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几天,大概是那天晚上在后巷吹了风,又或许是心里堵着的东西终于发了出来。发烧的时候,眼前晃来晃去的,还是阿雄那双冰冷又绝望的眼睛。
病好后,我好像也把自己从某种执念里烧干净了。我开始接受阿雄用冷漠划下的界限。
我不再绕远路,不再在放学后徘徊。我甚至开始回应林家明的话题。他会跟我讨论功课,借给我从港岛带来的流行音乐磁带,偶尔,他会约我去附近新开的、灯光明亮的冰室温书。
冰室的玻璃窗擦得锃亮,桌子上铺着红白格子的塑料布,空气里漂浮着奶茶和西多士的甜香。家明坐在我对面,衬衫领口洁白,手指干净修长,在草稿纸上画出清晰的辅助线。他的世界井然有序,连未来都像这纸上的几何题,有清晰的公式和可解的答案。
这确实是一种“正常”,是我妈口中“应该”过的生活。我小口吃着菠萝冰,听着家明温和的嗓音,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安稳里。偶尔走神,看向窗外街道上熟悉的混乱景象,会觉得玻璃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我现在,正坐在“好”的这一边。
有一次,家明送我回家,走到街口,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包装精美的诗集。“送给你,我觉得里面的诗……很安静,你可能喜欢。”
我接过书,轻声道谢。就在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巷口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地隐没。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晃而过的、猩红的烟头。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烟头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家明似乎没有察觉,他看着我,眼神温和而真诚:“彩妮,下周末,港岛有场艺术电影,要不要一起去看?”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踏入他那个“正常”世界的邀请。
我捏着那本硬皮的诗集,书角的坚硬触感硌着我的手心。我看着家明干净期待的眼睛,又望向对面那条吞噬了那个身影的、幽暗的巷子。
沉默了几秒钟,我听到自己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好啊。”
家明笑了,如释重负。“那说定了,我到时来接你。”
他走后,我独自站在街口,没有立刻回家。我翻开那本诗集,第一页是一首关于海洋和星辰的诗,意境辽阔,文字优美。可我的鼻子闻到的,却依然是这里特有的、混杂着油腻和潮湿的气味。
我抬起头,望向那条巷子深处。我知道他可能就在那里,或者,在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他用自己的方式,把我推到了这里,推给了家明,推向了这本诗集和港岛的电影院。
我尝到了“正常”的滋味,是甜的,安稳的,却像隔着一层玻璃,总带着一丝不真切的冰凉。而那份被我强行压下的苦涩和灼热,却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破土而出。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