃行中藏玉郎君,又看见文阁云刀老人,虽惊魂未定,眼眶挂着晶莹的泪珠,终于愣愣住口,起身见礼。 “姑娘节哀,这是你遗落的珠钗么?”李勒上来将手中红灯笼花钗递给她,单刀直入道。 “是的、不错……”林复梨低眼借微弱火光辨认,拽住李勒袍袖,又兀自收住惊喜松手,犹豫道,“多谢这位小道长,敢问是在哪儿找到的,我自苦苦寻了许久,不曾看见。” 李勒才欲开口。 时温横臂抢在前面道:“先让我们检查你的行印。” 他帷帽后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紧盯红衣少女的脸。 “这……”林复梨凝望众人退缩半步,左右顾盼,耳垂珠环不住摇曳出声,清脆响爽。 “这里不方便,我们找间空房,单叫李勒查。”云刀一霎便洞悉女孩心思。 李勒道:“咦,只我可以查?” 她随后反应过来:“奥,只我可以查。” 笑歌行印记莫名和投胎一样随机生成,时常在身体隐秘的角落。 于是时温对李勒很不放心,一来她同整个“人类社会”接触时日尚短,太容易上当受骗,记没记清红凤行印长什么样子还另说,二来这家伙貌似无男女之防,所以荤素不忌。 所以周蚕到底怎么养孩子的,那套立世之本真的管用吗? 时温第一次对这位神仙真人师父生出莫大的怀疑。 于是众人大喇喇将一间酒楼雅阁挪为公用。 时温对李勒道务必三缄其口,不必与林复梨多言,李勒就在他千叮咛万嘱咐下进去了。 马上同林复梨畅聊起来。 一来二去相熟,慰告平生。 林复梨衣裳半解,回头露出半张脸,喏喏道:“小道长,你们怀疑是我杀了他吗?” 李勒摇摇头,待转身仔细看清了她腹上印记之后说:“这倒未必,方才你哭得那么伤心,可见情深意笃,更不会自相残杀了,我们只是找找线索。” 女孩掌心擦了擦未干泪痕,叹道:“让你们见笑了,原本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他跑市时,我总在后面远远跟着,京都街巷曲绕,那天转弯转到了穿云巷附近,一不留神跟丢了,晚上再回来,却不想……” 说到此处又掩面啜泣,林复梨温热泪水直淌而下:“老天无眼,我下辈子也不能见他了。” 李勒好似听了一段风月话本,总觉无限接近真相了,喃喃问道:“穿云巷……后来呢?” 脑中惊堂木一拍,她猛然想到,后来男主人公翘辫子了,连姓名都没留下,没有后来了。 自古今来单纯女孩听见惊天泣地的痴绝爱情故事总一般模样,何况如此悲剧。 方始她仅仅是抱以“了却君王天下事”后带时温回归云隐山生活的强烈功利心誓破此案,现在却又多了层泪干肠断的世态同情心。 想到和爱人死生不复相见,想到师父与时温,禁不住过去同林复梨团团抱住哭起来。 最后林复梨猛地抽离过来,推开她肃道:“不过我倒见过一形色可疑之人,只可恨我当时没注意。” 李勒一怔。 — 听着里边朝门头愈行愈近的脚步声,时温无视身旁老人投射来的鄙视眼神,从容撤回一只紧紧扒在纸格门的耳朵,见小道士长身玉立完好无损站在门扉间,心底压的秤砣总算松懈下。 李勒对他们侧开身:“请进,复梨她有线索。” 时温牙轻咬,腹诽。 聊了有一炷香时间吗? 好个复梨。 “什么发现?”老人进门便纳闷道。 其实他二人在门外将方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但仍少不了装模作样一番。 李勒乖巧转述答:“复梨略通文墨,待她画就一幅嫌犯肖像就有分晓。” 略通。 这一般都是世外高人自谦之词。 难道笑歌行一众蠢妖之中竟藏龙卧虎? 亲自动手丰衣足食,两个女娃娃在瞩目之中霎时如辛勤小蜜蜂于房中劳动起来,东翻西找,碰倒瓷瓶,撂下抽匣。 凑齐文房四宝,盈盈捻出宣纸铺在桌上,林复梨大手挥斥方遒,起势搁笔,一气呵成。 云刀抱着莫大期待围上去定睛细瞧,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幅巧夺天工闪瞎眼的旷世神作,但原以为自己平生已经足够邪诞幽默了,却不想在这紧要关头还有人比自己更为顽皮幽默。 略通? 不。 根本狗屁不通。 目视桌案上大西瓜俩圆枣圈点的三岁小人画,他望眼欲穿的憧憬如从天上穿坠地下,伸手极尽委婉为难道:“呃小姑娘,不如你还是详尽说说,这疑犯身体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吧,比如八字胡、罗圈腿,或是熊猫眼,穿衣打扮之类的?” 时温亦难得在旁颔首赞同。 大家尽望着林复梨,两只白袖素手却错开伸过来将画纸轻举到台烛前,李勒乌浓笑眼与之对看,语出惊人:“我明白了,嫌犯是一个在市井里有身份地位的人,但不是皇权中人,也不是佛门中人,丝发如绸,面部窄平,丹凤眼,爱穿紫服。” “休打诳语,如何看出来的!怎么连质地颜色都有?”云刀炸裂,瞧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瞠目结舌连连跳脚,狐疑移指,“那么这张烧饼馍馍,是甚意思?” 李勒闭眼:“是一只乌龟。” 李勒睁眼笃定补充:“且是金龟。” “全对!全对!”林复梨拥上去呼天抢地抱住她,相看分外激动,剖白道:“初看草莽,方知你骨骼清奇非俗流,我写意画自此定会流芳百世的!” 她自小闲来无事就喜调弄水墨丹青,但为今能看懂的只李勒一人而已,情难自抑不外乎高山流水遇知音。 说到这里分外明了。 李勒刚覆手平复下情绪激越昂扬的林复梨,转头见旁边一老一小脸上俱各自沉思,不由得跟着肃然起敬。 半晌时温与云刀都在对方神情里看到了某个仿佛呼之欲出的答案。 不过天色擦黑。 时温拜谢说了一堆“公务已了,多谢配合”的话便打发各人归家。 本来嫌太麻烦,云刀溜之大吉为快,只一路捧着两张宣纸读个天昏地暗,仍旧碎碎念着那未解之谜——“到底是如何看出来的?” 天下在夜幕笼罩时刻偃旗息鼓,只从角落传来微弱窸窣的虫鸣。 李勒也打算携时温回茶铺子了,但见少年拧着两坛子酒走来,向天指指顶楼示意她。 笑歌行正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真实写照。 向左看,河流巨泊漆黑犹如砚池,波光滚滚粼白。 向右看,皇城金紫琉璃瓦顶都尽收眼底,何况整个京都。 两人并肩而坐。 手捧温酒。 李勒想不到,小兔儿还记得两人相遇那天她馋酒喝的事。 她已从众人的态度中隐约感到画上要找的人、要解决的事恐怕棘手,否则也不会忽然一众遣散。 时温摘下帷帽,凝望重楼疏影,偏头贴着她的肩悄问道:“那小人画有何玄机?” 两人想到云刀老人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都笑出来。 李勒娓娓道来:“不奇怪,书画总得由人念想着图景倾心灌注而成,就算草草两笔,复梨已经将想要表达的准确传达在纸上了,只需闭上眼睛引一抹气用心去读,刹那便兴象生意,所以万物可感。” 时温闭上眼睛,仍是感觉不到。 但听见李勒问:“那是什么人呢?” 他答道:“听说,是一位教主,很神秘呢,盘踞上京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明儿还得请教芙蓉姑姑……她活了八百年,也许有眉目……” 嗓音渐渐弱下去,模糊不清,李勒偏头一看,少年歪头昏昏欲睡了,脸白里透红,肤发若雪色已不分伯仲,散乱在她肩头。 她拿过他手里的酒瓶摇晃一下,原来她还没喝几口,他的已经见底了。 无奈只得抱起时温运功向茶楼奔略。 足踩砖瓦方要进屋。 一声大喝从街头爆发。 “谁!又在外面乱跑!真是越来越猖獗了!” 李勒脊梁僵直,迅速敛藏声息。 待耳中脚步声越过楼前。 立在墙头看着司寤氏背影骂骂咧咧向东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