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葬礼办得简单,甚至可以说冷清。
陈旭夕穿着一身黑,站在墓碑前,像个被抽走了魂的空壳子。风刮过,带着寒意,从他敞开的领口钻进去,往骨头缝里渗。他盯着那块刻着“陈斯阳”三个字的石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那缺口里灌。
人都走光了,他还愣在那儿。
段意霖走过来时,脚步很轻。他看起来也憔悴,眼下有青黑,眼神复杂得像团揉乱的线。“陈旭夕。”
陈旭夕没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段意霖深吸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虚伪的抖,“我也是重生的。”
演技炉火纯青。
陈旭夕的全身僵硬了,他真的喜欢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上一世,我们死在一块儿,山洞塌了。”段意霖的声音飘在新的一年的风里,没有陈斯阳存在的世界,他还在诡辩:“我恨叶知秋,也恨陈斯阳。我回来,就是为了报复。我以为拉着你一起,我们总能赢一次。”他顿了顿,看着陈旭夕毫无生气的侧脸,
他停了停,自以为是地散发着那点对过去陈旭夕来说珍贵无比的要求:“陈旭夕,我们我们在一起吧?这次,没叶知秋,没陈斯阳,就我们俩好不好?”
陈旭夕终于慢慢转过头。他仿佛裸露在荒原里,死水淹没他他活不过来了,他快要窒息了。
他看着段意霖,看了好久,久到段意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不好,段意霖,我累了。你走吧。”
段意霖脸上一沉:“你介意我和叶知秋的事,那只是为了复仇。”
“复仇好啊,那现在你是我的仇人你知道吗,你他妈害死了陈斯阳。”他决绝地转身,没去理会那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段意霖。
陈旭夕没回叶家,也没去自己租的那间小屋。脚像有自己的主意,带着他走到了陈斯阳的公寓楼下。
钥匙还在口袋里,是陈斯阳老早硬塞给他的,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推开门,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点书卷气,是陈斯阳身上常有的味道。陈旭夕像个游魂,在客厅里晃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那是陈斯阳的书房,也可能是画室,他从没进去过,陈斯阳从不让他碰。以前他没多想,只当是这人的怪脾气。
现在,陈旭夕的心跳得厉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走过去,手放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犹豫了几秒,然后用力拧开——
嗡。
陈旭夕的脑子一下子就空了。
房间很大,却被画填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的,地上靠的,画架上支着的全是画。
画上的人,只有一个——是他自己。
小学时举着陀螺傻笑的他,初中在操场跑步满头大汗的他,高中趴在课桌上打瞌睡、阳光在脸上镀了层金边的他,大学兼职发传单笑得拘谨的他,给他送牛奶时眼角弯弯的他,甚至还有他重生后,在温御楼下抽烟皱眉的他。
无数个他,无数个瞬间,被陈斯阳用画笔一笔笔钉在画布上。画里的他,眼神或亮或懵或疲惫,唯独没有对着陈斯阳时,那种真正放松的笑。
房间中央的画架上,还有幅没画完的。画的是他蹲在路边喂流浪猫,夕阳把他的侧影描得软软的。
陈旭夕的呼吸都停了,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到一个落满灰的旧木箱。
箱盖没锁。他手抖着掀开。
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本笔记本,封面都泛黄了。
陈旭夕拿起最浑身颤抖翻开,少年陈斯阳那笔凌厉的字,一下子撞进眼里,内容不多却涵盖了他认识陈斯阳的这二十多年,全是5月31日。
【5月31日】
小夕的妈妈死了
有人问我:你这样活着不累嘛
我的身体似乎有着一个怪物
我不需要朋友
荒漠和阴冷的城里
他是我的朋友,我把他含进我的微笑神经,我的泪腺
谁敢敢碰我的人你就是死
【5月31日雨】
小夕发烧了,39度。只有我管,只能我管,我守了他一夜,给他擦汗,喂水。他迷迷糊糊抓着我的手喊“哥”。那一瞬间我应该是疯了。
【5月31日】
旧阁楼,望远镜。
校园暴力
第一次我帮了段意霖
可我后来发现段意霖就是接纳暴力的最佳受体,
真恶心,他和那几个混混是合作关系
叶知秋那个变态欣赏这份表演,我何不顺水推舟。
【5月31日】
他们表演了一年了
小夕小夕小狗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替那个表演者出头,我在钟楼看着这一切,你是那般热烈,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后来的全都没有日期,像是乱码。
—今天我拿网络上疯传的答案扰乱了叶知秋的心,叶知秋多希望他的成绩能让他的父亲刮目相看,他乱了,我把我的嫉妒发泄在上面是不道德的,但我看到段意霖被情感障碍的叶知秋玩弄的样子,我的嫉妒似乎少了几分
—为什么,段意霖的几句话就能轻松拐走小夕,小夕不惜和我吵架也要离开我。
—叶知秋真好骗,我也真好骗,我的胃病又犯了,我想要小夕的小脚给我暖肚子,可小夕可能已经忘了我,但段意霖还是对叶知秋上瘾啊。
我呢,小夕是我的瘾,是我的全部
日记一页页翻过去,那些被他忽略的、甚至误解的细节,凌虐着他此刻的心。
原来叶知秋的“偶遇”,是陈斯阳安排的。
原来陈斯阳靠近叶知秋,不是为了攀附,是为了护着他,为了能离他近些。
原来陈斯阳那些别扭的关心
是因为他爱自己,陈斯阳爱他,爱了这么多年,爱得这么隐忍,又这么疯。
可他呢?
他陈旭夕,满心满眼只有那个把他当工具的段意霖,为了段意霖,他一次次忽略陈斯阳,一次次把他推开,甚至在心里怨过他。
“陈斯阳,我”陈旭夕抱着日记本,“咚”地跪在地上,压抑的呜咽终于演变成了泪水,那是悔恨,痛不欲生。
是他把陈斯阳推向叶知秋,推向那条全是算计和危险的路,最后,把他推向了死。
他看着满屋子自己的画像,看着日记本上陈斯阳的字,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疯长,越来越清,越来越烈!
不行,不能就这么完了。
陈斯阳不该死,不该为他死得这么不值。
那个山洞,那个让他重生的山洞。
既然能重生一次,就一定能再来一次。
他要回去,回到一切开始前。
回到陈斯阳还没被卷进来的时候,这一次,他绝不会再为段意霖犯蠢,他要拦住陈斯阳,不让他靠近叶知秋,他要抓住陈斯阳。
就算不能重来,那他也能再次见到陈斯阳。
陈旭夕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燃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紧紧攥着那本日记,像攥着最后一点希望,跌跌撞撞地冲出这间塞满爱意和悔恨的房间。
他要去那个山洞,现在就去。
“陈斯阳,我们逃吧,逃离这狗血重生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