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沉固安远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面上多了几分愧色,徐昔璇怎么说也算是朋友,这话未免太过为难人了。
简直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不好意思...我...”
实在是当官这些日子里,他见了太多明哲保身,尽捞好处,处处推脱责任的“明白”人。
弄得他心生抵触。
尽管他明白人趋利避害无可厚非,轮到自己,其实大抵也会这样,所以才更羞愧。
宽于待己,严于律人,实非良人。
徐昔璇宽慰的笑了笑,“不,沉公子不必道歉,这点我也明白。”
此前默不作声的浔阳公主唇齿轻动,“没错,所以,这才是我今日把你们都召来商议的原因。”
要不要信?
信了,又如何服众?
姜韫玉率先开口,“我觉得要信,是就算不信,也得信。”
这话乍一听,似乎很绕,什么要信不信的,到底要不要信?
但实际上的道理很简单:哪怕这件事,不是面面俱到,甚至有些经不起推敲的部分。
譬如:“褐舍”若早想攻打大宁,为何不直接暗中出兵,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是要先派人前来挑衅?
难道就不怕挑衅惹怒大宁,致使大宁先一步出兵讨伐吗?
即便如此,也必须要把这事当真。
为什么?
因为这是对太子党“主战党”来说,翻盘的关键,都说千金易得,机遇难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奋力一搏。
这点上,虞椿与姜韫玉的想法一致,而徐昔璇和锵兰栉似乎也没有异议。
沉固安远却犹豫了。
他在顾虑。
一直以来,“胡人”卑贱,汉人高贵,这种带有鄙夷的观念,几乎是刻在所有大宁人骨子里的。
而这两个掌握着情报,明明是汉人,举手投足却充斥着“胡人”的气息,证明他们起码,并不像大部分大宁人一样歧视“胡人”。
甚至是觉得两族之人,各有所长。
而这恰恰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原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现在太子党内,想的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搏一搏,哪怕不成功,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实际上,鞋子脱了,袜子还穿在脚上。
而一不成功,极有可能比现在更差!
最大的漏洞就在于双方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刻,太子党人竟然和数万里外,边境的半个“胡人”有联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以雍王党的手段来说,极有可能被扭曲成通敌,届时赔了夫人又折兵。
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了沉固安远的思绪,“怎么了?你有话要说?”
其余众人也随着浔阳公主的声音看向沉固安远,显然,浔阳公主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以往沉固安远是不愿意与众人意见相左,得罪人的,但这种关键时候,必须得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止沉固安远,其实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想到过这一点。
浔阳公主微微颔首,“这点,的确有风险,不过,我觉得你们必能想出万全之策。”
徐昔璇自持冷静,“其实我有想过换成‘汉商’...但我认为,无论说胡语或汉语,只要是从边境来的,都很难摆脱‘通敌’的嫌疑。”
沉固安远点点头,的确,单“边境商贩”这点来说,就足以让人怀疑了。
太子抿了抿唇,“或许,我们该在禀明陛下此事时,就主动挑出,也许有人会借题发挥,污蔑我们‘通敌’。”
先发制人,化被动为
沉固安远有些诧异。
倒不是这法子有什么问题。
不如说,就是法子听起来,的确是可行的、不错的法子,才让他觉得诧异。
这太子竟然不只是个充当“善人”的绣花枕头?似乎还有些真材实料?不由的高看了他一眼。
姜韫玉眉毛嘴巴都在纠结,“但这话并非无懈可击吧...倘若对方说,我们是为了避免被怀疑,故意这么说呢?”
沉固安远忍不住蹙着眉,轻轻道“嘶~”,既是感叹于姜韫玉作为“臣子”反驳作为“上位”的太子未免太过直白。
也感叹于这话,也挺有道理。
而被反驳的太子则是没有愠色,低垂着眼眉,陷入了沉默,显然也在思考。
在一众忧心忡忡神色之中,沉固安远瞥见独一人悠闲自在,锵兰栉抚摸着发尾,一看就在走神。
也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亦或者是两者兼有。
不过也是,以其既出身武将世家,又长年深居简出,鲜与人交流来说,对朝堂是非不感兴趣再正常不过了。
轻轻重重的咳嗽声从未间断,忽的,虞椿龄抬起胳膊,“臣有一计。”
许是因为虞椿龄更为年长,经验更丰富,起码现在,虞姜沉锵这四人之中,他总能起到定海神针般的作用。
当然,也更为期待。
除锵兰栉外,众人皆凝神倾听。
越听,沉固安远心中的某个想法愈加强烈,直至完全肯定。
常常,与虞椿龄交流时,沉固安远总能看见某个人的影子,而这种感觉往往转瞬即逝。
所以尽管沉固安时常意识到,也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这两人,大相径庭,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而这次,他终于可以确定,他想的没错。
说来荒谬。
这所谓的“某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段子殷。
不过,这两人即便有相像之处,也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沉固安远才只能看见段子殷的影子。
如果说,段子殷是一把立起来,闪着银光,沾着毒,摸一下,就会被割伤甚至可能被毒死的利剑。
那么虞椿龄就是一棵灰扑扑的、萎靡的,盖着白布的树,如果你好奇伸手,试图去摘那层布。
便会被白布下枝叶上密密麻麻同样沾着毒汁的倒刺所扎伤。
两者或许有很多不同,譬如吓人的剑一看就让人不敢靠近,而灰扑扑的树会让人毫无戒备。
但同样都会伤人。
虞椿龄言罢,不忘征求沉固安远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沉固安远眼睛有些不自然的眨了眨,“啊...我觉得...很好。”的确,现下没有比这个法子还合适的办法了。
环顾四周,在场众人,除了依旧走神的锵兰栉,只有太子的神情有些许的变扭,眉心轻拧。
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其余人的表情则是无不告诉沉固安远,他们同样认可。
沉固安远不相信除了自己外,没有人注意到太子的神色。
锵兰栉、姜韫玉或许是没注意到;徐昔璇或许是察言观色,见浔阳公主和虞椿龄都没有反应,不愿当出头鸟。
而浔阳公主和虞椿龄则是...像刻意回避。
为什么刻意回避?
...恐怕是早有预料太子对此计会有不满罢。
而虞椿龄的计策,则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奇巧刁钻。
他首先指出,现在陛下倾向于“主和”,是因为没有看见“褐舍”实际的威胁,就算告知其“褐舍”正在筹备军队,只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既然这样,就让他看见“威胁”。
大宁内部看不见,那就制造出来。
就拿这件事。
徐昔璇既然掌握着东厢商会,那便可以借东厢商会,造一场贼喊捉贼的假把式。
只需要先通过东厢商会,伪造出近日大宁国内各地有商贩大量购买铁器和火药的账册。
再抓几个胡人,逼迫其伪造成为“褐舍采买军火的“爪牙”,来个人赃并获,状告于陛下。
“褐舍”的手这回长得都伸进大宁内部了,不信陛下还无动于衷。
甚至...雍王党若想阻拦,还可以借“胡商”之口,将他们打入大宁内部之事栽赃于雍王党头上,先行扣个“私通”的帽子。
这手段说来,不算光彩,但实在管用。
不得不说,“计策”固然重要,但提出计策的“人”更为重要。
今天提出这个计策的“人”是虞椿龄,称得上一句“好计策”。
倘若换成段子殷,一字不改,提出来同样的计策,只怕就要得到一句“好阴狠”了。
计划敲定,接下来便是着手实施。
众人散场后,沉固安远被单独留了下来,虞椿龄商议,“之后,可能还需要你搭把手。”
所谓“搭把手”,指的是此事捅到皇帝那儿的时候,沉固安远不能再独善其身,得站出来。
顶着浔阳公主特地给造势的种种头衔,替太子党说话。
沉固安远没有异议,这计策本就是他和众人一起同意的,这也算是是各司其职了。
何况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再次回到沉府,天早已黑了,段子殷也早就离开了。
之后,这事沉固安远没有告诉段子殷,而段子殷也没有主动询问,两人就这么默契的假装无事发生。
计划很顺利。
很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预计在今晚,浔阳公主便会觐见圣上,告知此事,再由徐昔璇押送“胡商”入宫,询问来龙去脉。
沉固安远也做好了准备,提前候在宫门,一旦接到消息,便立即入宫复任,发表谏言,声援太子党。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天微亮,朱红的宫门被推开,太子的内应带着口信前来通知沉固安远入宫,陛下决定召集众臣重议“是否出兵‘褐舍’”一事。
一切都水到渠成。
理应是这样的。
理应是这样的。
夜正浓,沉固安远的马车窗框被急切的叩响。
他心下一惊,时间不对!再急也没法半夜召见众臣。
掀开帘子,“怎么了?”
内应神色惶恐的递来一张纸条。
展开一看:陛下病重!拒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