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好几天没见到阿雄。但关于阿雄的流言像潮湿空气中的霉菌一样滋生。有人说东星的下山虎一个人挑翻了洪兴暴龙半个堂口,够狠;也有人说骆驼大佬出面摆平了事端,但警告了阿雄不要太过火。
我刻意绕开游戏机中心那条路,放学就回家。那颗被雨水泡过的橘子糖糖纸,糖纸已经干了,皱皱的,像一颗凝固的心事。
周六下午,妈妈让我去街口的跌打医馆给爸爸拿膏药。医馆的药材味浓重,让我莫名有些心慌。就在我等着抓药的时候,里间帘子一掀,一个熟悉的身影跟着老中医走了出来。
是阿雄。
他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挂起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彩妮?这么巧。”
老中医在一旁絮絮叨叨:“阿雄,跟你讲了多少次,后生仔唔好逞强!筋骨扭伤唔系小事,呢剂药膏早晚敷,唔好再同人动手住,听到冇?”(阿雄,跟你讲了多少次,年轻人不要逞强!筋骨扭伤不是小事,这剂药膏早晚敷,不要再跟人动手了,听到没有?)
“知道啦,福伯,你好啰嗦。”阿雄笑嘻嘻地应着,接过药包,动作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利落。
但我看见了他额角细密的冷汗,和他接过药包时,右手几不可查的颤抖。还有,他走路时,左边身体的僵硬,虽然他在极力掩饰。
“走了,福伯。”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率先走出医馆。
我拿了膏药,赶紧跟出去。他就在医馆门口的榕树下站着,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似乎想用尼古丁压下什么。
“你……伤到哪里了?”我走到他面前,声音忍不住发紧。
“没事,小意思。”他吐出一口烟圈,轻描淡写,“扭了一下而已,福伯就喜欢大惊小怪。”
“你骗人!”我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我刚才都听到了!是筋骨扭伤!还有,你走路的样子都不对!”
他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看着我发红的眼圈,脸上的痞笑慢慢收敛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真的没事,彩妮。出来行,早晚嘅。”(出来混,早晚的事。)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之前的暴躁更让我害怕。
“阿雄,我们不去混了行不行?”我抓住他的胳膊,近乎哀求,“我们去学点别的,开车、修电器,做什么都好……”
他看着我抓着他胳膊的手,那里正是他扭伤的地方。他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强忍着没有抽开。
“傻女,”他声音低低的,“行差踏错,冇得返转头嘅。”(走错了路,就回不了头了。)
他轻轻挣开我的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这次是柠檬味的。他小心地把糖纸剥开一半,递到我嘴边。
“喏,甜的。”
我看着他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布满血丝和疲惫的眼睛,又看了看他递到嘴边的糖。阳光照在透明的糖纸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我张开嘴,接过了那颗糖。很酸,酸得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看着我哭,有些手足无措,想抬手帮我擦眼泪,又顾忌着身上的伤,最后只是低声说:“别哭了,我保证,以后尽量小心点,行了吧?”
这句保证,轻飘飘的,像他吐出的烟圈,风一吹就散了。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心”,不是指避开争斗,而是在争斗中,尽量不让自己伤得太重。
他维持着在我面前“还好”的表象,但我已经看到了糖纸之下,那道鲜血淋漓、深入筋骨的伤口。那不是福伯的药膏能敷好的,它正一点点,把他拖向我看不见的深渊。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