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 第1章 第一章 事起 云岫都城,昭景二十六年,宁国。 桅杆斜插在地上,描着“酒肆”的赤色旗帜迎风飘扬。 酒肆门庭若市,闹闹哄哄。 “诶,你们知道吗?段家小霸王,那日日流连百花楼的顽劣风流之徒!又祸害了一位姑娘!” “害!我知道!沉家小儿子,栋梁之材,与他表妹都要成亲了。让这段小霸王横插一脚,好好的亲事就这么黄了!” “不止!不止!你们可知道,那小姑娘被迷的神魂颠倒,非段小霸王不嫁。” “那段小霸王可好,不仅一口回绝了那姑娘,还叫那姑娘剃了头发做姑子去。” “结果呀,这傻姑娘真去做姑子了!”众人齐齐啐了一口,“这段子殷,真不是个东西!” “这么多皇亲贵胄,有哪个比他还嚣张?仗着他爹是丞相,母家柳氏士族之首,膝下独这儿子,无法无天了!” 不远处,清脆一声响,原是一人手抖,将茶杯摔了个粉碎,但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被嘈杂的人声代替。 小二本心生怨怼,一看此人衣着不凡,登时起了恭维的心思,殷勤收拾起来。 却不知此人正是众人谈论的主人公之一——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见状,还是蹲了下来,将碎片拾进手心,“当心别别伤了手。” 话音未落,门口进来个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这店小二眼轱辘转了转,掂量了下,门口那几位似乎更加金贵。 将碎片揣进兜里,拍了拍手,也顾不上沉固安远,忙不迭挤上前,“几位爷,里边请。” 只听得店小二被撞翻,嘴里“诶哟”叫个不停。 几人却跟没看见似的,径直走过,停在了正在捡拾的沉固安远身前。 对视几眼,分明是来看笑话的,还装出一副热切的口吻,“诶呀,安远兄,你怎么在这儿?” 沉固安远身形一颤,下意识侧身,背对着几人,手停滞在半空,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真是你呀,安远兄,我们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么会来这种寒酸地方。” 几人交换着眼神,讥笑之意不言而喻,“难不成,是怕见着熟人?” 沉固安远的眉眼不觉紧绷,他们的确是说中了,他脸皮薄,又不善应付旁人。 “何必因为段少爷和你表妹那档子事不痛快呢?这世上女子何其多,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婊子,何苦为了她借酒消愁。” 沉固安猛地攥紧手心,碎片刺穿皮肤,渗出鲜红,眉间韵着怒意,喉间几分嘶哑,“住口,她绝不是这种人。” 对于沉固安远的辩驳,几人充耳不闻,自说自话,“要我说,这种女人,换以前就该!” 话语戛然而止,几人交换眼神,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快中带着忌讳,“呵,若不是因为有个浔阳公主...” 沉固安远猛然打断了这人的话,许是借着酒劲,转面看向几人,眼中闪烁着厌恶,“你们既不懂,就不要乱嚼舌根。” 几人非但没被吓到,反而嘲讽起来,“有种冲我们叫喊,怎么不去百花楼寻那段小霸王的麻烦呢?莫不是怕了他们家的权势?” 沉固安远恶狠狠瞪了几人一眼,“纵使你们不说,我也会去的。” 而后垂下眼眸,敛起情绪,不再理会这帮人,扔下几两碎银,径直走出酒肆。 只是刚踏出酒肆,沉固安远四肢就涌上阵酥麻,胸口也闷的慌,吐出口浊气,他实在是不习惯与人如此争辩! 那帮人临了还不忘对着沉固安远的背影唾骂,“真是不识好人心!” 秋风裹挟着酒旗的猎猎声,似乎也在嘲笑他。 “哦~什么不识好人心呀~”几人身后不约幽幽响起一道男声。 其中一人转过身,“当然是那”这人的话戛然而止,瞳孔陡然放大,鼻子大气不出,俨然见了阎王爷的死相。 “怎么了,不说话?”来人微微倾斜身体,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小巧的梨涡在这张脸上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增添了几分鬼气。 手背轻轻拍打着对方的脸,“方才不是说的很欢?” 其他人觉察到不对劲,也转过身来,呼吸停滞,全身的肌肉都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 原本喧闹的酒肆,随着一声颤抖的“段...段子殷”,瞬间安静了下来,视线集中在段子殷极具冲击性的脸上——独属于男子的阴邪之美。 这样的脸,怪不得能祸害那么多姑娘! 鬓间几条小辫,右耳挂着条黑白相间的羽毛黑金流苏,垂至胸前。 玄色薄纱披帛低绕过衣襟,随意搭至肩后,垂直腿间。 “借我一用。”段子殷眉眼含笑,伸手抽出面前那人腰间的佩剑,手起刀落,电光火石之间,身影已飘然移过数次。 短暂的寂静过后,“啊——”充斥着恐惧的嘶吼声蔓延至整个酒肆,却不是那几人发出来的。 “...a...”等几人感受到痛觉,张嘴只摸到满手鲜血,“...a...”,再一看,地上赫然是他们的半截舌头。 瘆人的咿呀声,不断从他们血口中爬出,鲜血和眼泪混合在一起,狼狈的拾起半截舌头,试图求助旁人,却使得那骇人的声音愈发恐怖。 人群疯了一般,争前恐后朝外跑去,仿佛后面是什么尸山血海,慢一步都会被吞噬殆尽。 不出半刻,酒肆散了个干净,只剩下被人撞倒的桅杆滚来滚去。 而且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段子殷,只是扔下剑,踩住了那桅杆,耸了耸肩,半瘪着嘴抱怨,“没意思”。 正是初秋,尚未完全褪去闷热的风拂过沉固安远的脸颊,又轻轻吻过朱楼牌匾上的三个大字“百花楼”。 “谢谢...够了...”沉固安远手忙脚乱,傻不登站起,弯腰行礼,又坐下,不知接了多少次来往女子递来的酒水。 旁人怼一眼,嘲讽笑道:“瞧,这人定是头回来这种地方,区区百花楼都能把他吓成这样,真没出息。” 似乎是觉察到汇聚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沉固安远耳红至脖颈,匆忙埋下头,长袖掩面,快步朝角落奔去。 直至周身再无令人难堪的视线,沉固安远终于脚尖发力,缓步下来,深深叹了口气,手放到半路,余光倏忽瞥见了条颤动的黑金流苏。 心脏漏了半拍,随后猛烈撞击着胸膛,虽说沉固安远的确是特地来此处等着段子殷,想为表妹讨个说法。 可...这未免也太突然了! 他赶忙去摸索袖中提前备好的小抄那是他专写来质询段子殷的话,怕自己一时混乱,憋不出话来。 结果这下好,一激动,他都忘了小抄放哪了,霎时是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 “好狗不挡道~” 沉固安远连段子殷前半句说的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到什么“不挡道”,连连应好,鞠躬道歉,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别说讨个说法了,沉固安远连头不敢抬,手心攥出了汗,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生怕被认出来了,若是此时被认出来了!那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所幸段子殷并未停留,略过了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顿时长吁了一口气,忙不迭四处翻找起自己的小抄来。 心中暗下决心,下回碰到了,可不能这么窝囊!可惜摸了半天,愣是没找见,估摸着是丢哪儿了? 沉固安远正想着去方才坐的地方找找。 耳畔突然感受到阵奇怪的暖风,正欲伸手探查,忽的炸开一声低语,“白眉大侠,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啊——”沉固安远赫得声音拐了七八个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仰头正巧对视上段子殷弯下腰来,平视着,戏谑的双眸。 沉固安远头脑发懵,把方才所想全都抛之脑后,掩面爬起来,一会儿指东边,一会儿指西边,胡言乱语,“啊...我是来解手的,在哪儿...” “哈哈哈...”段子殷毫无征兆大笑起来,原本几乎不可见的梨涡,像两道漩涡,叫人看眼都会被卷进去。 “你...”沉固安远终于回过神,明白自己这是被嘲笑了,大脑也逐明晰了。 先是羞愤的挡住了右眼,鲜少有人注意过,沉固安远右眼眉骨处,有条约不起眼的白眉,横在黑眉中。 嗔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对...!我就是来找你的,你这人,再怎么混账,也不该对我表妹说那种话!如今害的她剃发出家,让她沦为笑柄,你须给她个交代!” 段子殷敛住笑,饶有兴趣双臂环抱在胸前,“哦~那你说说,我该怎么给个交代?” “起码得登门与我表妹道歉,还需向天下人宣告,以往种种,都是你逼迫我表妹的!” “退一万步,就算你不愿娶她,也不必如此伤害她!” “你真是个混账!绝情无义的家伙!竟然逼得我表妹一介弱女子受尽冷眼!剃发出家!” “你...没皮没脸...混账东西!世间不该有你这般混账的人!” 沉固安远越骂脸涨得越红,仿佛挨骂的人是自己,他向来不喜欢与人冲突。 何况段子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更让他觉着一拳打在棉花上。 到最后几乎涨成了猪肝色,若是有人戳一下,瞬间就会爆炸。 反观段子殷,眼底含笑,沉固安远骂一句,他就逼近一步,逼得沉固安远节节后退,直至沉固安远的背部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手指缠上沉固安远的发丝,歪头轻笑,“你只会骂‘混账’?” 沉固安远脖颈青筋暴起,指尖攥得发白,随时准备动手,抗拒着段子殷的贴近,气的舌头打结,“你...你混账你!” 段子殷故意扮着沉固安远的口气,“你...你混账你!” 这就是沉固安远讨厌与人争吵的原因,每到这种关键时候,脑子就发懵,硬是憋不出反驳的话。 非得事后才能想出,每次都悔得捶胸顿足。 就在沉固安远以为这人又要出言挑衅,段子殷却突然倒退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背过手。 第2章 第二章 欺诈 话锋一转。 “交代嘛,当然可以,若你能赢下我,我不仅能做到你说的什么交代,还能帮你把表妹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段子殷笑眼微眯,“怎么样?” “你少唬我”沉固安远可不相信段子殷会有那么好心,侧目而视,“你向来出尔反尔,我怎么信你?” “诶~若你是担心这个,我自有法子。” 不出半日,消息传遍了全阳城,震惊四座,上至世家大族,下至平民百姓,大街小巷,无人不议论此事。 露天茶馆,饮茶是假,闲扯是真。 “明日申时,沉固安远将要在荆楚馆同那段小霸王比试,若段小霸王输了,便要亲自将那姑娘找回来,赔礼道歉呢!” “哟,够硬气,竟敢去找段小霸王麻烦。对了,比什么呀?” “现在还不知道呢,说是到时候抓阄来定。” “我押沉固安远胜!段小霸王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孰好孰坏,一目了然,还犯得着比么?” “话也不是这么说,万一抽中什么骑射,段小霸王可是手到擒来。” “还真有几分道理。” “我呸!那也得他有这么好运才是。” 人群的争端持续到次日,至荆楚馆前,仍叫嚷着,辩不出个所以然。 台子已连夜搭建好,只欠东风。 “咚咚咚”沉闷的鼓声盖过了众人的喧闹声,示意二人入场。 沉固安远头脑发胀,刚才不过用余光扫了眼台下比肩肩踵的人群,顷刻飞了半条命。 好多人... 双目晕眩,连路都不会走了,这会儿迟迟迈不出第二步。 偏偏台下的人还当他是铁打的胆子,竟敢如此傲然蔑视段子殷,还没开始比,先给个下马威。 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喊着,“打起来!”,“咻咻”吹口哨助威。 幸好他今日穿的袍子足够宽大,掩盖了他同手同脚,这才不至于闹出笑话。 段子殷与沉固安远两对而立,中间人取来个罐子,行至两人中央,示意沉固安远从中抽取今日的试题。 万众瞩目下,沉固安远定了定神,压抑着他天然对人群的恐惧,深吸了一口气,明白必须把握拯救表妹的唯一机会。 手摸索进罐中,犹豫再三,挑了个趁手的。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此时不约而同屏息凝神,聚精会神盯着沉固安远手中的纸条。 沉固安远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臂不受控制的颤抖,终于是在目光触及黑字时,将心放回原位,看来老天爷也站在他这边。 “围棋”。 全然没注意到段子殷眼中闪过一道奸计得逞的得意。 沉固安远将纸条递与中间人,再由中间人展开纸条高举环行全场示意。 台下或磕着瓜子,“这还比什么,必然是沉固安远胜,这段小霸王估计连围棋的规则都搞不懂。” “我看哪,不出一炷香功夫,这段小霸王便会败下阵来了。” 或摩肩擦掌,两眼放光,“平日里这段小霸王欺行霸市,今日竟能看这厮吃瘪!” 段子殷命人搬来桌椅棋盘,两人相继入座,沉固安远执白子,段子殷执黑子,正面交锋,好戏开场。 起初沉固安远还有些不适应众人的存在,两人竟打的有来有回,沉固安远只当是自己状态不佳,旋即调整状态,试图一鼓作气拿下大局。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想象中发展,随着被连吃了几个子,他恍然意识到这段子殷绝非善茬。 肉眼可见的有些慌乱,收袖竟无意将棋罐碰倒,白子滚落一地,正欲起身去捡。 段子殷眼神示意旁人前来收拾,对沉固安远比了个“请”的手势,唇角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不用,你只管下。” 底下看客们更是没了先前嘲弄说笑的轻松姿态,“怪事,真是怪事,这段小霸王竟会下棋。” “会下棋不可怕,可怕的是,竟能跟沉固安远打个不相上下。” 嘴上挂着半片没吐干净的瓜子壳,手里的瓜子也被捏得汗津津,视线紧紧锁定棋盘上不断交替的双手。 白天至黑夜,从月亮西沉到月亮升起又落下。 期间众人来来往往,或高谈阔论,或分析局势,或单纯来看热闹,唯有二人始终稳坐高台。 沉固安远已然全身心沉浸在对局中,纵使眼下乌青,腿部因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动作而木然僵硬,眼手都未曾离开过棋盘半步。 段子殷挑眉戏笑,指节叩动棋面,抬眸看向沉固安远,“10回之内,必分胜负。” 见沉固安远全然听不见旁人说话,段子殷只好用身体挡住棋盘,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又重复了遍。 沉固安远被赫得下意识双手撑在后后,往后倒,鼻子皱起,嘴巴不觉张大,“啊...啊切~” 段子故意不看沉固安远,仰起头,张望着天空,“打雷了?” “你...”沉固安远正起身,袖子掩唇,恼羞又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这种时候,不必同这人计较。 棋场如战场,战局瞬息变得诡异,沉固安远眉头紧锁,来人步步杀招,招招直取性命。 沉固安远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过断臂求生。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惊悚的猜想,从一开始,这人的水平便远在自己之上,所谓的有来有回,也不过是他放水戏弄。 思及此,沉固安远背后一片冰凉,打了个寒噤,再看向棋面,死气沉沉,大局已定。 不多不少,正正好10回,最后一子颗白子落下,整整三日,厮杀终于落下帷幕。 中间人立马上前,即刻宣判,“沉固安远胜!” 台下众人意犹未尽,也觉太过仓促,“这?这就结束了?” “我怎么觉得方才明明是段小霸王要赢了,怎么会突然就输了?” “定是你看错了,那厮怎么可能赢呢?” “慢着!”沉固安远倏忽起身,久坐起身太快导致两眼发白,强忍腿间传来的剧烈酥麻,“是我输了,愿赌服输。” 旁人不清楚其中门道,沉固安远本人却是明白得很,哪里是自己赢了,分明是段子殷让的。 他当然也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样认下了,可表妹若知晓此事,别说回心转意了,定会厌弃自己。 更何况他也难过自己心理这关,受人之恩,岂不低人一等?往后在段子殷面前,矮上一截,他断断不能接受。 台下一片哗然,争先问询。 “小公子?你莫不是中邪了?” “还是段小霸王逼迫你了?” “呔!我就知道,那段小霸王定会耍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不是,没有任何人逼我。”沉固安远面向台下拱手,深深鞠了一躬,“是我技不如人,没能帮表妹讨个说法。” 转面看向打着哈欠的段子殷,“我自会前去寻表妹,同她赔罪。至于段公子,棋艺再精湛,也无法改变你是混账的事实。” 言罢,全然不顾台下众人纷纷喝倒彩,或摇头,指指点点,“白读这么多书,读到狗肚子里,真是个糊涂人!” 毅然走下台,特地绕了个大圈,避开人群,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之后,终于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肩颈松懈下来,疲惫使他再也无法保持人前的庄重。 孤身寂寥,可困意早已散去,唯余他不断叩问自己,往后是否能承受住旁人的口舌,脚步愈发沉重。 肩膀忽然被人撞开,吓得他一颤。 来人在沉固安远眼中格外挑衅的眨眨眼,“喂,你怎么认输了,我可是放水了,不对~” 段子殷托着下巴,假意深思,“应该叫放海?” 沉固安远没好气道:“虽不知你意欲何为,可我若遂了你的意,成了那胜之不武的小人,那便不叫沉固安远。” 段子殷故作惋惜,微微歪头,“那~跟我姓,叫段固安远?” “你!”沉固安远深知自己斗嘴斗不过这人,气得拂袖而去。 偏偏段子殷还不肯放过他,闪身横在前头,“这么着急走?” 沉固安远实在不想同这人言语,左跨想要掠过这人,谁知他有心灵感应似的也往左跨。 引得沉固安远直皱眉,右胯回原位吧,这人又跟了上来,几番左右横跨,本就憋闷着气,如今更是恼火。 咬着牙,下颌咬肌格外突出,问责的话还未出口,圆胖的罐身忽然占据了沉固安远的视线。 “你葫芦卖的什么药?” “葫芦?我可没有葫芦。”段子殷嘴角勾起弧度,晃了晃手中的罐子,“你不觉得眼熟吗?” 沉固安远带着几分狐疑,探究打量半晌,忽然脑中闪过个画面,这不就是三天前,用来抽签的罐子吗。 难不成?!沉固安远瞳孔微缩,一把抢过罐子,双手将罐子整个反转,里面的纸条悉数倒出。 蹲下身,顾不上被随意搁置在地上翻滚的罐子,迫不及待展开一张纸条,“围棋” 第二张,“围棋” 第三张,“围棋” ...还是“围棋” 纸张从沉固安远指尖滑落,他微微失神,心中升腾起一股寒意,遍布全身,好似被人握在掌心,当成玩物消遣。 这罐子里头,装的所有纸条,只写了两个字——“围棋”。 什么狗屁比试,分明就是阴谋。 第3章 第三章 隐情 沉固安远起身,双眸蕴着自责和愤恨,“是我太天真,竟没想过你会如此下作!” 段子殷倒也真不客气,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对啊,何为你如此蠢笨。” 沉固安远此刻就算想要向众人揭穿他。 大抵也只会被曲解成:后悔认输,想借个由头寻段子殷错处,落得个既要又要的名声。 再者,方才认输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勇气,已无力面对众人的审判,只得自嘲笑叹,“笑话看够了吧。” “真生气了~”段子殷见沉固安远面若寒霜,故意侧目,不看自己,再次出言,“你真的生气了?” 沉固安远哼笑一声,“还请段公子玩闹够了,休要再纠缠于我。” 段子殷撇撇嘴,“你真的信她会爱上我,还会因我的一句话,削发为尼?” 沉固安远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反意,终于舍得拿正眼看段子殷,眼里多了几分探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迎面飞来个什么东西,沉固安远下意识伸手接住,摊开一看,是个破石子。 顿觉上当,面红耳赤,将石子往地上一掷,“耍人也该有个限度!” 段子殷脚尖触地,飞身向前,手背紧贴地面,手掌接住了那石子,稳住身形,负手而立,颠了颠手中的石子。 “诶~不能冤枉我吧,这回可没耍你,你不妨仔细看看。”再次将石子扔进沉固安远手里。 沉固安远半信半疑,指尖摸索着,真的摩挲到几处坑洼,再细细探去,竟是用簪子雕刻的四个字,“安郎勿挂”。 仔细看,底下还有行小字——“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沉固安远愕然抬眸,“这?” “自然是你表妹托我给你的。” 段子殷还以为沉固安远这副眉头轻蹙,嘴巴翘得能吊起一壶酒的模样是不相信,“她心系山河,并不拘泥于情爱。” “你若不信不妨去问问远洋航渡的商贾,前两天是否有借我名号的少年登船...” 沉固安远打断了段子殷,眼底是掩盖不住的失落,“我信,我知道她绝非旁人口中那种人...” 是表妹的字,没错,沉固安远绝不会认错,青梅竹马互相扶持多年,怎么可能会认错字。 怪不得,怪不得她平日里最喜欢收藏什么江山社稷图,最喜游湖泛舟。 正因如此沉固安远才多了几分落寞和伤感,表妹宁可把这些东西托付给段子殷这个不过仅见过几面的人,也不肯直接交与给数年来朝夕相处的自己。 红了眼眶,“可她为何如此不信任我,这事从开始便能同我商议,我又怎会为了一纸婚约困住她,怎会让她毁誉至此?” 段子殷顿了顿,继而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你又笑什么!”沉固安远是真多了些怒意,搞不懂这人,分明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有那么值得嘲弄吗? 段子殷眼尾飞挑,绕着沉固安远踱步一圈,“哈哈哈...你表妹真是料事如神,你猜猜她怎么同我说你的?” 沉固安远视线跟着段子殷转,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怎么说的...” “‘我那痴性儿的表哥啊,若是知晓我远遁之心,定要担下所有骂名。” “宁肯背弃宗族亲缘,受千夫所指,也要将过错尽数揽于己身,以移情别恋之名成全我。’” “还千万嘱咐你,‘另寻良配’。”段子殷着重咬着“另寻良配”四字。 “那她呢?”沉固安远呼吸紧促,话到嘴边又哽住,旁人贬损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但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段子殷屈指弹在沉固安远皱得梭起的鼻梁,“你这蠢货!你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你倒是看不懂她一点么?” “她要真怕人嚼舌根——别说游历山河,怕是听见外头狗叫都得吓得缩回闺房。她心有定力,不惧风雨。” 段子殷双手环抱胸前,头稍稍后仰,半垂下眼眸,上下扫视沉固安远,“哪像你,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这般活一遭。” 沉固安远神情窘迫,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反驳,却无从说起,他的确说对了,沉固安远哪有这个胆子。 抻袖背手,发泄心中的不快,“既如此,你好好同我说便是,为何几次三番戏弄我?” 段子殷啧啧两声,摇着头,“你表妹两天前才登船,若提前告知你,岂不让你去拦路。” “况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你我的赌局上,不正是她出海最好的时机吗?” 段子殷颇为得意,“说起来,你还得好好感谢我。” 沉固安远嘴角抽搐,“那还真是谢谢你。照你这么说,方才比试,为何要让我赢?” 段子殷两手一摊,耸耸肩,“好玩而已。” “好玩?”沉固安远不可置信的喃喃了几遍,深吸口气,强压住怒火,“那你怎么预料到我会认输的,若我没认输,你要怎么兑现诺言?” 段子殷面不改色,“什么预料,我当然不知道你会认输。” 沉固安远眉梢微微下压,“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哪怕你真的赢了,我也不会兑现。” 段子殷这话十分坦荡,没有半点歉意,“信守诺言的都是君子,我是君子么?干我屁事~” 沉固安远手捂着胸口,手随着胸膛剧烈起伏,着实被气的不轻,“你...表妹怎会将重要之事托付给你这种混账!?真是不可理喻!” 段子殷双眸浸满玩味,频频咋舌,“可惜啊可惜~表妹还叮嘱我,要照看你。半个月过后,宫里召见你,我必要跟着的。” “...宫里召见我?”奇了怪了,沉固安远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事。 段子殷故作口误,双唇翁张,指尖半掩,“哦对~忘了这事你还不知道。” “你少卖关子了,直接说不行吗?” 段子殷抿唇挑眉,伸出食指晃了晃,抛下句,“天机不可泄露”,转眼跑的无影无踪。 气煞沉固安远也!既是什么天机,一开始就别提啊!提了又不说完!白白吊人胃口! 沉府门前大街,挑着扁担的商贩高声吆喝,“卖甜酒嘞!卖甜酒嘞!” “吁——”沉固安远拉住缰绳,几声踢踏后,翻身下马,迎面撞上了出门的两位哥哥。 见两人穿戴齐整,颇为正式,不禁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二哥横眉冷眼,“自然是去寻浔阳公主,替你做主,问那姓段的讨个说法!” 沉固安远心中咯噔一下,偏又在这两个哥哥跟前,不敢造次,压低了声量,“不行...” 二哥厉声惧色,“有何不行?!” “往日我们苛教你,不许你逾矩,可没让你被人欺负到头上,还委曲求全!” “分明是你赢了比试,他竟还逼迫你认输!” 沉固安远总算明白,这两人是误会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并非如此,的确是我技不如人,这才认输的。” 大哥终于开口,眉眼冷冽,“不必多言,你在家等我们的消息便是。” “这姓段的,真以为我们沉家人都死光了,任他欺负?”好歹沉家祖上也富过,这么些年,还是有些声望的。 二人不顾沉固安远的阻拦,牵过家仆递来的缰绳,眼看就要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沉固安远火急火燎,快速三步并两步上前拽住大哥的手腕,脱口而出,“其实...是我和段子殷做了个交易。” “他并没逼迫我。” 大哥转头看向二哥,示意先等等,二哥虽心有不甘,还是照做,“你且细细说来。” 今天下大致分为两党,以段家柳家为首的二皇子雍王党,以及以浔阳公主为首的太子党。 当今天子本是个偏远封王,可惜其兄上位后大肆处决皇室宗亲,不到一年病逝。 偏还没留下个子嗣,故兄终弟及,皇位落在了当今天子头上,算是走运。 而浔阳公主则是天子还是封王时,与发妻第一个诞下的孩子,对其极为宠爱。 以还是封王时的封地浔阳赐名,名为浔阳公主,甚至特许浔阳公主不用前往封地,而是留在皇宫,参与朝政。 沉固安远咽了口唾沫,“半个月后,宫中将会派人召我入宫,按时间推算,应当为了争储一事。” “当然也包括我们站队的浔阳公主,还有些详尽的东西,他之后也会一一告诉我,这便是我同他做的交易。” 既然是争储,拼的是什么?拼的是人。谁能选出更多的人才,就更有机会在这场斗争中胜出。 因此,浔阳公主必然会着手拔擢人才,届时只要把握好机会,就是沉固安远乃至沉家的出头之日。 沉固安略微错乱的呼吸出卖了他的紧张,其实这消息他也拿不准哥哥们是否知情,更别说真伪。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二哥眉眼蕴着几分疑惑,“浔阳公主怎么可能将如此之事告知与他?” “是...是太子同段子殷说的。”原因么,自然是因为段子殷是太子表弟。 柳家不愧是世家,族中女子,既嫁天子,又嫁重臣,说来,天子和段父还是连襟呢。 话刚出口,沉固安远心跳蓦然漏了半拍,因为这话有个十分明显的漏洞。 若往远了扯,其实段子殷也算雍王表弟。毕竟太子和雍王生母都是柳氏,不过此柳氏非彼柳氏。 太子生母柳氏难产而亡,后又来个小柳氏,诞下了雍王。 小柳氏势力渐长,柳家自然更加支持小柳氏之子雍王,太子自然也就沦为了弃子。 只不过没想到这颗弃子被浔阳公主给捡了。 沉固安远头脑快速思索,试图想出一个合理解释时,大哥抬手示意二哥不必再问。 清了清嗓子,“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们不强求你告诉我们详尽的内容。三日之内,只需你告诉我们哪一天,我们就信你。” 沉固安远松了口气,知道这是暂时糊弄过去了,当即应下。 大哥语气骤然冷了七分,“你若敢欺瞒兄长,别说那姓段的,就连你也得给我滚去祠堂跪着。” 沉固安远哪敢说个“不”字,汗流浃背也得点头如捣蒜。 其实按理说,罚跪祠堂这种话不该由当哥哥的来说,可沉家情况特殊,父母因病先后早逝。 况且哪怕是二哥也比沉固安远足足大了17岁,说他是两位哥哥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 胡话是这么稀里糊涂放出去了,可还得兑现啊,敢糊弄两个哥哥,那便是死路一条,不对,会比死还惨。 沉固安远窝在书房,头磕在桌上,敲的“邦邦”响,翻来覆去,哀叹声不绝于耳,哪得个愁字。 自己前脚刚同段子殷说,“休要纠缠于我”,后脚就找上门,可不是打自己脸嘛。 脑海中浮现出段子殷那张洋洋得意的脸,浑身一颤,缩起脖子,抖落掉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他宁可去大街上赤果果狂奔,也不愿意再拉下脸去找段子殷! ...好吧... 他必须承认,去大街上果奔是不可能的。 第4章 第四章 梦魇 这是哪儿?沉固安远双眸倒映出一片荒芜,肉眼可见的惊慌,想动身,却发现被人五花大绑拴在了树上。 低头一看,更是几近晕厥,关键部位没有丝毫遮挡,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 脸皮又薄,别说呼救,他不找棵树吊死就是好的了。 周身忽而回荡起“桀桀桀桀”的渗人笑声,还没寻到声音的源头,面前赫然出现一张阴森邪气的脸。 赫得沉固安远猛吸一口气咽不下,变成卡在胸口至喉间的嗝,打个不停。 腰腹抽动,带动胸颈头上下起伏,话都说不栾,“你...嗝...怎么又是你!段子殷...嗝...你这是要干...什么...嗝!” “桀桀桀桀”段子殷恶趣味的探出手,指尖轻轻刮过沉固安远的脸颊。 把沉固安远恶心得眉毛都在用力抗拒,“表妹...嗝绝...绝嗝不可能让你这样照顾我!你休要...嗝!越界!” “是吗~”段子殷阴测测笑着,手中倏忽多了根长约三寸的银针。 沉固安远心中警铃大作,多了几分恐惧,“你...嗝你,想干嘛...嗝...” 段子殷淫邪含笑,视线下移,唇齿轻动,“我想试试看,塞不塞的进去。” “不!不!!!”沉固安远骤然睁开眼,挣开如蟒蛇般缠绕在身上的被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惊魂未定,特地掀开裤子瞅了眼,确认安然无恙。眉头舒展,终于缓下来,安慰着自己,“还好还好,只是梦罢了。” “小少爷,怎么了?”候在门外的家仆姗姗来迟,瞧着沉固安远满头大汗,发丝紧贴额颈,双唇毫无血色的模样。 惊呼上前,取下帕子擦拭,“您这么出了这么多汗!” “没事”沉固安远用手腕隔开家仆的手,“不过是做噩梦了,盗汗。” “我分明记得我是在书房,怎么来这儿了?” 家仆倒上杯茶,递与沉固安远,“二爷见您在书房睡着了,怕您着凉,特地吩咐下人将您安置回来了。” 沉固安远一口饮尽,递回示意再倒,心中却多了几分不安,只怕哥哥们是来询问进程的,“原来如此,那我睡多久了?” “约莫两日有余了。” 沉固安远险些呛住,咳嗽几声,“什么?”遭了,算来距那三日之限,仅剩不到一日了。 神色紧张,放下杯子,“我睡着的这两日,哥哥们可有派有人来过问?” 家仆思抻片刻,“有两次,一次是昨日午时,再一次便是两个时辰前,都是二爷派人来过,但听说您尚在休息,便打道回去了。” 沉固安远喉结上下滚了滚,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不自觉拨弄着手指的倒刺,时间紧迫... 不行,至少不能坐以待毙,甩了甩头清醒了下,迅速下床,穿戴好衣物,直奔书房。 虽说是有这份心,可真到要琢磨出个法子来,沉固安远还是一个头两个大,手里捏着笔杆,来回踱步。 任他着急上火,时间可不等人,太阳早已西沉,月亮爬起转瞬又被层云掩盖,泼墨的夜空零星几点亮光。 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不由得心沉了沉。 来人敲了敲门,声音穿透门板,“小少爷,二爷命我来送些吃食给您。” “顺带问问您,那事怎么样了?” 沉固安远刚放下些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婉拒了吃食后,“帮我告诉二哥哥,不用着急,我定会赶在约定时间前完成的。” 待送走了二哥哥派来的大佛,沉固安远更焦心了,方才只是踱步,如今简直是要把地面都擦出火花。 烦闷不安之际,倏忽灵光一闪,不好意思开口问,那用写的不就行了?! 即刻冲外面候着的家仆吩咐,“去取我的鸽子送来!” 有了主意,沉固安远安定了下来,端坐椅上,寥寥几笔落于纸上,精简说明了情况。 适时家仆送来鸽子,沉固安远将纸条卷起,绑在鸽子腿上,事不宜迟,只手拎着鸽子笼,单手驾马。 秋风卷走层云,露出一角月色,月光引路,踏月而去。 百花楼正是热闹的时候,来往宾客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门外公子王孙的马车接踵而至,再不济也要有侍卫随从相伴。 沉固安远独身一人,提留着鸟笼,显得格外寒酸。在门口晃悠,鬼鬼祟祟,见人就躲,不像是来找人,倒像是来做贼的。 沉固安远倒也想赶紧找到段子殷,可夜里的盛况属实始料未及,找不到段子殷事小。 若是碰上认识哥哥们的同僚,将沉固安远来百花楼的事情捅到了哥哥那,指定完蛋了! 所幸出来个有眼力见的姑娘,不至于让沉固安远当太久的“贼人”。 行至沉固安远面前,轻轻福身,温言软语,“公子可是有什么事,若奴家能尽绵薄之力,您只管吩咐。” 沉固安远仿佛见到了上天派下来的救星,将鸟笼置于身前,“可以帮我把这个交与段家公子吗?” 见那女人表情为难,有些迟疑,又补充道:“你同他说我是沉固安远。” 女人恍然,“您就是沉家那小公子,您早说,段公子吩咐过的。” “公子不如进来坐坐,段公子待会儿便来了。” 沉固安远婉言拒绝,正欲递过鸟笼。 忽而里头传来一阵极为刺耳的脏话,“草倪码!你个贱妓!狗变的啊你!竟敢咬我!” “踏马的!你知道小爷是谁吗!” 沉固安远听得直皱眉,哪儿来的粗鄙之徒,侧目望去。 是个肥头大耳的华服男子,胳膊上几个牙印,正凶神恶煞的对着地上个漂亮姑娘发难。 “小爷可是鸿胪寺主簿之子,蒋六!知道我叔伯是谁嘛?光禄寺卿!你们这帮低贱之人,给我提鞋都不够格,竟敢伤我!” 不时有人上前劝说,都被蒋六连骂带踹驱赶开了。女子见势不妙,匆匆行礼,“公子稍等,我去去就回。” 沉固安远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静观其变,一是因着哥哥们,二是因着表妹,自己这段时间正在风口浪尖上,任何举动都会遭人猜忌。 更别说事发在百花楼这种是非之地,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三是若有旁人能解决此事最好,实在到了万不得已,那再出手也不迟。 蒋六仍在叫嚷,“管事的呢!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女子快步走去,面上挂着招牌的笑容,挡在漂亮姑娘身前,“这位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蒋六沙包大的拳头砸在桌上,“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先!” 女子面不改色,屈膝行礼,“真不好意思,我们管事的这几日家中有事,回老家了。” “有什么事情不妨同我说。” 蒋六贼眼上下横扫,“哼,误会?我告诉你们,除非把她洗干净了送到我府上,否则此事没完!” 地上的姑娘猛地啐了口,半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娇柔的脸上一对横眉。 “我呸!玉红姐姐,哪有什么误会,分明是他要我用嘴喂他喝酒。我不肯,他便想抓我灌酒,我这才咬了他。” 玉红侧过脸,轻蹙眉,低声示意,“阿刁,你少说两句。” 阿刁虽闭上了嘴,神情却不带一点服的。 蒋六被戳穿,恼羞成怒,抬手掀翻桌子,玉器珍馐噼里啪啦摔得稀烂,“好啊!” 暗处的沉固安远攥了攥衣角,掂量着时机。 “这就是你们百花楼里带出来的规矩?主子要喝酒,奴才还有拒绝的份儿?” 玉红腰杆笔直,不卑不亢,“百花楼的规矩这么些年,清清楚楚,姑娘们只卖艺,不卖身,还请六爷莫要强求。” “都出来卖了,还立什么贞节牌坊!” 玉红的话语间带了些冷意,“六爷,事不过三” 转瞬又柔了下来,极为体贴,“段少爷最爱听我们这儿的头牌唱曲儿,这会儿估摸着在路上了,若是...” 绵里藏针,威胁之意尽在其中。 沉固安远不觉轻笑,原先还怕这些个姑娘家会吃亏,看来是自己见识浅薄,看轻她们了。 同行的人也打怵,悄声在蒋六耳边低语,“段子殷平日里就爱同这些个花楼女子鬼混,咱们还是走罢。” 蒋六听见段子殷的名号,显然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腿肚子打软,肉眼可见多了几分畏惧。 还是强撑着,嘴硬几句,“少拿那段小霸王压我,我可不怕他!” “今日之事我暂且放过你们...改明日我再来找你们...”身体倒很诚实,灰溜溜夹着尾巴往外走。 蒋六刚走出正门,迎头摔下台阶,轱辘几声,沉甸甸大坨砸在地上,家仆几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抬起来。 蒋六全身都挂了彩,张嘴满口血,门牙磕掉半截,四处张望无果,无能狂怒,“谁?!谁绊我!” 沉固安远躲在圆柱后,默默收拢了衣摆。 历经波折,鸟笼终于交与玉红手中,匆匆拜别。眼下又要面对另一个难题了——马匹还在马厩中。 起初分明是想着把马拴在路旁,放下鸽子就走。谁知那马生太热情,非得替沉固安远安置在马厩,连打赏的银钱也不接。 这下好,本就寒酸,牵马的时间太早,更显得一股子没钱还要来装腔的穷鬼相。 况且,人都这么好心,若是走太早,好像也拂了人家的好意。 心中纠结撕扯,迟迟下不了决定,踏至房檐,跨坐在瓦片上。单手撑着下巴,无奈凝望着对面马棚里,自家马匹埋头吃草的刻苦模样。 神游之际,肩上一沉,“看什么呢?” 沉固安远还未察觉不对劲,下意识回答,“嗯...在看我家的马什么时候自己飞出来。” “哦~我也想见识见识。” 沉固安远猛然起身,见了鬼似的,刚退两步,脚底打滑,重心不稳,往后一仰,双臂跟溺水般扑腾。 千钧一发之际。 第5章 第五章 帮手 段子殷食指指节勾住沉固安远的腰带,轻飘飘将人带了回来,勾唇一笑,“还不谢我?” 沉固安远急忙抬起手,长袖挡住眼睛,压根不敢看段子殷的脸,生怕忆起昨晚的梦魇。 半晌,不知为何,沉固安远竟然生出一种错觉——有匹马在身边。不对劲,十分有百分的不对劲。 不仅是因为鼻腔里钻入了股马草味,耳边竟还隐隐约约能听见马喷气。 试探的放下长袖,对上一双睿智又无辜的马眼,马嘴里还咀嚼着马草,脸上就差写着,“我是被绑架了”。 沉固安远难以置信看向段子殷,“你怎么把马弄上来的,你疯了?” 段子殷俯身,从马嘴里抢走半截马草,上下晃悠逗弄,“可别赖我身上,这是它自己飞出来的。” 沉固安远真是被气乐了,“那我想请你赐教,它没有翅膀,怎么飞上天的?” 马匹怨念的瞪着段子殷,它若能开口说话,定会说,“老子不是狗!” 段子殷见这马不上道,顿觉无趣,用马草抽了两下它的脸,这才将马草塞了回去。 直起身体,左手叠右手,右手叠左手,“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 两手齐齐往上展开,摊开在身侧,视线在马棚和屋顶之间划了道弧线,头部也跟着摆动,“就这么飞天咯。” 沉固安远实在是被这人胡说八道的功力雷得不轻,“那我倒是问问你,它怎么下去?” 段子殷微微挑眉,眼底划过一丝顽劣,“这还不简单~”抬脚将屋檐踏碎。 一人一马瞬间失重,跌落在草垛上。动静之大,瞬间惊动四方,人群皆被吸引了注意力。 沉固安远手忙脚乱站起身,仰头探看,残檐之上,哪还有段子殷的影子,暗道了句“该死”。 伙夫拿着火把,首个赶了过来,也不顾沉固安远的解释,高声叫喊,“来人啊!有贼啊!” 顷刻间,“有贼啊!”“抓贼啊!”口口相传。 沉固安远又不是个傻的,这种情况被逮住了,有十张嘴也难说清。 飞身上马,压低身体,右手缠紧缰绳,“驾!”左右横跳,总算绕过不断赶来拦截的人群。 多亏是晚上,又在马厩中,光线不好,并没人看清楚沉固安远的长相,不然又是一桩笑料。 几番折腾,终于到家,沉固安远胡乱洗漱了下,累得往床上一趴,沉沉睡去。醒来已是次日午时,距离和哥哥们约定的时间只差了两个时辰。 按道理来说,鸽子应当早回来了,这儿都不见踪迹,要么玉红那儿出了岔子,鸽子没到段子殷手上。 要么就是半路被人射下来了,再者就是段子殷那出了问题。可无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眼下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去找段子殷。 咬牙跺脚,再怎么厌烦唾弃,该去还得去。 马蹄声急促,疾驰而过,顺势刮起阵阵秋风,不少人被吸引,循着马奔走的方向打量。 才至百花楼门前,迎面飞来个翻滚的木椅,沉固安远勒紧缰绳,大腿发力,使得马往后撤了几步,堪堪躲过。 还没完,更多桌椅被相继扔了出来,里头不时传来打砸声。紧接着便是姑娘们花容失色,惊慌失措,相继叫喊着跑了出来。 沉固安远随手将马置于一旁,挑了个略显镇定的姑娘,上前打听,“出什么事了?” “昨夜那个闹事的又来了,还带了什么...总之还带了一大帮人,进来什么话都不说,又打又砸的。” 沉固安远心头一紧,按理说昨日玉红都搬出了段子殷这尊大佛,蒋六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来寻是非才对。 除非...有别人给他撑腰。 若是有旁人给蒋六撑腰,以那蠢货的性子,还真什么都有可能干的出来。 匆匆道谢,沉固安远抻夺片刻,此番上前定会惹上麻烦,可昨日自己也出手教训了那蒋六。 若他把这事算在姑娘们的头上,岂不是让旁人做了替罪羊?此事沉固安远断然过意不去。 再者,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欠了段子殷帮表妹传音之人情,此番相助,也算还了人情。 下定决心,沉固安远顶着人流和横飞的物件,朝里走去。 百花楼里的人散了大半,余下也大都是些蒋六带来的打手。蒋六浑身缠着纱布,像条大肥虫子,格外醒目。 玉红为首,几个稍显年长的女子毫无惧色,挡住了去路,“不知六爷此番前来,如此手笔,欲意何为。” “少装蒜!我说了我定会找你们讨回来的!”蒋六一张嘴,露出只剩半截的门牙,不但没有半分威慑,还显得十分滑稽。 瞬间又换了副面孔,包成鬼样都不妨碍鹌鹑似的缩着,冲他身旁锦衣男子卑躬屈膝。 “堂哥,就是这帮妮子,昨夜不仅伤了我,还凭着段少爷的威风来压我。” 锦衣男子昂首,垂下眼帘,三角眼仅露条缝,满是不屑,“你昨日说的那个女人是哪个?” 蒋六扫了眼,拱手弯腰,讨好笑着,“好像不在这里头。”转面立起眼睛暴呵,“怎么没瞧见那个叫阿刁的!今日我非带她走不可!” 玉红福身行礼,腰身却不曾弯下半分,“六爷,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呐。” 蒋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指指点点,“堂哥你瞧,她又在威胁我。” 锦衣男人招招手,示意打手们将人抓起来。 沉固安远人都飞出半里地了,楼上“砰”的一声响,硬是把他扯回了暗处。 姿色绰约的女人推门而出,两扇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后撞击墙壁又回弹,一声娇喝,“我看你们谁敢!”。 满头珠翠震颤,扫视全场,震慑住了打手。 蒋六眼神色眯眯的,直往女人雪白的膀子上瞅,“哟,这不是头牌瑶琴姑娘么?” 瑶琴倚在围栏上,一改往日的媚态,“二位爷,听奴家一言,赶紧走。” 身后冒出个脑袋,“瑶琴姐姐,段公子到底哪儿去了?” 瑶琴纤纤玉手理着鬓发,“啧,别提了,昨夜忽然嚷着吃什么鸟” “大清早就就出门,只怕去找什么小厨房了。” 鸟?什么鸟?沉固安远虽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到底没往心里去。 蒋六两眼放光,指着瑶琴身后那人,“她!就是她!” “堂哥!她就是那个阿刁!” 锦衣男子皱着眉,“都愣着干嘛?怕她个弱女子?” 瑶琴嗤笑一声,低眉玩弄着指甲,“若是段公子回来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锦衣男子早有应对,满心鄙夷,“笑话!家父和丞相大人可是同僚,我与段公子,日后也是同执朝纲,岂容你们置喙?” “反倒是你们这帮贱籍,有何资格提段公子。”一脚踢在离他最近的打手后腿上,“蠢货,上啊!” 打手们总算动手,只不过刚攀上玉红的衣角,便被沉固安远反手振开了,示意玉红等人上楼躲避。 蒋六甚是烦躁,心道这些人,怎么跟蝗虫似的,没完没了,“你又是哪儿来的?” 沉固安远护送玉红等人上楼,挡于楼梯口,拱手作揖,“在下沉固安远,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锦衣男子斜眼嘲讽,“原来是那个大名鼎鼎,丢了未婚妻的丧家犬。” 沉固安远汗颜,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必理会。” 一声令下,沉固安远和打手们扭打在一起。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面还各个手持利器。 更何况沉固安远仅凭一双手,片刻衣物便被划开了几道口子,好在是并未伤及皮肉。 眼看愈发劣势,阿刁从楼上探出身子,双手捧着长剑,高高抛下,“接着!” 沉固安远踢开两个挡道的,只手接住剑柄,将剑鞘顺势甩出,飞砸至旁人头上,“多谢”。 剑刚出鞘,瑶琴稍有些颤抖的声音准确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段公子,他来了。” 蒋六脸色有一刻发青,环顾四周,见没有段子殷的身影,放松了下来,“你以为你玩狼来了的把戏我们会信?” 沉固安远也没看见段子殷,想来可能是缓兵之策,架起剑,准备迎击,然而却在对手的瞳孔中捕捉到了几分异样。 下一舜,头顶一沉,持续不过半秒,手中的银剑轻轻往下勾勒半圈,飘扬的披帛迷眼。 来人踩着沉固安远的头,接踵踏上沉固安远的剑,最后稳稳落于沉固安远身前,如履平地。 ...?沉固安远后知后觉,眉毛抽搐,这人什么意思呢?把自己当成踏板了? 若非此时面前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早开口骂人了。 阿刁好奇询问,“瑶琴姐姐,你怎么提前知道段公子来了?” 瑶琴眼神飘忽,手悄然抚上发间的珠翠,话语间透着几分阴森,“因为,我少了一根簪子。” 锦衣男子一改先前的鄙夷,正了正衣襟,拱手微笑,“见过段公子,在下是光禄寺卿之子,蒋宇。” “前些日子家父还同令尊同游诗会,特令与阁下往后” 与此同时,玉红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沉公子!快拦住他!” 沉固安远正想问拦住谁?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粘稠的血液顺着玉簪缓缓流淌,“啪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瑶琴瞬间回神,一把捂住了阿刁的眼睛,手指并得紧紧的,生怕漏一点缝,怨怼道:“总这样,也不提前说声。” 玉红意识到为时已晚,深深叹了口气,这回又没能拦下来。 蒋宇鼓睛暴眼,嘴巴大张却无半点声音,随着“噗呲”玉簪从他太阳穴整个拔出,血液喷溅,僵直倒地。 段子殷双眸翻腾着嗜血的猩红,满脸厌烦,“聒噪死了。” 第6章 第六章 命案 蒋六离得最近,甚至有几滴血渍溅进了嘴里,失声尖叫。两眼一翻,结实砸在地上,两腿间还渗出带着异味的黄褐色液体。 段子殷可不会求放过他,踩住他的胸口,悬空的手一松。泣血的玉簪垂直落下,直挺挺插入蒋六的心脏,一命呜呼。 其他打手哪见过这架势,拿钱办事,可不是拿命办事,丢盔弃甲,跑的比兔子还快。 段子殷身上干干净净,滴血不沾,恢复了以往的神色,粲然一笑,“终于安静了~” 瑶琴一声娇嗔打破了诡异的氛围,“要死啊,你又用我的簪子!” 段子殷仰起头,嬉皮笑脸,“好姐姐,这次赔你十支好不好~” “去你的吧!” 沉固安远目视着段子殷,神情复杂,既胆颤于他的手段,又莫名萌生出一种佩服。 昨夜算上今日,这么多人都不及他短短几秒的杀招。此人行事之果绝,绝非自己能比,“你...” 段子殷跨过尸体,走向沉固安远,“怎么?” “你难道不怕摊上事,且不说蒋六,蒋宇的家世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告你个草菅人命,你该如何自处?”就凭现在来说,蒋家的势力远在沉家之上。 段子殷低声嗤笑,继而仰天大笑起来。 沉固安远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 段子殷止住笑,眉眼张扬,“别说蒋家,管他什么家,哪家没个把柄在我家手上?” “状告我草菅人命?那也得他们敢告。” 此话一出,沉固安远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段家势力遍布朝野,岂是沉家能比拟,转而问道:“鸽子呢?” 段子殷眼尾稍稍下垂,歪头,无辜的反问,“什么鸽子?” 沉固安远有些迟疑,难不成是玉红那儿出了岔子,鸽子压根没到段子殷手上?下意识寻找玉红的踪迹。 正巧玉红从楼梯上下来,她可不背这口锅,“奴家昨日可是亲手将鸟笼递于段公子手上的。” 段子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鸟啊,所以呢?” 沉固安远懒得同这人争辩到底是鸟还是鸽子,两人大眼瞪小眼,沉固安远只觉莫名其妙,“所以...给我呀。” 段子殷从袖口摸出块油纸包,余温使得油脂香四溢,在手里颠了颠,揭开赫然是条香喷喷的鸽子腿,“赶巧了,还剩下点儿。” “你!你吃了?!”沉固安远瞧着只剩下半条腿的鸽子,脑海中倏忽回闪过方才瑶琴说的,“昨夜忽然嚷着吃什么鸟,大清早就就出门,只怕去找什么小厨房了。” 原来早有踪迹,自己竟没想到这茬,思绪整理过后,眼神瞥向鸽子的脚踝处,“那...那绑在鸽子腿上的东西呢?” 段子殷接着装傻充愣,“什么东西?” “就是...”沉固安远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两个大男人当面还要传纸条,说出来都怪羞耻的,“哎呀,总之那个很重要!” 段子殷捏起鸽子腿,往嘴里一塞,囫囵道:“没见着,鸽子倒挺好吃。”不忘将手指上的油渍抹在沉固安远衣袖上。 沉固安远微微拧眉,将本就破了几处的袖子抽了回来,同正在处理残局的玉红借来纸笔,挑了张幸存的桌子,俯身,再次提笔。 忽觉耳后瘙痒,以为是蚊虫,伸手拍一拍,却摸到麻花状的刺挠物,转头看去,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 段子殷不知何时脑袋凑到跟前,手指分别夹住卷曲纸张的两段,贴近了比对,“画的还挺像。” 沉固安远手背捋开段子殷的小辫子,径直对上他的视线,“把人当傻子耍好玩吗?” 又忆起这几日频频被段子殷玩弄于鼓掌之中,眼底升腾起几分厌烦。 “你急什么,我又不识字。” 沉固安远锁起眉头,“你说什么?”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都没觉得这话是真的。 “你耳朵让耳屎塞住了。”段子殷胳膊肘撑在坐桌上,身体倾斜,右小腿搭在左腿前,小拇指掏着耳朵,语气淡然,“我说,我不识字。” 沉固安远一怔,眉头愕然扬起,萦绕在心头的厌恶瞬间烟消云散,再次确认,“你,不识字?” 段子殷吹了吹小拇指,“我看你不仅是耳塞,还耳背,赶紧去治治。” 对方这么坦率,沉固安远反倒无所适从,轻抿着下唇,他的怨恨和愤懑似乎都幻化成了泡影,还生出几分愧疚。 实在不怪他,谁叫段子殷总给人种背后藏一手的感觉,谁能料到他还真如传言所说大字不识。 段子殷见沉固安远半天不说话,起身,随性几步,压胯抻腿,挑眉耷眼,“我就在你面前,你直说不就行了。” 犯得着你说?就是难以启齿所以才用写的啊...沉固安远表情跟便秘似的,故意错开段子殷的视线。 “出什么事了?”玉红适时出现,拨开二人,目光锁定尚未干透的字迹,波光流转。 顷刻明了,手拢在嘴边,轻声同段子殷说明。 玉红真不愧天上派来的救星,沉固安远感激涕零,两眼冒星,就差冒鼻涕泡了,若非玉红相助,还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去。 段子殷的眼神始终不曾从沉固安远身上挪开,尤其是在玉红说完后,愈发耐人寻味,打了个响指,“想知道?” 沉固安远上下抿唇,不否认便算是默认。 段子殷眼底划过一抹精光,眯起眼睛,“那你求我。” 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瞬间,沉固安远拔腿就走,然而走出没两步,耳畔陡然回响起大哥的威胁。 “你若敢欺瞒兄长,别说那姓段的,就连你也得给我滚去祠堂跪着。” 二哥那张怒目圆睁的脸仿佛就在眼前,用脚趾都能想到,定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不止于此,若是两位哥哥将决意把事情事情捅到太子,定会搅的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纵使段子殷这人顽劣不堪,可段他好歹是帮着表妹才当了恶人,若是真让他担下所有骂名,沉固安远心里自然也过意不去。 步伐渐缓,顿足片刻,指甲嵌进掌心,还是回首,对上段子殷那幸灾乐祸的眼神,抑制住了想要痛骂他一顿的心绪。 沉固安远双唇翁张,别说段子殷了,就连他本人都听不见,可这已极尽了他的羞耻心。 段子殷偏不看沉固安远,转头冲着玉红打趣,“你瞧瞧,沉家出了个痴儿,耳背还哑巴。” 玉红自然是不愿掺和,摆摆手,绕道走了。 沉固安远羞红了脸,又无可奈何,只得气沉丹田,猛吸一口气,“求...求...”虽说声音还是跟蚊子叫似的,可相较之前不知强了多少倍。 段子殷最擅长火上浇油,左顾右盼,“诶?谁在说话?”作势敲了敲桌子,俯身耳朵贴在桌上,“是不是你在说话?” 沉固安远额间青筋暴起,龇牙咧嘴,话跟烫嘴似的,飞快在嘴里炒了遍“我说求求你!” 呸呸两声,袖口用力擦拭着嘴唇,他恨不得把这张嘴给扔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嗯~”段子殷微微颔首,将尾音拖得老长,脚步随之靠近,最终停在距离沉固安远一掌的距离。 屈身弯腰,目视前方,不偏不倚,头置于段子殷右肩上方,略低于段子殷头部的水平线,低声呢喃,“可是我也不清楚具体哪天诶。” 稍稍偏头,对上沉固安远瞳仁震颤的双目,扮作可怜相瘪瘪嘴,“怎么办呢?” 疯了,真是要疯了,沉固安远崩溃的闷头低笑,抛下句“你赢了”,转身离去,这回再也没有了顾忌,步伐愈快。 先胡乱编个日子,拖住两个哥哥,再想法子去别处打听。若这消息是假的,那就认命吧,大不了18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耳朵忽觉异物感,步履不停,伸手探去,竟是条卷起的小纸条,不知何时被人夹在了耳尖。 疑惑展开,三个娟秀的大字映入眼帘——“十七日”。 凝视片刻,沉固安远将纸条揉成一团攥进手心,这人竟又骗了自己,分明识字,回眸怒视段子殷,一切尽在不言中。 段子殷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我的确不识字,所以找瑶琴帮我看的,这也是她写的。” 照他这番说法,打从开始他就知道沉固安远此番前来的目的,然而却故意装作不知情,肆意戏弄,不还是骗人么。 沉固安远冷冷撂下句,“你走的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从此两不相干。”不等段子殷回应,绝尘而去。 段子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没听见。 霎时间风云变幻,天际乌蒙,雷声闷滚作响,空气中多了几分湿润。 经过百花楼这么一折腾,时间也耗得差不多,等沉固安远到家时,天已然全灰了,平日里顶破天守门的不过二人,今日却莫名多了四人。 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正欲询问看门的家仆出了何事,那人却低头回避他的眼神。 四人霎时一拥而上,将沉固安远团团包围,“对不住了,小少爷。” 虽说晚了些,分明还没超过时间,正正好,沉固安远没有挣扎,十分配合的被几人架住,“你们是二哥派来的罢,让我亲自同二哥去说明,我已有答复了。” 众人仍是沉默,无人回复,诡异的气氛让沉固安远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时间,惹得哥哥们不快了。 忐忑不安中,被架至庭院,刚跨过门槛,侧方劈来一道爆呵:“孽障!”赫得沉固安远一颤。 四人齐齐松手,沉固安远身体瞬时失去重心,跌撞在地上。 第7章 第七章 责罚 庭中两张霸王椅,大哥沉恪居中,冷峻威严,二哥沉戟戈居侧,面红筋涨,扶手被他捏得嘎吱作响。 密密站了满院的家仆,皆缩首侧目。 沉固安远面向二人,屈膝跪直,颔首低眉,心中委屈,不过迟了些,打也好,骂也罢,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沉戟戈的脸绷得紧紧的,‘砰!’地拍在座椅扶手上,顷刻出现了一丝裂纹,“孽障!你知道你错哪儿了吗!” 沉固安远两掌紧闭,两肘至掌心紧贴地面,俯身面朝下,“愚弟未能遵守同兄长之间的约定,当罚。” “蠢物!”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哄隆”,墨色的天空被电闪雷鸣劈得赤红,“你可知如今外头传些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沉固安远呼吸凝了半刻,转眼将这段时日的事情都想了个遍,若真开罪谁,早找来了,至于到今日? 思绪万千,总不能是因为百花楼的事情罢,人又不是他杀的,况且就算要传,应当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传开罢。 抻夺道:“恕弟愚笨,不知。” “你不知?!”沉戟戈怒目切齿,拍椅起身,快步上前,左手掐住沉固安远的肩膀,将人拎起,旋即右掌重重在沉固安远脸上,“好一个你不知!” 沉戟戈是个武夫,手掌厚而重,沉固安远尚未反应过来,耳畔嗡鸣炸开,口中漫开血腥味。 沉固安远怔愣许久,缓慢抬眸看向沉戟戈,难掩震惊和哀恸。 往日二哥对他再严厉,也都是关起门来教训,从不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掌于他。 沉恪双腿交叠,十指相扣,适时冷冷开口,“你难道不知百花楼是什么地方?是非之地,最是多口舌。” “如今外头都在传,你同蒋家六郎,段子殷三人看上了同个妓子,争的不可开交。” “甚至为此大打出手,直至段子殷手刃蒋家二人。” 沉固安远双唇微张,眉头紧锁,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疯了么?!这是什么荒谬的传闻?! 连连摇头,委屈而愠怒,“并非如此!分明是那...” “真相重要吗?”沉恪双目如同一只利剑,狠狠穿透沉固安远的胸膛,“重要的是世人怎么想。” 几道雷光乍起,又在地面、墙面映出一片白。 沉恪徐徐起身,低沉平缓的嗓音透出死一般的肃杀。 “你可知蒋宇是什么人,那可是光禄寺少卿之子。你同段子殷杀了他金贵儿子,你以为他咽得下这口气?” “往后入仕为官,他有的是机会整治你,你以为你是段子殷?有个权势滔天的爹,能反了天了?” 缓步靠近,灰黑的阴影逐渐从沉固安远的双膝开始攀升,直至完全淹没,“我往日教你的审时度势,量力而行,都进狗肚子了?” “你以为只是你得罪了蒋家,一人做事一人当?” “实际上是我们整个沉家得罪了蒋家。” “往后,若有沉家子弟因你而死,这担子,你担还是不担?”沉恪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低沉平缓,正因如此愈显森寒。 天边应声滚出道雷,劈在沉恪身后,阴沉的天色下,只看得见一对冷厉的眼珠。 沉恪的确足够了解这个弟弟,字字诛心。 他最是重思多虑,让他背负沉家千万条性命,同负罪感合在一起,是压也要压死他了。 喘息之间,密密雨点,从天而降,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进沉固安远的身体,锥心的寒冷蔓延。 沉戟戈见势,不动声色扯了扯沉恪的衣角。 沉恪换了口气,命下人拿来戒尺,“伸出手来。” 沉固安远发丝狼狈的贴着脸颊,面朝下,右手掌心朝上,胳膊翻着,哽咽着,战栗着将手高高举起。 雨水在掌心积成水洼。 戒尺破空而下,第一丈,皮开肉绽,第二丈,血红的雨水顺着胳膊蜿蜒而下。 “第一丈,罚你忤逆兄长。” “第二丈,罚你肆意妄为。” 沉固安远紧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哀嚎溢出。 “第三丈,罚你连累家仆同你一起受罪。” 家仆或捻帕掩面,或转过身,或闭目,皆不忍再看。 待到第八丈,沉固安远不得不伸出右手,抵在左手臂肘,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第十丈劈落的瞬间,暴雨骤然癫狂,狂风裹挟着拳头般的雨水,溅起三尺白浪。 沉固安远应声倒地。 “这十丈,算你给蒋氏兄弟赔罪。“ 沉恪的声音混在雨里。 家仆垂首,沉戟戈攥拳。 唯有沉恪垂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一滴泪刚溢出眼角,顷刻便被冰冷的雨水吞没。 雨声淅沥,混沌的天空劈下几道白光,衬得百花楼内愈加繁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好光景,曲声欢笑声不断。 玉红仍旧前后忙活着,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却在路过几处热闹的人群时,脸色骤变,提起裙摆,飞速朝楼上赶去。 木板踏得嘎吱响,“借过”声从底层蜿蜒至最顶楼,九儿的屋子。虽保持着人前的姿态,但频繁换气还是出卖了她的焦急。 段子殷正躺懒懒斜躺在床榻上,塞了满嘴的水果,含糊不清,“怎么了?”听清楚来人话语时,渐渐坐起。 屋外雨声阵阵,屋内烛火摇曳,沉恪正处理着朝中事务,沉戟戈火急火燎,“不过是做戏给那蒋家看,你何必戳安远心窝子。” 沉恪头也不抬,笔尖刷刷,“我若不戳他心窝子,将来等我们都死了,你指望谁帮他?” 沉戟戈急得跳脚,两手背拍的啪啪响,“哥!看看,你又说死啊活啊的!” 沉恪轻哼一声,伏在案上,手仍不停,“不说就不会死了?还是你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沉戟戈怒吼,“哥!”见沉恪还是一动不动,抓狂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咚咚”响个没完。 恰逢屋外家仆前来禀告,“前往蒋家的车马已备好了。”沉恪终于停下笔,无言抬眸。 骤雨狂风猛烈拍打着纸窗,呼啸着,几乎要把纸窗扯开道口子,满座牌匾左右摇晃碰撞发出诡异的“喀喇”声。 沉固安远身体瘫软,倚靠在柱子上,头同死人般耷拉着,半晌,手指轻动。 眼睛微微睁开,忽闪几下,又闭上,窗外雨声渐弱,稀稀拉拉落在窗檐。 “喂喂喂...”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耳畔回荡着呼唤,脸颊总感觉被人用手背轻拍着。 沉固安远紧闭的双眼下,眼珠不安来回转动。 “白眉大侠!” 沉固安远双目奋力撑开一丝缝隙,昏暗的烛光下,只隐隐约约看得出,是道人影,意识混沌中,嘶哑开口,“你是谁?” “没死嘛,我还以为,要给你准备棺材了呢。” 沉固安远眼皮因为疲困频繁而缓慢的上下扫动,原本只有一条褶子的双眼皮也莫名多了两条。 意识零星回笼,“段子殷...你来做什么,又来看我的笑话?” “哈~这会儿不喊段公子了?”段子殷余光瞥见沉固安远接近糜烂的左手,眼底蓦然多了几分阴鸷,“说你蠢你还真蠢?打你不知道跑么?” 沉固安远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忍着疼痛,将手往后一抽,“说的倒轻巧,与你无关,少来掺和,只会越添越乱。” 段子殷唇边扯起一抹嘲讽,起身嗤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是些吃人的破规矩。” 转眼已经行至行牌匾前,随手抄起不知是谁的牌匾,“看我来砸了破祠堂!” 沉固安远顾不上手上的伤,双腿发力,猛扑上前,段子殷趔趄了几步,低眉一看,血掌印穿透过披帛,印在衣服上。 “你疯了!”沉固安远死死将沾着血渍的牌匾护在怀里。 段子殷下颌昂起,忿然作色,“我看你才是疯了,竟然把这死物看得比人还重要!” 沉固安远只觉好笑,字字珠玑,“你懂什么?仗着有个好爹,事事替你擦屁股,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若没了那尊大佛,能比我强到哪去?” 这话夹枪带棒,连沉固安远自己也没发觉,这话既羡慕段子殷的随心所欲,又嫉妒段子殷背后的段家势力。 “好”段子殷连说了几个“好”,眼底尽是森寒,倒退几步,翻身上房梁,“那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好了!” 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人前脚走,沉固安远后脚就跌坐在了地上,愁绪万千,有些后悔方才口不择言,虽说事实如此,未免太过伤人。 退一万步来说,此事本与他无关,也是好意关切,又不清楚沉家状况,无知者无罪,迁于他实属过分。 长叹口气,后悔也无益,只怕二人从此殊途陌路。 门口叩叩两声,传来家仆的问候,“小少爷,您省些力气别动怒,我们也是没办法,奉命行事,不准您出去。” 沉固安远知道这无非是大哥的主意,随口应了两句,又有些后怕,幸好雨声掩盖了两人的声线,这才让家仆认为是沉固安远在发泄。 屈着腰,用袖口将牌匾擦了个干净,又归回了原位。诺大的祠堂,除了沉固安远,再无半分人气。 隐秘的绝望同冷风织成细密的网,笼罩在沉固安远心头,他收拢了双臂,视线逐渐迷糊,好冷,好疼,好困。 头一栽,身体倾斜,意想中冷寂并未到来。 倒像是跌入了温暖的怀抱,不过,沉固安远太困了,顾不得这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8章 第八章 复返 雨已停了,屋檐上的残珠断断续续,杂乱中带着几分律动,敲打着窗棂。 阴风呼啸,沉固安远骤然打了个激灵,再睁眼,右手惊诧的接住了,不知何时披在身上,又滑落的披帛。 左手没了先前钻心的疼痛,诧异抬起左臂,原先的伤口被锦缎掩盖,包扎得十分妥帖,横结利索又干净。 鼻腔钻入那人的气息,紧张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大抵是段子殷扯下衣角给包扎的。 他...没走吗?竟然还不计前嫌上了药,沉固安远心头涌上阵庆幸,局促的扯住了披帛,掖了掖。 “啊~切!”那人耸了耸鼻子,“谁念我?”沉固安远循声望去,暗处缓缓走出个高大的身影,冷着脸,拎起水壶,撂在沉固安远跟前。 沉固安远双唇诺诺,“你还没走...” 段子殷闻言脸色沉了沉,蹲下身,手指不客气,往沉固安远手心包扎好的伤口一捣,“怎么?我该让你死了算了?” “嘶——”痛得沉固安远龇牙咧嘴,扯动了双唇,裂开道鲜红的口子。 唇上忽然压下重物,喉间淌过一阵甘甜,段子殷正提着壶把,往沉固安远嘴里灌着水。 “够了够了...咳咳!”沉固安远呛着水,掩面推开水壶,水混着血溢出,流经颈部,凉飕飕的。 段子殷盖上盖子,随手一扔,睫毛映下阴影,语气更是冷若冰霜,“若非玉红同我说,是你先前护了她们,你以为我还会留下?” 沉固安远怔怔仰头,“其实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段子殷屈膝蹲下,两手随性搭在膝盖上,平视着沉固安远,“怎么,嫌不够?” “行,当我欠你个人情,还你个愿望,黄金地契,绫罗绸缎,你任选。” 沉固安远知道段子殷说这话是故意揶揄,低眉顺眼,决计不张嘴回应。 段子殷讥笑道:“怎么,还嫌不够?” 勾下耳后的黑金流苏,指尖将沉固安远发丝撩至耳后,黑金耳挂丝滑挂上了他的耳朵,“你若要倒反天罡,掀翻沉家,我也决计奉陪。” 嘲讽挖苦意味满溢。 沉固安远不语,只是默默将耳挂取了下来,纵使左手刚包扎好要避免触碰,仍坚持双手奉上。 段子殷面带微笑,轻捻起耳挂,距耳朵仅半指的距离时停了下来,视线滞留在沉固安远的脸上。 “送人的东西,岂有拿回来的道理?”眼底泛起一丝狠厉,手腕猛地调转方向,朝沉固安远脸上掷去。 沉固安远躲闪不及,下意识忽闪着眼睛,耳挂结实砸在鼻梁上,羽毛挠过他的眼睛,最后掉落地上。 与其说是躲闪不及,倒不如说,他心有愧疚,所以根本没有躲。 忽然想起了什么,特地压低了音量,“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万一被外头的人发现了,告诉我哥怎么办?” 段子殷闪身到门前,砰的推开,两手抱胸,倚靠在门边,“你说这些个草包?” “至于你两个哥哥,早出府了。” 只见外头横七竖八躺着些丫鬟小厮,丫鬟们倒是安置妥了,小厮可就惨了,望去折胳膊折腿,像是被人大力扭断了。 沉固安远右手撑着地面,膝盖着地,往前爬了几步,惊得舌头都抻不直,“死了?!” 段子殷横了眼沉固安远,“蠢物”,拎起个尸体般软趴趴的小厮,扯住他的头巾,往上提,口水啪嗒坠在地上。 “你可看清楚”小厮打着鼾,哈喇子直往外淌,哪里是死了,分明是睡成死猪了,“一炷香后,药效过了,他们就会醒了。” 沉固安远终于松了口气,右手脱力,腰身靠在墙上,“我还以为你会拿着大砍刀,一路从东头砍到西头。” 段子殷嫌弃将手里的人同物件似的扔出去,“我是这样的人吗?” 还真是,沉固安远没猜错,段子殷还真是这么想的。 幸好被玉红拦住了,特地交代了沉家两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贸然对着干,只会让情况更糟。 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小心行事,切莫惊动兄弟二人,尤其那暴脾气二哥,段子殷盯着沉戟戈同沉恪都离开了沉府,这才动手。 “啊~切!”秋风扫落叶,落在水洼上,激起阵阵涟漪,段子殷又打了个喷嚏。 沉固安远试探关切,“你会不会穿的太少了点?” 段子殷揉了揉鼻尖,白了沉固安远一眼,“还好意思说呢?因为谁啊。” 也是,若非因着自己,只怕这时候段子殷早已在百花楼暖阁内呼呼大睡,心中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愧疚。 “方才是我说话冲了。” 段子殷耸着背,勾着肩,双手交叠插进袖口,屈腿往后一勾,将门带上了,“大可不必”。 相顾无言,段子殷眼珠一转,沉固安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蹒跚几步,十分懂事将地上的耳挂捡了起来。 捡起之后见段子殷还是盯着自己怀里的耳挂,沉固安远再次试探性将耳挂戴在了耳后,这回段子殷总算是别开眼。 沉固安远垂首抻思片刻,还是取下,挂在耳上也太明显,这不是明晃晃的告诉所有人同那姓段的有一腿吗? 一抬头,对上段子殷微眯着,审视中带着威胁的眼神,不自觉挤出个尴尬的笑容。 思来想去,右手笨拙撩开披在肩上的头发,左手食指挑出中间一缕头发,将其与耳挂紧紧缠绕,再三确认不会掉。 这才将剩余的头发垂了下来,正巧将耳挂挡了个严实,段子殷眉眼蕴着不快,到底是没说什么。 寂静中,两人的呼吸声逐渐同步,沉固安远又开始忧心,若是哥哥们突然回来了,或者旁人突然来了怎么办,届时段子殷该怎么全身而退? 禁不住偷瞄着段子殷。 段子殷自然觉察到了沉固安远的视线,瞥过脸,“你想说什么就说。” 沉固安远顿了顿,“若是哥哥他们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段子殷呼吸加重,脖颈间青筋浮现,“管他的。” “那...” 段子殷倏忽贴近,一把揪住沉固安远的右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把你头割下来喂狗。” 沉固安远脸被捏的变形,差点兜不住牙齿,顶着脸上的阻力点点头。 段子殷又狠狠揪了两下,秒变脸,笑脸盈盈,“给我笑一个。” 啊?沉固安远为难的皱着鼻头,“笑一个~”碍于段子殷的威严,还是强迫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段子殷终于放过他,松开了手。 沉固安远吃痛捂着脸,陡然忆起左脸挨了巴掌,竟然没什么痛感,指尖轻轻抚上左脸。 触及细腻无色乳膏,手指凑近鼻尖嗅了嗅,淡淡的草药味瞬间消散在空气中。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沉固安远心头,说触动太浅,说感动又太过。 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沉固安远终于问出了,他始终想问,但是一直没能说出口的问题。 “你同我表妹,究竟是什么关系?” 段子殷倚在木桩上,“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说不怀疑绝对是假话,谁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背负骂名,还帮忙照看她的未婚夫? 段子殷哼笑道:“这种事我可不会骗人,从始至终,你表妹都与我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你爱信不信。” 也是,以段子殷的性子,何必遮掩,“那你为何,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她只身赴会来百花楼找我,求我相助,我敬她的胆量。许诺她若是能在围棋上赢下我,我便帮她。” “在你表妹之前,这世上独一人能赢下我,算上你表妹,世上也仅有两个。” 沉固安远蓦然远眺,忽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解开了... 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两声...沉固安远装作若无其事的挪了挪脚,试图通过小动作来转移视线。 段子殷准确锁定在沉固安远肚子上,还要特地问,“什么东西敲门呢?” “啊?”沉固安远愣愣挠着头,企图蒙混过关,“咕咕——”这个不争气的肚子!还响个没完了! 尴尬促使沉固安远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此时再说些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哦~”段子殷又起了坏心思,托着下巴,慢步靠近,“我还不知道,你竟还有在肚子里养青蛙的爱好?” 停下脚步,嘴唇张成“o”,脚尖抵在沉固安远的腰上,“真奇了,难不成你是青蛙变的?” 手掌摊开,手指攒成一簇,扮成嘴,一张一合。嘴里学着沉固安远肚子声音,“咕咕?”“咕咕?” 沉固安远涨得脸通红,觉着定是方才让二哥一巴掌把脑子扇坏了!什么感动?都是屁!屁! 世上再难出个这么顽劣之人! 门外忽而悉悉索索,沉固安远瞬间被这动静吸引,看样子是药效已过,家仆相继醒了。 神色肃穆,伸出食指,冲段子殷比了个“嘘”的手势,佝偻着腰,挪到了门口,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屋外的交谈。 还好,大多数家仆都以为是今日淋了雨,又乏又困,这才出了岔子,也不敢声张,怕遭到责罚。 沉固安远倒悬着口浊气,终于吐出,幸好,没人发现是段子殷干的。 段子殷走路悄然无声,鬼似的飘至沉固安远身后,悠悠低语,“你听什么呢?” 沉固安远被他这声音吓得魂都飞了,手脚并用,做着口型,“外面的人听见怎么办!” “你快蹲下来!外面能看到影子!”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沉固安远愈急,段子殷就愈乐,还不紧不慢做了个鬼脸。 段子殷骤然耷拉起眉毛,“诶~有人来了”。 “什么?”不等沉固安远问个究竟,段子殷已飞身上梁,湮藏在黑暗中。 沉固安远当然不会傻呆着,迅速爬回了原来的位置,将地上的水壶置于身后,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响动。 难不成是哥哥们回来了? 第9章 第九章 召见 烛火通明,夜还漫长,雨声已停了,房檐上的雨珠十分有规律的滴在地上。 远远的,突兀的脚步声淌过水坑,逐渐清晰,带着水渍的黏腻,沉重又有力。 沉固安远听着,总觉得有些熟悉,隐隐听到家仆说什么“二”,声音又戛然而止。 目前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人...门上模糊的黑影,映成健硕的身影,沉固安远再清楚不过,正是二哥沉戟戈。 沉固安远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心无芥蒂,脸上那道巴掌印,在心理作用下,又隐隐作痛起来。 虽有些赌气,念着还有段子殷这个外人在场,只是装作没看见门开,以示自己的不满。 门“嘎吱”一声,开了道小口子,呼啸的秋风争先恐后挤进来,沉固安远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指腹感受到的却不是绸缎,而是轻薄针脚,细细密密织成的披帛。 身体陡然僵直,指腹收紧,糊涂!太糊涂!怎么这都给忘了!段子殷的披帛还在自己身上呢! 不清楚二哥的动向,沉固安远不敢轻举妄动,身体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右手指腹发力,将披帛攒起,手肘贴紧腰腹,往后撤,脖颈间温度也随着披帛的移动,忽冷忽热。 这一切都被暗处的段子殷尽收眼底,唇边扬起幸灾乐祸的笑意。 侥幸是左手朝门,右手朝里,动作不至于显得太明显,沉固安远心中默念着,“看不见”将披帛收拢了藏在衣服下。 其实沉固安远完全没必要担心,换做旁人或许还能注意到,沉戟戈这个大老粗,除非扒开他的眼皮,站在他眼珠上蹦跶。 小心翼翼带上门,沉戟戈软和了声音,“还在生气?” 沉固安远一听这话,明了他没注意到披帛,多了几分硬气,默不作声,权当没听见。 沉戟戈也不生气,在距沉固安远一尺处,席地而坐,坐下时,还作势闹出,“诶呀”,“嗨呀”的动静,不时还瞥几眼沉固安远的反应。 见沉固安远不为所动,他又开始不断调整位置,倒腾得衣物噼里啪啦响,妄图引起某人的注意。 沉固安远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 沉戟戈盯着沉固安远红肿的脸颊良久,面上带着三分讨好,“饿了吧?”从怀里掏出块比脸还大的麻饼,怼在沉固安远脸上,“吃饼子么?” 沉固安远看都不看,脸扭向另一边。 沉戟戈悻悻手回收,自己啃了口饼,“脸还疼么?” “二哥并非有意为难你,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绝不会胡乱与人动手,确实人也非你所杀。”沉戟戈边说边嚼着饼子。 饼渣同唾沫星子齐飞,“可实在是那蒋氏那茬子,都是些心眼似针尖的家伙!” 沉戟戈垂眸长叹,忆起往事,“前些年我们有个同僚,不过酒后置喙了几句” “后来那蒋家老儿得了势,第一件事便是使手段挤兑走了那人,如今还在苦寒之地回不来呢。” “大哥也是担心你,今日你得罪了蒋家,明日什么林家,我们若在还好,若跟爹娘似的,先走了...” “二哥!”沉固安远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淡漠,愤然呵止,“休要胡说!” 沉戟戈憨笑两声,心道大哥的话拿来准没错,“话糙理不糙嘛,若我们真走了,将来谁能护着你?” 房梁上蓦然传来声异响,窸窸窣窣落下几点灰尘。 沉戟戈即刻起身,立起眼睛,饼子被捏得扭曲弯折,昂首大呵,“谁?!” 沉固安远跟炸毛的猫似的,瞬间汗毛倒立,视线不断在沉戟戈的背影和房梁暗处切换,生怕段子殷露馅。 眼看沉戟戈震慑无果,抬脚逼近,沉固安远急中生智,两指往喉间一压,“呕!” 这招果然奏效,沉戟戈当即回过身,屈腿弯腰,粗粝的手掌轻拍着沉固安远的背,“怎么了?是不是饿太久了!” 沉固安远上半身前倾,低垂着头,摆摆手,“没事...yue...”受了刺激的胃可不会同他胡说。 沉戟戈关切捋开,沉固安远额前挡住视线的碎发,递上饼子,示意快尝口充饥。 不捋开还不要紧,这一捋开,视野中,赫然多了道鬼影。 千万缕青丝倒垂,被秋风扯得东西南北飞,唯有一双黑亮眸子,在昏黄烛火中格外醒目。 段子殷双腿内窝勾住横梁,猫头鹰似的倒挂在梁上,对上沉固安远透着惊悚的目光,还不忘笑嘻嘻打个招呼。 沉戟戈疑惑说着,“怎么了?”头刚偏上三分,便被沉固安远右手挡住,掰正回来。 “哥,我饿了。”沉固安远一把夺过沉戟戈手中的饼子,大口朵颐,哼哧哼哧,沙漠里的骆驼都没他嚼得幅度大。 恨不得将段子殷当饼子嚼了! 沉戟戈见状,微张着嘴,傻笑起来,“慢些吃,别噎着了。” 沉固安远费劲哽下半口饼,“二哥,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装给蒋家看对吧” 沉戟戈拳头砸入掌心,“正是!” “既是这样,那二哥绝不能久留!”沉固安远不知哪儿来的牛力气,单凭一只手将沉戟戈拽起。 挡住对方的视线,推搡将其翻了个面,径直推出门外,“做戏做全套,饼子我就收下了,二哥你快些走吧!” 飞快将门关上,背身体抵住,不忘嘱咐,“夜里凉,二哥快些回屋吧!” 沉戟戈面对这反常的举动,不觉有异,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安远还知道关心哥哥了...” 完全忘记了此番前来的最终目的,大哥沉恪嘱托的:务必问出宫中何时召见。 待脚步声渐远,沉固安远总算得空料理段子殷,行至房梁下,瞪着眼睛,“你还有心思玩乐,倘若被我二哥发现了...” 段子殷翻下身,足尖点在沉固安远头上,而后双脚踏着沉固安远的肩,轻蔑一笑,“能怎么样?他打得过我?” 沉固安远昂起头,只看得见段子殷的束裤,哀叹几声,“怎么就是同你这人讲不明白。” 段子殷抬脚在沉固安远脸上印下个鞋印,又倒挂上梁,撇撇嘴,“我还以为你两个哥哥都是些古板迂腐的蠢猪,现在看来也还好么。” 下雨天,鞋底,沉固安远被恶心得不行,疯狂用袖子擦拭,“你干什么!” 段子殷狡黠的笑容湮灭在黑夜中,“不过~蠢这点,你们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你...”沉固安远擦拭完,蓦然抬头,迷茫环顾四周,低声轻唤,“喂...你还在吗?” 绕了几圈,的确是没有那人的踪迹了。 也对,这样才对嘛。 沉固安远长舒一口,靠坐在墙边,撵起沾了灰的披帛,视线不觉落在左手利索的绳结,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孤寂。 次日沉固安远便被接了出来,首当其冲便是遵守先前的三日之约,告知了宫中派人来的日期。 又听闻大哥竟为了自己,亲自上门,同那蒋氏赔礼道歉,不由多了几分内疚。 关于蒋家二人之死,蒋家虽未表示什么,可流言四起,沸沸扬扬,皆言段子殷无法无天,段家恐有谋反之意。 沉固安远没猜错的话,这流言便是蒋家特地宣扬,想借此做文章。 谁知第二日,蒋家忽然放出话来,说蒋氏二人是暴毙而亡,并非段子殷所杀,连丧事都草草了事。 虽不知其中何故,想来不过是段家使了些手段,让那蒋家知难而退了。 至于段子殷,祠堂一别后便再没见过,除了第三日床头多了个瓷瓶,压着行娟秀的字。 “这可是我从东宫讨来的金疮药,若你的手不争气,入宫时还没好,洗净,待我来砍了——瑶琴代笔。” ...谁会乖乖让你砍呀!沉固安远不觉浮起一抹笑意,他还不至于蠢到这话中埋藏的好意都看不穿,折起纸条,收入抽屉中。 这话沉固安远不意外,是他的手笔,可这药是从东宫讨来的? 按理来说,段子殷虽同太子有血缘关系,未免太过浅薄,权势斗争,向来论权不问缘。 再者沉固安远有幸见识过几次两派的切磋,可谓刀光剑影,暗潮涌动。 更加让沉固安远捉摸不透,为何两人关系如此亲近?倒像是独立于派系斗争。 太子虽然素有仁德之名,凡是东宫的宫人,家中有何困苦,他都施以援手。 可沉固安远与太子有过几面之缘,对其印象一言蔽之:性暴如雷,足以让人完全忽略潘安之貌。 让人难以想象,其竟是良善之辈。 就算是凭这层血缘牵扯的亲情在其中,这两人如何能和谐相处?怪异,实在是怪异。 第七日,宫中终于传出消息,将在十日后举行伴读选举,命世家各族二十五以下有志之士入宫。 众人心知肚明,明面上是选伴读,实际上是选亲信,事关未来家族选择兴衰,争储大事,无论如何都马虎不得。 沉固安远捏得手中的公帖噼啪作响,先前还忧心段子殷这人胡诌,这下彻底放下心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万万没料到,这东风竟提前来了。 入宫前夜,北风萧萧,树影凄凉,脚步声急切,书房大门被猛地推开,小厮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沉固安远停下笔,微微蹙眉,“何事,这么着急?” “二爷让您快些出去!浔阳公主派人来了,命您现在入宫!” “什么!”沉固安远猛地站起,带翻了桌上的笔墨,黑得发绿的墨汁晕开大片黑灰。 第10章 第十章 泄密 沉固安远任凭家仆摆弄着衣物,探头看向身旁的大哥,“单独召见?为何...” 沉恪理了理沉固安远的衣襟,“虽不知何意,此番你务必谨慎。” 沉戟戈帮腔道:“是啊!” 浔阳公主有令,不得招摇,因此,算上沉固安远也不过才四人。 二位哥哥万般叮嘱后,马车撵着石子,轱辘转动,车上沉固安远也跟着颠簸,心中忐忑不安。 忆起先前段子殷所说,“半个月过后,宫里召见你,我必要跟着的。” 可今日浔阳公主提前召见,他能知晓吗? 明知不应该期待,可心中还是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喂,你在吗?”试探喊了一声,又敲了敲马车窗户,耳朵贴在窗沿,恍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沉固安远不禁嗤笑。 说不定段子殷就是随口一说呢,自己还当真了? 帘外陡然伸出一只手,沉固安远正调整着脸上的表情,下一秒就被浇了个透心凉,家仆探头询问,“小少爷,怎么了?” 沉固安远尴尬笑笑,摆摆手,“没事没事”就势掀开另一侧的帘布,假意欣赏风景,暗暗埋怨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家仆放下帘子,挠挠头,黑灯瞎火的,小少爷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马车未至,早早有人等候,毕恭毕敬将沉固安远迎下了车,由浔阳公主贴身丫鬟领路到浔阳宫。 沉固安远谨记哥哥教诲,不该看的地方不要看,颔首低眉跨过道道宫门。 饶是如此也难免紧张,沉固安远攥紧了衣角,这可是头回正式见面,若不能入了浔阳公主的眼,此后只怕是难得重用。 余光不自觉四处搜寻着段子殷的身影。 说来诡异,他总觉得嗅到了一丝独属于那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跨过最后道门槛,领路人禀明来人,侧身退下,徒留沉固安远一人孤零零站在空旷正厅中,四下无人。 沉固安远整理须臾,上前拱手弯腰行礼,“草民见过浔阳公主”。 眉飞入髻,眼尾至两鬓两道金色鹤纹花钿,半倚榻上,雍容华贵,一颦一笑间,尽显野心。 此人正是因手段狠辣出名,故有蛇蝎之称的浔阳公主,崔凤妤。 至于怎么个狠辣法?相传浔阳公主年少时,曾因东宫的宦官冲撞了她,下令将东宫所有的宦官全部处死。 沉固安远起身的瞬间才发现原来不止浔阳公主一人,忙又微微侧身行礼,“见过太子”。 太子崔晟双膝打开,昂首示意落座。 沉固安远刚落座,却见一旁崔凤妤蕴着意味深长的笑,指节敲击着扶手,“后头跟着的,不必躲藏了,出来吧。” 沉固安远心中咯噔一下,回头看去。 门槛外露出一对狡黠双眼,段子殷斜探出个头,璨然一笑,晃悠几步,背着手,歪着头,“果然,好姐姐,还是这么火眼金睛~”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竟然这个时候出现! 太子崔晟微微蹙眉,“你又是为了什么来的。” 崔凤妤随手挑了两颗荔枝,往段子殷怀里一抛,“少说他两句吧,省得待会儿这皮猴把你这儿掀了。” 段子殷利索接住,找了张合心意的椅子一靠,剥开荔枝,张嘴就塞,含糊不清道,“好姐姐,还是你了解我~” 沉固安远完全没了之前的紧张,皱着眉头,打量着三人,脑中飞速运转,思考着这两方究竟是怎么相处的?? 太子也就罢了,浔阳公主为何...为何也这么...溺爱他?诡异,太诡异了...沉固安远脑子都要冒烟了。 外人见着,大都以为浔阳公主和太子不过做做表面功夫。 殊不知,段子殷可谓异类中的异类,平日仗着是太子表弟这层身份,将宫中当成了自家后院,来去自如。 偏偏最爱戏弄太子,一来二去,又凭张巧嘴,讨得了浔阳公主欢心。 太子生母早逝,由浔阳公主带大,可谓长姐如母,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谅他也不敢对段子殷怎么样。 因此段子殷不仅在宫外横着走,宫内亦是横着走,若有那不长眼的敢寻他的错,也得顶住太子同雍王两方压力。 普天之下,除了天子,还真没第二个人有段子殷这般风光。 崔凤妤顺手剥了个荔枝,塞进崔晟嘴里,视线始终停在段子殷身上,调侃笑道:“瞧你这样,倒像是是蜜蜂闻着蜜来的。” “好姐姐~”段子殷撅着嘴,撒娇似的扑上前。 太子不掩嫌弃,飞速侧过身,恨不得离段子殷十万八千里远。 浔阳公主一推,瞥了眼沉固安远,嗔笑,“皮猴子,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他来的。” 段子殷可怜巴巴,扮作哭相,“好姐姐~这话可千万不能传出去了,你瞧他的手,便是让他哥哥揍的。” 沉固安远耳尖通红,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浔阳公主余光扫了眼,挑眉闹笑,“怎么?打在他手上,疼在你身上了?” 一旁被忽略的太子,额间青筋直跳,终于忍不住,跳起来,猛地一拍椅子,“说正事!全听你们叽歪了!” 忽略掉他努力缩到一角躲避段子殷这个瘟神的模样,其实还挺有气势的。 “表哥!”段子殷眯了眯眼,当即调转枪头,一个飞扑。 “滚!”太子大喊着,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抵抗,颇为滑稽的从椅子一侧滑下去了。 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劈头盖脸训斥,再看段子殷置若罔闻,叉腰斜站,还趁机掏了掏耳朵。 沉固安远看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正不知如何是好。 浔阳公主走到了沉固安远身边,拍了拍他紧绷着的脊背,看穿了担忧,“放心好了,你们在我们面前不过是小孩子,大人的事情,掺和不到你们头上。” “今日来,是为了提前跟你说,明日考试第一回第一题,你记住,只管填3。” 透题?沉固安远惊愕之余,视线不觉移段子殷身上,想要寻求个解答。 然而此时的段子殷正同太子“玩得不亦乐乎”。 细长的护甲掐上沉固安远的脸颊,硬生生将视线又挪了回来,两眼划过一丝狠厉,“本宫说话,你可要听仔细了。” 沉固安远打了个寒噤,对崔凤妤又多了几分畏惧。 “好姐姐~你别唬他~他就是个呆子,万一吓傻了,治不好的。”段子殷总算注意到这边的状况了,笑嘻嘻上前,手肘搭在浔阳公主肩上。 崔凤妤手背打开段子殷的手,“哪家的呆子,能十六岁一举中秀才?” “书呆子呗。” 崔凤妤闻言掩面一笑,至少这个笑话让她解气了,“这次我就放过他,你好好教训教训他,下次再犯,可就由我来了。” 几人的目光突然被崔晟疯狂呕吐的声音吸引,只见崔晟一边打yue一边暴怒质问,“你刚刚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段子殷嘿嘿一笑,又伸手掏了掏耳朵,“耳屎”。 崔晟两眼几乎要瞪的飞出来,恶心恐惧交织成一张极尽癫狂的脸,抄起手边的荔枝砸去。 “你说yue什么yueyueyue!?我要杀了你!!yueyue.....” 段子殷斜跨半步,轻松躲过,荔枝摔得稀烂,汁液四溅起,见势不妙,火上浇油,“诶哟~太子杀人了!” 不忘提溜起沉固安远的衣领,将太子党吼叫甩在身后,一路狂奔。 宫墙上多了道跳跃的影子。 跃下最后一道宫墙,总算是出宫门了,段子殷将沉固安远同物件似的随手一扔,拍了拍手,“切~荔枝壳给他吓成这样。” “我说你怎么这么蠢呐,下回在浔阳公主姐姐面前可千万别露出那死样,她平日里最讨厌旁人无视她。” “喂...喂!呆子!跟你说话呢?”见沉固安远没回应,段子殷踹了两脚,还是没反应。 拎起一看,脑袋耷拉着,害~早就被甩晕了。 天微微泛白,几只鸟在枝头叫唤不停,好半天,沉固安摸着后脑勺,悠悠转醒。 浑身硌应,感觉肚子上沉甸甸的,抬头一看,怪不得呢! 沉固安远直愣愣躺石板地上,非但没点遮拦,还被段子殷当做枕头了。 沉固安远连喊了好几声,“醒醒!”奈何段子殷雷打不动,默念声对不住了,弓起身体就想把人往地上赶。 谁知段子殷陡然睁开眼,跟鬼似的,扭曲爬了起来。直挺挺撞上沉固安远的脸,额头对额头,鼻尖对鼻尖。 不对劲,十分有一百二十分的不对劲,看着段子殷双眸混沌,沉固安远咽了口唾沫,说了句废话,“你压根没醒吧?” 一声闷响后,段子殷搁沉固安远肚子上调整了下姿势,一秒入睡。 至于沉固安远,两行鼻血,眼冒金星,怎么不算也睡了呢? 再睁眼,烈日高悬,晃得沉固安远眼睛疼,坐起来莫名其妙先吐了两口老血——当然是被段子殷打的。 段子殷理直气壮一掌打在沉固安远背上,“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啊,还流鼻血了,做什么春梦呢?” 拍得沉固安远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猛咳一声,“你...明明...”明明是你打的!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沉固安远倏忽意识到,今日还得去竞选伴读呢! 都这个点了,只怕迟了!慌张站起身,“快把我送宫里进去!要迟了!” 段子殷半眯着眼,黠光流转,“怕什么,给你准备了惊喜。” 沉固安远顿感不妙,后退一步,却靠在了墙上,他未动,墙先动,瞬时,天空一声巨响。 方才还十分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看向一处。 尘土飞扬中,沉固安远背部感受到,一股来自他人视线的强烈灼烧感,缓慢侧身,余光瞥见数万人,老实又转了回来。 段子殷早跑了,徒留沉固安远一人。 苦笑,还是苦笑,不如迟到呢... 第11章 第十一章 考核 一人蓦然开口,“这人是谁啊,这么大阵仗?” 紧接着噼里啪啦爆开,交头接耳中,“莫非是宫里的大人物,或是哪家跋扈子弟?” ... 唯有秋风得见,沉固安远在旁人的议论下,脸涨成了猪肝色,现在拿把刀来,他能表演个当场自刎。 人未到,声先至,领头宦官扯着尖细的嗓子, “浔阳公主到——” 全场顷刻噤声,目光齐刷刷盯着宦官身后。 沉固安远也看准时机,准备开溜,谁知脚一滑,头朝下,脚朝上,还摔了个屁股敦。 愣是不敢吭声,装作没事人似的闪进人群,发觉无人在意,这才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到角落。 不少初次入宫觐见的簪缨子弟,被浔阳公主绝代风华迷了眼,听得宦官一声尖细呵骂,才恍然回神,惶恐跪地行礼,“拜见浔阳公主殿下!” “太子到!” 太子紧随其后,赭色?貉子毛领斜挎左肩至腰间,红黑衣襟交叠,右肩紫金绣针双龙戏珠,霸气肆意。 “雍王到!” 雍王堪堪与太子并肩,与前两位的画风截然不同,一身藕荷色鎏金团鹤衫,眉宇间透着肃穆,薄唇微抿,步步沉稳。 “单论风度气质,我怎么觉得雍王更有帝王之相呢?” “嘘!舌头不想要了?” 太子在左,雍王在右,浔阳公主位于中央,广袖一展,眉目凛然,“诸位皆是未来辅佐明君之人。如今,正是尔等,择主而立,重建纲常之时。” 言罢,点燃贴身丫鬟递来的香,插在香炉上,“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选择,当谁的伴读,就站在谁身前。” 话音刚落,众人各怀鬼胎,互相揣测着,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动身。 唯有沉固安远,忧心忡忡,念着这么大的日子,段子殷还在这种场合把墙推倒了,会不会被追责怪罪。 殊不知,段子殷老早就同浔阳公主三人打好了招呼,再者,这人可是段子殷,当朝权臣独子,谁敢呢? 忽然感觉有人戳了戳自己的左肩,往左回首,没人。疑惑看向右侧,路过个少年,两人莫名其妙对视一阵。 耳畔风声雀起,“呆子,我在这里呢。”原是段子殷故意卡在他右侧视线盲区,还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耳朵。 就算方才被戏耍了,听见段子殷的声音,比起气恼,更多也是安心,捂着耳朵,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我就知道是你!” 忽的,腰侧系着三条长短不一绶带的女子,率先站在了浔阳公主前面,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在场无不惊愕,真是狡诈啊,第一个站出来,又如此恭敬,必会给浔阳公主留下个好印象。 人群有了头绪,鱼贯入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人流中一个胖头男人,傲然喧哗,“不是选伴读吗?怎么来了这么多女人?” “啧,还不是因为浔阳公主么,说什么女人不比男人差,非得让这帮女人来。” “呔!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可别让她听见了...” 男人嘴扯着眼,不屑嗤笑,转眼,这人竟昂首挺胸站在了浔阳公主阵营,美名其曰,“给这帮小丫头见见世面”。 “忒,你个不要脸的。”什么给小丫头长长世面,分明就是觉着女娃好欺负,自个能占到便宜。 正说话的几人忽觉□□一凉,下一秒,少女们慌乱的尖叫惊得群鸟乱飞。 低头一看,裤腰带不知飞哪里去了,裤子没了束缚,垮掉在鞋上,只剩个屎黄色裤头。 惊慌捡起,试图解释。 迎面一把梳子,直奔命门。 浔阳公主仰头看天,太子和雍王也得了浔阳公主授意,装作很忙的模样,东看看西摸摸。 众人明了,这是放任他们教训了,放开手脚,“色狼!” “流氓!” “剑人!”,一同招呼上来的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譬如胭脂盒,应接不暇,少顷,几人被砸得不省人事。 浔阳公主这才唤人来把人拖下去了。 “看着我干嘛,又不是我干的。” 沉固安远脸上满意的笑容一滞,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不是你吗?这不是你干的?” “不是啊。”段子殷无辜状,双手叉腰,“要是换我来,肯定不是当众脱裤子这么简单了。” 有道理...不过啊?这些人里头,竟还有人跟段子殷胆子一样大的?真是奇了怪了.... 不远处,少女身着翠绿曲裾,一头乌黑长发垂至脚踝,格外醒目,胸前垂着条宝钿玉梳璎珞,款款步履间,袖口悄然掉出几条纠缠的腰带。 一盏茶时间过后,三处人马大致站定,当然也包括沉固安远,立于浔阳公主跟前。 还剩了些人,零零散散,大都是些中立派的儿女,或许此番前来,本就无心参选。 浔阳公主扫视一眼,“剩下之人,若你们无人选,准你们各自离去。” “谢浔阳公主——”众人齐齐礼拜退下。 须臾,大殿上只剩三处人马。按人数来看,自然是浔阳公主人马最多,其次雍王,最后太子。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浔阳公主那里几乎都是女子,男子屈指可数。太子和雍王的情况则是和浔阳公主相反。 宦官下来仔细登记了名字,这才让按顺序,分别领去偏殿。 路上沉固安远忆起昨日浔阳公主所说的“你记住,只管填3。”,刚想问问段子殷怎么看,“诶,人呢?” 四处张望无果,只得作罢。 行至一处金殿,桌椅齐全,每张桌面上都备好了纸墨笔砚,以及一张被盖住的宣纸,“诸位,请按顺序入座。” 这队伍基本都是太子党羽,放眼望去,竟也有不少生面孔。 沉固安远忽然瞥见,手上层层白纱,心中直打鼓,也不知能不能写好。 待人全部落座了,宦官手一拍,众人头顶忽然落下帷幕,白色的帐子透着光,但往外看可看不清。 看来,这也是防止作弊的手段。 “现在可以开始作答了,半个时辰后收卷。” 宣纸翻动的窸窣声回荡在金殿上。 隔壁传来“啪嗒”一声,显然是笔被碰掉了。 沉固安远卷起袖子,刚拿起笔,掀开盖在桌面的卷子,瞳孔陡然放大,汗毛直立,呼吸一紧,大脑一片混沌。 只见那灰褐色的宣纸上,第一题只寥寥几笔:1 1= 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摆在了沉固安远面前——填真正的答案,还是听从浔阳公主的,填3。 帷幕外,负责监考的宦官背着手,来回巡视。 空气中很安静,静到除了宦官的踱步声,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思索良久,沉固安远决定先解决后面的题目,好在后面的题目倒是简单,同以往的考试别无两样。 但这也说明,第一题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最关键的题目。 最终还是要面对第一题,沉固安远握得笔杆汗津津的,直打滑。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周遭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气和翻来覆去摆弄卷子的声音。还有,那宦官总是在身旁转悠的踢踏声。 拧着眉,忍不住扶额“啧”了一声。 “还剩半刻钟——”这宦官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烦躁,格外的烦躁,沉固安远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时间缓慢的流逝着,一秒钟都极为煎熬,手中的宣纸也跟着反复翻覆。 1 1等于2,可浔阳公主透题选3,究竟有何深意? 莫不是说错了? 不对,不对,真重要的事情怎么会说错,怎会单独商谈。 可按常理说,这题都不用透,随便一个三岁小二都答的上来。 除非是别有深意,难不成,是想特地选出器重的人? 容不得沉固安远再想了,最后敲定——保险起见,还是填3。 提起笔,墨色浸染在纸上的一瞬间。 背后一凉,熟悉的身影笼罩,来人伏在沉固安远耳畔,气息拂过发丝,“呆子,墨迹什么呢” 段子殷手指着那题,盯着沉固安远的长睫,“这么简单,不是2吗?” 就说这个宦官怎么老在身边晃悠!原来是段子殷扮的。 沉固安远手一抖,再回神,明晃晃的“2”已经写了上去。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全场赫得一颤,帷幕升起,破锣嗓无比刺耳,“停笔——收卷——再动笔视为舞弊——” 沉固安远抬眼,瞥了眼,趁着帷幕上升掩藏着,躲在房梁上,神情得瑟的段子殷。 沉固安远张口结舌...害死人了你! 殊不知两人的举动正被角落里一人尽收眼底,正是先前那个脖子上戴着玉梳璎珞的少女。 出了金殿,众人像被解开了封印,大多都是神色诡异的窃窃私语。 “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浔阳公主派人来特地告知我,第一题要填3。” “什么?浔阳公主也告诉你了?” 一旁耳尖的人听闻,瞬间暴跳,“你们说什么?” “难道浔阳公主也告诉你了?!” “我是被召见了,当面说的。”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顾不上相不相识,互相询问着,“你也是?!” 第12章 第十二章 晋级 此起彼伏的,“你也是?!”,“我也是!”几乎快把沉固安远给淹没了。 再傻的人也能看出来了,这哪里是透题,分明是针对众人的选拔。 转瞬之间,众人讨论的重点便从“你也是?”变成了“填2还是3”。 争吵声不绝于耳。 烦躁!实在是烦躁! 右肩一沉,沉固安远下意识以为是段子殷,不耐烦的抖开他的手,“我真是...” 转过头,才发现并非是段子殷,而是个手握羽扇的青衣少年。 连忙拱手作揖道,“失礼了。” 青衣少年面带微笑,“无妨,敢问仁兄,填的什么?” 沉固安远无奈摆手,“不瞒您说,我本来想填3,可惜...最终还是填了2。” 那少年半摇羽扇,堪堪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对狐狸笑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下姓卢玄弈,青州人士,敢问仁兄何名。” “在下禹州人士,沉固安远。” “这位呢?不自我介绍一下吗?”卢玄弈目视着段子殷,眼神却像是穿透了他。 沉固安远疑惑回首... 来人三分邪性,三分俊俏,眨巴眨巴眼,标志性的小辫扎进头发,除了乔装打扮的段子殷,哪可能还有别人? 手划拉开沉固安远,学着两人先前的模样,“在下,云岫人士,武名仕。” 沉固安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口欲说,却无从说起,只得作罢。段子殷这人,方才毁了考试也就罢了,如今还来碍眼! 宦官“咳咳”几声,打断了沉固安远几人。 众人稀稀拉拉的停了下来,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看向宦官。 他这才翘着兰花指,展开手里的卷轴,宣读起来,“吴金华......” 在场无不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生怕遗漏掉自己的名字。 沉固安远面色凝重,尤其是余光撇到被念及名字的子弟,神色舒展瞬间放松下来的模样,不由得更加紧张,指尖都被攥得发白。 底下又交头接耳起来,大都是那些被念到名字的人,欢天喜地的交流起心得。 “你填的3对吧” “对对” “我也是” “没人填2吧” “看来就是要选出填3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沉固安远越听心越沉,仍抱有一丝希望,安慰着,说不定只是还没念到自己呢。 宦官将手里的卷轴原封卷了回去,收进袖口,示意宣读完毕。 一瞬间心跌落到了谷底,沉固安远面如土灰,周遭万籁寂静,只听得见他迟钝的呼吸声。 如今这个结局,要真说怪罪,他也并没有想要怪在段子殷头上,毕竟无知者无罪,段子殷也是为了他好。 更何况,若是他不犹豫那么久,早些填下答案,便没有这样的事了,可惜木已成舟,如今再想也是无用。 叹了一口气,准备接受这场败局。 “方才念到名字的,现在可以退下了。” “什...什么?” 台下一片哗然,刚刚还互相庆祝道喜的人,转瞬间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或双目失神,或口中呢喃着“不可能”。 更有甚至,斗胆问那宦官,“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那宦官理了理衣袖,冷眼冷语,“没错,还请各位尽快配合才好。” 这下换人欢喜了,不过显然,没被叫到名字的人也汲取了教训。不敢随便吵嚷,生怕又有什么变故,尽管这样,也难掩喜色。 一旁手持羽扇的少年,波澜不惊,从头至尾,连羽扇摇晃的速度都没变过,仿佛对此并不意外。 沉固安远尚未从惊讶中回神,被一声声呼唤,唤得微微侧过头。 “呆子,你看吧”,段子殷双脚定站在沉固安远身后的石板上,腰身探过来,噙着笑意梨涡的下颌映出眼帘。 青丝拂过沉固安远僵硬的肩头,两人四目相对,段子殷微蹙鼻头,“看你吓尿那蠢样!” 蓦然回神,沉固安远猛地推开了段子殷。 段子殷躲避不及,被推的往后一仰,幸好他韧性好,又贴近了沉固安远,双眸似乎要在沉固安远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嘿~中邪了你?” 沉固安远掐着虎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心跳完全不听他使唤,几乎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奇怪!太奇怪了!偏这不长眼的还往面上凑,沉固安远别过脸。 段子殷欺身逼语,“怎么着?嘴巴让针缝上了?”树影斑驳,时有人影掠过,一时间不知是风在动,还是人在动。 思绪回笼,沉固安远又开始疑心,段子殷的行为 等人悉数退场,匆匆一瞥,已少了将近一半的人。 老宦官接过宫女递来的卷轴,“诸位皆是第一题选了‘2’的人,恭喜你们已经过了第一轮考试” “此场考试,凡是举人及以上皆单独召见,其他则遣人告知,第一题填3。” “此题旨在考察你们是否会指鹿为马、盲从尊上,过了第一关证明你们至少坚守内心、忠贞正直。” 此关太子自不必说,同浔阳公主一致。 有趣的是,其实雍王这回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不过答案却相反,凡答“2”者晋级。 据雍王所言,“守拙即忠诚”。 沉固安远双颊阵阵发烫,若非阴差阳错填了“2”,只怕连第一轮都过不了,实在是羞愧,不自觉扭头看向段子殷。 此时段子殷正斜靠着沉固安远,摩挲着下巴,嘀咕着,“什么玩意儿,这么麻烦?”察觉到沉固安远的视线。 呸了口唾沫在沉固安远脸上,“看我干嘛,妤姐姐可不会告诉我。”他还真是歪打正着。 沉固安远讪笑几声,用袖子擦净,再回忆卢玄弈说的话,可谓将答案挑破了,扔在自己脸上,对这人除了佩服外,还有提防。 此人虽聪明,但左右逢源,八面玲珑,非深交之辈。 接下来便是将通过正常秩序评卷,筛选出五十人。 不出三日,榜单揭晓,沉固安远自然在列,匆匆略过个熟悉的名字——卢玄弈。 这人落选,沉固安远才奇怪呢。 而这剩下五十人,又将以两人为一组形式,进行比试。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沉固安远必然是被安排和段子殷一起,好吧,沉固安远已经放弃挣扎了。 两人为第1组vs第11组,前往万锦城,由万锦城城主公布比赛内容。 每组比试内容由地方官员决定,一共三回,第三回统一第九日午时开始,率先赢下三局的2组晋级。 三回过后若还未决出前两组,则另行通知。无视任何理由,未在指定时间内达到比试地点视为弃权。 万锦城相较于都城位置比较远,骑马也要约5个时辰,沉固安远两人匆匆填了些肚子,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前赶上了。 红纱幔帐,歌舞升平,大红灯笼高高挂,来往人群络绎不绝,吆喝叫卖声不断,桂花酿的香味弥漫在清冽的空气中。 沉固安远往左一步,“诶哟”,往右一步,“诶哟”。 只听得旁人被踩了脚,直叫唤,沉固安远缩得鹌鹑似的,连连鞠躬道歉,“实在抱歉”。 “怎么这么多人?”段子殷也赫了一跳,这地方前几年还是个荒地,鲜少有人问津,竟不知现在发展至此。 忍不住揪住个老道的白胡子,“喂,老头,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怎么记得从前没什么人来着,莫非是我记错了?” 那老道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操着口浓重的乡音,语气里满是骄傲,“没记错,原先是那样的,不过这两年因着浔阳公主亲自来管理。” “现又专派了胭城主,我们这弹丸之地,竟也好起来了。” 沉固安远总算挤到段子殷身边,忙不迭问起正事,“老人家,城主府在哪儿呀。” 老道颤巍巍举起手,“直走再左拐,走三条街,再右拐,正对门就是城主府了。” 沉固安远谢过老道,抬眼看去,面前是一条望不到头,汹涌异常的人海,这得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城主府啊。 只怕还没到城主府,就被压成肉饼了。 正想问段子殷怎么办,身旁忽而冷风呼啸,扇得沉固安远举袖遮挡,却见段子殷踏空而起,来往人流全变成了他的垫脚墩子。 沉固安远双手拢在嘴边,张口欲喊,周遭的人群迫使他又放下手——他怕引得旁人瞩目,万般无奈下,硬着头皮跟上段子殷的脚步。 人群中迸出颗石子,精准砸在段子殷飞跃的小腿上。 段子殷眉头微皱,眼底划过一丝阴狠,能击中段子殷,说明此人功力已属上乘,不过竟敢摸老虎尾巴,死定了! 准确寻到石子飞来的方向,旋身落地,触及其人的瞬间,怒火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开怀。 翠衣少女杏眼溜圆,神色坦然,“你,报上名来。” 段子殷作揖嬉笑,“在下姓武,字名仕。” 少女直勾勾盯着段子殷的双目,“骗人。” 指尖射出两颗破空的石子,段子殷头微微偏斜,抬手接住。 谁知另一颗石子莫名在空中转了个弯,直逼段子殷面门,这回堪堪擦过他的脸颊,留下道血痕。 段子殷大拇指抹干血迹,不怒反笑,抻袖理发,“是我不敬了~在下段子殷,还望妹妹原谅。” 少女轻抛着手里剩余的石子,“原来就是你,轻浮登徒子,怪不得爹让我千万远离你。” 段子殷快步上前,在距离少女半尺的距离停下,“诶~好妹妹,你爹是谁,说来听听呗~倒看看是谁在置喙我?” 段子殷身后忽的传来几声厉声呵斥,人流稀稀拉拉的攘出一块空地来,循声看去。 第13章 第十三章 鸽赛 人高马大的光头,正双目赤红,单手提溜着一个倒霉蛋的领口,高高举在半空,“我问你!刚刚踩我头干什么!” 定睛一看,那倒霉蛋不是沉固安远还能是谁? 双腿无力蹬在半空,双手拢在一起,堪堪环住树桩似的手腕,苍白辩解,“你听我解释,事出有因...” 段子殷咧嘴一笑,叉着腰,明知故问,“蠢货,你上天捉雀去啊?” 沉固安远哑口无言,这人脸皮忒厚了,他踩别人头爽了,留下沉固安远跟在后面给他擦了一路的屁股,这里赔礼那里道歉。 这辈子的歉都要道完了,还碰上这么个凶悍之人,惨的不能再惨了。 还不等段子殷出手,翠衣少女先一步开口,“胡三汗,松手。” 虽是轻悠悠一句,飘进胡三汗耳朵里,变了味道,立竿见影,他即刻换了副面孔,“遵命,师傅”。 收起戾气,老老实实将沉固安远稳稳放了下来,还礼貌的帮忙理了理方才被扯乱得歪七扭八的领口,“对不住。” 沉固安远摆手致歉,“是我...”一时纠结,也不知究竟该叫段子殷什么,思索良久,“...我的...朋友对不住。” 众人既好奇,又怕惹了那光头,不约走一步,偷偷撇一眼说话那少女——穿着碧色曲裾,墨发如瀑直坠脚踝,衣襟前的玉梳璎珞流光溢彩。 暗道:不过是个小姑娘,竟然能叫堂堂七尺大汉唯命是从,真是反了天了。 段子殷十分捧场的鼓起掌来,“妹妹好生厉害啊~训得这蛮横之人如此乖巧。” 翠衣女子显然不吃这套,直言不讳,“油嘴滑舌。” 沉固安远终于得空,恭恭敬敬行礼,“在下沉固安远,听姑娘同那三汗兄口音不像本地人,敢问二位是否同为前来比试之人。” 胡三汗浑声高喊,“正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改口,“我不是,师傅是。” 沉固安远视线又重新回到少女身上,“十分抱歉叨扰姑娘,敢问姑娘姓名,若姑娘不愿意,在下绝不...” “锵兰栉。” 锵...?沉固安远微微愣神,这个姓氏可不多见,沉固安远印象里,只有卫国公那支姓锵。 宁国近三十年多年民生安定,鲜有外敌来犯,那位卫国公也早已辞官归乡。 卫国公还真有个,深居简出、从不露面的掌上明珠,算着年纪也同这位锵姑娘差不多。 沉固安远抻思良久,还是鼓起勇气,“敢问锵姑娘,同卫国公是...” 锵兰栉利落出口,“家父。” 沉固安远连连点头,心中了然。 卫国公多年隐世,其女突然参选,算是代表着卫国公重新入仕,决心要皇储之争上站队了。 兴许是浔阳公主特地劝说,拉拢旧臣,壮大势力;又或许,卫国公也看好浔阳公主,想为家族子孙挣一份好前途罢。 段子殷两眼放光,围着锵兰栉蹦哒来,蹦哒去,“妹妹原来是锵老头死都舍不得让我见见的心头肉!” 那是!段子殷名声在外,可谓臭名远扬,卫国公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金枝玉叶,怎敢赌女儿家的下半辈子。 “锵老头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得了这么个仙子似的女儿家。”又单手立于胸前,五指合并,闭眼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换做旁人或许就被哄得心花怒放了,可这人是锵兰栉。 “闭嘴”锵兰栉手中石子可不长眼,径直砸向段子殷的嘴,段子殷当然不会站着挨打,往旁跨一步。 沉固安远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偏巧段子殷站他面前,他这一走,让沉固安远暴露了个干净,石子击中他的下巴,瞬时留下个血坑。 眼看锵兰栉凝视着沉固安远下巴上的伤,手中的石子蓄势待发。 沉固安远顾不得疼痛,一手捂住下巴,一手挡在锵兰栉捏着石子的手前,“锵姑娘,不妨事的,他性情顽劣,您莫与他计较。” 段子殷一面频频点头,盛赞锵兰栉,“诶呀~锵妹妹当真是好身手。” 一面挑起沉固安远的下颌,端详着伤口,“说你蠢还真是蠢得没边了,不知道躲啊?” “下雨天知道要打伞吗?认得回家的路吗?”甚至伸出食指,在沉固安远眼前晃了晃,“这是几啊?” “...”沉固安远别过脸,无语凝噎,知道这人又在说些反话揶揄,他倒是想躲,躲得开么? 人群忽然剧烈骚动起来,从远方一直蔓延至几人跟前,让出一条路来,众人相继跪拜,口中高呼:“恭迎城主” 几人正欲下跪行礼,城主已经款款行至面前,探出手,“不必行礼,我叫胭筠,各位叫我胭城主便是。” 段子殷撇开沉固安远,率先屈身,“胭城主~不愧是浔阳公主殿下的得力干将,气质不凡,令我心悦诚服。” 这可不是恭维。 讲白说,胭筠生得不算标致,轮廓圆钝,可往那一站,神色姿态,就让人觉得天命不凡,此女绝非池中之物。 胭城主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浔阳公主提前吩咐过,她对段子殷的身份了然。 “我听说有人在城中引发了骚乱,特来看看,果然是诸位。此处不宜久留,诸位不如同我前去府中,歇息一二。” 几人自然是应下。 天色已晚,胭城主便决定明日再宣布比试内容,于沉固安远而言当然是好消息,一路舟车劳顿,总算能好好休息。 匆匆洗漱,又给下巴的伤口上了先前剩下的金疮药,窗外流水哗啦。沉固安远双臂枕在脑后揣度着明日的比试,悄然间入睡。 沉固安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是他非常清楚,自己是怎么醒的——被段子殷扒拉眼皮,硬生生扒拉醒的。 再看窗外,尚且乌漆墨墨,不见一丝光亮,才寅时! 沉固安远双目布满血丝,浑身怨气,就你有起床气!当别人都好欺负是吧!抄起枕头就朝段子殷头上砸去,“老子不忍了!” 脸上的疼痛将沉固安远拽回了现实,段子殷揪住沉固安远的脸颊肉,来回揉捏,“蠢货,发什么呆呢?” “...” 沉固安远瘪着嘴,哪敢跟段子殷对着干,还能怎么办?认命呗。只能不断给自己洗脑,早起也算抢占先机。 “11组已经出发1个时辰了?”沉固安远怀疑自己听错了,“昨夜不是说‘明日’再宣布吗?” 胭城主抿了口茶,“过了子时便是‘明日’。” 还抢占先机呢? 段子殷笑眯眯,“胭姐姐~莫管他个土包子~” 反手一甩,胳膊狠狠砸在沉固安远胸口,“你看吧,幸好我叫你起来了,不然输了都不知道怎么输的。” 沉固安远揉着胸口,差点被段子殷锤得一口老血吐出来,敷衍了几句“对”。 ”今日有信鸽试飞大赛,两个时辰后开始,开赛前半刻钟回到此处,下注,下注的信鸽排名试靠前组胜。” 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沉固安远二人刚到地儿,一帮背上还没来得及解下行囊的老头们就围了上来,一看就是从外地赶来的。 偏偏揪住沉固安远,“小兄弟,你说你选‘最高纪录保持’鸽王,还是选2号鸽子。” “诶诶!你什么意思啊!”几人伸手推搡,“什么叫2号鸽子?我们可是‘三连冠’鸽王,你那个1号鸽子是个狗屁鸽王。” “嘿,你们拿了一次三连冠要吹一辈子呀?我就问你最快记录是谁?!” “嘿,你这死老头有意思,你们1号拿过三连冠吗。就说我们吹?” “你说谁死老头呢?” “说你!” 这些老头们弓着腰,昂着头,跟地头蛇似的左啄一口,右啄一口。 沉固安远夹在中间,面容扭曲,压根不敢睁眼,生怕口水喷到眼睛里。 段子殷看准时机,将沉固安远拖了出来,啧啧两声,“这帮老不死的,口水这么多,都能拿来洗脸了。” 本来是想揍他们一顿,再把沉固安远拎出来,想想还是作罢,这帮老不死的,一拳下去就得咽气了。 “赞同,七嘴八舌,比鸽子还吵。”锵兰栉微微歪头,长发倾披在左肩,左手扶着长发,右手上下轻轻梳头。 沉固安远被恶心得不敢睁开眼,头一次这么嫌弃自己的脸。好在旁人递来张帕子,赶紧接过,“谢谢”。 “不客气。” 好熟悉的声音,沉固安远注视着手里粉色帕子,再用余光偷瞟着身旁的大块头,光头胡三汗,怀疑是不是眼睛刚刚被那帮老头用口水毒瞎了。 胡三汗立起两只眼,脸上的横肉都跟着颤了两颤,“怎么了?我就爱用粉色!” “胡三汗~”锵兰栉的声音悠悠响起。 只见胡三汗川剧变脸,倏忽冷静下来,抱拳致歉,“沉兄弟,我这人莽惯了,还请兄弟见谅。” 沉固安远忙不迭归还帕子,小鸡啄米似的频频弯腰,“不不,是我少见多怪,喜欢粉色很正常。” 段子殷不知何时溜达到了锵兰栉身边,丝毫不长记性,“诶~锵妹妹,你哪里收来的这么好玩的家伙?” 锵兰栉巍然不动,权当段子殷放屁。 反倒是胡三汗,激动的挽起袖子,往手心呸了两口唾沫,抹在光溜溜的脑门上,“我与师傅相遇,惊天地,泣鬼神...” 见胡三汗这般真切,沉固安远也全神贯注,认真听着,只是越听越不对劲。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胡三汗挑衅锵兰栉不成,反被锵兰栉打的跪地求饶,最终单向认锵兰栉为师的诡异故事。 第14章 第十四章 反常 “噗哈哈哈!”段子殷笑得前俯后仰,狂拍沉固安远的背。 “...”沉固安远身体跟着某人的掌力,震了又震,差点被打出半里地,要他说,能不能别一高兴就动手啊? “好妹妹~我把他打一顿,让他也认我当师傅怎么样?” 胡三汗一对大粗眉高高挑起来,拍了拍胸脯,“绝不会!我胡三汗这辈子只认一个师傅!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绝不会认你!” 段子殷诡谲一笑,“你既说,锵妹妹说什么话,你都听,那叫你赤石,你会去吗?” 沉固安远瞪大了眼睛,“这种话你也...”这种你也说的出!还是人么你! “会!”胡三汗声音沉痛而决绝,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脸上都多了几分向死而生的绝望。 沉固安远忙上前安慰,“不不,他恶性,素来爱胡说八道,三汗兄别往心里去。” 胡三汗神色决然,“不不,我明白,这些都是师傅的考验。无论是下刀山还是下火海,亦或者...赤石,我都会去做的!” 沉固安远也不禁汗颜,这哪里来的呆头鹅? 回到正题,“对了,锵姑娘,若三汗兄非你们组的人,可两两一组,另一人在哪儿呢?” 锵兰栉手一指,不远处传来几声宏亮吆喝,“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原是个江湖做派的男子,脸上一块狗皮膏药,正叉开腿,坐在小板凳上,身前一张小桌。 还不等沉固安远几人反应,那帮老头们是背也不驼了,腰也不酸了,脚也不疼了,跑的比谁都快。 团团将那小桌围住,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那男子坐在人堆里,接受着老头们的口水洗礼,竟也没半分不耐烦,一派和气的递着下注的物件。 这也能处之泰然?沉固安远讶异过后,仔细琢磨,恍觉此人机敏过人,且不说他抓住了风口,趁机大赚一笔。 于此之外,尚能通过众人下注比例,交谈中详细了解情况,从而进一步判断选几号,实乃一箭双雕,精妙之举。 至于那帮老头,也算帮了沉固安远大忙,方才虽然口水临头,他耳朵也没闲着。 快速整理了下老头们口中的讯息。 不出意外,就是1号鸽子和2号鸽子之争。 1号鸽子,“最高纪录保持者” 2号鸽子,“三连冠” 由此看来,1号鸽子发挥不稳定,但经常会超常发挥,2号鸽子发挥趋于稳定,但正因太过稳定,所以鲜少能突破。 大概掌握了两只鸽子的情况,沉固安远二人又亲眼观察了一番。 打眼看去,2号鸽子,可谓是鹤立鸡群,周围一帮灰色黑色鸽子里,就它一身白,羽翼晕染着大片红色。 爪子牢牢勾在主人肩上,“咕咕”几声,身体前倾,脖子时刻变化着方向,似乎是在观察着周围。 比四周的鸽子脖子都生的粗大,肌肉也更为饱满,展翅翱翔,颇有鸿雁之姿。 1号养鸽人,则是蜷缩在主人的手中,与2号鸽子颜色几乎完全相反,幼小且通体漆黑。 若双手捧着将它往上一抛,鼻屎点大的1号鸽子犹如一支利箭,“咻”的发射出去。 嘶...沉固安远左右为难,怪不得那帮老头吵得不可开交,这俩鸽子各有千秋,难以分辨孰更胜一筹。 下意识想询问段子殷的意见,那人的手肘已经先一步杵到了沉固安远的腰间,附耳低言,“信不信,你随便选哪个我都能让你赢?” 沉固安远轻扭眉头,还用问吗,当然不信啊...段子殷这人今日又是发的什么疯啊? 虽是这么想,沉固安远也不敢这么说,眼瞅着那人精明带着几分坏心眼的笑容,心慌不已。 段子殷扣住沉固安远的手腕,抬脚就往城主府走,“听我的,随便选个。” 沉固安远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身体稍稍向后仰,鞋跟抵在地上,试图阻碍段子殷的进程,当然是杯水车薪。 自知无招架之力,只能嘴上念叨个不停来抗议,“你...你可知这回一举定胜负,可由不得你折腾。” 见段子殷不理睬,他又换了种说法,“不如,你再等我多看看,再想想?现在还早着呢,我们也得把时间利用好不是么?”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意图扒住过往的树干。 等段子殷真的停下脚步,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 他反倒发怵,缩回手,潜意识抿着双唇噤声,总感觉段子殷下一掌就要落在他嘴上了。 段子殷一反常态,撂下手,“既如此,那你去吧,我在城主府等你。”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表情太过于平淡,以至于让沉固安远以为他又在说反话,硬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走啊”段子殷上下怼了沉固安远几眼,“你不走,我可走了。”毫无留恋,转身就走。 “诶”沉固安远堪堪握住段子殷的衣角,面上浮现一抹逢迎,试探道:“你生气了?” “没有啊”段子殷仍旧是气定神闲,双手扶在沉固安远手臂两侧,将人翻了个面,推了把,“你快去吧。” 沉固安远踉跄几步,“好吧...”收起思绪,回头确认了一眼段子殷并无怒色后,打道返回。 只能说,沉固安远还是太稚嫩。 有道是,段子殷静悄悄,必是在作妖。 段子殷回身,二人相悖而走的瞬间,秋风掠地而过,衣袂飘飘,奸计得逞的笑容攀上唇眼。 沉固安远回到原位,按部就班,仔细比对了二者之间的优劣,最终决定敲定2号鸽子。 虽然1号鸽子爆发更强,可这也意味着风险更大,加之今日阴云密布,安稳起见,还是选2号。 待沉固安远紧赶慢赶,抵达城主府时,正巧碰上了同样卡点前来的11组三人。 “锵姑娘好,三汗兄好”沉固安远挨个问好,直到——尚未完全完全抬起的头颈,在手部遮挡下,注意力完全被视野中,徐徐摆动的绶带所吸引。 他对这女子记忆深刻,先前选人时,率先站在浔阳公主队列,抢占先机,可谓聪慧过人。 只是不解,为何此时又出现在此处,直起身,疑惑开口,“这位是?” 女子微微一笑,“你不记得我?我方才还同你搭话呢。” 此番话让沉固安远更加困惑,他怎么也不记得,同女子搭过话,尤其是这么个印象深刻的女子。 女子见状,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摸出块膏药,往脸上一甩,舌头下压,声音多了几分男子的浑厚,“那这样呢?” “你...”沉固安瞠目结舌,竟是那个在赌摊前吆喝的江湖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声致歉。 女子毫无芥蒂,示意沉固安远不必多心,“我叫徐昔璇,乃东厢商会二当家。” 东厢商会可是当今最红火的商会,且不说它涉及地域之广,单是一月的营生就足够万锦城吃上十余年了。 怪不得呢,这么精通营生之道。 拱手作揖,“在下沉固安远。” 两人客套几句,便一同往里走去,沉固安远边走还边惦念着,若是自己同对方都要选2号该怎么办,这该怎么算? 却被胭城主的话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浇了个透心凉。 “1组早已下注过了,下了7号”。 怎么会...沉固安远脑海中陡然冒出个人影——段!子!殷!懊悔万分的敲了下自己脑壳,天杀的! 沉固安远三分期望,三分祈求,“现在还能改吗,我想改成2号!” 胭城主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徐昔璇十分怜悯的撇了眼沉固安远,嘴上不落一点,“11组选2号。” 沉固安远脸色难看至极,更加心哽了,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敢放任段子殷一人乱窜! 仅存的理智,支撑着他的体面,不至于让他当场捶胸顿足。 胡三汗一脸正气,适时递来了粉色帕子。 沉固安远悻悻笑了笑,摆摆手,“多谢三汗兄,不必了。” 事已至此...认命吧...沉固安远当即握紧双拳,双眼微眯,默默祈祷,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 阴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沉固安远眼神四处游走,漫无目的,却也出卖了他的不安。 按先前打听到的,这场比赛至多也就半个时辰多,可这都快到一个时辰了,竟还没出结果。 屋内加上下人,总共就五人,胭城主坐如松枝,眸凝宣纸,提笔悬腕。 锵兰栉心思显然不在这之上,从始至终细细打理着她的头发。 胡三汗虽端坐着,双目早已闭上,脸颊抽动,发出“呃啊——”牛屎般的呼噜声,吵得沉固安远心烦意乱。 陈冠宇与徐昔璇视线偶然相撞,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了狐疑,在这种情况下,颇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滑稽感。 门“吱嘎”一声响,两人不谋而合,齐齐看向门口。 门“吱呀”一声合上,得,白期待了,来了个瘟神。 沉固安远愁眉不展,默然谛视着跟狗见了肉包子似的,径直走向徐昔璇的段子殷。 段子殷嘻嘻哈哈,“怎么又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徐昔璇心道:滑头小子,还知道故意把人往小了叫,掩面咳嗽两声掩饰笑意,“武名仕,我可比你大。” 徐昔璇早已与锵兰栉互通过消息,徐昔璇混迹江湖多年,还不至于连段子殷想要掩藏身份这么简单的目的还看不出来。 段子殷自然也听出来徐昔璇的好意,抬手遮在眼前,朝窗外望去,“诶~这是哪个仙宫下来的天仙姐姐,瞧着不过二八,竟比我还大?” 第15章 第十五章 闹大 徐昔璇低眉,莞尔浅笑,“百闻不如一见,你这武名仕,还真如外人所道,甜嘴蜜舌,不知要夺得多少姑娘芳心。” 段子殷弯下腰,拱手嬉闹,“好姐姐~这可太抬爱我了~” 沉固安远莫名打了个激灵,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横怼段子殷一眼,“你说在城主府等我,原是背着我,胡乱选了个号?” 段子殷收起笑容,脸不红心不跳,满脸理所当然,“嗯哼~有什么问题么?” 这人的无耻当真是再次刷新了沉固安远的下限,“我说的话,你是一个字没听进去啊。” 段子殷忽然靠近,答非所问,“你还没吃早饭吧。” “没...”话刚出口,沉固安远气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早饭?” “你急什么?”段子殷垂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往沉固安远手里一塞,“先吃点东西垫垫。” 沉固安远轻握手里肉香四溢的油纸包,虽不知他之前搞什么鬼,撇了眼频频昂首示意自己赶紧吃的段子殷,气顿时消了大半。 咽了口唾沫,环顾周围,还是觉得在屋内吃这么味重的东西不妥,“罢了,等这回比试结束了我再吃吧。” 沉固安远正欲将油纸包收入袖中,却被段子殷一把抢过,在脸颊边晃了晃,“诶~凉了可不好吃。” 段子殷沿着油纸包的边角掀开,里头的东西总算露出庐山真面目——整只滋滋冒油的鸽子。 只一眼,沉固安远失张失智,夺过段子殷手中的油纸包,双手反复狠狠攒紧,警惕的顾盼四周。 压低声音,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量质问,“你失心疯了?!竟然把赛鸽给煮了?” 方才那条熟透的鸽子腿上,有条无比扎眼的红绳,沉固安远怎么也不会看错,这是赛鸽专有的,上头本应系着专属字号,如今却只剩下孤零零一条红绳。 “你...难不成?”沉固安远结合先前段子殷种种反常的话语,脑海中闪过最可怕,也是最符合段子殷的一种可能。 手掌激动抓上段子殷的双臂,“你别告诉我,你说的什么随便选,必赢的法子,就是把除了你选的之外,其他赛鸽都杀了...” 段子殷略微倾斜肩膀,笑而不言,却好似一切皆在不言中。 “糊涂”沉固安远倒退几步,“...太糊涂!” “你分明也见着了,这场比赛有多少人见证,又有多少人参赛,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此事你不占理,搞不好便会引起民愤!纵使你家权势滔天,可处处结怨,树敌众多,难保不遭人害啊!” 段子殷闻言嗤笑,“我会怕这个?” 忽然闯进来的侍女打断了二人,“结果已出,‘7’号鸽子第一名,只是...”神情犹豫,注视着胭城主。 胡三汗陡然睁开眼,砸吧砸吧嘴,“师傅,要走了吗?” 锵兰栉置若罔闻,仍旧拨弄着发丝。 徐昔璇起身,面色如常,只是眼中夹杂了几分探究,掠过沉段二人。最有望登顶的1.2号皆失利,偏巧是段子殷选中的7号第一,是人都会起疑心。 胭城主瞥了眼段子殷,“只是什么?” “您亲自去屋外看看罢...” 沉固安远尚未思索出对策,震天的喧闹声先一步降临,“胭城主!我们要讨个公道!” 几人各怀心事,朝外走去。 即使沉固安远做了心理准备,可城主府大门一打开,面对蜂拥而上的人群,他还是下意识倚住段子殷的肩颈。 退了半步,半个身子掩藏在段子殷身后,强装镇定露出一只眼。 众人高举手臂,誓要将心中的怨气倾倒个干净,“还请胭城主做主!替我们惩治可恶的偷鸟贼!” 胭城主镇定自若,先声稳住了局面,“你们中派个人跟我说便是。” 一人代替众人道:“今日赛事蹊跷,我们的鸽子迟迟未归,派人沿途寻找,竟在必经之处发现了机关。” “想必是那贼人运用机关,将我们的鸽子一网打尽。沿路打听,有人说曾见着拎着一笼子的鸽子,进了城主府。” 人群中推搡出个商贩,“你说说,长什么样?” 那商贩本还喏喏呓语,目光无意间扫过段子殷,瞬间精神抖擞,伸出食指,指指点点,“是他!就是他!我绝不会认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段子殷身上,身后的沉固安远也跟着遭殃,不安得几乎蜷在了段子殷身后。 段子殷不紧不慢,伸出食指,指着自己下巴,装傻充愣,“我吗?” 沉固安远深呼吸几口,正欲出言拖延,却被一道女声抢先,“说不定是认错了,只是个误会罢了。” 沉固安远闻声而望,惊愕失语,此人竟是身为对手的徐昔璇,面对沉固安远诧异的模样,浅浅轻笑回应。 他不明白,以徐昔璇的心智手腕,不可能想不到原委,那又为什么要帮段子殷辩驳呢? 除非...她知晓段子殷的身份... 可她分明叫的是武名仕... 沉固安远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是因为单纯欣赏段子殷吧? 这话让众人又有些动摇,不约看向那商贩。 那商贩见被怀疑,左顾右盼,面红耳赤,“这人独一份的宽肩窄腰,我怎么可能认错!” 段子殷闻言笑不可支,踏空而起,沉固安远伸手去捞,却眼睁睁的看着衣角从手中溜走。 段子殷略过众人,足尖落在城主府对面,璇身站定,恣意睥睨。 猎猎秋风,朦朦天际,衣袍鼓荡。 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油纸包,撕下带着红绳的鸽子腿,举至水平双目,“你们说这个?” 前排老头踉跄几步,差点昏死过去!幸而被旁人架住。 这猢狲!太过了!沉固安远急得昂着脖子直跺脚,直骂段子殷疯癫,说不定能糊弄过去,非要挑衅! 这下人证物证俱在,众人目眦尽裂,齐声高呼,愤慨激昂,“还请胭城主严惩惩恶徒!” 胡三汗双脚微微打开,傲然直立,看似肃然,实则一转头,“师傅,我去找点鸽子给您补补。” 然而却不见锵兰栉的身影,她这人有个毛病,若是前一晚没睡好,头发乱了,这一整日都会专注于她的头发。 今日便是如此,没功夫搭理这些破事,早走了。 胡三汗嘴里大喊着“师傅”,慌里慌张,寻锵兰栉去了。 胭城主并未着急下定论,而是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望向段子殷,“武名仕,你可有辩解?” 段子殷作势思索片刻,“胭城主~我确有一话要说。” 众人目不转睛,倒要看看这人怎么狡辩。 谁知段子殷沾沾自喜,“这回,是我们赢了罢?” 胭筠并未回应,眼神示意段子殷继续说。 “先前我可问过~是否不禁止,即为可为,你说是。我们比试内容可从未规定过不许逮其他的鸽子。” 胭筠沉吟片刻,似笑非笑,“的确,算你赢了。”话锋一转,“可一码归一码,此事若不处置你,恐难服众。” 段子殷非但无所畏惧,还狠狠咬下鸽子肉,嚼得满嘴红油,撂下句,“那你们试试看抓不抓得到我罢~”转身纵横墙檐。 众人被这番行为激怒,抄起家伙,“走!我们去抓他!”声势浩大,排山倒海,大有将他生吞活剥之势。 “且慢!” 众人急切寻找着声音的源头,最终如箭矢般射在了沉固安远身上。 沉固安远喉结上下滚了滚,尽量压制自己哆嗦的声线,掐紧了大腿。 他知晓自己必须站出来了,段子殷是顽劣不假,可若非表妹所托,大可不必掺合此事。 况且出发点是好的,纵使还不如不出发,但此事深究到底,皆因自己而起。 硬撑冷静,大步上前,转身面对众人,深深鞠躬行礼,“此事也有我一份,在下愿尽全力弥补各位,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俗话说,柿子挑软的捏,段子殷跑得没影抓不住,送上门来的还跑的掉么?众人调转枪头对准沉固安远,“我呸!漂亮话谁不会说!” ”弥补?你倒是说怎么弥补?这些鸽子都是精心挑选,培养多年,你说如何能弥补!” 众人的唾沫喷溅,几乎要将他给淹没了,他也只是一动不动,默默承受,“在下自知人微言轻,可此事,定会负责到底。” 再次深深鞠躬,“还请诸位给我在下个机会,商议后续事宜。” 无人注意到,呼啸的凌风中,参杂着几声不起眼的,急切的,扑棱声。 秋风卷残云,露出一抹白,地上忽有黑影掠过,紧接着越来越多。 最先发现异常的孩童,跳跃着试图抓住飞跃的鸽群,“快看天上!”稚嫩的童声似一道清泉,软化了众人戾气。 几个老头手中的扫帚“咣当”坠地,前来撑场面的大汉抄着木棍的手僵在半空。 原本目露凶光,恨不得将沉固安远拆骨入腹的众人,忽然像中了邪似的,各个张着嘴,仰着头。 沉固安远亦昂首探去,鸽群振翅,遮天蔽日,脚踝处无一不绑着鲜艳的红绳,标志着它们的身份。 “回来了...回来了!”忽有人捧着归来的鸽子,扯掉缠在鸽子嘴上的红绳,听着熟悉的“咕咕”声,喜极而泣。 老头们亦转悲为喜,泣涕涟涟。 沉固安远走出几步,扭头往上瞧,视线落在,房檐之上,矗立着巨大笼子中,最后几只争先扑棱而出的鸽子上。 而笼子旁,吊儿郎当斜靠着的,正是去而复返的段子殷,两人视线交汇,段子殷单眸微睐,笑漾起浅旋的梨涡,打了个舌响。 第16章 第十六章 诡谲 胭筠亲自确认鸽子无碍后,宣布今日成绩作罢,明日重新进行比赛,当然这回比试结果不变,仍是1组沉段二人胜。 人群中不乏有人抱怨,不过大多数人经历了失而复得,高兴都来不及。 段子殷轻捷跃下,“你蠢啊,不跑干嘛?”屈腰扯起沉固安远的衣摆,擦拭起唇边的油渍。 “你...”沉固安远终于卸下力,凝睇着段子殷,“你怎么不早说...”埋怨中带着庆幸之余,不掩欣赏。 此招虽荒唐,却出奇制胜。 段子殷并未理会沉固安远,擦净污渍,顺带用沉固安远的衣摆抹了抹手,抬头的同时怀中飞出个明黄色块状物。 沉固安远下意识接住,摊手一瞧,正是先前装着鸽子的油纸包。 段子殷挑眉,“早叫你趁热吃,现在都凉了。” 沉固安远急忙将油纸包掩藏至臂弯中,余光扫视周围,见没人留意,低呼道:“这是哪只鸽子?” 段子殷食指狠狠戳在沉固安远眉心,“蠢货,当然是我另外买的鸽子。” 沉固安远被推得踉跄,好不容易腾出手,抚摸着眉心,“那...红绳是?” “我随便绑呗~”段子殷反手揪住沉固安远的脸,来回揪扯,“瞧把你这蠢货吓成这样!” “嘶~疼~” 不过眨眼功夫,段子殷手中竟又多了个油纸包,沉固安远正疑惑,余光瞥见自己臂弯,空空如也,显然是被他抢走了。 “不吃~那扔了吧。”段子殷作势抬起胳膊,往外抡。 “诶!”沉固安远赶忙跨步上前,接下油纸包,在某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神威慑下,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他是真饿了...吃得太急,一口噎在嗓子眼,干咳两声,脸埋油纸包里,憋红了,也不好意思向旁人求助。 身旁忽然递来一壶水,“喝点水顺顺。” 沉固安远如获至宝,顾不上道谢,匆匆顺下,方才看清来人,“徐姑娘!这...”握着水壶的手微微颤抖,肉眼可见的惊慌。 徐昔璇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公子放心,这壶我并未用过。”拱手祝贺,“恭喜二位胜出,武公子好手段,日后还望仰仗二位。” 段子殷笑眯眯欣然应下,待人走远,沉固安远忍不住找段子殷确认了遍是否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先前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徐昔璇此番前来参选伴读,醉翁之意不在酒。 重心并不在于赢下比试,而是结交权贵,方便拓宽家族人脉,所以才会出言相助,以求段子殷面前落个好印象。 沉固安远沉思之时,并未觉察,不远处胭筠悄然招手,示意段子殷单独商议。 待段子殷屁颠屁颠小跑至跟前,胭城主挽起长袖,手掌遮掩着口型,悄声道:“浔阳公主命我给您带话...” 段子殷的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诶?人呢?”等沉固安远回神之际,面前那么大个活人说没就没了,一转身,两人面面相觑。 段子殷先发制人,“你发什么呆呢,快走啊。”转身长袖一甩,砸过沉固安远的脸,大步流星。 沉固安远被衣袖晃了眼,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说不上来,嘟囔两声跟着走了。 这回要去的地方,愈加偏远,二人翻山越岭足足一日。 翌日,阴雨潇潇,段子殷扯弄着方才从路边小贩“买”来的二手斗笠,怎么戴怎么不舒服。 准确来说,是段子殷抢了之后,沉固安远又把银钱补上了。 泥泞崎岖的山路颠得人想吐,段子殷愈加不耐烦,压了压帽檐,“都多久了,是这边吗?不会是那家伙框我们吧。” “应当快到了。”沉固安远眼尖发现处略显干爽的石块,原是上方的密叶遮挡了雨势,“你先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去去就来。” 安顿好段子殷的马匹,只身架马向前。 独行约莫一刻钟,仍未看见任何人迹,沉固安远也不禁开始怀疑,那小贩是否怀恨在心,故意指了个反方向。 “吁——”悬停马匹,正欲掉头原路返回,忽一阵狂风,沉固安远意识到斗笠,可惜晚了一步,捂了个空。 阴风裹挟着他头上的斗笠,倾荡向前。 这雨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了,若是淋雨感染风寒,接下来比试可就不战而败,不得已,只能驱马跟上。 斗笠随风高飞百尺,最终徐徐落在一处石碑上。 沉固安远掀起斗笠,满身污痕的界碑上镌刻着两个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一半的大字——山虞。 山风穿林而过,鬼魅般的呼啸声,似乎没有对来往黄中带黑的行人产生一丝影响,这就是本次的比试之地——百汇山虞镇。 风中忽然掺杂了断断续续的滚轮声和抱怨声,“不过是溅了点泥点子在那人腿上,又没多少!” 沉固安远扭头看去,身后一辆马车歪七扭八,速度快得惊人,颠得马夫的话都带上了颤音。 “公子您都给银子了他还不接着!立着双眼睛,吓唬谁呢?公子你说是吧?” 马夫见里头的人半天不吱声,暗呸了声,与沉固安远擦身而过的瞬间,即使压低了音量,沉固安远也听见了个大概,“真是跟这车里头的人一样难伺候。” 沉固安远拉紧了缰绳,微微蹙眉,方才那路上,别说人了,就是一个活物都没有,听这马夫的描述。 像...段子殷可若是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了这马夫,犹豫先行打道与段子殷汇合还是先找这马夫问个清楚的间隙。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马夫放下个小凳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退避三尺,谄媚搓着手,“公子当心脚下~” 帘子掀开,里头是个一尘不染,谪仙般的谦谦公子,眉心微蹙,几分嫌恶,撑开油纸伞,再三喘息,才踩至泥泞地上,身体僵直,步步艰难。 “公子慢走~”马夫收起板凳,嘴里还嘀咕着,“真够难伺候的”上马打道。 这回两人再次交错,沉固安远总算出言道:“你刚才说溅了谁泥水?” 那马夫勒停马,上下打量了沉固安远几眼,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着,“公子,求人办事可不是靠一张嘴。” 得了银子,马夫立马就变了嘴脸,一五一十同沉固安远交代了。果然,那人正是段子殷,如此才让沉固安远更觉诡谲。 思来想去,命那马夫先走,自己则是跟在后头,他要亲眼瞧瞧段子殷的态度。 心不在焉中,与迎面一人一马擦身而过,那人步履不停,却回首撇了沉固安远几眼。 远远的,段子殷,翘着二郎腿,双手枕着头,仰面躺在石块上,斗笠遮着脸。 沉固安远停在不远处,屏息凝视着马车经过,时刻准备,若段子殷暴起伤人,掂量着伤势出手阻拦。 出乎意料的,一直到马车走出许久,段子殷没有任何举动,唯一有变化的,就是他晃悠的二郎腿,马车经过时晃悠得最快。 待马车远了,沉固安远逼近,终于看清那马夫口中的“泥点子”,段子殷裤腿上大块晕染的泥渍触目惊心。 这何止是泥点子?这马夫也太会诡辩了。 “前面马上就到了,我们走吧。”沉固安远特地喘了几声,假装自己赶路匆忙,又装作不经意间提及那块污渍。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段子殷指了指身旁的马,“它踩水害的”。马儿矗立在身侧,迷茫的四处张望。 难不成真是马儿踩水害的?那马夫在扯白?不然,段子殷为何要将此事瞒下。 “发什么呆呢,快走啊。”段子殷驾马走出半里地,见沉固安远还在原地,颇为不耐烦的催促。 “哦...好。”沉固安远策马跟上,心中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是哪儿呢? 这种困惑思索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两人先后进了山虞,经人指引,就在距界碑一条街处,到了官邸。 沉固安远不禁感叹,这地儿连官邸都如此荒凉。 县太爷并未露面,只是授意门童传话,他事务繁忙,众人在门前等候即可。 门童前脚刚走,后脚一双黝黑干瘦便攀上的沉固安远的手腕,粗糙干裂的指腹磨得人生疼。 定神一看,是个粗布草履,蓑衣斗笠,干瘦枯黄,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的少年。 若非站在他身边的那匹马皮毛光滑,说是他本地人沉固安远也信。 看来此人便是这回比试的对手,7组之一。 少年乐乐呵呵,双手兴冲冲握着沉固安远一只手,屈腰问好,“鄙人韩铭,韩非子的韩,铭记的铭,方才我们擦身见过的。” 沉固安远方才只顾着段子殷的事情,哪儿还记得见过韩铭呢? 何况他向来不习惯初次见面过于热情,但也怕拂了对方的好意,硬着头皮陪着笑寒暄。 忽然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先前从马车下来的翩翩君子,站得老远,与韩铭画风截然不同,显然同为对手。 沉固安远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总算能找个借口打住了,示意自己要同那人打个招呼。 刚走没两步,那公子眉心能夹死一只蚊子,“别动!” 韩铭眼疾手快,揽过沉固安远,退了几步。 沉固安远不明所以,不安的检查身上各处,“怎么了?” 那人嫌恶掩住口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憎恶万分的,“很脏...离我远点,保持和我一尺距离。” 沉固安远瞬间慌了神,该不是蹭到什么脏污之物,怪不得段子殷今日都怪怪的。 第17章 第十七章 纵马 韩铭解围道:“他叫凌云华,并非针对你,而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韩铭手挡在上唇,“他有洁疾。” 沉固安远舒了口气,“原是这样”他原先也听人说过洁疾,但也只是听说,还是头回亲眼见到,恭敬颔首,“怪我唐突了。” 凌云华回应以微不可见的点头。 韩铭忽的安静下来,目光看向一处,身体跟着而动。 沉固安远亦觉察到了韩铭的视线,拉住了他的胳膊,摇摇头,好心劝阻,“你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 沉固安远看着全程置身事外,歪身倚着马匹,环抱着手臂,不耐烦得频频咋舌的段子殷。 编出了个绝妙的由头,夸张作势,“他有癔症...” 谁知韩铭点点头,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咧开嘴,“既如此,更要关怀一番了。”不顾沉固安远的阻拦,直奔段子殷。 “诶!”沉固安远伸在半空的手迟迟收不回,心里直打鼓。 韩铭满脸含笑,照旧探出双手试图亲近段子殷,看得沉固安远直发怵,生怕下一秒他的双手不保。 好在段子殷只是狠狠剜了眼,闪开了。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韩铭面色也未曾有变,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抵也是些客套话,不过片刻,回来了。 沉固安远同韩铭点头示意,重新回到段子殷身边,试探道:“你没事吧?” 段子殷双唇抿得歪斜,轻哼一声,“没事啊,就是让我们等太久了,不爽而已。” 抬脚一踢,脚边的石子斜飞嵌入地里。 “真的...没事吗?” 段子殷舌头抵着口腔内侧,欹斜眼神如刀刮骨般。 沉固安远识趣闭上了嘴,再多嘴,待会石子就不是嵌进泥地里,而是嵌进他脑门了。 好不容易等到个门童,招手示意,“各位同我来。” 在门童的带领下,七拐八拐,抄近道,深入仅供一人通过的狭长小巷,流水潺潺声愈近,而后豁然开朗。 最先注意到的,便是不论男女老少,皆穿着统一但并不合身的布衣。 尚且幼年的孩童,满身泥泞,扛着比自己人还大的木桩,压垮了腰杆,奋力仰起头,才堪堪看清来人。 同为做工的白发老翁一面咳嗽,一面偷偷打量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奇怪...太奇怪了,一个身强力壮的都没有,遍地老弱病残,却没有丝毫懈怠,各个都卯足了劲使力。 这...沉固安远远眺看去,原是在修筑房屋。 门童抛下几人,同一个工头扮相的长者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长者的视始终锁定在沉固安远等人身上,不时点头答复。 沉固安远右眼皮直跳,总有股不祥的预感。 门童指着身旁的长者,“你们听他指令即可。”吩咐完,转身就走,不给任何挽留的机会。 四人,准确来说是三人,凌云华举步维艰,还在半道上。 三人中,段子殷埋头踢着地上的石子,韩铭既来之则安之,喜笑颜开,箭步上前同那长者攀谈。 唯有沉固安远,回望着来时路,怀疑是不是那门童搞错了,纠结着要不要回去问个清楚。 直逼面门的破布打断了沉固安远的思绪,捧着脏兮兮、臭烘烘的统一布衣看向递衣的长者,带了些不可置信。 “老先生,是不是搞错了?我们是来参加比试的,不是来当帮工的。” 长者似乎耳朵不大好使,一个劲催促三人换衣服。 相较于沉固安远的别扭,韩铭利索换上了布衣,还四处打听一天多少工钱,舔着脸问长者,“那我们有工钱么?” 沉固安远嘴角抽搐,扶额长叹,这种时候是该问有没有工钱的时候吗?是不是搞错重点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忽然忆起方才问路的时候,那小贩说,这管山虞的县太爷是个早俩月被贬来的怪老头。 这么说来倒是能解释了,说不定这老头就是故意不透露比试内容,实则为了暗中观察谁出力最多。 想通后,同段子殷解释明了,沉固安远也不再计较布衣脏乱,胡乱套上,加入搬运队伍。 出乎意料的是,段子殷也换上了衣物,加入了进来。 沉固安远讪讪看着某人面色铁青,摆手示意,“你不必勉强的,我一个人也...” 段子殷暴躁打断了沉固安远,“废什么话!”撞开沉固安远的肩膀。 声音回荡在山间,反复敲击着沉固安远的胸口,双睫频繁张合着,视线乱瞟,没由来涌上一阵委屈。 舒了口气,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回眸一看,发现方才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垂首走入人群。 不乏有人偷瞄沉固安远,大多也都避着本人,起初沉固安远也觉得拘谨,累着累着就忘了。 偏有个大半小子,走到哪儿都直勾勾盯着他,沉固安远还不至于连个小孩都怕。 那小子使出吃奶的劲,堪堪赶上沉固安远的尾步,“你们家在哪儿?” “云岫”沉固安远强撑挤出个笑脸,“你们家在哪儿?” 那小子跺了跺脚,“这儿,我们家在这儿。” “哦,你们是本地人。” 那小子摇摇头,“你脚踩的地方就是我们家,只不过被洪水冲掉了。” 从未预料过的回答让沉固安远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磕磕巴巴,“那你们现在住哪儿?” “县太爷安排的茅屋。” 换做平日,沉固安远便会开始思索里长的用意了,可他此刻抛开了思绪,全凭一张嘴,完全不过脑,“那县太爷真是个好人。” “是啊...”半大小子跟着沉固安远,亦步亦趋,喋喋不休,殊不知沉固安远什么都没听进。 袖口的拉扯拉回了沉固安远的意识,声声呼唤中,对上那小子坚定的眸子,“我也想去云岫,可以带我去吗?” 沉固安远总算明白,这小子打从开始,就是抱着这个心思接近他的,有种被人利用的不适感,轻蹙着眉,“你要去云岫做什么?” “我想...”后半句话被哒哒骤响吞没,只见嘴唇张合。 沉固安远被声音吸引侧目。 急促马蹄声踏破洼地,“闪开!都给我闪开!”急切的逃窜声和呼喊声乱作一团。 面色红润的男子扬鞭催马,眼皮一耷一闭,显然是吃醉了酒,身下的马匹随着他身体大幅晃动,也跟着左右摆动,迅猛扎进人群,“小爷的马可不长眼!” “柳霸王来了!”来往人群顿时化鸟兽四散。 柳霸王...只怕又是柳家的旁支,大哥的诫言还回荡在耳畔,旁人与他沉固安远何干?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罢。 可若这是县太爷专门布置的招数呢?就要试探众人是否会出手?沉固安远正犹豫不决。 忽有个小女童不小心踩住了宽大的裤腿,扎扎实实摔进了泥里。 哭声尚未发出,铁蹄已逼至女童的头部。 沉固安远下意识扔下担子,前脚掌跟用力一蹬助力,瞬时他也意识到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距离他太远了,根本来不及!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半大小子,惊恐万状,抛下一切,撕心裂肺奔走高喊,“妹儿!” 段子殷呢?!他人呢?!沉固安远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着他的身影,以他的速度,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迟了...太迟了! 马蹄踏碎泥洼,泥浆四溅,半大小子扑通一声跪地,“妹儿!!!”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穿透了众人的鼓膜。 沉固安远心凉了半截,仍弓腰侧掌劈在了马腿上,促使马匹重心不稳朝着一侧倾斜,连着马背上的人也跟着坠地。 那人摔下马,抱着腿直吆喝,“诶哟!疼死爷了!” 沉固安远此刻才没心思管他,焦急的沿路寻找着那个小女孩的踪迹,怪了!人呢? 一声清脆的啼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原本失魂落魄的半大小子眼底登时升起期望,连滚带爬朝着声音的源头赶去,“妹儿!” 混沌泥泞中一束白,那人满心满眼嫌恶,动作却不失温柔,放下怀中的小女孩,连同外衣一齐扯下。 要说还真是凑巧,凌云华刚到就赶上这事。 小女孩无助的擦拭着脸上的污渍,嚎啕大哭,潜意识想抓住身边的东西,惹的凌云华掩住口鼻,疾首蹙额,退避三舍,“走开啊!” 沉固安远缓缓松开攒紧袖口的手,人没事,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半大小子扑上前,将满身脏污的小女孩拥入怀中,吸了吸鼻子,强忍泪意,“哥哥在这儿呢,别怕!别怕!” 人群中不乏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咳嗽着的老头,“柳五这混渣欺人太甚了...我要去告诉县太爷去!” 一旁的老妪连忙顺着他的背,“快别说了,你难道忘了县令爷就是因为得罪了柳家的,才被贬到我们这儿来的吗?” “县太爷对我们够好了,若是还要因我们害了县太爷,你心里过得去吗?” 柳家还真是无处不在啊...提到柳家不然会想到段子殷。 身侧多了道阴影,沉固安远偏头一看,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你去哪儿了?”话语间不觉染上了几分埋怨。 这埋怨却并非因为段子殷没有出手相助,更像是因为先前对于段子殷先前态度的报复。 段子殷目光渗出几分森然,手指狠狠戳在沉固安远心口,“怎么,你莫非认为我是什么救世济人的大善人?” 沉固安远苍白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还真不是这个意思。 不救是本分,救是情分,没什么可指摘的。若非是个女童,沉固安远都不一定会出手。 段子殷蔑视嗤笑,“少蹬鼻子上脸了,若非你表妹嘱托,连你我也不会管。”不等沉固安远回答,毅然转身。 沉固安远回首凝望着段子殷的背影,长吁短叹,暗自埋怨又说错话了,心情差极了... 同样心情糟糕的还有凌云华。 半大小子重重磕了俩响头,跪步上前,“谢谢大人救了我妹妹,我愿为大人当牛做马,偿还此生。” 凌云华节节后退,咬牙切齿,“你离我远点就行...” 第18章 第十八章 吃瘪 柳五撑着墙角,颤巍巍站起,打了个酒嗝,伸出食指,手跟着摇晃的视野晃荡,“方才...是不是有人绊了小爷的马...哎哟!” 话语间左脚绊右脚,又摔了个跟斗,“谁...究竟是谁绊我!” 幸好众人散开,早形成了个以柳五为中心,一尺内无人的圆阵,否则还不知道谁会被赖上。 柳五整个头以一种倒栽葱的形式插进了泥地里,快...扶小爷起来!谁扶我起来,我赏他一锭银子!” 众人皆横眉冷眼,别说扶了,那些个气性大的小孩若非被旁人拽着,早踹上去了,只得狠狠啐了几口。 本是众人齐心对付柳恶人的时刻,偏有一人要当这叛徒。 “柳公子!我来了!”韩铭小跑上前,奴颜卑膝,一面扶起柳五,一面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干枯发黄的发梢。 斗笠微微举过柳五头顶,尺度掌握得刚刚好,既挡了雨,又不会让柳五接触到脏污之物。 柳五踉跄着,满意笑了笑,扔出二两银子,喷出一道又臭又长的酒嗝,“你...你叫什么?” 柳五本是隔壁镇的,而这儿原先的县令也是柳家的,有了庇护,时常前来山虞镇做福做妖。 后来原先的县令病逝了,贬来个得罪了柳家宗族的老头,动不动找柳五的错处。 可惜每次大动干戈,都因各方压力,而柳五并未犯下命案而不了了之。 现在柳五收敛了些,到底还是心怀不满,而百姓们也因为心系县太爷,唯恐其再次被贬,再换个同柳家勾结的土县令来。 因此百姓大多数情况都是忍气吞声,能躲则躲。 以往柳五来这儿总吃瘪,还是头回遇到这么个肯配合自己的,当然,他完全把韩铭误会成山虞人了。 “鄙人韩铭,公子吃醉,都记岔了”韩铭转头冲着倒地不起的马儿吆五喝六,“你这笨马崴了脚,害的公子摔了!” 柳五步履趔趄,甩着胳膊,“那...照你这么说,我刚摔那儿也是?” 韩铭狠狠跺了两脚,拉回差点往后仰倒的柳五,“怪这地不平,坑坑巴巴,碍了您的脚!” 道路蜿蜒处传来车轮碾过泥地的咕噜声,“少爷!你在哪儿呢!” 柳五眨巴眨巴眼,晃悠着身体举起手,“李管事,我在这儿呢。” 李管事嗟叹半声,从马车上赶下来,嘴里念叨着,“少爷,老爷不都同您说了吗,这几日有云岫的人要来,让您莫要冲撞了!” 这帮人一早听到风声,知晓浔阳公主的人要前来比试,虽说柳五也是柳家的,可不过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旁支。 在小地方称土皇帝是一回事,真惹了浔阳公主,就是另一回事了,柳五一派必然便会被柳家宗族毫不犹疑的抛弃。 李管事一见韩铭,直觉告诉他这人不简单,“您是?” “李管事,你问他做什么?不过是个...” 韩铭虽搀扶着柳五,仍坚持弯腰示意,“鄙人韩铭,奉浔阳公主之命,前来参选伴读。” 这话让顿时让柳五酒醒了大半,胳膊甩开韩铭,“你?”绕着韩铭转了一圈,不屑的上下打量着,“就凭你?” 柳五既不屑,又不爽,要知道,他们家唯一一个比试资格让大哥占了去,不过两回就被刷下来了。 而他连皇宫都未曾踏入过一步,面前这个人处处不如自己,还能得此殊荣,愈加不爽。 李管事尝试拉开两人的距离,“少爷,莫要惹事。” 柳五反手打开李管事的手,横眉竖目,“你说说,你是哪家的?” 韩铭肋肩谄笑,“不瞒您说,鄙人出身卑贱,不过是个庄稼人,沾了点主子的光,侥幸混到这儿来了。” 侥幸?侥幸混到千万人中的前五十?沉固安远断然不信。 柳五鄙夷嗤笑,捻起韩铭泛黄的布衣,“我当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个奴才,瞧你穿的腌臜样,你主子未免也太穷酸了。” 柳五倒退几步,故意展臂放声道:“我看你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爹,我赏你五十银子,怎么样?”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韩铭身上。 李管事尚有些遮拦,贴近柳五压低声量,再次出言提醒,“公子!切记!” 柳五斜眼瞪着李管事,带了几分威胁,“都说了贱民一个,还用担心什么?此事不用你管。” 李管哀叹几声,自知无可奈何,退避其后。 半大小子见势,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将怀中的女孩托付给一旁的老妪,不顾旁人呼喊,“诶!芥儿,你干嘛去!” “怎么,嫌少?”柳五伸出十根手指,“那一百两,还嫌不够?” 半大小子刚说了半个“柳”字,高昂的“爹!”字迅速盖过了他的声音。 他攥着手心,凝视着韩铭卑躬屈膝的背影,怒其不争,“我虽年幼,亦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人连这道理都不明白吗?” 韩铭身未动,声已出,“人各有志,我的原则便是,富贵我就淫,贫贱我就移,威武我就屈。” “好...好啊!”柳五鼓掌鼓得“啪啪”作响,痛快大笑起来,一扫这些日子的不爽。 笑不过半刻,韩铭又开始抑扬顿挫喊起爹,“爹!↑爹!↓爹!←爹→...” 喊得越响越大声,众人越是怒不可遏,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饶是沉固安远,蹙目睥睨,无法理解他此番行为。 柳五环视一圈,十分满意的欣赏着众人因为含怒不语而羞愤、不甘、倔强的表情,大手一挥,“够了够了” 背手欲离开,“李管事你带他去回府领五十两银子吧。” 韩铭仍曲着腰,头微微抬起,“诶,柳公子,不是一百两,而是两千两。” 柳五顿住了脚步,怀疑自己听错了。 “方才您说喊一声一百两,我喊了二十声,可不是两千两么。” 柳五回过身,“什么?”对上那张谄媚的笑脸,心中腾起一阵怒意,这厮!竟敢耍滑头! 李管事立马辩解,“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了...” 韩铭再次抢话,压对方一筹,特地面向柳五,“柳公子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尤其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岂会计较这区区两千两?” 这话刁钻,算是把柳五架上高台,后路堵死,他不给也得给了。 四两拨千斤,沉固安远恍然大悟,此人真是好计谋,好心思,好手段。果然,能走到一步的都绝非凡人。 大哥沉恪曾说,遇事愤而起势,寻常人也;遇事忍而退进,成大事者也,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十几岁的年纪,不论出身,正是自尊心强的时候,此人却能唾面自干,藏锋于拙。沉固安远自认无法企及,心生敬意。 果不其然,柳五脸色阴沉得可怕,碍于面子,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也无心多做停留,同韩铭一齐,快马加鞭离开了。 众人也相继散开,重整旗鼓,投入搬运,独独一个削瘦的身影矗立原地,远处的老妪招着手,“芥儿~你快来啊。” 那半大小子充耳不闻,任凭雨滴渗入身体。 据他这小子刚才的话,读过点书,是个有血性的,沉固安远上前,“你叫什么?” “褚芥。”褚芥仰起头,下巴缩成核桃状,声音颤抖,“我不觉得我有错。” 沉固安远沉默片刻,取下头顶的斗笠,结结实实盖在褚芥头上,“世间有千万人,便有千万种活法,何来高低贵贱,何谓对错?” “你先前说,是因何故想去云岫?” 褚芥擦去脸上的水渍,“我想出人头地,为我自己,也为我妹妹。” 沉固安远眉眼不觉浮现出一抹赞赏,不拿妹妹当挡箭牌,是个有野心,敢认的种。 “家中几人?” “仅我和我妹妹二人,父母兄弟皆葬身洪涝。” “好,今夜子时,官邸侧门相见。”沉固安远念及此处人多眼杂,赠物恐遭人妒忌。 日落西沉,韩铭踏着余晖归来,扔下怀中一堆崭新的草鞋,“你们自己拿。” 唯余众人互相张望着对方破烂不堪,缝缝补补的草履,粗糙红肿的脚踝,不自觉摩擦满是粗茧的脚掌。 一炷香过后,草鞋已被拿得差不多了,站出来个老头道:“还有人要吗?没有的话我都带走了。” 老头特地等了会儿,“没有了吧,那我拿走了。” “我”褚芥在沉固安远的注视下举起手,迅速上前,只拿走了一双小草鞋,这是给妹妹的。 天已黑了大半,众人大都前往茅屋休憩了,零星几人同沉固安远等人站在冷风中。 沉固安远打量着段子殷的脸色,“先前是我说错话了”示好的递过水壶,“喝水么?” 段子殷臭着一张脸,“不用。”沉固安远只得悻悻收回手。 门童终于再次出现,引领四人回到了官邸。 这回总算见到那传闻中的怪老头了,歪坐正堂上,舔一口指头,翻一页书,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下人上前禀告,“人齐了。” 沉固安远都不用算,凌云华有洁疾,压根没动手过,韩铭半道走了,怎么着都比不过自己和段子殷左右开弓。 这回十拿九稳了。 然而那怪老头仅用手指了指桌面,“把你们身上银钱,或者值钱的东西上供给我。” “哪组更贵哪组胜。” 什么??? 第19章 第十九章 反将 穷思竭虑未必是好事,譬如现在,沉固安远就因重思多虑误入歧途。 一直以来,沉固安远都极其擅长以其之身揣测他人,殊不知,总有些人大道至简。 段子殷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硬生生咽下去死老头三个字,“那你为什么指使我们一直忙活到现在?” “缺人啊”怪老头挑眉白了段子殷一眼,“怎么?你不服?”敲桌子催促,“快点交钱。” 这个怪老头,打从一开始就不把比试当回事,不把这帮人当回事,什么选拔人才,什么党派之争,统统与他无关。 他只在乎这一亩三分地,只在乎府中掏不掏得出银钱来,因此将几人当做牛马,誓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当然他也并非为了一己私欲,得了银子自然是要用于赈灾的。 怪不得,从头至尾这老头都不曾露面...哪里是什么事务繁忙,分明是轻视几人。 抽丝剥茧中,渐渐意识到真相的沉固安远注视着段子殷脖颈间劳作留下的勒痕,除了自责外,还有些闷在胸口的不快。 低垂着眼眸,须臾,眼中浮起一道隐秘的阴晦,低声唤来韩铭,“韩铭兄,且听我说...” “还要我再说几遍?你们都没长耳朵么?”怪老头猛咳了几声,再次急切的敲着桌面催促。 沉固安远按下取出腰间钱袋的段子殷,同韩铭对视一眼,两人一齐上前,放下钱物后,一同转身。 怪老头余光扫了眼桌面,翻书的手骤然停下,“站住——” 终于舍得抬起头,将书合上狠狠拍在桌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清脆一声响,一枚铜钱叮咚坠地,弹跳几下,旋了几旋,“你们就交个铜板?!” 沉固安远垂下眼帘,转过身,恭敬拘礼,“这铜板是7组的,1组无任何东西上交,您应当遵守承诺,让7组胜出。” 沉固安远大致计算了几人身上的剩余银两,就算和段子殷的加起来,也超不过韩铭一人身上的两千两。 可谓败局已定,既然如此,沉固安远唇边浮现出一抹微笑,缓缓抬眼,笑意不达眼底。 你将我们一军,我们亦将你一军。 老头吹胡子瞪眼,手撑着桌面,不让身体跌回座位上,料他也想不到,一大把年纪,竟然能被这毛头小子算计了,还只能忍怒宣布此回7组胜。 待四人走后,老头忍不住拍桌泄愤,还是不解气,愤而起身,将地上的铜板踢出老远。 铜板竖起,骨碌滚着,竟滚到一人的脚边。 老头眯起眼,鼻腔喷出浊气,抻了抻衣袖,没好气道:“你回来干什么?” 沉固安远并未回答,径直上前,侧目微笑,将五百两拍在桌上,“我明白您心系百姓,这算我的一点心意。” 半柱香前,四人出府,临行分别,韩铭拿出准备好的银票递与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接过银票,略微数了数,“这...你多给了三百两。” 方才两人商议之时,沉固安远提出一个铜板的提议时,还提了个条件,那就是韩铭拿出两百两给自己。 这样一举三得,既让那老头吃瘪,又能省下银票,也能为山虞百姓出份力。 韩铭拍了拍沉固安远的肩膀,咧嘴笑了笑,“算我的心意,哦对,只说你一个人就行,不必带上我。” 回到当下,老头眉头逐渐放下,稍稍撅着嘴,漫长的相顾无言后,出言打破了寂静,“你叫什么名字?” 沉固安远不卑不亢,“沉固安远”。 “我没让你胜,你不怨我?” “说毫无芥蒂是假话,但我知晓您并非针对我,此番也不过为百姓谋福祉。况且,这银子是留给百姓的,无关你我。” 老头盯着沉固安远的眼睛良久,他活了这么久,见过的人多了,嘴巴会骗人,眼睛却不会。 沉固安远微微抿唇,屈身拱手告辞,“在下告辞”,转身离开。 老头也没闲着,即刻伏案。 不知何时门童窜了出来,双手攀着桌沿,好奇的踮起脚,看着伏在桌上,刷刷落笔的老头,“大人,您在干嘛呀?” 老头眼睛随着笔尖而动,“给浔阳公主那小丫头写信。” 门童更好奇了,“诶,您不是最讨厌浔阳公主了吗?” 老头喷出半口气,“我是讨厌她,可我还不想连个毛头小子都比不上。” 怪老头名为严郜,本是浔阳公主旗下一枚忠直重臣,只因七年前柳家侵吞造桥公款,导致其孙不幸溺水身亡。 然而彼时柳家势力盘中错杂,浔阳公主势力单薄,恐无力清算,暂将此事压下,想着之后一同报之,却至使严郜心生怨怼,两人不欢而散。 虽说散是散了,可严郜与柳家有仇,也不属于中立一派,又不愿听命于浔阳公主,身份愈加尴尬。 两月前,更是因为得罪了柳家旧部,又不肯同浔阳公主求情,浔阳公主为给其一个教训,这才贬至山虞了。 正因如此,在面对被选为选拔伴读比试地点时,更是各种不服,这才有了此回争端。 沉固安远走出官邸,远四处寻找着段子殷的踪迹,终于在瞥见树桩后浮动的衣角。 放轻了脚步,缓缓上前,确认是段子殷,他环抱手臂,左脚撑地,右边屈腿撑在树上,在皎洁的月光下,侧脸多了几分柔和。 这种错觉转瞬即逝,段子殷放下右腿,压眉抬手,“走吧。” 沉固安远声音带着讨好,“我还要等人。” 段子殷啧了声,蹙着眉,又恢复了原状。 沉固安远指了指自己的肩颈对应段子殷肩颈间的伤,试探询问,“你...这儿疼么?” 从袖口拿出因反复揉搓而捏得滚烫的瓷瓶,“我这儿还有点金疮药...” 却被段子殷仅用不耐烦的三字堵的严严实实,“别废话”。 沉固安远探出半臂的手尴尬绕过发丝,故作泰然,转过身,仓促的脚步声却将他的狼狈暴露无遗。 沉固安远低头看着手心的瓷瓶,他自己倒是无妨,只是若是能再细致一点。 提前觉察出那老头的意图,也不至于连累段子殷一起受累,他深觉亏欠,过意不去。 在距离段子殷不远处驻足,他注视着段子殷的背影,不对,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地方,跨步坐在官邸台阶上,垂眸细细复盘。 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 皓月当空,枝头的鸟雀轻啄枝干,时不时停下来,歪斜着头颅,一顿一顿的打量远方两道一横一竖的身影。 星星点点,在云层的遮掩下,忽明忽暗。 枝干“咔嚓”被踩断,惊起阵阵鸟雀,不一会儿又重新落下,争先打量着多出来的人影。 沉固安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发觉多了一个人。段子殷的反常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而是从...是从...离开万锦城开始! 沉固安远瞳孔蓦然收缩。 直到褚芥走到沉固安远脸上,拱手弯腰行礼,“沉先生好。” 沉固安远方才注意到,拍了拍灰尘,略显慌乱的起身,扶起褚芥,“不不不...”他何德何能担得上先生二字,“唤我...”沉吟片刻,“哥哥罢。” “安远哥哥”。 沉固安远脸上发烧,他向来是家中最小的,比段子殷足足小上三个月,竟有成别人哥哥的一天。 除了仅剩几两用来当盘缠,其余银钱全搜了出来,细心拿布包起,示意褚芥接着。 然而褚芥两手扒在腿边,丝毫没有要接下的意思。 “你不是想去云岫么?” 沉固安远取出埋藏在衣领内侧的玉坠,玉坠内侧刻有姓名,这是沉家兄弟三人独有的,每人一条。 一齐包在布里,递给褚芥,“你带着这条坠子进云岫赶考,带着这条玉坠,来云岫连本带息还给我,如何?” 褚芥手指渐渐松开,眉宇间还有些犹豫。 沉固安远稍稍收回手,“怎么?你觉得你考不上秀才么?” “不”这回褚芥一把接过沉甸甸的包袱,神情坚毅,铿锵有力,“我一定考得上。” 沉固安远欣慰笑了笑,“我会在云岫等你。” 褚芥一步三回头,沉固安远也频频挥手,示意褚芥快些离开,直到一个拐角,二人再也无法窥见对方的身影。 其实很多人,不经意间,已经见完这世上最后一面了。 一回头,对上段子殷的后背,他只抛下句,“快走”,扬长而去。 沉固安远跟着段子殷走出两步,忽然站定,“你有事瞒着我吗?” 段子殷停下脚步,颇为不爽的昂起头,重重呼出一口气,“快走。” 沉固安远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从徐昔璇离开到我们出万锦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吧。” 段子殷闭上眼,眼皮下依稀可见眼珠滚动,咬肌格外突出,“我说快走,你聋了么?” 沉固安远不依不饶,“谁和你说了什么对吧。” 段子殷转过身,左右动了动脖子,阴鸷的双目死死盯着将沉固安远,“我说快走,你聋了么?” 沉固安远非但不怕,跨步上前,直视对方,呼吸凝重,两人更进一步,继续分析,“你只有可能听浔阳公主的...” “是胭筠...对吧。” 段子殷周身充斥着暴戾,“我说快走!”惊得鸟群嘶鸣高飞。 碎石划破长夜,削过沉固安远的肩颈,一缕青丝缓缓落下。 沉固安远再次逼近,青丝随着沉固安远走动带起的风,顺势挂在段子殷的腿裤腿上。 这次两人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是浔阳公主命胭筠同你说,若你行事放纵,将会殃及我,对吧。” 沉固安远语气十分笃定,“我说对了吧。” 段子殷双目赤红,足尖将地上的石子捻得“咔咔”作响。 沉固安远视线下移,从上至下,缓缓扫过每一处,包括段子殷攥得发白的指尖,略微撇嘴,“你别想吓唬我,我宁可输,也不会走。” “你选吧,究竟是解决我,还是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第20章 第二十章 解开 段子殷胸腔剧烈起伏着,两人视线相交,火花四溅,僵持不下。 两天前,胭城主挽起长袖,手掌遮掩着口型,悄声道:“浔阳公主命我给您带话。” “‘皮猴子,若你不知收敛,张狂任性,本宫虽拿你没办法。丑话说在前头,别怨我狠心,不让沉家那小子进金銮殿。届时,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同他解释罢。’” 段子殷鞋子踏得啪咔响,几度举起手指着沉固安远,对上他倔强昂起的下颌,咬牙切齿,又放下。 打更人敲着锣,“夜半三更,小心火烛。”大老远看见两鬼魅,差点没被吓昏过去。 发现有影子,这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靠近,发现是两个男子,鬼鬼祟祟在这官邸门口干什么呢? 不会是...幽会吧,现在的确挺流行龙阳之好,不过,天色太暗看不清长啥样,刚想再靠近点。 其中一人指着头呵骂,“看什么看!” 赫得他手里的锣差点给扔出去,最后夹着尾巴绕道走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心虚,嘴上嘀嘀咕咕,“切,还不让看呐”。 段子殷甚至假意离去,隐去气息,观察沉固安远的动向,见沉固安远仍矗立在原地,巍然不动,忍不住又折返回来。 就这么反反复复折腾至天明。 段子殷又气又困,视线再次略过沉固安远耳旁一处显眼的断发,狠狠跺了跺脚,伸手揉搓着额间的碎发。 “是是是!你猜对了,行了吧!可以走了吧!” 沉固安远有气无力,“好...” 段子殷走出几步,没听见沉固安远的脚步声,回头发现沉固安远还待在原地,甚至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忍不住质问,“你还要干嘛?” 沉固安远支支吾吾,“我...” “说啊!” 沉固安远尴尬指了指大腿,“我...腿麻了。”其实打更人来把他当猴子看的时候,他就想缩角落里呆着了,但是腿麻了真的跑不动... “呵...哈哈”段子殷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撑在额前,他是真被沉固安远气笑了。 段子殷倏忽止声放手,阴恻恻诡笑,“还能怎么办?”跟先前沉固安远逼近自己似的,欺身上前。 沉固安远心虚得不敢对视,盯着自己的脚尖。 下一秒,天旋地转,被人直接从腿部抱起,横打扛在肩颈。 沉固安远大惊失色,一边慌乱打量着四周有没有旁人看见,一边胳膊挣扎着,“你干嘛!快放下我!” 话音未落,股间疼痛伴随着“啪啪”声落下。 沉固安远两股夹紧,身体犹如被油锅煎炸螃蟹,绷得紧紧的,脸更是像断气似的,青紫青紫,竟然被人打屁股!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羞耻过! 段子殷嗤笑一声,带了几分报复的得意,“你不是跟我横吗?” 行至马匹前,见背上的人没动静,段子殷又招呼了两下,这下更是死气沉沉,“喂,怎么不出声?” 忍不住掰过沉固安远的脸,不看还好,这一看就止不住笑了,“呵~这哪里来的茄子?” 段子殷甚至特地掰开沉固安远的嘴,再三确认他没有咬舌自尽后,将人一把扔上马鞍。 “走啊”段子殷微微挑眉,“不然,你想和我共乘一匹马?” 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沉固安远是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马缰绳扯得呼啦响,就差自己下来扛着马跑了。 二人一前一后,迎着朝霞,亦策马扬鞭。 山间一辆马车,马夫身子随着山势左右摇晃,笑容满面,正为又宰了个客神清气爽,忽然迎面飞来匹烈马。 路途狭窄,湿滑泥泞,哪有他躲的地儿,还来不及挽袖遮挡,溅了一□□子的泥。 站起身破口大骂,“哪里来的丧良心的”。谁料后面还跟着一匹马,速度只快不慢,硬生生吃了一嘴泥。 “啊——”马夫的哀嚎声充斥在山林间,“我呸啊我呸!!”此人正是先前那个溅了段子殷一身泥的家伙。 晨露吊垂在叶尖,被声音震得“啪嗒”坠落,接着一圈又一圈没入泥泞的水洼中。 两日后,濮阳——去往会稽的必经之城,也算是从山虞镇沿路翻山来最繁华的地方,距离会稽还有一日的路程。 段子殷随手扯下城门上贴着的纸,“怎么到处贴画?” 沉固安远回首瞥了一眼段子殷手中的纸,“噗嗤”一声,“哪里是画,这分明是诗...还是情诗呢。” “切~没意思”段子殷随手一扔,被沉固安远接住了,匆匆默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好诗...好诗呀,嘶~这是谁写的来着? 晴空万里,明日高悬,濮阳城内一处食肆,靠窗的空档。 沉固安远边给段子殷烫洗着碗具,边碎碎念个不停,“你不必因为浔阳公主的话束手束脚,反正若是没有你相助,我第一回就该淘汰了。” “若你再因我拘束,我实在过意不去...” 段子殷掏了掏耳朵,“你还要说多少遍?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明明在问你那老头的事。” 沉固安远惶惶点头,“哦哦...那老头说...” 段子殷撑着下巴,抛了颗花生在嘴里,咬得“嘎嘣”响,兴趣十足盯着沉固安远,“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韩铭商量,只交一个铜板上去...” 段子殷乐得东倒西歪,当然也没放过沉固安远,把他拍得直咳嗽,“哈哈哈...你个蠢货,还能想到这一茬?” 沉固安远身体佝偻歪斜,试图躲开,结果那手灵活的窜上了他的脸颊,得意洋洋揪起一撮肉,“还真有我的风范嘛~” 沉固安远脸皱成一团,“你...”试图反驳,但他还真不确定,若没有段子殷的影响,他是否会采取这种方法。 “让让!让让!”小二拖着圆盘,穿过人群,笑吟吟至沉段二人跟前,搁下几碟菜肴,“二位客官,你们的菜齐了~” 沉固安远刚说完多谢,扭头对上段子殷怼在脸上的筷子,那人还往沉固安远嘴上杵了杵,“吃啊”。 沉固安远警惕打量了几眼筷子上颤动着,全是孔洞的灰褐色不明物体,坚决摇了摇头。 他可不敢再相信段子殷了,昨日路过山头,这厮采了个涩果,自己咬了一口还不够,还要哄骗沉固安远整个吃下,结果差点没把他牙齿酸掉! 段子殷诡谲一笑,“不吃是吧?”一只手同鬼魅般出现在沉固安远臀侧。 自从那日段子殷打了沉固安远屁股,发现有奇效之后,屡试不爽。 惊得沉固安远手脚并用扑腾着,两手握住紧紧段子殷的手腕,呼吸急促,强撑着张开嘴,“我吃...我吃!” 舌尖接触到冰凉物还打了个寒战,含在嘴中,半天不敢下齿咀嚼,试图寻找段子殷走神的空档吐掉。 段子殷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掐住沉固安远的下巴,“快吃,吃完了张嘴给我看。” “咕咚”一声,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沉固安远一紧张,嚼都没嚼,生咽下去了,砸吧砸吧嘴,悻悻张开,“这样算么?” 算个头算。 在段子殷的淫威之下,那怪异的东西再次入口,“嘎吱嘎吱”的脆响声后,浸满辛辣的汁水在口腔中绽开。 沉固安远顷刻间由悲转欢,不掩惊喜,“这叫什么?” 段子殷又夹了两筷子塞进沉固安远嘴里,“蒟蒻~好吃吧~” 沉固安远就着饭咽下,“蒟蒻?这不是灾年充饥之物吗。” 段子殷也大快朵颐起来,“对啊。” “可...”蒟蒻这东西官宦人家都不屑于食用,即便段子殷频繁出入百花楼,可百花楼亦不会出现这种食物。 那帮世家子弟,最忌讳同寻常百姓吃的一样,彰显不出身份高贵。 段子殷瞥了眼沉固安远困惑的神色,“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东西好吃?” 沉固安远忙不迭点头。 “我爹带我吃的。” 段子殷爹...丞相?沉固安远都要快忘了,虽然现在丞相身份尊贵,万人之上,可出身卑贱,一路走来,经历也可谓传奇。 虽然知晓段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绝非善类,可怎么不算一代枭雄呢?对其除了忌惮以外,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沉固安远正襟危坐,忍不住好奇,“我有一事想问。” 段子殷筷子一滞,挑眉看向沉固安远,“问呀。” “你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呀?” 沉固安远歪着头打量段子殷的神色,越说声音越小,几分忐忑,几分试探,他也不清楚两人的关系是否亲近到,能他问这种问题。 “这话你算是问对人了,我爹么~”段子殷夹了两口蒟蒻,见沉固安远焦心,故意咀嚼了半晌,故作思虑。 “嗯——就是个混帐行子。” 沉固安远预想过很多可能,独独没想过这一种,“你敢这么说你爹?!”他从前只知道父慈子孝,还头一次见这种明晃晃骂老子的。 “你见过带着儿子逃学出去玩的么?我爹就是这种货色。” 沉固安远简直惊掉了下巴,“那你娘呢?不教训你们吗?” 段子殷手托起沉固安远的下颌,将下巴怼了回去,“不啊,我娘只会怨我们没带上她。” 沉固安远真是开了眼界了,“怪不得你爹甚至没有一个妾室,外头都说你爹娘是伉俪情深,感情是...” “臭味相投”四个字沉固安远咽了下去,没敢再说。 段子殷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沉固安远不解,“你笑什么?” “你知道我爹娘第一次见面有多好笑么?” 沉固安远懵懂摇了摇头,第一次见面?据他所知,新朝更替,柳家当时为了拉拢各方势力,家族女子大都推出去联姻了。 段夫人虽生的貌美,但到底身份低微,才被许配给了当时尚且是个秀才的段父。 两人在大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注:本章的诗出自白居易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 解开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往事 “我娘平生最讨厌文弱书生,一听说要嫁给我爹这么个臭书生,怎么想都不舒坦,女扮男装跟踪我爹。” “一路上各种挑刺,终于看见我爹吃完饭下巴上还沾了两点辣椒之后,忍不住了,拦住我爹,扔下镜子示意他照照镜子,一顿狂骂。” “我爹呢,心平气和,拿起铜镜照了照”段子殷招招手,示意沉固安远靠近些,“你猜我爹怎么说?” 沉固安远耳朵贴上前,眼睛还不忘斜盯着段子殷,“怎么说?” “他说”段子殷指了指自己下巴,将段父一本正经的语气模仿了个七八,“‘这是我打包带回去吃的’。” “噗——”沉固安远忍俊不禁,眉尾垂至眼角,“哈哈哈...” 段子殷笑而反问,“你呢?” 沉固安远笑声戛然而止,“我?”有些不可置信段子殷怎么会这么问,他自幼父母病逝,全云岫的人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爹娘走了,所以我是在问你两个哥哥,你不是让你哥带大的么?” “哦...”沉固安远略显窘迫的拨了拨指甲,垂首却不自觉轻笑了下,以往大家都会忌讳此事,避而不谈。 他明白旁人是顾忌他的心情,他心中虽有些遗憾,偶尔也会想是否有父母的陪伴会更好,但并不自怜。 两位哥哥偶尔严厉,但更多时候给的关爱只多不少,所以他也并不觉落人下风了。 段子殷同样不认为沉固安远可怜,故而两人反倒达成了诡异的共识。 “二位客官,给您二位添茶~”小二的出现打破了沉寂。 伴随着茶水“淅沥沥”滚入杯中,沉固安远伸出食指,两眼放光,“我想起来了...”话说到一半,忽然自顾自的笑起来。 段子殷遗传了他娘的断掌,一掌打在沉固安远背上,差点没要了沉固安远半条命,“呆子,别光顾着笑,倒是说啊。” 沉固安远吃痛闷哼几声,嘟囔“着什么急”弯腰够着后背,“幼时,二哥哥曾带着我去他去拜访他的好友。” “结果同他那些好友酒足饭饱后准备回家,却发现我弄丢了,哭着找了我一路”沉固安远学着段子殷的模样勾勾手,“你猜怎么着?” 段子殷微微挑眉,“嗯?” 沉固安远冁然而笑,“他压根没带上我,把我落家里了。” “噗哈哈哈...” 不知为何两人诡异的一同停了下来,对视一眼后,放声大笑。 “还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像是多年的好友般,从天南聊到地北。 这才发现,原本以为毫不相干的二人,竟同样喜辣,喜甜食,豆腐脑要吃甜的,却不喜欢甜口的菜肴,尤其讨厌糖醋排骨。 鸡蛋羹要拌饭吃,吃饭有汤必泡汤吃。 不知为何,沉固安远视线中,段子殷唇边糊了一圈的油脂,有意无意亲吻着深邃的酒窝,非但不显得肮脏,甚至多了几分可爱。 清风吹动食肆窗口的风铃,“叮铃~叮铃~”回暖的秋风掠过枝头,树叶轻轻摇晃。 沉固安远神识逐渐游离起来,仿佛周围都静止了,只听得见风声,还有呼吸声。 段子殷在沉固安远眼前打了个响指,“怎么了你?” 嘈杂的人声,窗外叫卖声一瞬间涌入沉固安远的脑海,他的背后顿时被冷汗浸湿。 后知后觉,故作镇定拿起手边的茶,顺了顺,“...我们该走了。” “嗖”的站了起来,“小二,结账。”做贼心虚似的不敢再看段子殷,手忙脚乱收拾着行囊。 期间还手疾眼快,赶在段子殷用自己的衣袖擦嘴前递出了帕子,无他,手熟尔。 小二尽职尽责将二人送至门口,笑意不改,“客官慢走~” 段子殷忽然拉住沉固安远的胳膊,一把拽到跟前,伸出手,“你感染风寒了么?” “什么...”沉固安远下意识缩着脖子,躲避他的手。 “别动!”段子殷将人再次拽近,手背贴着沉固安远的额头,双眸带着疑惑,“你额头怎么这么凉,还出这么多冷汗?” 沉固安远回避着段子殷的眼神,不受控制的屏住呼吸,还未想好托词,身后忽而传来声呼唤,“安远兄?是你吗?” 听声音有些熟悉,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沉固安远暗自窃喜逃过一劫,带着好奇迫不及待转过身。 来人刚马上翻身而下,瞬间就有眼尖的姑娘注意到了他,惊叹出声,“情深才子!” 这声呼喊吸引了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二八的少女,顷刻间观者云集。 或娇娇怯怯碾着帕子,或怀中揣着情书,各个满面春风,将来人左右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阵仗着实把沉固安远嚇了一跳,倒退几步,避开人群,不失礼节的问好,“海公子好。” 提起情深才子他就记起来了...怪不得呢,这城中贴这么多诗词,原来都是此人的诗呀。 此人本就以才华闻名,写得一手好诗,文采斐然,沉固安远也同其交流过一二,甚是敬仰。 自从其爱上了个戏子,不顾流言蜚语,坚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此举亦令沉固安远敬他是个男人。 而后开始改写情诗,因情诗写的情深意切,缠绵悱恻,被誉为“情圣”。 情诗又多为其妻子所做,故而又被称为“情深才子”,早听闻他格外讨得女儿家的欢心,可亲眼见识还是大为震撼。 段子殷也听说过此人的来历,颇为不屑,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不服,不服世上还有人比他受欢迎。 胳膊倚在沉固安远肩上,阴恻恻眯着眼,“切~不就是会写几个破字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胳膊肘杵在沉固安远肩背上,“你快上,写个比他更好的诗,给他点教训看看。” 沉固安远微微侧过脸,半边眉扬起,右手食指指着自己,满脸写着不可思议,“我?”他写诗没出名难道是不想吗? 段子殷一脸理所当然,“不然呢?我吗?”他可是大字不识。 沉固安远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段子殷,“嘶~”这无异于让沉固安远把皇帝干掉自己当皇帝。 千言万语在接触到段子殷威胁的眼神后还是默默咽了下去,就还是别同这人胡扯的好。 海芋牵着马绳,隔着十万八千里冲沉固安远呼喊,“安远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沉固安远点点头,这么多人围着他也不好意思说。 三人避开人群,寻了个僻静地儿,将马拴在树桩上,海芋拱手,“安远兄来濮阳怎么不同我知会一声,我好尽地主之谊。” 濮阳是海芋的老家,海家几代都在此地为官,偏是偏了些,倒也不算太磕碜。 沉固安远简单解释了几句比试的原因,竟发现海芋是下一回比试的对手。 沉固安远环顾四周,“诶,怎么只有你一人呢?” 海芋忙解释,“我的同伴已先行抵达会稽,我因为家中事务紧急,不得已回府,今日处理完事务后,明日启程。” 沉固安远深表理解,并未深究缘由。 海芋再次同段子殷,沉固安远拱手示意,“碰上即是缘分,现在时间充裕,二位不妨由我做东,在此处歇歇脚,正好明日同我一同前往,三人也好做个伴。” 沉固安远其实并不愿意,他很清楚欠下的人情,都是要还的。 笃定段子殷会拒绝,故作为难,“这...”视线转向压根不拿正眼瞧海芋的段子殷。 海芋面不改色,笑了笑,“若是这位仁兄介意,就此分别也无妨。” 段子殷忽然抬眼,微微挑眉,“诶~谁说介意了,我同意啊。” 沉固安远见他这般神色,知晓他定没憋什么好屁,悄悄靠近,双唇不动,仅凭唇缝隙发声,“你又想干什么?” 段子殷颔首眯眼,“保密~” 沉固安远咽了口唾沫,直觉告诉他,海芋要倒霉了。 月升日落,月明星稀。 留香斋——濮阳最昂贵的食府,后厨手忙脚乱,有人禁不住抱怨,“海公子一向低调,怎么今日这么大阵仗?来了几百号人啊?” 适逢管后厨的捏着点菜单子进门,语气甚是阴阳,“霍,哪里是几百号人,就俩人!” “俩人?!吃这么多?这是猪投胎来的罢!” “啧啧啧...谁说不是呢。” 雅阁内,沉固安远坐立不安,一会扒拉门缝观察来往的伙计,一会对着段子殷唉声叹气。 念着先前是自己说的,要段子殷不必因为长公主的话束手束脚,他终究是没有阻止段子殷点菜。 “你说你,就算不喜欢他,点那么多干什么?” 段子殷盘坐在软垫上,双手撑在身后,懒懒打了个哈切,“他不是说他做东么,当然得物尽其用啊。” 沉固安远气的一口气哽住胸口,左手背拍右手心手,恨铁不成钢,“物尽其用?那也得吃的完吧。” “我们俩就是撑死了也吃不完那么多啊,白白浪费了多可惜。” 段子殷伸了个懒腰,“着什么急,我自有办法。”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沉固安远虽忧心忡忡,也挡不住面对满目珍馐,肚子咕咕作响。 馋得直咽口水,实在憋不住,伸出筷子想吃点,却被身侧的筷子拦下了,略带不解看向那人。 还不等沉固安远质问,段子殷用筷子钳住沉固安远的脸颊,“你要是想吃到别人的口水,就尽管吃罢。”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突变 “口水?”沉固安远赫得两只筷子“噼啦啪啦”前后摔在地上。 段子殷松开手,弯腰捡起沉固安远的筷子,“这些人都是拿死工钱的,凭白多费这么多力气,除了掌权那些个,谁会乐意呢?” “既心生不满,就难免会动作手脚,轻则,以次充好,重则,口水等脏污混入其中。” 沉固安远目瞪口呆,且不说他是头回听见这种说法,主要是段子殷说的头头是道,他不信也有**分怀疑了。 方才还咕咕作响的肚子也安静了下来,沉固安远也老老实实端坐在段子殷身旁,听从号令。 菜肴齐全,掌柜的亲自前来客气一二,段子殷不慌不忙,叫住了正欲离开的掌柜,“诶~您去把你们留香斋的人全叫来罢。” 掌柜的面色为难,“...这...”人全叫来,谁做生意啊? 段子殷骤然提高了音量,“怎么,你们连海大人面子都不给?” 掌柜的挤出个笑容,赔笑着答应,“诶~不敢不敢~我这就去喊,我这就去喊~” 待人将来往过道占得满满的,段子殷先叫出了后厨管事,命其将有问题的菜品撤下。 吓得后厨众人冷汗直流,还以为段子殷是来算账的。谁知段子殷话锋一转,说他无心追究此事,只要将那些撤下即可。 段子殷特地言明,是海大人说与大家同乐,让后厨不要吝啬压箱底的东西,尽管算到海大人的账上便是。 此番下来,不仅沉段二人尝到了上好的佳肴,还给海芋扣上了不得不掏钱的高帽。 沉固安远惊叹段子殷竟然清楚其中门道,论歪门邪路,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事已至此,吃罢,反正钱都花了,二人吃饱喝足,在众人的欢送下,回到客栈歇息。 段子殷睡得安稳,徒留沉固安远夜不能寐,捏着特地同掌柜的讨来的单帐,辗转反侧。 海芋本是好心,结果让段子殷这人闹得,如此破费,沉固安远总归是过意不去。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将这笔银子给出了,沉固安远双手枕在脑后,透过窗子凝视着明月,思索着明日一早如何同海芋圆说,好让他安然接受。 几声清脆的鸟啼,天缘泛起一丝白,沉固安远穿上衣物,匆匆洗漱,特地轻手轻脚避开段子殷的屋子。 若此事让他知晓了,定要大闹一番。 这客栈离海家不算远,沿路昏黑,只有天空带着几分颜色,远远的便看见海家灯火通明。 沉固安远本还担心会不会来的太早,看来海芋是个勤勉的,一早就起来准备了。 稍稍靠近,才觉察出不对劲,眉心微蹙,不仅是灯火通明,还十分喧闹,大门紧闭,数人紧促的脚步声汇聚成撼山般的动荡。 沉固安远的心跳随着紧促的脚步声愈近而愈加明晰,右眼狂跳,强烈的不安感促使他没有贸然敲门,而是将耳朵贴近了大门。 在一堆凌乱的脚步声中捕捉到了低沉的男声,“你们在这里搜查,其余人同我前去封城!” 大门被猛地拉开,门板带起的疾风攒起沉固安远的碎发,衣摆也随之动荡不安。 幸好沉固安远早已退在门槛两尺外,牵着缰绳,故作刚刚抵达,一脸关切的上前,“海大人,这是怎么了?” 海天南命手下先前行去封城,面色凝重,“原来是安远,昨日还听我家芋儿说,要同你一齐前往会稽。” 海天南闭了闭眼,染上几分沉痛,两行清泪落下,“可惜我家芋儿昨夜...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身形摇晃。 沉固安远心下一惊,赶忙扶住了海天南,追问道:“海芋他怎么了?” 海天南声线颤抖,“海芋昨夜...被他那戏子夫人伙同奸夫杀害了,他们手段残忍,甚至还剜下了他的双眼!” 沉固安远难掩震惊,“竟有如此之事!” “我们家芋儿匆匆赶回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我儿多善良,竟还想着给那对奸夫□□一次机会!” “这么大的事他竟欺瞒我,骗我说只是回来取个东西...如今如此祸事...呜呜呜...” 海天南一边呜咽,一边捶打自己的胸口,“怨我!都怨我让那不干不净的东西进门!” 沉固安远何曾见过长辈在自己面前如此哭闹,慌乱不已,抚着他的同时还不得不奋力拦下他的手。 好在管事上前解围,命人搀扶着海天南回屋稍作休息了,这才让沉固安远有了喘息的机会。 既然封城了,那自然不用再着急赶去会稽了罢...沉固安远心下生出一丝懈怠。 都输了一回了,就算第三回赢了,只怕也是无力回天。 大抵这份懈怠比沉固安远意想中来得还要早,也许是在知晓第二回必输无疑的那一刻,又或者是在他想通段子殷异样的始末时,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开始。 总之他还是决定还是先赶回客栈以免被段子殷觉察到异常。 回程路上热闹了许多,兵官游窜,却并未影响小老百姓的生活,天晓红晕,热气蒸腾的肉包,香味经久不散。 若是没有此桩惨案,定算吉日良辰。 沉固安远念着段子殷,顺道买了几个包子,刚踏进客栈门,门外一句,“海家人怎么都这么倒霉呀。” 瞬间将沉固安远吸引住,退回门外,借着木桩遮掩,悄然注视着拎着篮子正准备去采买的老妪们。 “你们说海家人是不是被下咒了?不然怎么会老子的正妻通奸,儿子的正妻也通奸,还闹出人命了啧啧啧...” “海家都是情痴种可怜人,尤其是海芋大人,如此怜惜那戏子,却遭此横祸。” 老妪们的声音同身影一齐消散,沉固安远无奈哀叹,现下最为伤心的只怕是海父了,转身朝里走去。 上楼正巧撞见段子殷,他双手交叉,颇有问罪的架势,“你该不会是去找那海芋了罢?” 沉固安远连连摇头,顺势拿起包子,示意自己买包子去了,段子殷微微抬眉,并未追问。 沉固安远佯装方才出门买包子听说海家的事,将海芋的事的同段子殷说了个大概。 如沉固安远所料,段子殷开怀大笑,丝毫没有任何对海芋的同情,满满的幸灾乐祸。 段子殷这人就是如此,多数时候,视他人如草芥,要说他冷漠冷血吧,也没错。 沉固安远特地说了封城之事,借由人命关天,示意当务之急应当先找出杀害海芋的罪魁祸首,至于赶去会稽一事...先放放罢。 段子殷面上不悦,到底没说什么。 待二人刚走出客栈,却发现人群正往一个方向涌去,段子殷好奇揪住个老头的衣襟,“什么事啊,这么热闹?” 老头牙掉了大半,结结巴巴,挥着拳头,“打...打奸夫...奸夫□□...” 竟然这么快就抓到了?看这架势,是要当众行刑么?沉固安远服帖送走了老头。 沉段二人对视一眼,段子殷眸中闪烁雀跃,二人旋即一同向人流的方向走去。 人头攒动中,唯有个在阳光照射下几乎要把人眼睛晃瞎的光头格外惹眼,沉固安远欣喜上前确认,“三汗兄,你怎么在这儿。” 胡三汗露出整齐的一排牙,“这不是安远兄么?嘿嘿,我同我师傅来的。” 沉固安远大抵猜到了他们组也是在赶路,“你们也是路过这儿歇脚的罢。” 胡三汗似是非是的点点头,他压根不知道为啥到这儿来了,反正跟着师傅走就对了。 沉固安远略微观察了下四周,“不过,锵姑娘人呢?” 段子殷将手半笼在眼上,“对啊,锵妹妹人在哪儿呢?” 胡三汗登时慌了神,四处张望,“师傅,师傅!你在哪儿师傅!”顾不上沉固安远,朝着别处挤去。 阴森死气的死刑台下,人声鼎沸。 二人距看台不远不近,也足够看个真切。 片刻后,一男一女被麻绳捆着,头上蒙着黑布,被拽上了死刑台,女人身体绵软,有气无力几乎没有任何反抗。 男人则是奋力抵抗着,即使手脚被捆绑,头部脖子,乃至整个身躯扭曲着蠕动着不屈的挣扎着。 海天南身穿官服,头戴高帽,威严肃杀,“传证人——女犯贴身丫鬟,秋梨!带证物!” 上来个面色惨白如纸,身形颤抖的丫鬟,双手捧着的雪白帕子上,猩红的血簪闪烁着寒芒。 差役粗暴的揭开二人头上的黑布。 台下爆发出激烈的唾骂,“下作的奸夫□□!生了副好皮!实则猪狗不如!都是些丧良心的玩意儿!” 男人剑眉星目,脏污不掩其质本分毫,纵使口中塞布,满腔愤懑,面容狰狞,仍有俊逸绝尘。 脖颈上的青筋爆起,不停嘶吼着。 女人杏脸桃腮,双眸紧闭,稍稍内凹,形削如纸,气若游丝,若非被人摁着,早已倒下。 海天南猛地拍板,翎翅震颤,“证人梨秋,上前指认!” 梨秋蹒跚几步,哆嗦着,头撇向一边,闭着眼,不敢直视跪在地上的二人。 颤巍巍伸出手指,“是...是他们两个...合伙用这簪子,将...将海芋大人给...杀害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出逃 令牌“咚咚”沉重落地,宣告二人的死期,“女犯爻菡萏,与奸夫蕖通奸,合谋杀害亲夫海芋,依律当斩!” 差役们拖着二人往断头桩走,女人都已跪在断头桩上。 那男人却双脚死死抵住地上一处凸起,双目赤红,牙冠绷紧,全身都因为用力过猛而颤抖。 仅凭一人硬是拖不动,身侧的差役见势上前,生拉硬拽之下,即使男人似是要燃尽最后一丝血肉,拼尽全力,仍无法抵抗。 “撕拉”一声,顷刻间,鸦雀无声。 差役双目圆睁,惊愕的看着手中被撕裂的衣物,比起暴露在外的肌肤,“男人”层层包裹的抹胸更为扎眼。 沉固安远几乎是在眼神接触的一瞬,飞快的回避了。 与此同时,两道石径横飞,将两个差役击出半米远,一道黑影掠过上空,外袍轻罩在“男人”身上。 锵兰栉轻盈落地,睥睨四方。 须臾,人群中不知何人的喃喃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他...她怎么是个女人?” 惊堂木敲得震天响,海天南横眉冷眼,“大胆蕖,竟敢女扮男装,同娼妇爻菡萏犯下如此恶行!罪加一等!” 矛头直指锵兰栉,“来人啊!将这捣乱劫场之人拖下去!” 段子殷踩过人群,先声而至,“诶~大人怎可如此下妄下定论?应当听听这位姑娘辩解才是。” 扯下了蕖口中的布,“你说对吧~” 沉固安远隐入人群,静观其变,他很清楚有锵兰栉和段子殷二人在,不会落了下风。 “海芋就是个人面兽心,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蕖脖颈都朝着海天南的方向用力,“你!还有你!你这个助纣为虐的无赖!” “那海芋花言巧语,哄走了我姊妹,到头来竟将她挖去双眼,整日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偏房!对她百般折磨!” “二位大可以看我姊妹身上的伤!海天南这牲畜明知真相,害怕露出她身上的伤口,特地给她换上了过长的衣物!” 众人这才注意到爻菡萏的异常,眼下不正常的凹陷,以及正如蕖所述,极为不合身的衣物。 海天南一掌拍在案桌上,两眼似虎狼般闪烁威慑,“一派胡言!我儿海芋痴情意重人尽皆知!岂容你这毒妇诋毁!” 起身大手一挥,“来人啊!将这些捣乱之人都给我押下去!” 是啊...众人摇摆不定,海芋大人那可是“情深才子”,写出多少感天动地情深似海的诗文。 宁可违背世俗也坚持将个下九流的戏子明媒正娶,怎么会是此女子口中人面兽心之人呢? 差役听命蜂拥而上,锵兰栉腰间闪过一道寒芒,靠前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鲜血便从脖子喷涌而出。 段子殷弯下腰来,目光灼灼,伸手想去触碰那把从腰带里抽出的软剑,“锵妹妹~这是什么好宝贝!” 锵兰栉无视段子殷,挑开蕖身上的麻绳,“你守她。”手持软剑,径直杀向爻菡萏。 段子殷撇撇嘴,侧腿绊倒个提刀上前的差役,十分顺手的接过那人手里的刀,“给我了。”将芙蕖护在身后。 锵兰栉手起刀落,利落解决掉爻菡萏身边聚集的差役,解开所有束缚,接住轻飘如纸般的爻菡萏。 指尖轻轻拨开她的眼皮,空洞瘆人。掀开冗长宽大的衣袖,各种青紫的伤痕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锵兰栉目光如炬,直逼海天南,“这些伤,你怎么解释?” 海天南嗤笑一声,声音宏武有力,“你不妨问问他们,这是她们第几回逃跑!先前二人便卷了海家的银钱出逃,被我儿抓到。” “不过给了些教训,都不曾将此事抖落!甚至还想放她二人一条生路,却被她们残忍杀害!” 海天南伸出食指,指着锵兰栉的鼻子,神情激愤,“你们这俩蠢物,还在这儿同我辩驳!她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 一阵狂笑淹没了他的声势,“哈哈哈哈!世间竟有如此颠倒黑白之人!” 蕖身形摇晃,面部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纵横的沟壑下,泪水蜿蜒直下,难以言表的哀恸、悲愤和讥讽。 “是,我们是第二回出逃,第一回被你那猪狗不如的儿子抓住了,他连什么比试都顾不上,就为了亲自回来侮辱我们。” “什么银钱,我呸!海芋那王八蛋,连件好点的衣物都不肯给我姊妹,别说银钱了!” “这个妒夫!总觉得我姊妹生的貌美是勾引他人!我只恨我没有在早些救她出来!没有早些杀了这个畜牲!” 蕖两指并起,高举,“我也不叫蕖,叫芙蕖!我芙蕖愿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锵兰栉感觉到怀中的人体温越来越冰冷,难得皱眉,手指探在爻菡萏鼻下,几乎感受不到气息。 立即看向段子殷,“没时间耗了,我们必须马上走。” 段子殷手中的剑落下,刀光溅起鲜血,映出他阴狠的眸光。 台下忽然有人高呼,“走水了!不好了!走水了快救水呀!” 不远处果然升起黑烟,众人瞬间乱作一团,也顾不上看什么热闹,四散开来,寻找水源救火。 差役们见状也有些犹豫,互相打量,不仅是因为不知是否该去帮忙,更有迟迟无法近段子殷和锵兰栉二人分毫的怯意。 海天南将桌上的惊堂木父大力抚下,摔得啪嗒响,他咬牙切齿,恼羞郁结,“不用管!先把他们处理了!” 眼前白光一闪,海天南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眼,脖颈间赫然抵着一把晦暗的银刀,身后传来威胁的声音,“别动。” 差役们尚未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来人咳嗽两声,吸引了差役的注意,低沉嘶哑的男声准确传入每一个差役耳中,“我命令你们,都放下武器!” 海天南双拳攥紧,下颌咬的咔嚓作响,没想到还有同伙,垂眸凝视着剑身上倒映着的,头戴斗笠颔首低眉看不清究竟长什么样的怪人。 此人正是刻意压低声音的沉固安远。 性命在他人手中,不得不低头,海天南深吸一口气,双拳缓缓松开,“听他的...” 稀稀拉拉各种刀剑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着一声口哨划破天际。 车轮扬起阵阵飞灰,长鞭落下,马匹长啸,一匹马车以诡异的速度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徐昔璇悬紧马绳,“快上来!” 锵兰栉抱着爻菡萏迅速上了马车,段子殷和芙蕖也紧随其后。 “咚!咚!咚!”石墩般的脚步声震天撼地,胡三汗一手拎着不知从哪儿拐来两眼直冒金星的大夫,一手拎着药箱,“师傅!我来了!师傅——” 马车最多坐四个人,鞍座最多坐两人,没办法,最后只能把大夫和药箱扔上马车,胡三汗则是仅凭一双腿在后头跟着跑。 沉固安远忍不住汗额,坐不下就骑马啊! 一刻钟前,沉固安远撞见了徐昔璇,两人一拍即合。 沉固安远负责混迹在人群中制造混乱,譬如看到黑烟就示意众人走水,实际上所谓的走水只是徐昔璇花钱雇人烧秸秆。 通过这种方式驱散人群,沉固安远再趁乱挟持海天南,控制差役,得以快速出逃。 徐昔璇期间遇上了正在寻找锵兰栉的胡三汗,示意其去带个大夫回来,至此,一切一气呵成。 沉固安远目送着一行人远去,他也没闲着,一面命差役准备马匹,一面挟持着海天南往台下退。 为了给自己留足充足的时间,沉固安远挟持海天南上马共乘,以此要挟他人不准轻举妄动,直至出城门,再放缓速度,将海天南扔下。 沉固安远早已与徐昔璇商议过了大致方向,夹紧马腹,全力追赶着段子殷一行人。 愈往前,密林岑层,枯枝败叶横断其中,时不时略过飞鸟,伴随着清亮的鸟啼声。 沉固安远抵达先前约定好的驿站,却不见段子殷一行人的踪迹,抻思片刻,调头沿路寻找。 这回沉固安远仔细留心山势,风声,终于在一处背阳的土丘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声。 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不妙,沉固安远将马匹掩藏,缓步靠近土丘,视线中最先出现的是段子殷,背对着人群,看不见神色。 众人缄默得可怕,只剩马车里隐隐传出泣涕声,“大夫!我求你了,我跪下来求你救救她罢!” “诶~我倒是想帮,实在是回天乏术...”帘子被掀开,大夫摇着头,攀过鞍座。 刚下马车,对上胡三汗凶神恶煞的模样被吓得频频摆手,“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沉固安远默默矗立在不远处,盯着枝头的一片落叶出神。 马车内,爻菡萏倚在芙蕖肩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 双唇翁动,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对不起...都怨我...是我害了你...” 芙蕖紧紧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咬着下唇,“为什么要这么说?是我来晚了!不...都怪那该死的海芋害了你!” “我们回家吧...我们再也不来这里了!” 爻菡萏失神喃喃,“家...我们哪里有家?” 芙蕖吸了吸鼻子,憋回眼泪,挤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的你家在海边吗,我们一起去找好了,总会找到的!” 爻菡萏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容,宛若盛开的荷花,气咽声丝,“好...”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呼吸都变得紧促起来,“...还有...” 芙蕖将耳朵紧紧贴在爻菡萏双唇上,“你说什么!” 耳畔感受着双唇的蠕动,却未能听见任何声音。 沉固安远的视线中,枝头那片摇摇欲坠的枯叶,随着秋风无情掠过,飘摇着,徐徐落下。 第24章 芙蕖菡萏篇(一) 爻家,本是安吉之地书香世家,却在爻菡萏七岁那年,爻家被视为旧朝残党,抄家,发卖。 自此爻菡萏沦为贱籍,本应沦为官婢,却因自幼貌美,体态轻盈,被人牙子勾结官吏,将其高价转卖至戏班。 与芙蕖的初相识,便是在人牙子处,彼时芙蕖无名无姓,化名毛子,只是个连牲口价都卖不出去的“赔钱货”。 乍暖还寒,毛子身着破烂单衣,头发如同炸了锅的枯草,被人牙子老黄推搡着赶回了梧桐深院。 老黄嘴上骂骂咧咧,“妈的,这都几次了,还卖不出去!真晦气!”这批“货”只剩这个“赔钱货”还留在手里了。 毛子被推得踉跄,摸着几乎贴到后背的胸膛,歪着脑袋,祈求的看向人牙子老黄,“我饿...” “我去你的!”老黄踢开门,一脚将“赔钱货”踹进院门,“死赔钱货!只会喊饿!还想吃?没门!” 临走还不忘又踹了两脚。 毛子长得不喜庆,不漂亮,怪怪的,哪里怪也说不上来,总之旁人看了直摇头,说不愿要这种怪孩子。 毛子实在太饿了,艰难的爬到梧桐树下,抓了点土,大把大把的塞进嘴里咀嚼起来,仿佛是什么珍馐美味。 她先前听其他人说,吃土不消化会撑死的,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宁愿被撑死也不要被饿死。 半日后,铁链叮叮当当,新“货”来了。 形形色色中,毛子一眼就瞧见了那位肌肤胜雪,轻若柳枝,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大的丫头——年仅7岁的爻菡萏。 毛子的双眼几乎粘在了爻菡萏身上,暗暗羡慕,真好啊,她一定很受欢迎,很快就能卖出去了。 爻菡萏也察觉到了这个奇怪的人,有些害怕的蹙了蹙眉,移开视线假装没注意到她。 一连两日,毛子发现老黄格外照顾爻菡萏,旁人都是随便给点牛屎般的潲水,不饿死就行了,唯独爻菡萏,竟然能有白米吃。 馋得毛子直淌口水,她还从未吃过白米。 渐渐的,有人开始接近爻菡萏,搭讪着同她讨吃食,一开始只是讨要一点,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伸手要。 见她依旧不拒绝,愈加蹬鼻子上脸,最后甚至变成,只要老黄一走,便会开始哄抢爻菡萏的饭食。 老黄也奇怪呢,怎么这丫头越养越削瘦了?还有几日戏班子就来买人了,可不能太瘦,免得让人觉着有病。 没办法,老黄只得咬着牙加饭,殊不知这些饭一点也没到爻菡萏嘴里。 不日,毛子也加入了抢饭大军,可叹她瘦弱不堪,压根抢不过旁人,轮到她,连碗底都被人舔干净了。 可她实在想尝尝白米究竟什么味,抱起碗,贪婪的将空碗实实在在舔了一遍。 舔得正起劲,一眨眼,正巧与爻菡萏四目相对,她窘迫停了下来,缓缓放下碗,视线四处乱瞟,起身却听到了“咕咕”声。 她低头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才吃了点土又饿了么?仔细一听,那声音却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 顺着声音的来源找去,她看见了缩手缩脚,攒成一团,面红耳赤试图遮掩肚子的爻菡萏。 “你很饿吗?”她很是不解,膝盖着地,双手撑着地面一点点爬近,“饿你为什么让别人吃你的饭呢?” 爻菡萏的脸别向一边,微微抿唇,她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她放不下身份,出身名门,从小娇生惯养,竟然沦落到要跟这帮人抢饭吃,实在是太丢脸了! 强烈的自尊令她说不出口,更做不到制止他人。 毛子挠挠头,走开了,片刻,捧着一抛土回来了,注视着爻菡萏,“吃吗?就是可能会死。”真挚得可怕。 爻菡萏被吓得退了两步,两条娟秀的眉毛缠在一起,害怕的移开视线,频频摇头。 “你不吃的话,可以给我留一点吗?” 爻菡萏眉头忽的舒展开,仿佛找到了什么绝佳的借口,以她这样的身份当然不能同这帮人抢饭吃。 可若是施舍给乞丐吃,发发善心,做做善事,自然是没关系。 这回,爻菡萏看准时机,抓了一把白米在手心,众人哄抢过后,毛子又来了。 在她期盼的目光下,爻菡萏将手摊开,露出香软的白米,毛子两眼放光,一头扎了下去,狼吞虎咽,眨眼便吃得精光。 她咽下最后一口白米,忽然想起了什么,磕了个头,“对不起,我忘了给你留。” 爻菡萏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其实她本意是趁机吃一点,可最终她还是拉不下这个脸。 次回,毛子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她看准老黄出门的瞬间,抢先冲在了爻菡萏身前,死死护住了那碗饭。 爻菡萏吓了一跳,手里攒着的白米发烫,安慰自己,这些乞丐当然是贪得无厌的,怎么可能有人的荣辱呢? 这一举无非是动了他人的利益,一个男人火冒三丈,抬脚就踹,“死赔钱货,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她都没说什么!” 人都说见风使舵的,老黄整日骂什么“死赔钱货”旁人自然也就跟着骂了。 人多势众,加上毛子瘦弱无力,几下的功夫就被扔到一边,毛子手脚并用爬起来,大声呵止,“不准吃!” 谁管她呢?连爻菡萏都不愿看她。 毛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冲到了院门口,嘴贴在缝隙上,深吸一口气。 忽然有人觉察到了她的意图,顾不上抢饭,扑上前,“妈的!快拦住她!先捂住她的嘴!” “老黄——!老黄...吾吾...老...” 有人捂住她的嘴,她张口便咬,鲜血淋漓中,她的牙被打掉了两颗,“妈的,死杂种!我他妈打死你!” 血混着泥土滚了几圈,污浊不堪中,“嘎吱”一声,院门开了,毛子从未如此期盼过老黄的到来。 老黄虎目圆睁,抄起家伙,“妈的,你们这帮贱骨头!竟敢抢饭吃!看我不打死你们!” 众人被打得四散而逃,再也顾不上毛子。 之后,老黄时不时就来巡视,再也没人敢觊觎爻菡萏的白米。 爻菡萏秉承不能浪费的原则,小口小口的吃起白米来,一瞬间竟有些想哭。 毛子又来了,这次不只是脏了,还很恶心,血混着泥沙凝固之后沾在她的脸上、身上。 爻菡萏皱着眉,虽不情愿,但还是倒了一把米出来,嫌弃的扔到地上,“给”。 哪知毛子摇摇头,“我不吃,你吃。” 爻菡萏好奇了,“你不饿吗?为什么不吃?” 毛子指了指爻菡萏的肚子,“你很饿,所以你吃。”毛子饿多了,对饥饿最是敏感。 她很清楚,面前的人,比她还要饿。 爻菡萏一怔,继而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爻菡萏恍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既脏又臭的乞丐,并不是因为一己私欲,以命相博一碗白米。 而是,出于想要保护爻菡萏。 不,不是乞丐,对方是和自己一样,拥有礼义廉耻,喜怒哀乐的人,不,从一开始或许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是她的自负高傲将她束之高阁,无法窥见他人。 爻菡萏快速扒拉了几口,尚未咽下,便着急的将碗和筷子递过,“我吃饱了,给你吃。” 毛子再三确认,这才接过碗筷,大快朵颐起来。 爻菡萏伸手捋开泥沙血迹凝固揉杂的碎发,注视着毛子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毛子不敢对视,缩了缩脖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道:“没有,老黄叫我毛子。” 爻菡萏将毛子挡住视线的头发全部捋开,“我叫爻菡萏,比起我,我倒觉得你更适合这个名字...” 抻思良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若你愿意,便叫芙蕖罢。” 毛子舔干净最后一粒米,匍匐着大口大口将爻菡萏原先倒在地上的白米塞入口中,点点头。 爻菡萏欣喜的拉起芙蕖的手,白皙的手指在灰褐色满是脏污的手心,缓缓写下“芙蕖”。 隔日,老黄驱赶着众人出了门,死死掐着芙蕖的后颈,面部狰狞,威胁着,“你这赔钱货!这回再卖不出去,老子把你手脚砍了扔去要饭去!” 爻菡萏听在耳中,记在心中。 老黄与戏班子的交易如期进行,老班主亲自来验“货”,对爻菡萏极为满意,痛快交了钱准备将人带走。 爻菡萏却“扑通”跪了下来,磕了两个响头,“求您发发善心,当为儿孙积德,赞赞福报,将她也买了罢。” 班主顺着视线看向芙蕖,芙蕖也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求您买了我罢,我什么都会做的。” 老黄见势也笑眯眯搓着手搭腔,心道可不能让这货砸手上了,“您大人有大量,带走她罢。3文...实在不行1文也行!您就当听个响。” 班主正巧多了个孙子,什么为儿孙祈福,正巧戳中他的软肋了,“那就一起罢。” 爻菡萏和芙蕖两人一同抬起头,看向彼此,芙蕖咧嘴一笑,爻菡萏看着芙蕖缺的两颗牙也笑了。 第25章 芙蕖菡萏篇(二) 爻菡萏自幼被当成闺门旦培养,尚未及笄已出落秀丽,名声大噪。芙蕖则是成为了戏班杂役,整日跑腿为生。 适逢爻菡萏及笄,爻芙二人前往静安寺祈福,刚上完香,出门遇上个算命的老道。 二人都十分好奇,毕竟谁不期盼未来美好呢?可芙蕖总有些顾虑。 因为她曾听过一个说法,人的命数千变万化,可倘若你好奇,去算了命,那便有了定论,往后便会朝着这个定论发展,再无法改变。 可终究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 那老道一见爻菡萏,喜笑颜开,“这位姑娘,出身不凡,有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得良人~” 爻菡萏自然是喜不自胜,用帕子遮掩也挡不住笑意。 芙蕖亦为爻菡萏而开心,欢颜中带着期盼,“那我呢?” 老道像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瞬间敛起笑容,一脸严肃,“这...公子,恕我直言,您与这位姑娘...” “实在是天壤之别,卑贱低微,实非同道之人,只怕终会相忘于天涯。” 芙蕖期待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只能频繁的眨眼缓解自己的不安。 爻菡萏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冷肃中蕴着怒意,“胡说八道!”坚定的拉起芙蕖的手,拔腿就走。 芙蕖愣愣的看着紧紧拉住自己的手,视线上移,注视着爻菡萏坚定的背影,方才老道的话还萦绕在她的心头。 “诶诶诶!姑娘,你这什么意思!”老道不甘心,连跑带爬,追了出来,“你们还没给钱呢!” 爻菡萏突然定住,转过身,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我呸!她是个姑娘你都看不出!瞎了你的狗眼!” 爻菡萏撸起袖子,叉着腰,大口喘气,“还想要他妈钱!招摇撞骗的狗东西!老娘非掀了你的摊子不可!” 芙蕖怔怔的,这还是头回见爻菡萏如此泼辣,没有半点闺秀的涵养,简直不像她,更像是护崽子的母鸡。 芙蕖再明白不过,爻菡萏视她为至亲挚友,可老道的话犹如一条滑溜的毒蛇,直往心里钻。 是啊,贵贱殊途终有别。 17岁,爻菡萏风头无两,可她终日郁郁寡欢,供人享乐,博人一笑,岂是她的念想? 她出身书香世家,自是有一份傲骨,何堪至此。 芙蕖尽收眼底,她本就是戏班子的杂役,因此时常借着出门采买的由头,给爻菡萏带些诗文,以慰其心。 次年春,爻菡萏通过芙蕖带来的诗文,知晓了一位名为“海芋”的文豪,其诗如清泉漱石,令人心旷神怡。 指尖触及文字,炽热滚烫,竟像是触及对方心意,情窦初开的年纪,春心萌动也是在所难免。 年夏,班主惊觉芙蕖女生男相,剑眉星目,抽条后愈加高挑,颇有小生之姿,特赐单名“蕖”。 此后五年,爻菡萏日日醉心海芋的诗文,心无旁骛,虽从未见过此人,却早已芳心暗许。 任何慕名前来求见爻菡萏的人,期间也不乏一些文人墨客,无不被她无视。 或被芙蕖驱赶,总之,无人能接近她。 相较之下,芙蕖天资聪颖,加之刻苦努力,十分珍惜这个能赶上爻菡萏,与其并肩的机会。 逐渐成为戏班梁柱,神姿焕发,英气逼人,名声远扬,许多芳龄少女慕名前来,只为一睹其容。 第五年冬,海芋途经此地,爻菡萏欣喜若狂,不顾芙蕖的阻拦,执意等候在其必经之地,将自己所做诗文交与他。 爻菡萏本就貌美,有几个男人不觊觎美色?一来二去,二人情投意合,情深意切,芙蕖倒像个局外人。 “你要同他一起走?!” 爻菡萏面带羞怯,点点头,“我早到了婚配的年纪...” 芙蕖坚决打断了她的话,“不行!” 爻菡萏被芙蕖突然拉高的音量吓得一抖,“为何不行?” “就是不行!你看他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芙蕖咬着下唇,真正的原因,她不想说,也不能说。 这个叫什么海芋的,霸占了爻菡萏的大部分时间不说,现在竟然还要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不行,绝对不行!太可恶了! 可是心又隐隐作痛,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叩问自己,你究竟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还是害怕那老道一语成谶呢? 一直以来,她都在提防,唯恐旁人接近爻菡萏,会将她从自己身边抢走,可千防万防,却没想到这一劫。 “那人能容下你吗!他可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少爷!你若嫁给他,那也只是当妾,你就愿意当个妾吗!” 爻菡萏对这番话显然很是不悦,微微抿唇,“他许诺我当正妻。” 芙蕖反复摩擦着上下牙齿,“骗人...” 爻菡萏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笑意,“是真的,他愿意八抬大轿娶我。” 芙蕖怒上心头,口无遮拦,“你究竟因为爱他?还是因为那些破诗词?还是因为他同样出身书香门第?!” 仿佛被人洞穿了心底最晦暗的角落,爻菡萏神情惶恐,嘴唇翁张,哑口无言。 “可笑!你以为你能融入进去吗?在他们眼里你永远都是戏子出身!永远低人一等!” 爻菡萏如鲠在喉,“你...” 芙蕖呼吸急促,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二人最后不欢而散。 争吵并未能改变爻菡萏离开的决心,最终在她们相遇的时节,初春融雪之际,爻菡萏同海芋离开了。 爻菡萏频频回首,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惜,芙蕖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坐上马车,爻菡萏依旧恋恋不舍的掀开帘子,直到再也看不见戏班的影子。 她这才失落的拿起包袱,仔细解开一样被她里三层外三层细细包裹的东西。 这是她从离开那日起就给芙蕖亲自绣制的襦裙。 爻菡萏细细摩挲着襦裙上永远盛放的白玉兰,这是她们二人喜欢的花,寓意纯洁的爱,友谊长存。 思绪飘忽间,犹记得那日。 班主南下,特地给爻菡萏带回条漂亮的襦裙。 正巧那日芙蕖也在,爻菡萏一眼便看出了芙蕖眼中的惊羡,立马拉着她前去换上。 谁知她到了铜镜前却怎么都不愿意换,只肯对着身上比划一下,非说自己长相怪异,实在配不上这襦裙。 爻菡萏拦都拦不住,逃似的离开了。 可爻菡萏真想告诉她,真漂亮,无论穿什么都漂亮。 虽然还差一点才能完工,但是没关系,爻菡萏将脸贴在玉兰花上,嘴角不觉牵起一抹微笑。 等明年再回来看芙蕖好了,顺带将完整的襦裙带给她,她一定会很惊喜罢...爻菡萏再次撩开帘子看向窗外,眼中多了几分骐骥。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她已踏上了黄泉路。 只要爻菡萏转过身便能发现,芙蕖其实一直都在戏班对面,但是爻菡萏一直注视着戏班院内,而芙蕖一直注视着她。 之后三年,芙蕖也试着给爻菡萏寄过信,但每次都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与之相对的,海芋自从转为写情诗后,名声鹊起,如果说先前只是崭露头角,那现在无疑是名动四方。 说来讽刺,芙蕖了解爻菡萏现状的唯一方式,竟然是看她最讨厌的人写的诗。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爻菡萏已经结交了名门贵女,回到她本该去的地方了,也对,二人本就是萍水相逢,有什么好惦记的? 芙蕖这么安慰着自己,没了她还能死不成? 戏班来了个新花旦,嚣张跋扈,台上台下都与芙蕖不对付,“听说三年前有个叫爻菡萏的,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对啊,她丈夫就是那‘情深才子’海芋呢。” 新花旦掩面嗤笑,“切~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心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芙蕖知道这人是故意呛自己,怒目上前,“你算老几?也配置喙她!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若非被旁人拦着,此刻巴掌已落到那人脸上了。 新花旦本还有些发怵,一见有人拦着,晃悠着脖子,又开嗓了,“本来就是,哼~你们以为那世家夫人光鲜亮丽?私下里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爻菡萏一口唾沫呸在那人脸上,“你他妈少扯白了!她比你过的好千倍!万倍!你这种尘垢枇糠!连她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你少装什么姊妹情深!这么久了她来看过你么?你又去找过她么?切~没一个迈得出脚。” 芙蕖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揪住了,愤怒的神情都变得格外脆弱,泪水瞬间弥漫双眼,模糊了她的视线。 是啊...她总在怨爻菡萏没有回来看过她一次。 可她也未曾去找过爻菡萏。 但凡她愿意迈出这一步,去找爻菡萏,也许她们也不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男人,介怀至此? 这么多年的感情,说到底,不论爻菡萏跟谁在一起,只要她过的平安喜乐就好,她开心,芙蕖就开心。 思及此,芙蕖也不再顾及新花旦,转身离开,次日便揣上包袱,踏上了前往濮阳的路程。 我觉得她们之间是友情,不过一百个人眼中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芙蕖菡萏篇(二)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 伴读 芙蕖跪在爻菡萏尸首前狠狠磕了两个响头,发誓绝对会为她讨个公道,不能让她白白背负骂名,含恨而终。 可叹人走了,尸首却不能下葬。 那大夫指认爻菡萏身上的伤并非这段时间造成,而是跨度两年有余,新伤旧伤叠加。 她身上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罪证,若下葬,海家咬死不认,届时也难以服众。 沉固安远久久无法平静,任凭他也未曾试想过,人前得体才华横溢的海芋,会是如此歹毒之人。 而海天南,更是无耻到宛若无人之境,面对事实竟然还能一脸正气的诡辩。 徐昔璇看向沉段二人,“二位不是还要赶去参加第三回比试么?这里有我们便是。” 沉固安远抿了抿唇,“说来惭愧,我们第二回输了,其实再参加第三回也无益。” 徐昔璇微微颔首,“有何惭愧,我们还一回没赢过呢。” 沉固安远忆起第一回是段子殷耍手段赢了二人,“锵姑娘莫怪,我无炫耀之意...” 徐昔璇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宽慰,“你不必多虑,我和锵妹妹本无心争选伴读之位,不过滥竽充数。” 徐昔璇是为了结交更多世家,锵兰栉则是表明卫国公的选择。 沉固安远一点就通,片刻捋清了思路,几人决定分为两路,沉固安远和段子殷赶回云岫,向浔阳公主禀报此事。 其余人则是护送爻菡萏的尸首前往最近的都城安置。 收拾一二,即刻动身,沉固安远和段子殷也算走运,前脚刚走,后脚以濮阳为中心,方圆数里内的都城便被贴上了几人的通缉令。 官官相护,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沉段二人紧赶慢赶,片刻不敢耽误,一路北上,三日后,终于抵达云岫。 段子殷拎着沉固安远无视了宫门的阻碍,跨过数道宫门,只差临门一脚,却被沉固安远拦了下来。 二人停在正好能窥见浔阳宫的宫墙边,段子殷将沉固安远放了下来,“怎么?” 沉固安远便理着衣衫,便伸手指向门前整齐站成排的其中一人,“你看,那是谁?” 段子殷眯着眼看了半天,“谁啊?” 沉固安远反复确认了几眼,的确没看错,反问,“你不记得了?卢玄弈啊。” 段子殷一脸莫名其妙,“他是谁?” 沉固安远试图描述,边回忆边比划着,“就是先前那个...” 段子殷抬指戳在沉固安远的鼻梁上,“切,我可不像你,没功夫记那么多人。” 沉固安远“诶哟!”一声,疼得闭上眼,双手抱着鼻子,时不时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瞄着段子殷的表情,怎么今天下手这么重呐! 没错的话,此刻浔阳公主正在进行最终的伴读选拔,总之还是等待浔阳公主处理完这事再进去不迟。 半个时辰过后,浔阳公主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男童,似乎是结束了。 沉固安远扫了眼,微微拧眉,嘶~怎么只有五个人?难不成选中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么? 这,于礼不合罢...难不成最后只有五个人?第六个人同海芋一样,在路上出什么事了么? 同段子殷说了自己的困惑后,段子殷显然不当回事,“这有什么好纠结的,直接去问不就好了么?” 沉固安远还没来得及嘱咐千万不要供出是他想问的,段子殷便已越过宫墙,径直奔向浔阳公主。 段子殷问当然没问题,浔阳公主对他那么宠爱。 沉固安远就不一样了,同是参赛之人,比起卢玄弈这些人,却连第三回都没能完整的比下来,说起来都丢人。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躲还是该跟着段子殷一同前往,踌躇不决中,已错过了出现在浔阳公主面前的最佳时机。 段子殷行了个礼,同浔阳公主刚说上一句话,浔阳公主便冷淡的摆手,示意段子殷靠边些。 沉固安远压低了身体,直觉告诉他不妙,迅速在脑海中搜寻起可能引发浔阳公主不满的缘由。 这种异样并未持续多久,待浔阳公主屏退其他人后,浔阳公主亲昵的掐了掐段子殷的鼻子。 沉固安远舒了口气,看来疏离只是扮给旁人看的。 二人双唇一张一合,沉固安远努力侧耳打听,也没听清究竟说了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 总感觉浔阳公主的视线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瞄,枝头悉悉索索响个不停,给沉固安远平添了几分心慌。 “这位哥哥,要不要下去坐坐?” 沉固安远呼吸一滞,顺着声音源头探去,迎面对上长睫忽闪,如同年画里扣出来的福娃般的男童。 大抵是浔阳公主的书童罢。 两人如同斗鸡般,你看我,我看你。 男娃眼睛愈眨愈快,挠了挠头,稚嫩的声音透出几分疑惑,“是我说错话了么?” 见沉固安远还是呆傻在原位一动不动,双手并起,像模像样的朝浔阳公主的方向鞠了个躬。 浔阳公主同段子殷不觉间已靠近了沉固安远,浔阳公主仰面,打趣般的调侃,“上头待着好玩么?” 段子殷还要再补一刀,抚掌大笑,“好姐姐~你瞧他!脸都熟了!” 沉固安远半蹲在墙头,余光瞥见二人,表面上看着一动不动,实际上尸体已经硬了。 他多想立马闭上眼,告诉自己,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露水煮清茶,蒸腾的雾气飘散,茶香四溢,四人齐聚屋内,沉固安远将海芋之死以及爻菡萏的隐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浔阳公主剐蹭着茶盏,“原是这样。” “正好,此事便交给你罢。”浔阳公主将茶具放下,从怀中拿出枚刻着“浔阳”的令牌。 沉固安远头都抬起来了,正欲抬手接下,谁知浔阳公主径直递给了身旁的男童。 霎时,沉固安远整个人透出一种泛着紫的红,垂首埋怨着自己为何自作多情,暗自庆幸还好没伸出手! 段子殷怼上沉固安远的肩膀,嬉笑挑眉揶揄,“你瞧瞧,算上他,走掉五个人,是不是就是六个人呀。” 竟然!是他! 竟然是这么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男童从卢玄弈那样的人手中夺得了伴读之位么? 浔阳公主看向埋头的沉固安远,“你头回见他,不清楚他是谁也正常,不过他的名字,你定听说过的。” “姓姜,名韫玉。” 何止是听说过呀!简直是如雷贯耳!若说云岫谁人不识段子殷,那整个邢岫国便是谁人不识姜韫玉。 姜家祖上本是邢岫国太祖定邦时的大将,后因人才稀薄,家族逐渐没落。 祖文冒青烟,可算是出了姜韫玉这么个天才,3岁能读书认字,4岁能提笔写诗,5岁考取秀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而今也才8岁,可谓神童中的神童。 沉固安远视线牢牢锁定在姜韫玉身上,探究、倾佩、还有一丝深埋在眼底的质疑。 天赋异禀的人沉固安远见过不少,可这般吹得神乎其神,饶是他想相信,常理也无法完全说服他。 不是沉固安远想要以貌取人,实在是姜韫玉不仅看上去比同龄人显得更稚嫩,还要矮上一截,任谁都不会第一眼把他和神童联合在一起。 几人在浔阳公主的介绍下互通过姓名,得令启程重返濮阳,彻查海芋一案。 说来怪诞,赶路的前两日,沉固安远就平常看来,比起早慧,姜韫玉更像扮家家似的,有种举止刻意扮作大人的滑稽感。 沉固安远还不会蠢到认为浔阳公主会挑个空有虚名之人,但目前为止,的确是看不出任何出众之处。 第三日,离濮阳愈近,空气愈冷,沉固安远右眼皮跳的越厉害,心头隐隐不安,安慰着自己大抵是太过劳累。 然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告诉他没这么简单,沉固安远对他人的视线最是敏感,穿过城池,哪怕只是暂时歇脚补充些干粮,都会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这种视线并不是从一个身上发出来的,而是四面八方,简直快把沉固安远扎成筛子。 忽然肩上一沉,沉固安远紧绷的神经迫使他下意识甩开,看清楚来人后又倏忽放松。 段子殷对此并不意外,而是将下巴搭在了沉固安远的肩上,双眸如鹰般环顾四周,缓缓贴近沉固安远的耳朵,“你也感觉到了吧。” 沉固安远的后背贴着段子殷的胸膛,两人靠得太近,双唇一张一合间,暖湿淡淡在沉固安远耳畔晕开,气味似乎都要融合在一起了。 一时间沉固安远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脊背莫名一颤,拼命抑制住这种胡思乱想。 四下望去,惊觉少了些什么,慌忙回首看向段子殷,“姜韫玉人呢?” 再看向原先拴着三匹马的地方,独独少了姜韫玉的马,急得转身就要走。 “嘘~别动。”段子殷十分有规律的上下起伏颠着手心的碎银,大力将沉固安远摁回原位。 沉固安远瞥见段子殷微微昂起的唇角,知晓他定是有什么坏主意了,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现在定是走不了。 “那我们需得快点解决,姜韫玉若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没法同浔阳公主公主交代。” 段子殷稍稍撅着嘴,“嗯哼~”手骤然停下,捻着碎银以砸向地面,而后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反弹朝着沉固安远面门飞去。 段子殷拽着沉固安远后退半步,躲开了碎银,也就是这个瞬间。 或肩扛扁担的小贩,或过路行人,或客栈外招呼人的小二,或隐藏在树上的黑影,齐齐扑上来。 “别让他们跑了!活捉!这可是两千两银子!”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围困 沉固安远思绪浑飞,当即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被通缉了。 口中的“他们”说明被悬赏的并不止段子殷一人,而沉固安远劫法场从始至终并未露出真容,海天南是如何得知沉固安远身份的呢? 不,一定漏了哪里...对!留香斋!定是先张贴了段子殷的画像,而后被留香斋的人揭发其与沉固安远是一伙。 怪不得要活捉呢,哪怕海天南再想杀人灭口,也得顾及牵扯的家族势力,当然还有浔阳公主。 段子殷卡住最先上前一人的手腕,稍稍发力,那人顿时痛苦哀嚎,手中利器应声掉落。 段子殷脚背接住刀身,往上一勾,握紧刀柄,提腕欲朝着来人劈去。 沉固安远眼尖,当即伸出手,挡在刀前,一脚踹在来人的腹部,“诶,你千万别将人打死了,有理也变没理了!” 感觉语气过于严苛的沉固安远又怯怯试探补了一句,“哪怕是打残也没事,得留口气罢...” 段子殷蹙眉啧了声,将刀横打,用刀背发力。 二人背靠背,形成圆阵,有条不紊应对前仆后继上前的人,但凡沉固安远出现破绽,都会由段子殷补上。 逐渐的,地上哀嚎一片,剩下零散几人握着利器也有些发怵,不再似先前那般猫见了老鼠似的。 忽而瘫倒在地上一人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勉强仰头,原本混沌的双目瞬间泛起惊喜,“来人了!上头派人来了!” 腰别刀具,统一的皂衣,灰黑一片,碎碎整整的奔跑声,与刀具摩擦衣服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 众人登时跟打了鸡血似的,地上瘫着的都爬了起来,一拥而上,争先恐后,生怕错过了这两千两。 沉固安远暗道不好,下意识瞥向段子殷的反应。 段子殷则是一面用刀背震开来人,观察着四周动向,寻找最佳出路,一面揪住沉固安远的衣服,时刻准备出逃。 差役领头人率先抽出利剑,举过头顶,“来人啊!将他们拿下!” 段子殷看准空档,借势踩过旁人的肩颈,飞檐而上。 身后传来众人的暴呵,“别让他们跑了!”稍微有些手脚的,也跟着攀上了房檐。 段子殷朝前赶,沉固安远则是侦查着后方的情况,混乱的人群中涌入大批差役,事态朝着沉固安远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沉固安远忙不迭轻拍着段子殷的手臂,示意他停下来。 段子殷瞥了眼,脚尖悬停,二人转了个面,正对着来时的方向。 “官爷,你们抓错人了!是他们,是他们啊!”众人慌乱的放下刀具,连连摆手。 然而差役们充耳不闻,不论是地上趴着的,或是地上跑的,房檐上窜的,一律束缚双手,捆成一列。 “怎么回事?”段子殷一头雾水。 沉固安远眼珠快速转动,搜索着所有可能,难不成这些差役想侵吞这两千人? 可是也应该等抓到二人之后再商议才对... 否则,只有一种可能了,沉固安远神色陡然凝练,“姜韫玉...是姜韫玉。” 少顷,一道小巧的身影驾驭着比自己身体大上五六倍的骏马,差役们自觉攘出一条路,供其畅通无阻。 沿路差役皆面向来人屈膝俯首。 “吁——”马蹄高高昂起,又稳稳落下,姜韫玉冲着沉固安远二人拱手,“二位哥哥,我来迟了!” 城中官吏扶着乌纱帽,蹒跚小跑,顾不得鞋都跑掉了一只,赶上姜韫玉,面上赔笑,连连作揖,“小人不知浔阳公主派几位前来,有失远迎。” 姜韫玉从怀中掏出令牌,高举,“见令如见人!传浔阳公主令!” 婴儿肥因为风吹泛起几分红晕,愈加可人,稚嫩的声音却展现出远超常人的肃杀。 “即刻前往通知濮阳百里内其他城池,撤下通缉令,派兵聚于濮阳城外,封锁濮阳出路!” “再次确认有无抓住通缉令上之人,但凡缉拿,需立刻转交于我。” “如有违令者,斩!” 姜韫玉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话,却没有装扮大人的违和,浑然天成,身上竟燃起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威仪。 果然...能入浔阳公主之眼,能是什么凡人? 此话可没有半句出自浔阳公主之口,然而姜韫玉却能短时间内编排精炼淡然出口。 周全又完备。 沉固安远不由长吁,还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哪怕是现在,他也不敢担保有姜韫玉的威势。 日朗乾坤,风冽树摇,马匹踱步,万里围城有条不紊进行着。 现下已知几人的通缉令一个不漏,说明芙蕖等人至少没有被发现,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沉固安远三人迎风矗立在正好能一览濮阳全貌的山头,沉固安远忍不住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被通缉了?” 姜韫玉仰头眨巴眨巴眼,终于有了几分孩童的天真,“你愿意听我从头说吗?” 沉固安远半蹲下来,平视着他,“愿闻其详。” 姜韫玉是头回出远门,比起沉段二人,更加谨慎,格外注意路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虽注意到了旁人的视线,但始终不解其因。 或许是命运使然,就在他们踏入前一城时,姜韫玉就碰巧窥见了飘落在地上的通缉令。 又正巧是最具特点的段子殷,想不认出来都难。 彼时他已意识到,围困人数之多,绝非二人能够突破,再加上自己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只能拖累二人。 届时恐怕还没有成功与芙蕖等人会面,先行下狱了。 据他所解,段子殷此人张扬无序,最是不可控,若提前透底通缉一事,恐打草惊蛇,让事态恶化。 因此并未将此事告知二人,而是选择先行前往官府,调遣差役,再与二人汇合。 当然,他算差了一点,段子殷的身手,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若是提前知晓,也不至于兜这么个大圈子。 段子殷指节捏得咔咔响,半斜昂首,冷眼嗤笑,“小鬼,你说得倒好听,左右不过是将我们当饵了,怎么?我们还得夸你?” 沉固安远垂首低笑,而后掩藏住笑容,“照你所说,不告诉他因为他不可控,那我呢?” “你”姜韫玉歪着小脑袋,语出惊人,“你不是怀疑我配不上这个位置么?”所以我证明给你看。 后半句即使姜韫玉不说,沉固安远也明了了。 沉固安远先是一愣,而后不觉扬起嘴角,真有意思,小小年纪,竟能如此准确看穿旁人的心思。 且不说看穿心思,他竟然能将此本应暗藏于心之事,如此坦然宣之于口,倒让沉固安远自惭形秽。 禁不住抚上姜韫玉的小辫,眉间都染上温柔的笑意,“这便是浔阳公主选你的契机么?” 姜韫玉双眼弯弯如月牙,“也许是罢,至诚至真,无坚不摧。” 沉固安远轻轻摇头,抱拳连声笑叹,“嗨~甘拜下风呀~” 段子殷咧着嘴,双手环抱,翻了个白眼,就差把不爽二字写脸上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净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沉固安远欺身贴近姜韫玉耳畔,悄声道:“你别恼他,他性子是顽劣了些,本性不坏。” 段子殷双唇微张开,左右咧动着下巴,一把揪住沉固安远的耳朵,“你当我是聋的么?怎么?再大点声说啊!” 将人揪至跟前,气息喷在沉固安远脸上,“就你是好的,啊?” 沉固安远仰面频繁眨着眼,觍着脸,讪笑摆摆手,“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团云紧促,齐聚濮阳上空,人渺如沙,没入乌压压一片的军队,将濮阳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待令下。 “报——抓到几个行迹可疑之人!” 沉固安远视线停留在前来报告的士卒身上,难道是芙蕖等人?不...有锵兰栉在,他们岂会如此轻易被擒住。 姜韫玉背着手,乳声乳气,“带来!” 几人乞丐扮相的人,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脸朝下,同污秽般随意摔砸在地上,狼狈至极。 沉固安远乍然看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违和,一时又说不上来。 段子殷像是来了兴趣,脚尖勾起其中一人的下巴,“哟~好久不见~这不是海大人么?” 沉固安远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乞丐怎会有如此细腻的手?一看就没做过农活。 看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幸好提前将濮阳围堵了,连只苍蝇也别想逃出去。 海天南本还试图偏头躲藏,却被段子殷抬脚碾在地上,狠狠摩擦,话语间染上几分寒意,“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哪儿啊?要不我送你一程?” 海天南不愧是人精,精准的捕捉到了位置居于中心的姜韫玉,丝毫没有被他的外表迷惑。 当即奋力朝着姜韫玉举起手,“大人!我是被冤枉的!是他们构陷我...啊!” 段子殷毫不客气一脚踹在姜韫玉后脑勺上,眼瞅海天南还有意识,半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段子殷紧接着又是“砰砰”两脚,这下彻底没动静了。 沉固安远本还垮着胯看热闹,心道:活该,下一秒又忆起正事,人可不能打死了! 打死了可就坐实了爻菡萏的罪名了!着急忙慌上前探鼻息查看,幸好,只是晕了。 第28章 第二十六章 抄家 士卒将海天南拖了下去,而今只剩下一个问题,也是最头疼的难题,芙蕖等人究竟在哪儿呢? 藏匿于四周城中? 可通缉令遍地,每人悬赏一千两,这么大的诱惑,只怕他们在城中是寸步难行。 躲藏于城外林间? 纵使他们能躲,爻菡萏的尸首却拖不得,若不及时安置,尸首腐烂,岂不影响证据。 再者正是紧要关头,此刻通缉令虽撤,不论城中还是城外,贸然派兵寻找,只怕会被误会成设计想要引诱他们出来,适得其反。 沉固安远能想到的,姜韫玉必然也能想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姜韫玉忽然开口,“安远哥哥,你且同我说说,他们的出身,以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沉固安远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简单概括了个七八。 姜韫玉忽闪着长睫抻思片刻,陡然昂首,“也就是说,其中最大的变数是徐昔璇...” 沉固安远瞬间明白了姜韫玉的意思,自然接上,“倘若我是徐昔璇...不会贸然放逐大夫,应当会带在身边。” 姜韫玉点点头,立刻命人取来舆图,圆润的手指点在濮阳,顺着先前众人逃亡的方向一路往北上。 “你们大概在哪个位置停下的?” “这...”沉固安远正犯难,身后一只手已擦过他的脸颊,落在舆图上,段子殷瞥了姜韫玉一眼,“这儿。” 姜韫玉当即锁定距离此处最近的城池,遣人前去询问城门守卫是否见过几人的踪影。 姜韫玉注视着舆图,“若他们被人发现过踪迹,说明他们进城早于通缉令发布的时间。” “若他们并未被发现过踪迹,说明他们抵达城池时通缉令已发布,他们觉察到异常,并未贸然靠近城池。” “报——并未发现。” 沉固安远视线略过士卒,与姜韫玉相交,姜韫玉手指敲在舆图上,“你此刻,徐昔璇会怎么选?” 沉固安远低眉抻思,尸体不宜反复搬运,若被通缉,亦不宜轻举妄动... 徐昔璇出身商贾...大抵会以金钱相诱... 沉固安远猛地抬起头,双目炯炯有神,“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在濮阳!” 6天前,芙蕖等人与沉段二人分别后,不久至城门不远处,徐昔璇忽觉异样,拦下众人。 只见那城楼下守卫增多,虽未设关卡,却将手置于腰边剑柄之上,环顾四周,蓄势待发。 霎时明了定是海天南连同此城城主设下天罗地网。 若是贸然改道前往其他城池,只怕是先出狼窝,后入虎穴,深思熟虑,决定打道回濮阳。 而后以金钱土地嘉赏为饵,使鬼推磨,亦使大夫先行进城。笃定海天南必会询问大夫,芙蕖一行人的去向。 故意指一条错道,使得濮阳派卒出城追捕混乱之际。 大夫出城带出乔装衣物等,变更后,混入城中。 眨眼的功夫,沉固安远忽觉脖子一紧,耳畔呼啸声不断,眼前景象飞速变换,颔首一瞧,双腿腾空,耷拉在半空。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试探出声,“我们能不能...” 段子殷用力勒了下沉固安远的脖子,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斩钉截铁,“不能。” 沉固安远捂着脖子直咳嗽,我还没说是什么呢....能骑马干嘛用跑的啊! “二位哥哥!等等我!”指拇大的小人儿奋力蹦上马背,奋起直追。 阵阵呼唤没有唤起段子殷半分人性,反而加快速度,将姜韫玉甩开了,零散的呼唤声彻底消散在风中。 沉固安远挠了挠手背,呔~大抵又是姜韫玉比他厉害让他不爽了罢。 须臾,濮阳上空迸发出激烈的尖叫声,段子殷直奔酒楼,所到之处,鸡飞狗跳,那叫一个惨烈。 沉固安远缩成一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双眼紧闭生怕漏一道光进来,天知道他有多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段子殷踹开最后一个酒楼的大门,随便逮住一个人就问冰窖在哪。 那人哆嗦指了个方向,下身一热,“滴滴答答”淌在地上,直接被段子殷鬼魅般邪性的模样吓尿了,以为大白天见鬼了。 临门一脚,迎面架上一柄寒剑,蓦然又收起,锵兰栉回身带路,“我还以为你们找不到地方呢。” 沉固安远终于被放了下来,双腿漂浮,头脑还有些发晕,半晌,环顾冰窖里的芙蕖一行人,语气染上几分雀跃,“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段子殷唇角勾起微不可闻的弧度,倚靠在门框边,“保存尸体需得有冰,寻常人家可存不了冰。” 浅浅白雾弥散,沉固安远眸光陡然一暗。 芙蕖正背对几人半蹲着,紧紧拢住一只青白的手,时不时往手心哈气,而这只手的主人则是安静躺在冰石上,宛若睡着了一般。 万籁俱寂。 落叶飘零,江水觞觞,皂衣迎风唳唳,蒋家门口高悬的牌匾“啪嗒”坠地,摔得粉碎。 海天南被一桶冷水浇醒,大口大口喘着气,狼狈跪坐起身,目力所及,玄甲肃穆。 四下张望,发现家仆跪哭丧着跪了一地。 而自己正置身于海家正院正中央,大门大敞,秋风直往门内灌,冻得他打了个寒噤。 蒋家门口围聚着被这浩大声势吸引来的百姓,不乏愤愤不平者,“海家这是碍了谁的眼!竟遭此祸!” 海天南迅速收起慌乱,带了几分哭腔,边磕头边跪爬着靠近姜韫玉,“大人!大人我是被冤枉的!”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乞丐的声音,“是海大人么?海大人!您怎么了这是?!” 海天南顺势攀上姜韫玉的裤腿,特地放声,让外头听得真切,“大人您尚且年幼!定是有人心怀异心,巧言蛊惑您,妄图加害于我!还请您明鉴啊!” 沉固安远几乎整个身体都掩藏在段子殷身后,只探出半只眼,微蹙起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颇有种踩到狗屎,吃了闷亏的不爽。 此人还真是巧言令色,面上可怜兮兮,实际居心叵测,句句煽动民心。 果然立马有人接话,“就是啊,真是儿戏!怎么能让个孩子执掌大权!” 段子殷仰头呵了口气,左右歪了歪,五指打开,屈指活动,抬手准备上前给海天南点教训。 右臂却感受到了一股阻碍,回首望去,原是沉固安远早知晓段子殷不会安分。 两手死死钳住了段子殷的右臂,耸了耸鼻子,呵呵尬笑两声,“要不,忍忍罢吧...”虽然他也很想动手。 芙蕖神情悲愤,若不是被徐昔璇拦着,早上去撕了海天南这张皮,“狗东西!无耻至极!” 姜韫玉唇角绷直,用力拽回裤腿,“我的年纪,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往座椅后一靠,双臂大开,闊在扶手上,“带人证!” 还是那个熟悉的丫鬟,爻菡萏的贴身侍女,秋梨,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跪下身来。 “奴家秋梨,亲眼所见,夫人被少爷囚禁屋内,不见天日,稍有不快,轻则鞭打,重则...” 秋梨汗毛直立,像是忆起了什么惊悚之事,半晌才憋出“剜眼”二字。 海天南激动挤出几滴泪,“大人!此贱婢之言不可信啊!她先前明明是指认那□□伙同旁人杀害我儿的!” 姜韫玉注视着海天南,轻轻击掌,万千玄甲循声而动,开始彻底搜查海家。 海天南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紧张的攒了攒衣角,皂鞋的“噔噔”声似是数条毒蛇,紧紧缠绕着海天南的脖颈。 使他如芒在背,额间瞬间渗出密密的细汗,登时仰天长啸,“大人您不能这么对我!” 掩面哀嚎痛哭,“我赤胆忠心,其心可鉴啊...我海家世代清流,从未干过坏事!” 回首屈指,“濮阳的百姓们都可为我作证啊!” 门外的人群变得激动起来,推搡着门口的士卒,“就是啊!海大人为人如何!我们最是清楚了!清廉正直!生了一副好心肠!” “报——抄出白银万两!” 原本沸腾的人群霎时间冷静下来,推搡的手僵在原地,诡异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 “报——超出珠宝银钗十箱!” “报...” “报——在蒋家发现两处暗室,里面是各种刑具!” 姜韫玉命人将钱财抬至大门外,又令刑具一一放置在海天南身前,细声询问,“海大人,这些,您作何解释呢?” 海天南颤抖着低着头,眼珠不受控制的四处转动,身体一软,往地上倒去。 姜韫玉又赶忙命人将其架起,“诶,还没完呢。” 指了指角落里白布掩盖的尸体,“传仵作,验尸。” 空中架起黑布,挡住众人的视线,少顷,仵作宣判,“启禀大人,其身上伤痕乃长年累月积攒而成,大抵两年之久。至于眼睛,恐怕已有一年有余。” 姜韫玉从高椅上跃下,行至海天南面前,歪头询问,“海大人,您意下如何呀?” 海天南喉间哽出两声嘶哑的怪叫,两眼发直,面前的孩童宛若幼虎,时刻准备将他拆骨入腹。 究竟...究竟是什么人!海天南脑袋一耷,彻底昏死了过去。 人群中忽然挤出一对干枯的手,满脸皱纹的妇人拨开人群,混沌的双眼仔细打量着海天南。 半晌,“扑通”跪在地上,又哭又笑,“苍天有眼呐!青天大老爷!您老总算收了这恶鬼呀~” “诶哟,这不是海大人的妾侍么!” 众人闻言目露惊恐,争相推挤着远离了她,“她不是早死了么?怎么还活着?”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回程 沉固安远目光霎时锁定在妇人身上,看来,海家的腌臜事绝不止面上这点。 姜韫玉招招手,示意士卒将其带上前来,仔细诉说。 此人的确是海天南的妾侍,早些年目睹了正妻被虐打,逃跑不成还被扣了个通奸的帽子处死。 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串通大夫扮作染上恶疾,假死出逃了。 姜韫玉当即下令彻查海家过往涉及之事,同时张贴告示,如有蒙冤者,皆可报之。 月落乌啼,差役推着沉重的城门,铁烨木“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数以万计的纸张“簌簌”。 濮阳城门下,“刺啦!”声不断,芙蕖同发了狂一般,双手不知疲倦的撕扯着城墙贴着的纸。 指尖刮的鲜血淋漓也不闻不问。一张张白黑相间的纸被染成血红,风云变幻。 再次卷起地上一张浸着血的纸,飘着沉固安远身前。 沉固安远轻轻接住,匆匆略过黑字,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字,截然不同的心境。 “刺啦!!”沉固安远侧目看去,原是锵兰栉也跟着撕起来。 “刺啦!!!”再是段子殷...待沉固安远一行人都开始撕扯墙上的纸,连姜韫玉也踮着脚,尽量勾着最下面一排的纸。 路过一人注视片刻,也跟着上前,渐渐的,从城门蔓延至整座城,“撕拉——”像是要彻底撕碎这片灰天。 一簇火苗在幽暗中升起,随着芙蕖手中火把毅然抛入纸堆,瞬间燃起熊熊烈火,烈火燎原。 火焰倒映着每一个人的身影,烧至天晓。 飞灰如雪,满天随风,缓缓飘落爻菡萏的墓前,九泉之下,她终于得以安息。 芙蕖肩上一沉,蓦然回首,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捧着的包裹,正是爻菡萏的。 秋梨神情怯懦又愧疚,半咬着下唇,垂首不敢同她对视,“这是夫...爻姑娘留给你的。” 接过秋梨手中的包裹,层层揭开,盛放的白玉兰映入眼帘,赫然是一条绣满玉兰的襦裙。 轻抚上熟悉的针脚,双手不住的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滴落,没入玉兰花,晕开。 悲从中来,世上再无爻菡萏了,再无这么了解她的人了。 捣衣声阵阵,掩去泣涕声,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尘埃落定。 临了分别,芙蕖已换上了那件素雅的襦裙,有些拘束的捋着锵兰栉特地帮她梳的头发。 拾起包袱,同沉固安远等人抱拳,“多谢各位相助,民女就此别过。”踏上了前往琼林的归途。 沉固安远远眺着芙蕖背影,一时百感交集,还没开口叹息,肚子先“咕咕”叫起来了。 紧接着认命的闭上眼。 身旁迸发出爆笑,“你们瞧他!肚子里养青蛙了!” 姜韫玉好奇的探出头来,打量着沉固安远的腹部,“真的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肚子里可以养青蛙呀!” 徐昔璇掩面轻笑,“一般来说是不行的~” 锵兰栉完全不把沉段二人的闹剧放眼里,目不转睛注视着姜韫玉,“我可以摸一下你吗?” 姜韫玉点点头,“当然可以呀。” 锵兰栉指尖轻轻触碰姜韫玉的脸蛋,双眸瞬间柔软,“哇,是真的人诶,跟娃娃一样。” 姜韫玉肉肉的脸蛋浮起一丝不服气,伸出八个圆乎乎的指头,“我已经八岁了哦,不是娃娃了。” 锵兰栉丝毫没有被这个举动威慑,反而对着姜韫玉肉乎乎的脸蛋揉了起来,“真可爱...” 惊天的嚎啕声如雷贯耳,“呜呜呜!”众人齐齐看向一处石头,原是胡三汗正蜷缩在石头后,一个劲用粉色帕子拭泪。 众人愣了片刻,而后欢声笑起来,“哈哈哈...” 胡三汗哭得更猛了,“你们竟然还笑得出来!她们多可怜啊!啊呜呜呜!” 正是饭点,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弥漫在大街小巷。 海芋一事,不仅涉及贪污官粮,还有官官相护,利益交错。对此,姜韫玉快刀斩乱麻,将濮阳百里内的官员全部抄检。 统一押往云岫交给浔阳公主处理,空出的官职,则全替换成浔阳公主麾下的人手。 大致处理完这些事,几人相继分别。 临别前,徐昔璇还不忘给所有人都塞了她所属东厢商会的商牌,用以示好以及宣传。 沉段二人不紧不慢回到云岫,已是一个月后。 二位哥哥提前知晓,特地命厨房备了丰盛的菜肴,只待沉固安远,然而沉恪命人将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仍不见沉固安远的踪影。 沉戟戈矗立在沉府门前,四处张望,困惑呢喃,“这么晚了...还没到么?” 浔阳宫内,西风倒灌,宫人跪坐在在地上,“窸窸窣窣”轻轻同浔阳公主捶腿。 一缕熏香缓缓钻入沉固安远的鼻腔,浔阳公主微眯着双目,“你可知我因何召见你?” 沉固安远低垂着头,双手不安的攒着衣角,浔阳公主为何特地让段子殷先行离开? 难道是自己什么事做的不妥了么?或是惹得浔阳公主不快了? 思前想后,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头几乎垂到了地上,“草民愚钝!” 浔阳公主睁开眼,挥手屏退宫人,“你可知,你去山虞镇遇上的县令是谁?” 沉固安远忆起那个怪老头,茫然摇摇头。 浔阳公主拨弄着指甲,“不认识也好,总之你能让他给你说情,也算是你的本事。” “我只一个问题问你,你如实告诉我便是。” 沉固安远慎重点点头。 熏香烟雾缭绕,沉固安远视线失焦,半只脚刚踏出浔阳宫,禁不住长叹了口气。 面前蓦然伸出一只手,打了个响指,紧跟着窜出个人,“诶~妤姐姐问你什么了?” 沉固安远迅速调整表情,一如既往,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不过问了些濮阳之事。” 段子殷脸瞬间阴沉了下来,一掌挥在沉固安远脑门上,“你当我蠢?问濮阳的事情犯得着让我走开?” 沉固安远被打得视线一晃,半抿唇,颇有些委屈的扶着头,正过脸,“不过是让我解释第二回因何故输了...” 段子殷脸色暖和了不少,仍咄咄逼人,“那你怎么说?” “如实相告...就没然后了。” 段子殷一把揪住沉固安远的脸,狠狠晃了晃,“你下次再敢蒙我试试?”眯了眯眼,“竟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沉固安远脸颊牵着嘴角硬生生露出几颗牙。 天灰了大半,沉戟戈站在大门口,抻着脖子,左顾右盼,跟一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门口成群的家仆也跟着四处张望。 眼瞧着连沉恪都缓缓走出来了,焦急上前,“大哥!你说安远这是出什么事了么?” 沉恪不语,只是蹙眉,胸口闷着一口短气,忽闻马蹄声踢踏,寻声探去,少年端坐马上,清隽如玉。 家仆兴奋的大喊,“是少爷!少爷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家仆高喊着,府外传府内,“少爷回来了!”整个沉府都热闹了起来。 沉固安远有些无措的被簇拥着下马,卸下行囊,被连推带赶的终于坐在了桌前。 红灯笼摇来晃去,沉固安远刚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却迟迟下不了嘴,只因周围的视线实在是太炽热了! 沉恪了然,当即挥了挥手,示意旁人都下去。 这回算是如沉固安远的愿,清净了,可他筷子到嘴边,又将菜放回了碗里,“诶~我们家有没有蒟蒻呀。” 耳尖的后厨张嬷嬷连忙上前,“嗨呀,那都是蝇头百姓家吃的玩意儿,少爷怎么想着这个。” 沉戟戈疑惑的指着跟前一大桌子菜,“是这些不好吃吗?” 沉固安远摇了摇头,不觉低眉闪过一丝笑意,脑海中浮起段子殷顽劣的模样,看向张嬷嬷,“就是...想吃这个,有吗?” 沉恪视凝视着沉固安远的双目,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丝笑意。 张嬷嬷满脸笑容,手往身上擦了擦,“简单!现在我就给少爷去备去!” 沉恪不动声色,“你且同我们说说,你怎么这么晚回来,这一路又发生了些什么?” 沉戟戈忙不迭应和,“就是啊!我们都担心死你了!” 沉固安远从头至尾理了遍,特地将段子殷的存在抹去了。 “对了,大哥,你可知浔阳公主说的山虞镇县令是谁么?” 沉恪半撑着额头,“严郜,浔阳公主的旧部。怪不得早几日回云岫了,大抵是因着你,又愿意同浔阳公主往来了。” 沉固安远呛了一口唾沫,不可置信指着自己,“因为我?” “大抵是罢,其中门道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不过这回柳家可是遭了创了。” 沉固安远皱起眉,“柳家?”这跟柳家又有什么关系? 沉戟戈立马抢话,“你出去太久没听说罢,浔阳公主可不只是选伴读那么简单!” 沉固安远两眼发懵,但还是立刻竖起了耳朵。 “她呀,借此机会派人去各地搜集证据柳家的罪证了!” “多的是克扣拨款,贪赃枉法!这不,前几日拉了不少人下马!这几天就要被处置了!” 沉固安远半张着嘴,半晌才回神,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还真是手段了得啊...” 沉戟戈喜滋滋塞了口肉进嘴,含糊不清,“嘿嘿,大哥总不会看走眼的,我们没站错队。” 沉固安远故作淡然,夹了口白饭,咀嚼着自然脱口,“那段家自然也逃不脱吧。” 沉戟戈恨不得把肉当做段家给嚼了,“那是自然,哼,段家这段时间有得忙了!” 沉固安远口中的白米散开淡淡的甜味,吞咽,却什么都没有咽下去。 周身笼着一层轻薄的愁绪,也就是说,段子殷也会受到影响了。 沉恪冷不丁出言,浇了盆冷水,“柳家也好段家也罢,雍王党岂会坐以待毙?等着罢,这不过是开始。” “嗨呀!大哥你又...”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入宫 夜半,冷烛映黑影,几案上凌乱笼叠着数层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忽然门口传来“叩叩”声。 还不等沉固安远开口问是谁,沉恪已推门进来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视线瞟过几案。 沉固安远面上纹丝不动,注视着沉恪的眼睛,微微一笑,“马上就去了。” 沉恪点点头,并未多想,带关上了门。 待沉恪一走,沉固安远敛起笑,面色陡然多了几分后怕,背后不觉渗出密汗,听声确认沉恪走远后,立马“噼里啪啦”收拾起来。 宣纸接触到烛火,须臾,火势增大,燃烧着飘入火盆,紧接着剩下的纸也没入火势。 跳跃的火芯下,黑白相间,密密麻麻,尽是,“你究竟想要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 字体时而工整,时而混沌,混乱如麻。 “我只一个问题问你,你如实告诉我便是。” 沉固安远慎重点点头。 “你究竟想要什么?” 沉固安远一愣,低眉斟酌片刻后,自认体面开口,“我想要光耀门楣,守护这天下。” 浔阳公主抿唇摇头,“我要的不是这种官话,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 沉固安远有些迷惘,一直以来,他都按部就班,要什么?自然是该读书时读书,该入仕时入仕,一切为了家族繁荣。 循规蹈矩,不逾矩便是。至于要什么?他不知道,没人问过,他也没想过。 浔阳公主笑了笑,挥挥手示意沉固安远可以退下了,“想不出也没关系,等你想出来了,再找我也不迟。” “是...在下告退。” 忽高忽低的火焰映着沉固安远晦暗的脸庞。 不知道...他实在不知道,为天下,太空泛,为家族,太虚惘。 想要当个权臣么?好像...也没有那么伟大的志向。撑起家族繁荣么?有大哥在不用担心罢... 他习惯了被动的,被推着走,若是哪天二位哥哥不发号施令了,他也许就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火光中隐约窥见段子殷的身影,对了,如果是段子殷,会说想要什么呢?嗯... 沉固安远顿了顿,大抵会想,吃喝玩乐罢。 他忍不住笑叹一声,做人当学段子殷呀,喜乐随心,何必苦闷。想的太多,愁绪也多了。 最后一抹黑红化灰,沉固安远终是离开了书房。 按部就班不到两日,宫里竟又来消息了。 内侍上前,弓身,“公主口谕,召沉固安远入宫,任巡宫录事,协理文书,即刻觐见。” 沉固安远滞了片刻,还是沉恪胳膊肘了下他,他才回神,“大人,您没传错吗?确定是召我?” 虽说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可浔阳公主前脚刚说了让他想明白,后脚召他入宫当官,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自然是传您,还请沉大人尽快入宫。” 沉恪塞了一锭银子给内侍,同沉固安远说大抵是因严郜之事。 为了不让沉恪看出破绽,沉固安远努力维持往日的模样,但只有他自己清楚,绝不可能是因为严郜。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因为段子殷。 沉固安远心沉了沉,手不觉攥了起来,若是因为段子殷,那他必得同浔阳公主请辞。 往日见那些攀上关系的,他虽无感,到底明白若是传出去,他必要被人嚼口舌的。 若因此被人指摘,他受不住,更何况若是传入二位哥哥耳中,如何交代?不行...断然不行! 行至宫门,沉固安远已下定了决心,想好了措辞。 刚跨过偏门,拐弯的功夫,沉固安远埋头快步,尚未反应过来,迎面撞上道人影。 遭了!沉固安远顾不上鼻子被撞的生疼,连连弯腰致歉,恐冲撞了旁人,“实在抱歉,在下一时...” 戏谑的口哨声打断了沉固安远的长篇大论。 沉固安远一抬头,瞬间慌乱,“你!”怎可如此肆意妄为!下意识寻找那内侍的踪迹,这可是在宫中,这还有旁人在场呢! 怎可...怎可如此轻佻!更何况若是让人传出去怎么解释...诶?那内侍人呢? 沉固安远疑惑的左顾右眄,狭长的宫道空落落的,除了沉段二人,哪还有旁人。 段子殷侧身挡住沉固安远的视线,略微昂首,唇角半扬,“呆子~找什么呢?” 那内侍早在撞见段子殷之时,被其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提裤腿跑路了。 沉固安远咳嗽了几声,总算想起前来的目的,语气中带了些质问,“是你同浔阳公主说的么?” 段子殷掏了掏耳朵,一脸淡然,“说什么?” 段子殷脸上看不出半分心虚,倒让沉固安远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自作多情,犹豫半晌还是出口。 “让我来这儿做什么巡宫录事...” 沉固安远稍稍颔首,视线始终锁定在段子殷的神情上,见他毫无触动,愈加不确定,声音愈小。 连带着神色都畏缩起来,难不成真是自己想多了... 段子殷面不改色,“同我有什么关系?” “对我有什么好处么?” “我犯得着么?” 三连问,逼得沉固安远节节败退,不敢正视。 还是定神弱弱开口,“那你怎么在这儿?” 段子殷哼笑一声,“怎么,你当你身上抹了蜜?我就不能是来找太子?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罢~” 沉固安远耳朵烧红,踉跄后退几步,差点一个脚滑摔地上,胳膊撑在了宫墙上,顾不上狼狈,“我...是我想多了...我先走了...” 也不知绕了多久,沉固安远总算经宫人指引到了浔阳宫。 他总共进宫三次,一次埋头啥也没看,剩下两次都是让段子殷拎进来的,别说怎么走了。 他迄今为止不知道宫里大概长啥样。 浔阳公主正修剪着枝叶,“咔嚓”一声,“你肯定很疑惑为什么我突然召你入宫当差罢。” “现在你知道山虞镇的老头是谁了罢。”浔阳公主笃定沉固安远必会去打听。 沉固安远老实点头。 浔阳公主放下了剪子,“既是严郜替你求情,那我便再给你个机会,三年期限。” “第一,巡宫录事隶属尚舍局,必须得获得尚舍局直长的认可,起码得让他主动来向我替你求情。” “第二,替我当这宫中的眼线,朝堂上下,事无巨细,仔细记下,按月告知于我。” “若你两项都做到了,便留在宫中,提任...到时候再看哪个官职适合你罢。” 这第一项要求很好理解,无非是考验沉固安远如何博得人心。 而这第二项,琢磨起来,意味深长,且不说朝堂之下,就朝堂之上的事情沉固安远一个不能上朝的小官怎么知晓?更何况要求事无巨细。 除非七窍玲珑,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可谓极大考验。 沉固安远长吁一口气,看来真是自己多想了,此事与段子殷无关,躬身应下,并在浔阳公主内侍指引前往居所。 内庭偏殿,东坊。 沉固安远放下行囊,打量着屋内陈旧的陈设,虽然是两人一屋,但也比西坊好多了。 西坊与东坊就隔着两棵歪脖子树,方才路过西坊可把沉固安远惊出了一身冷汗。 整整十人满满当当的大通铺,乱糟糟,闹哄哄,今日没轮班当值的内官一同嬉闹着。 沉固安远还以为西坊便是自己的居处,两腿发软,差点两眼一黑,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苦。 好在是东坊,虽然比起沉固安远从小住的地方差远了,有西坊在前,东坊简直是仙境。 沉固安远大致扫了眼隔壁床,这人被褥缠成一团,其他东西也都七零八碎散落着。 倒是让沉固安远多了几分心安,一般来说这种不爱规整的人,也不会斤斤计较,比较好相处。 沉固安远铺好床、收拾好东西天色也渐晚了,正巧对床也回来了。 那人懒洋洋打了个哈切,“我叫祝其卿。”也不管沉固安远作何回应,倒头就睡。 不热络,倒让沉固安远放松了下来,二人便这么相安无事度过了第一晚。 次日卯时,沉固安远尚在睡梦中,便被衣物砸脸,睡眼惺忪起身,往外头一瞧,还是一片漆黑。 迷迷瞪瞪换上官服,亦步亦趋跟着祝其卿。两人哈切连天,恨不得比谁哈切更多似的。 半只脚迈入尚舍局的大门,沉固安远登时清醒了不少,三两成群,还有些昨日经过西坊见过的人。 一群青袍中,一抹绿袍开道,“挨个来画卯。” 沉固安远没忘记自己的任务,打量着此人,小心翼翼同祝其卿询问,“这人便是直长么?” 祝其卿言简意赅,“不是”。 沉固安远还想问点什么,在嘴里炒了遍还是咽了下去,贸然询问恐被觉察异样。 画卯,即在卯时,在官簿册子上签名,提笔落笔一气呵成,沉固安远满意的瞟了眼自己的字,终于有了些当职的实感。 接下来便是各司其职了,巡宫录事顾名思义,巡宫,即四处巡查,录事,即记录宫中大小事务。 沉固安远理了理衣襟,有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祝其卿抛下本宫簿,扭头欲走,沉固安远当即慌神,“其卿兄,你这是要去哪儿?” 祝其卿略过沉固安远,只留个背影,大步摆手,“今日是你自个当差,我领你来画卯已是仁至义尽,剩下的靠自己罢。” 徒留沉固安远一人不知所措,无助的贴着宫墙,胡乱翻着手中的宫簿,试图获得一丝安慰。 这下糟了,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 沉家不是没有当官的,可大都不过是来宫中上个朝,或者在外当个地方官,甚少当个小内官的。 沉固安远颔首低叹,眉间蓄满愁绪,在这宫里,沉固安远也就认识段子殷...还有姜韫玉。 倘若段子殷在就好了,他是顽劣、手段毒了些,可比起沉固安远这么个优柔寡断的,倒显得靠谱多了。 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上。 堪堪一个时辰的功夫,六宫才巡过两宫,让人当臭虫似的赶了六回,说他拎不清自己管的地儿。 他...他的确拎不清呀,又没人指点,刚还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偏他嘴笨,不会回嘴。 直叫人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天可怜见,委屈极了。若是段子殷在,断不能叫他这么当孙子。 蹒跚几步,稍稍抬眸,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沉固安远两眼放光,微微张口,三个字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昂首跟着那人的身影跑出几里,眼瞧着那人远了,终于忍不住脱口,“段子殷!” 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冲突 段子殷背对着沉固安远,飞踏宫墙之上,斜眼撇着后方,心中默数着3——2——1—— 若是往日的沉固安远,必能觉察段子殷故意放慢了脚步,可他太慌太急,太渴望抓住个救命稻草。 “段子殷!” 若非正巧一列侍女经过,惊得沉固安远慌忙转身,面壁思过,必会看见段子殷尚未完全收起,得逞的浑笑。 一炷香时间前,“段...段公子!”宫人被段子殷陡然贴脸赫得腿肚子打颤,结结巴巴说不圆一句话。 段子殷体贴顺了顺他的胸口,眯着眼睛威胁,“待会儿来个愣头青,你只管骂便是,记住了骂的越脏越好。” 宫人哪敢说个不字,连连称是,心道对不住这人了。 所谓愣头青还能是谁呢,当然是沉固安远了。 昨日,沉固安远前脚刚走,浔阳公主后脚拿起剪子,继续修剪起枝叶,“皮猴,这下你满意了?” 暗处冒出个人影来,喜滋滋将手搭在浔阳公主肩上,顺势按起摩,“嗨呀~谁叫我有这么人美心善的好姐姐呢?” “我看哪~便是西子再世,见了姐姐,也只有退避的份儿~” 浔阳公主嗔笑点了点段子殷的眉心,“净哄我吧你!” 两日前,段子殷卧躺在软垫上,窸窸窣窣闹个不停,“好姐姐~实在太无聊了~一点都不好玩~” 浔阳公主握笔的手一滞,装傻充愣,“既然无聊,怎么不你去寻你太子表哥玩?”继续动笔。 段子殷一个箭步窜至浔阳公主身边,亲昵的挽住她的胳膊,晃来晃去,“嗨呀~好姐姐~” 浔阳公主身形左右摇晃,“你瞧瞧,这笔都要让你弄坏了。” 段子殷笑眯眯侧探出脸,“不然我把我爹珍藏的笔拿给姐姐,怎么样~” 浔阳公主放下笔,“你呀,别拐弯抹角了,说吧,又想要什么?” 段子殷直起身,言简意赅,“让他入宫吧。” “他?”浔阳公主明眸流转,“沉家那小子?” “嗯哼~”段子殷拉起浔阳公主的手,轻捏着,“不用姐姐费心,给个芝麻小官就行~” “尚书台令史?校书郎?...”连问了几个段子殷都笑不做声,“皮猴子,你说吧,到底想要哪个位置。” 段子殷嬉笑两声,“我看~不如就巡宫录事如何~不仅是个不起眼的小官,正好姐姐还能看看能不能用他。” 巡宫录事,芝麻小官,清闲,能四处晃悠。 一,顺了段子殷的意,能四处玩乐。 二,不让浔阳公主为难,还能让其获利。 三,为沉固安远博得个好机会,若是掌握好了,保不得让浔阳公主刮目相看。 可谓一箭三雕。 浔阳公主浅笑莫测,“你何时这么费心了?” 段子殷双手撂开,托着脸颊,“这不是无聊么,这天底下可没几个人同他似的,像个蛐蛐,多有意思。” “他会心甘情愿?” 段子殷靠在浔阳公主身旁,将脑袋搭在她胳膊上,“这就要看姐姐的了~可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的,照他那脑子,保不准就请辞了。” 浔阳公主哼笑几声,段子殷知晓,不否认便是应下了,“真真是我的好姐姐~” 当下,侍女款款而过,沉固安远面朝宫墙,垂下眼帘盯着鞋尖。 耳尖通红,身后时不时传来几声侍女的低笑。方才的糗态是不是都让旁人看去了?早知道不喊了! 喊他做什么? 脚步声渐远,没由来的委屈涌上心头,耳尖红至眼尾,允自埋怨。 为何总是踌躇不定?段子殷肯定早走了,不如早些喊,既不会错过,也不会让人瞧见了。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沉固安远哀声短叹,蜷着手中的宫簿,一扭头,迎面“噼里啪啦”几道鞭子。 沉固安远下意识眨了眨眼,颤了颤,额间至眼下登时浮现几道红痕,好不显眼。 罪魁祸首呢?几条小辫的主人微微颔首挑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沉固安远反复揉搓着红痕,确认面前的真是段子殷后,眼底闪过一丝窃喜,交代了浔阳公主吩咐之事。 至于被人捻得到处跑,还挨了一顿臭骂之事,他通通略过,只说不清楚这儿的规矩。 “不清楚规矩?这好办~”沉固安远瞥见段子殷略微上扬的唇角,顿感不妙,为时已晚。 段子殷一把拽住沉固安远的衣襟,带至宫墙上,“规矩?我就是规矩。” “不行!”沉固安远这回抵抗得比以往都要激烈,偏又压制着声音,不敢让旁人听见,“你非要与我一同出现在旁人面前,我这就去碰死!” 今时不同往日,沉固安远可是要在宫中当差,若是让旁人瞧见,认出来了,有口难辩。 回答他的是唳唳风声,这点抵抗,在段子殷手里简直是三脚猫功夫。 沉固安远敏锐的捕捉到了地上来往的绯红,这可是四品以上官员的官服颜色。 眉毛登时拧成一团乱麻,又惊又怕,“你这是带我到哪儿了!”瞪大了双眼,这都到上朝的宣政殿门口了! 段子殷回首比了个“嘘”的手势,步履不停,“你不是要当妤姐姐的眼线么,老盯着那些个偏殿算什么?” 跨过宣政殿,行至后殿。 然而此刻沉固安远的视线完全被段子殷身后吸引,“小心!”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拳风直奔二人死穴。 来人浓眉细眼,瞳孔似针尖,眼白多得赫人,鼻若悬胆,豹花云纹袍,抬手出拳,拳风气狠厉。 “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擅闯此地!” 段子殷也不是吃素的,那人出现时便注意到了这人的气息,眉头微皱,抬臂硬抗下。 来人斜怼横目,似乎没想到还有人能接下他这拳。 段子殷下颌稍移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将那人胳膊下折,“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你祖宗了?” 不忘攒紧沉固安远的衣襟,往后一推,提腕握掌,迎面而上。 沉固安远踉跄几步,差点从宫墙上摔下去,勉强站稳,面前两道人影打得不可开交,只觉眼花缭乱。 沉固安远杵在一旁干着急,神仙打架,他这区区凡人,但凡靠近了,都要被打成肉泥。 正纠结要不要亮明二人的身份,可这是他上任第一天,捅这么大篓子,怎么圆回去? 忽闻熟悉又稚嫩的问候,“安远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韫玉?”沉固安远顺着声音看去,姜韫玉正仰面站在墙跟下,好奇的打量着段子殷的战况。 姜韫玉怎么会在这儿?沉固安远瞬间想到浔阳公主,眉头登时攒得能夹死苍蝇,莫非她也在么? 那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几声断断续续的干咳,“别打了...咳咳...”姜韫玉身后跟着个身体薄如蝉翼,毫无血色的清俊少年。 周身缭绕着清苦的药味,一阵一阵飘入沉固安远鼻腔。 一副久病缠身,命不久矣的模样。若不是还能走走,让这人闭上眼,都分不清这是活人还是尸体。 仅仅这几步似乎就要了他的命,喉间哽出几声咳嗽,身形剧烈的晃动,好似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然而能光明正大出现在此处,能是什么等闲之辈?沉固安远断不会被表象所蒙蔽。 姜韫玉连忙上前,“虞哥哥,你步子别走太大。” 这少年摆摆手拒绝姜韫玉的搀扶,在沉固安远怀疑又关切的探究下,默默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 咳出一片鲜红,沉固安远看得触目惊心,见姓虞的少年,面上还是风轻云淡。 嘴里念叨着“小事”“无妨”“习惯就好”仔细擦干净血迹,“简勋兄...咳咳,这位可是雍王的表弟。” 简勋?沉固安远颇有耳闻,世代簪缨,虽不是将门出身,却练得一身武艺,鹰视狼顾,正是桀骜不驯的年纪。 此话一出,同段子殷打斗的那道身影,陡然停了下来。 “是我冲动,闹了笑话,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简讯嘴上这么说,眼底的戾气却未消。 看来简勋是雍王的人,至于姓虞的,人不可貌相,三言两语准确掐准要害,不论身份如何,实在不可小觑。 段子殷可不会手软,一脚踹在简勋胸口,逼退其三尺,翻起瓦砾,“畜牲也配给自己抬身份?” 段子殷欺身逼近,简勋亦展臂贴着墙尖后倒,眼看拐角处,退无可退,二人近在咫尺。 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子殷”,随之轻轻跃起,修长的手搭在段子殷肩上。 沉固安远等人即刻屈膝问好,“雍王殿下。” 雍王崔若晦两眉轻隽微坠,“是我管束不力,他初来乍到,不懂事,子殷可否愿意将他交与二哥呢?” 沉固安远半低着头,目光却不曾从段子殷身上挪开过,暗道不好,照段子殷的德行,岂会放过那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段子殷竟真应了下来,“可以倒是可以。” 沉固安远眨巴眨巴眼,脑子有一瞬的闪白。 段子殷对于这个八竿子才能打到一起的雍王表哥,段子殷虽不怎么喜欢他的性格,但也不算讨厌。 毕竟给段子殷擦屁股的事,他也没少干,更何况,他与太子和浔阳公主一样,对段子殷也极为宽容。 当然有后话,段子殷足尖抵着简勋脖颈,“说出去的话,做过的事,便是泼出去的水,若你肯自卸一臂。” 段子殷抬起脚,“我便当一笔勾销,如何?” 沉固安远莫名挽袖擦了擦额间莫须有的汗,对啊,睚眦必报,这才是段子殷嘛。 简勋也没废话,“咔嚓”一声,卸掉了自己的左臂。 而后“咔嚓”一声,又将手臂怼了回去,全程面不改色,仿佛没事人一般。 沉固安远听得眉头一皱,这人对自己下手还真是狠。 崔若晦微笑示意沉固安远等人不必拘礼,并亲手将简勋扶了起来,竟亲自弯腰替他拍了拍衣摆。 简勋就是天大的身份,比起雍王尊贵之躯,也不过一介臣子,怎堪其躬身? 第32章 第三十章 旧簿 沉固安远不由侧蹲下身来,探出头询问,“韫玉,他是?” 姜韫玉翁声翁气,“同我们一样都是伴读,不过他是雍王殿下的伴读。” 听到“我们”二字,沉固安远目光即刻移至姜韫玉身后那形销骨立的身影,“那这位便是...”点到为止。 那人拱手上前,“久仰大名...咳咳,在下乃太子伴读,虞椿龄。” 虞椿龄...沉固安远喃喃几声,猛地忆起,虞家医药世家,可谓医遍疑难杂症,偏出了虞椿龄这么个医不好的药罐子。 虞椿龄打娘胎里气血亏损,自幼体弱多病,若非生在虞家,变着法儿用大补的吊着他的命,只怕早走了。 姜韫玉似是想到了什么,双手拢着嘴巴,大幅度做着口型,声音却刻意压低了,“安远哥哥,这里不宜久留,你们快走吧。” “浔阳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马上到,等宣政殿下朝,我们便要去觐见陛下了。” 此话刚入耳,踢踏的脚步声已至,沉固安远的眼珠在眼眶里乱撞,最终锁定在一处转角。 一片衣摆倏忽闯入沉固安远的视线,他的呼吸蓦然短促,疯了!真是疯了! 姜韫玉等人已面向拐角处俯首。 “太子殿下” “浔阳公主殿下” 疾风劲吹,明明没有眨眼,瞬息之间,腰间后知后觉传来一阵暖意。 段子殷胳膊环抱着沉固安远,二人半压低着腰身,早已退居一处隐蔽的房檐后。 浔阳公主轻笑着,“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沉固安远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即使不供出沉固安远,只供出段子殷,以浔阳公主的精明程度,必会想到沉固安远。 姜韫玉虞椿龄即便是想帮忙圆谎,也得先看雍王的眼色,眼下只看雍王如何开口了。 雍王温润的声音如同清泉注入沙漠,“不过是我突然想试试简勋的身手,倒是添麻烦了。” 沉固安远眼底亮起一抹惊诧,不由对雍王多了几分好感。 太子克制中蕴着愠怒,“注意些,快些走罢。” 几人的脚步声渐远,沉固安远这才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头。 浔阳公主太子雍王三人并肩,他们的伴读则井然有序,跟在其主身后,其阵势不可挡。 偏巧撞上姜韫玉回头的视线。 只见他偷摸招招手,做着口型,“若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尽管来浔阳宫找我,我定鼎力相助。” 沉固安远眉尾下垂,唇角上扬,初来乍到,除了段子殷,也就只有姜韫玉会给他点慰藉了。 眉尾忽然传来炽热的温度,沉固安远的头也被一股力道摁得头往后仰,好不容易扶着脖子抬起头。 四目相对,瞳孔中倒影出对方的脸,沉固安远这才恍然发现两人挨肩擦背,几乎是完全贴在了一起。 尤其是段子殷的胳膊还揽在他的腰上,单眉上挑,“还不多谢我?没我,你能知晓他们今日被召见了么?” 沉固安远视线下移,盯着段子殷的双唇,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剧烈的心跳声完全占据了他的全身。 咚咚咚...咚咚咚!似是全身都变成了鼓面。 沉固安远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起身,“咚!”一声巨响。 落下几点碎屑。 沉固安远一头撞上了房檐,眼冒金星,双目逐渐模糊,晃荡两下,往旁一倒,彻底昏死过去。 银月满枝头,鸟鸣三两声。 沉固安远忽的睁开眼,捋开被褥,蓦的坐起身,环顾四周,别具一格的青色帘帐,这儿是哪儿? 沉固安远愣愣盯着被褥,努力回忆着先前发生了什么...对!段子殷! 段子殷这又是把自己带哪儿来了?遭了,现在几时了?还得去画卯呢! 顾不得三七二之一,沉固安远一把掀开被褥,焦急的俯身穿鞋,倏忽,隐隐约约听见屋外传来低哼。 沉固安远的动作登时放缓了下来,侧耳仔细听着声音,若是段子殷,他必能第一时间听出来,可这的确不像段子殷。 轻手轻脚,迈出大门,顺着声音探去,沉固安远不由被眼前一幕所震撼,月华如水,两棵参天大树之间悬吊着如同蜘蛛网般的密丝,呈现下坠弧度。 依稀可见仰面躺在密丝中的人,双臂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浅吟低唱,浅浅慢慢。 凉风大力摇晃着树冠,密丝也跟着晃荡起来,起起伏伏,荡漾,那人的脸不偏不倚被抬起的胳膊肘挡住了,只能从这人愈加欢快的小调中辨得他的喜乐。 沉固安远几度欲言又止,一面不忍破坏这和谐的场面,一面又不得不为了自己着想,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微尘悄然被风卷入鼻腔,瘙痒在鼻间蔓延,沉固安远赶忙双手捂住鼻子,蹑手蹑脚往后倒退拉开距离。 鼻翼皱起,嘴不受控制的张大,他实在憋不住了,“啊邱——!”肩颈乃至腹部都跟着巨大的喷嚏颤了颤。 “你醒了?”那人轻巧翻身,踏月而下。 沉固安远心下一惊,做贼似的,手胡乱抹了几把,好歹确认没把鼻涕打出来。 方才屈膝跪地,空首,“臣参见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崔天游薄纱大敞,青丝流泻,解衣般礴,逆光而立,双眸澄净,抬手示意起身,“既是子殷的朋友,不必拘礼。” “是...”沉固安远回答时带了几分颤音,不怪他反应这么大,四皇子这人名声在外,出了名的疯癫狂徒。 单一点,其生母逸嫔薨世时,他不仅毫无感怀伤感,还整天载歌载舞仰天大笑,荒谬又可笑。 此人虽无心参与党派之争,甚至不属于中立党,而是完完全全游离于权势之外,但其时常做出惊世骇俗之举,比起段子殷,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不得不畏。 沉固安远虽清楚以段子殷那种性格,断不会结交什么正常人,可这也... “放心好了,还未到卯时。”四皇子从袖口抖出一本老旧斑驳的簿子,递给沉固安远。 淡淡的霉味,陈旧的四个大字格外显眼——“巡宫录事”。 “这是子殷特地托我找的,虽然有些年头了,但里头详细标述了巡视范围以及记录内容还有宫中各处大致方位,和现在的应当也大差不差。” “多谢殿下”沉固安远双手恭敬接下,偷瞄着四皇子的赤脚,他比沉固安远预想中好多了。 段子殷...特地吗?沉固安远不自觉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总觉着胸口有什么滚烫得骇人。 眼看四皇子转身就要重回密网上,沉固安远纠结半晌,还是出声,“敢问殿下,段公子...人呢?” 四皇子背身闷笑一声,“你倒提醒我了,过几日,你自会见到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走了?沉固安远顷刻想到大哥口中,柳家遭创,段家受牵连,难不成段子殷因此事! 神情愈发紧张,“莫非是他家中...” 四皇子飞快否认了,“你不必忧心忡忡,即便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有事的。” 沉固安远这才定了些神。 辞别四皇子,有了旧簿,沉固安远也三下五除二便找回了东坊,收拾收拾,准备到点画卯。 沉固安远本还有些忧心,祝其卿会不会追问他为何夜半才归,亦或者将此事告知他人。 为此沉固安远还特地在两人画卯分道扬镳后,偷摸跟了他一段路,只见他找了个僻静地儿,将宫簿盖在脸上,呼呼大睡。 说来巡宫录事,本就是个闲官,压根没人管理,所以祝其卿即便天天找个角落睡觉也没事,只要按时画卯,一切都好说。 沉固安远总算放下心来,祝其卿只关心自己睡得好不好,别的一概视若无睹。 今时不同往日了,有了旧簿,沉固安远顺利完成了份内之事。 接下来便是...沉固安远的手落在一处名为“止语台”的地方,旧簿上横七竖八批注着几个小字——“此地专供偷闲”。 若非沉固安远来回细致翻阅,还真要把这个当成乱笔了。 好地方呀,既然偷闲,必然嘴杂,打探消息再方便不过。 沉固安远按着旧簿的指引,七绕八拐,最终卡在一处死胡同,沉固安远照着旧簿比划了半天,的确是这儿没错。 大抵是旧簿时间太久远,此处早已改道了罢... 沉固安远打道正准备原路返回,却见一行小宦官,迎面说说笑笑,略过死胡同,朝沉固安远相反方向走去。 沉固安远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当即调转方向,小心翼翼跟着一行人向前。 弯弯绕绕,终于得以窥见“止语台”的真面目——几个长板凳,几张石桌,半截草台。 老宦官坐在石凳上,一本正经唠着宫中乱七八糟的野史,下面的小宦官听得目不转睛。 亦或者是同沉固安远一样的小文官,或将脚搭在长凳上,磕着瓜子,谈天说地。 宫女们聚成一团,论哪家的脂粉最好,或谈及心上人,又娇娇怯怯,掩面嬉笑。 同外面那些个集市,竟也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少了点吃的玩的用的,人还是照样热闹。 “站住”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呵,“你打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原是个小宦官,板着张脸,围着沉固安远转了一圈,眯着眼,上下打量,“莫非?你是哪个主子派来的?想把我们一锅端了?” 第33章 第三十一章 危机 沉固安远脖颈以下僵硬无比,脑子却迅速思索着应对的措辞,双唇翁张,辩解的话尚未出口。 一旁的宫女们,语笑喧阗,揶揄起来,“小江湖!你又在骗人了!” “就是啊~谁不知道连陛下都默许这儿的存在,到你嘴里净唬人!” 沉固安远不觉对上小宦官的眼睛,试图快速消化这些话,那叫“小江湖”的宦官瞬间破功,回嗔作喜,“嘿嘿~大人别恼我~开个玩笑罢了~” 沉固安远面上客气几声,当即推断,这定是谁面前的红人。 沉固安远好歹身着官服,若是一介寻常宦官,也该掂量掂量二人的身份差距,怎敢如此大胆。 小江湖抓了一把瓜子,递给沉固安远,“小的在无事殿当差,大人是不是西坊的?” “无事殿?”沉固安远听着耳熟,总觉得哪儿见过。 旁的宦官忙搭腔,“就是四皇子殿下的居所,小江湖可是四皇子面前的大红人呢。” 小江湖戏乐着挥挥手,“去去去!” 怪不得呢,沉固安远依稀回忆起,辞别四皇子后,回首瞥见的宫牌匾,的确叫无事殿。 旧簿上可没写地名,大抵是是后来四皇子改的罢。 沉固安远“咔嚓”磕了口瓜子,还真是凑巧,因着段子殷和四皇子的缘故,连带着对小江湖都多了些好感。 “我是东坊的,不过你为何觉得我是西坊的?” 小江湖讪笑两声,含糊其辞,“这儿鲜有东坊的来。”话锋一转,“大人既是东坊的,莫非是沉家沉公子?” 沉固安远点点头。 至于东西坊一事,既然小江湖不愿意说,多问也无益。 小江湖神神秘秘的贴近了沉固安远的耳朵,“沉大人手里是不是有本四皇子殿下给的旧宫簿?正是我给找的~” 沉固安远愣了半刻,想说两句,表达自己的感谢,又觉着太过浮夸,最后直直憋出个“多谢”。 幸而小江湖毫不在意,“谢什么~段少爷同我们家主子关系是极好的,我自然放心上~” “往后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便是。”小江湖大拇指擦过鼻尖,扬眉抖腿,“我小江湖的名头可不是吹来的!” 路过的小文官嘘了几声,“小江湖又在吹牛了!” 小江湖面上嬉笑,手上夸张驱赶,“去去去!” 沉固安远直起身,“我还真有一事要问,你知道尚舍局直长是谁么?在哪?我怎么都没看见过他?” 小江湖低眉思量片刻,“我记得是叫...峯督。” 一听名字,沉固安远面前不自觉飘过二哥那张粗犷、严厉中带着憨直的脸。 “听说是个好相与的,不拿托架子。不过他大多时候都在六宫之内,巡宫录事一般是接触不到的。” 好相与就好,沉固安远稍稍安心了些,心底却还有点犯嘀咕,浔阳公主会出这么简单的题么? 果然,没这么简单,若是连面都见不到,更别提让峯督帮他求情了。 沉固安远细细追问,得知若是想见峯督,除非他亲自召见,此人甚至不许旁人举荐,作风方面甚是严苛。 还有一种可能,他偶尔也会出来巡视,也许能见到,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在哪里。 既不能举荐...那唯一的机会就是偶遇... 期间时有各式各样的人来同小江湖打招呼,起初沉固安远以为是偶然,次数多了。 他开始意识到,小江湖交游广阔,虽然其随性诙谐是其讨巧之处,可更深层次,大抵还有四皇子的原因。 四皇子为他之主,游离于权势之外,对他人造成不了威胁,自然也就对他更亲近。 沉固安远也不忘顺势同旁人谈笑打探朝堂之事,其实也谈不上打探,作为下人,最关心的莫过于自己过得好不好。 主子过的好,下人当然过的好,不必说也会对朝堂之事上心,还得掂量掂量要不要易主,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必得琢磨一番。 譬如今日,陛下特地同时召见浔阳公主,太子,雍王及各自的伴读。 即刻就传出风声,陛下因对有神童之称的姜韫玉好奇,特地出题考验,姜韫玉则是对答如流。 陛下甚是满意,甚至要破例赐他爵位。 加之近日以浔阳公主为首的太子党,重创柳家,不少人都猜测,雍王恐失势。 沉固安远脑中浮现出大哥的话,隐隐有些忐忑,心知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况且柳家势力盘根错节,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 将这些大致记下后,沉固安远前一秒还同旁人礼貌回笑,后一秒独自回程,敛起笑容。 加快脚步回到东坊,翻出单独的册子,确认周遭无人后,迅速点墨提笔录在册子上。 关于峯督,沉固安远也琢磨出了个计策。首要便是认其人,这点可以让小江湖寻其画像来,供辨认。 其次,峯督的动向,若是段子殷愿意相助,便可让段子殷每日替沉固安远监察一二,若有要巡查的架势即刻通知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则通过段子殷的消息,侯在峯督路过之处。 既然峯督如此重视作风严苛,那沉固安远就故意扮作不认识峯督,借巡查之责,对其进行问询。 如此,若不出现什么大纰漏,必能给峯督留个好印象。 祝其卿还是同往常一样,又在天黑之际回屋,鞋子一蹬,蒙头就睡。 沉固安远吹灭床头的蜡烛,双眸在黑暗之中闪烁,暗自复核明日程期。 先理完分内之事,前去止语台,打听朝上有没有新动静,再问小江湖讨峯督的画像。 不觉间昏昏睡下。 次日,沉固安远正一手攒着宫簿,一手捏着毛笔,走走停停,时不时从腰间铜制墨盒中沾点墨。 岔路隐约闪过道人影,沉固安远都已略过了,顿了顿,还是退步,回头探去。 四下张望,除了萧瑟的秋风,哪儿有什么人影。 沉固安远别过头,低眉翻着宫簿,不自觉抬手将笔后头对着发间摩擦了下,大抵是看错了罢。 右肩不合时宜的传来轻柔的碰触,“大人。” 沉固安远身体先行,扭过头。 从下往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日光下泛着孔雀翎般蓝绿色的墨锦靴,再是沉固安远别无二致的官袍。 最后是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双眼微弯,视线在沉固安远大开的宫簿、腰间的墨盒、手中的毛笔之间流转。 匆匆一撇,沉固安远已意识到此人不简单,单凭那双鞋,这般工艺,绝不是寻常九品小官买得起的。 忙合上宫簿,拢在手中,作揖,“在下沉固安远,时任巡宫录事,敢问大人何事?” 那人微微拱手,身形不变,“我姓案,沉大人唤我案裘便是。沉大人可否赏脸一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沉固安远故作苦恼,特地犹豫片刻,“多谢案大人好意,只不过...”没有直接答应便是拒绝。 案裘却像是听不懂其中含义,微笑追问,大有纠缠之意,“只不过什么?” 沉固安远脖颈忽然挽上一只胳膊,来人笑意不达眼底,亲切的搂住沉固安远的肩膀,“我们早已等候多时了。” 沉固安远目光落在来人的胳膊上,努力压制着内心的不快和不安,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架过去了。 阴冷的宫檐下,传来阵阵哄笑,这里偏僻又避光,潮湿的空气混杂着刺鼻的酒味。 沉固安远下意识蹙了蹙眉,袖口半掩住鼻息,随着案裘在一扇破旧的门停下了脚步,伸手示意沉固安远开门。 沉固安远忐忑上前,注视着门板上陈旧的灰褐色带着土渣的“苦行居”三个字。 指尖抵在门板上,“嘎吱——” 双目圆睁,难掩惊愕,仿佛误入了什么仙阙琼筵。 紫檀桌柳木凳,玉盘金樽,如玉如琢,各式各样的美酒佳肴,连垫在盘子下的布都是金蚕锦缎。 目之所及,青袍不整,金靴锦履,沉醉酒食。 这些人,非富即贵,不,仅富不够,大抵这里也像止语台一样,是个被默许的存在,若无家族势力,只怕是连这个门都不配摸。 直到脚踝处突然感受到一阵滚烫,沉固安远蓦然回神,抖开脚踝上的“东西”。 低头一看,原是个喝的烂醉,披头散发,满地乱抓的男人。 先前那个揽着沉固安远肩膀的男人,无视地上的人,推搡着沉固安远向前,好歹没让他摔地上。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沉固安远,饮尽杯中酒,酣畅大呵,“你是买进来的?还是请托进来的?” 买进来?沉固安远默不作声,心下迅速拆解此人之意,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买进来的?买官? 那人见沉固安远不吱声,将酒杯往地上一掷,“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们东坊,哪个不是走门路进来的?” 怪不得,怪不得小江湖说东坊的不常去止语台,原是两派人。 旁人打了个酒嗝,掰着手指头,“就是啊,当谁不知道呢?我可是花了整整三千两银子买进来的!” “嘿嘿,我祖父跟浔阳公主她舅母有些关系,花了一千两。” “我爹是太常少卿,一文没花~”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听得沉固安远心惊肉跳,买官也就算了,竟然还和浔阳宫主扯上了关系。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浔阳公主并不知情,乃其外戚擅权。 第二种...则是浔阳公主不仅知晓,并且还是由浔阳公主牵头。 其中涉及多少弯绕,触及多少人的利益?沉固安远越想越心惊,只想把耳朵闭上,好装作无事发生。 七嘴八舌绕了一圈,霎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沉固安远登时不寒而栗,心知在劫难逃。 众人目光如炬,无数视线射向沉固安远,“你呢?” 此举不亚于将沉固安远放在火盆上烤,煎的头疼脑热。不回答,恐引人怀疑。 第34章 第三十二章 偶遇 沉固安远竖起三根手指,专门注视着先前那个说“三千两”的人,扯出个笑容示意,“我也是三千两。” 花的钱最多,说明富高于贵,大抵是商贾出身,虽然在外人五人六,在这帮纨绔子弟面前却属于底层。 而往往这种人更渴望遇见同类,抱团取暖。 那人果然两眼放光,胡乱抹了两下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嗨呀~原来是自家兄弟~我叫周渤。” 沉固安远亦亲切的回应了自己的名姓,显然让周渤很是满意。 案裘不知何时绕到了沉固安远身前,视线落在沉固安远手中的宫簿上,“你先前在写什么呢?” 这一句话,瞬间让周围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沉固安远身上,不同于前一回的好奇。 这一次,他们不约停下了手中的酒杯,视线中夹杂着忌惮、恐慌、威慑,以及浓烈的愤怒。 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快到让沉固安远完全没有时间思考原因,不如说,突如其来的敌视,让沉固安远短暂的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沉固安远的胸口像是被块大石头压住了,完全喘不过气。 周渤一把抢过了沉固安远手中的宫簿,左右翻了翻,痛心疾首,“兄弟,你新来的,不懂规矩,也该问问我们呀!” 一面递回给沉固安远,悄声耳语,“快撕了。” 沉固安远目光凝聚在手中的宫簿上,直觉告诉他,若想破局,唯有这条路。 没有犹豫,沉固安远将自己这段时间记录的纸张攒起,手撺紧成拳,“刺啦!”一把撕扯下。 还不忘把那些撕的不规整的边角,撤掉干净。 仅此一举,沉固安远明显觉察到,不少人的神情宽络了不少。 案裘踱步近身,“若由你开头,你交了这样的东西给上去,岂不是说明我们玩忽职守?” 视线再次略过沉固安远的毛笔和笔筒。 沉固安远总算明了,这帮人,原是担心有人守职,破坏了他们的清闲,唯恐逼得他们正儿八经干事。 两只手握住笔的两端,抬起腿,往膝盖上一摁,掰成两段。抽出腰间的墨盒,狠狠往地上一掷,浊墨淌了一地。 拱手作揖,“在下下车伊始,坏了规矩,还望各位见谅。” 周渤立马上前勾住沉固安远的肩膀,“这才对嘛!” 当即案裘就抄起桌边的玉盏,送至沉固安远唇边,唇角牵起适宜的弧度,“请——” 浓重酒味扑鼻,沉固安远瞥了眼杯中因摇晃翻起涟漪的陈酒,心知在劫难逃。 微微张嘴,任由案裘将杯中酒尽数灌入口中,强忍烈酒带来的灼烧感,挤出个假意品酒的讪笑。 众人见势也都放松下来,觥筹交错。 有一就有二,不断有人递到沉固安远跟前,嘴里念叨着,不喝便是驳了他的面子。 不得已,沉固安远硬着头皮干了数杯,衣襟都让酒水浸透了,还是周渤将他解救了出来。 沉固安远趔趔趄趄,不可置信伸手比划着,甩了甩头,恨不得将喝进去的酒甩出来。 眼前的周渤竟长出了三个头,反复揉了几回,这才稍微恢复正常。 周渤满脸兴奋,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挨着沉固安远嘟囔个不停。 他好不容易碰到个跟自己同样的冤大头,当即就开始传授自己的心得,“沉兄弟,我告诉你怎么回本...” “你先这样...然后...再这样...” 沉固安远本就醉意盎然,双颊泛红听了这番话,整张脸红得滴血,噗嗤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愣是笑得直不起身。 只因周渤说的招数,竟是专门去角落里赌那些个私相授受的宫女侍卫们。 一定要耐心等到他们亲热,互相撕扯,抱着啃嘴子的时候,再蹦出来恐吓一番。 届时要多少银子,他们都会乖乖掏的! 周渤不解其中意,还以为是沉固安远被他的高招感动了,登时也跟着躺地大笑。 两人一对视,沉固安远伸出食指指了指周渤,忍不住笑出鹅叫,周渤也跟着“鹅鹅鹅”的笑起来。 二人你笑你的,我笑我的,更好笑了。 酒过三巡,白日高照,沉固安远酒醒了五分,腰间被人硬塞了一壶酒,提溜着残本宫簿。 再三拒绝周渤让他留下来的“好意”,好歹是出了那幢酒肉门。 沉固安远嫌弃的抬起胳膊,嗅了嗅身上酒味,步伐愈快,生怕让旁人见到这副丑态,恨不得赶紧回到东坊,洗个干净。 怕什么来什么,一抬眼,视野中闯入个清瘦的青袍小官。 沉固安远特地挑了条小道鲜有人走的小道,竟还能遇上人,暗道: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压着左肩,右肩紧贴墙面,沉固安远身体朝墙面倾斜,颔首侧脸,只盼着这人快些走,莫要注意到他。 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战前的鼓点,“哒哒哒哒”,沉固安远脚跟先轻声着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却蹬得冒火。 两道身影交错时,声音达到了顶峰,而后戛然而止。 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本应在沉固安远手中的宫簿。 沉固安远感受到宫簿被人拽走,指腹摩擦的痛感,蓦然停下了脚步,下视扫向对方。 黑绸方头皂鞋,靴筒至小腿,细长的脖颈,纵使眼下已有岁月的沟壑,仍显得十分秀气白净。 双目却似两把弯刀。 沉固安远不知道的是,这种鞋靴底特地加了软布,正常来说,不会有如此大的声响。 此时沉固安远介于半醉半醒中,大脑几乎是僵住了,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身体已经先替他行动了。 拱手作揖,挽袖,伸手示意,“大人,您手里那本宫簿是我的,还请您归还于我。” 那人并未理会沉固安远的话,大拇指拨动着簿子,扫了几眼,“巡宫录事...” 顿了顿,凌厉的视线剜过沉固安远的眉眼,“原来你就是东坊的新来的。” 这般熟悉的举措得让沉固安远汗毛直立,总觉得在哪儿感受过...在哪儿呢...须臾,沉固安远指腹都染上了薄汗。 是一分醉意也没了! 这种口吻,简直是教书先生,不同于案裘潜底之威胁,更像是纯粹的上对下,绝对的威压。 此人绝非同辈!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冲进了沉固安远的脑中,撕扯着他仅剩的理智,传闻中的峯督,偶尔会出来巡视。 那人从上到下,反复打量了沉固安远几遍,指尖拨了拨沉固安远腰间的酒壶,扯起一抹嘲讽,不掩鄙夷。 将宫簿沉固安远往手中一扔,掌心重重砸在他僵硬的肩上,极为讥讽的体贴,“多喝点,可别呛着。” 转身悄步离开。 沉固安远目视着那人大步流星远去,手不禁抬起,直到那人在视野中变成一个点,消失,又无力垂下。 双唇微颤,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被抓了现行,再多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被当成狡辩。 更何况,他还要继续在这宫中生存,哪一方他都吃罪不起。 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沉固安远拖着疲惫的身体,先回东坊换洗了一番,凭着记忆,直奔止语台。 目的只有一个,问小江湖要峯督的画像。 小江湖虽惊讶他的酒气,倒也没过问,让旁人送来了醒酒汤不说,画像之事也飞快搞定了。 看到画像的那一刻,沉固安远彻底心死,面色煞白,任凭小江湖如何呼喊都没有反应。 沉固安远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东坊的,总之是浑浑噩噩,混沌的往床上一躺,却合不上眼。 盯着房梁木桩的霉点发愣,这才过了几日?祸不旋踵,浔阳公主吩咐之事,就搞砸了一半。 往后还有三年...这日子该怎么熬呀...沉固安远越想越伤感,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对...还有另外一半呢...对...今日还得去记录朝堂上下之事,沉固安远深深吸了几大口气,似是要将心中的委屈和不快尽数吐出。 就这样,沉固安远麻木的穿上衣物。支楞着混沌的身体,辗转又回到了止语台。 暴风雨的前夕,总是格外平静,表面越是一派祥和。 今日朝堂上不过些琐碎的小事,沉固安远也没有落下,记在脑中,按部就班誊在册子上。 秋风穿堂而过,沉固安远执笔的手不知为何,猛地停了下来。 若是段子殷在...不!幸好他今日不在,若是他在,对上案裘那帮人,保不准闹翻了天。 幸而他今日不在,这才能让沉固安远顺利了解这宫中的弯绕。 沉固安远来回握着笔杆,将笔杆冰冷的地方都捂得滚烫。 3年,若往好了想,这么久总能想到法子让峯督改观的...既然峯督作风严苛,厌恶东坊。 那就从东坊入手,就从周渤这帮人入手,好好挖挖其中门道,若真是浔阳公主外戚作祟,铲除恶种,也算立功。 规整好册子,连晚饭都没吃,匆匆洗漱,掀开被褥上床,轻轻闭目,此事需得仔细琢磨。 至于今日,沉固安远上下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好好睡上一觉再说,说到睡觉... 沉固安远眼睛陡然睁开,祝其卿不也是东坊的么,依案裘那帮人所说,东坊都是买官进来或者轻托进来的。 为何既不见他和案裘等人厮混?嘶~祝其卿那样,也不像是稀罕高位之人,大抵是家里硬塞进来的吧? 罢了罢了,何必再纠结。 沉固安远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呈“大”字仰躺,好好睡个大觉!东坊之事明日再说! 一觉睡到自然醒,尚未到卯时,沉固安远不紧不慢的穿戴好衣物,他总算是理解祝其卿的快乐了。 如往日,按时画卯,沉固安远理着袖口,抬腿上前,脚背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然而此时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前倾倒,下意识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救命稻草。 “咔嚓——”一声,前人愤怒的回过头来。 沉固安远摔得灰头土脸,半仰起头,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中被自己撕扯下的“一条”官服。 耳畔忽的炸开指响,沉固安远慌忙别过脸,视线接触到始作俑者的瞬间。 昨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顷刻决堤,浩浩荡荡卷土重来。 那人屈膝蹲在沉固安远身侧,青袍白褂,铜墨的面具下,扬眉眨眼,得意又张扬。 是段子殷,他回来了。 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回归 三日前,沉固安远撞檐晕厥,段子殷将其抱至无事殿安置,差遣人前来确认沉固安远并无大碍后,刚与四皇子攀谈几句。 门外叩叩几声,冒出个小脑袋,原是姜韫玉奉浔阳公主命前来唤段子殷。 檀香满室,宛若仙境,只剩浔阳公主和段子殷二人,“说说,今日究竟拉着沉固安远做什么了?” 浔阳公主一面垂眸处理政务,一面含笑询问,“怎么还同简勋闹起来了?” 段子殷自然知晓雍王拙劣的谎言骗不到浔阳公主,双手托着脸颊,胳膊肘撑在案几上,“好姐姐~当然是那家伙找事!” 浔阳公主不置可否,“你可曾想过,你能帮他一时,总不能帮他一世吧,不妨缓几日,倒让他自己应对一二。” “再者,宫里人多眼杂,你总在他身边晃,即便生了七头六臂,也难保不被发现。” “对啊!”段子殷豁然开朗,凑到浔阳公主左侧。 双手握住她的左手,双眸程亮,“好姐姐说的是~我这两日便回家去,保证不踏入宫中一步。” 浔阳公主当即抬眸,腾出右手,捏了捏段子殷的鼻尖,“你这皮猴,又想到什么馊主意了?” 段子殷笑脸吟吟,“什么一时一世?什么人多嘴杂?既如此~光明正大的不就行了么?” 如此,段子殷同浔阳公主讨了个名为“莫须有”的小官。 回到无事殿,段子殷左等右等,整整三个时辰沉固安远都没醒。 没办法,临走狠狠揪了揪沉固安远的脸颊,不忘同四皇子托付沉固安远之事,应诺归家了。 至于柳家段家遭创之事么?党派斗争,纷纷扰扰,段子殷从不在意,段家上下心照不宣,吃喝照旧。 就在段子殷离宫的两日内,宫中西角废弃已久的偏隅之地,悄然多了几个忙碌的匠人。 晨露劈黄叶,天晕绀青,尚舍局今日格外喧闹,青袍紧簇,相继探向一处,不时压着声音偷笑两声。 还是绿袍管事来了,嘘开众人,嚷出条道,原是一人不小心摔倒,无意将旁人官服撕毁了。 跌倒的事主身旁,还蹲着个格外惹眼的面具男。 只片刻,沉固安远将委屈同喉间的闷痛尽数敛起,他不愿让段子殷觉察出来,深挖这两日之事。 他不愿段子殷因此作出任何,得罪权势之举。祸积忽微,更何况段家近日并不太平,若是有人借题发挥,恐增段家之忧。 比起自己,此刻他更想问,段子殷这两日究竟去哪儿了?当然,他其实也不敢问。 绿袍管事一声怒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沉固安远猛地眨了眨眼,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顾不上身上的灰,手忙脚乱将手中的破官服条遮掩在那人官服破损之处。连连躬身道歉,表示自己会尽数赔偿。 那人方才缓和了些,得了绿袍管事的应允,前去换衣了。 众人见事毕,便也散开了。 再看段子殷,倚在沉固安远的肩上,笑得前俯后仰,“我看你家定不缺剪子,有你这双爪子就够了~” 断掌一下接一下拍在沉固安远的后背,熟悉的力道,仍旧把打得他直往前倾倒。 沉固安远明知这人在揶揄自己,略微别过脸,特地避开段子殷,还是禁不住垂眸低笑起来。 看样子,段家之事并未影响到段子殷。 笑归笑,闹归闹,画卯不能落,沉固安远前脚迈入队列等候,后脚段子殷竟也跟了上来。 沉固安远紧张的打量着周围,伺机让段子殷站出去,压低了声音,“这边是画卯的,你来做什么?” 生怕让旁人觉察出段子殷只是个偷穿官袍的。 段子殷环抱起双臂,不以为意。 “不就是画卯么?我当然知道,无非是随便挑个人,随便填个名字么~有什么难的?” 沉固安远嗔目结舌,半晌,抓耳挠腮,压声絮叨,“当然不是随便啊,况且你还不会写字...” 任凭沉固安远嘴巴皮子都要磨破了,段子殷仍是一副左耳朵右耳朵出,置若罔闻的模样。 眼看就差一人,马上要轮到沉段二人,火烧眉毛尖了。 沉固安远意识到不能再坐以待毙,暗暗擦掌磨拳,观察着退路,看准时机,准备拽着段子殷一起出列。 沉固安远眼瞧着前头那人放下袖子,搁下笔。 就是现在! 谁知手还没碰到段子殷的衣角,“哐当”一声,沉固安远人已飞了半里地,狼狈扑在画卯的桌上。 腰侧多了道灰白的靴印,与某个戴面具的不谋而合。 沉固安远一抬眸,正巧对上绿袍管事满写着“又是你!”的双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讪笑几声。 硬着头皮画完卯,站开了。 到段子殷了,沉固安远焦头烂额,思虑如何解围,却见绿袍管事神色有异。 屈腰侧目探看,只见绿袍管事瞄了段子殷一眼,清了清嗓,心照不宣长袖挡住旁人的视线。 不动声色的将画卯的册子翻至最后一页。 墨迹晕染着“莫须有”三字,这字一看就是新誊上去的,瞧着比旁的字浊多了。 段子殷五指胡乱握住笔杆,画了个圈,拍了拍手,完事。 沉固安远直起腰,他可算是看明白了,段子殷又在逗他玩呢!还说什么随便? 看这模样,估摸是跟浔阳公主上面通好了气,早早预备下了,感情把沉固安远当狗逗呢? 段子殷单侧靠着墙,略微歪头,将头也抵在墙上。 沉固安远虽看不见段子殷底下的表情,从他两轮新月般含笑的双眸,大抵也能想到,段子殷唇边漾起梨涡的模样。 撑不过半刻,也忍不住笑起来。 做戏做全套,所谓“莫须有”即为“任意为”,沉固安远特地准备了个簿子,插在段子殷腰侧。 东坊本就是个草台班子,旁人看见了,也只会觉得段子殷同沉固安远一样是巡宫录事,不会细究。 沉固安远将前两日之事笼统同段子殷交代了,但将案裘威逼他前往一事,偷换成了他刻意前往搜查。 段子殷并未多疑心,大抵他从未料想,沉固安远看似不善言辞,骗人的话却张口就来。 至于巡宫录事的本职,沉固安远干脆破罐子破摔,彻底不干了! 当然是根据的,既然案裘能准确找到自己,说明先前早有人瞧见报信,倒不如什么都不做,省的惹人怀疑。 再者峯督心中只怕早已烙印下了他是个酒肉之徒的印象,加之偶尔才巡视一次。 即便沉固安远每日都守职,往后再遇见,也只会被当成偶然,难扭转其态度。 不如腾出时间,好好深挖东坊的门道。 看似是明码买官,可必有其专门的渠道,绝非简单的银货两讫,此事见不得光,更何况也不能落旁人把柄。 东坊之事,自然是要从东坊内部入手,从谁呢?沉固安远当即想到了一个绝佳人选——周渤。 为了防止案裘等人起疑段子殷的身份,沉固安远孤身踏入“苦行居”,略过人群,直奔周渤。 周渤一见是沉固安远,顾不上口中的酒都没咽下,高兴的举起手中的玉杯,“好兄弟,来尝尝,这可是上好的陈酿!” 沉固安远借口身体有恙,婉拒了,而后故作为难,几番欲言又止,“周大哥...” 周渤果然上当,板直上身,拍了拍胸脯,“好兄弟!有事你尽管说!你既唤我一声大哥,我自然是要帮忙!” 沉固安远左右瞥了几眼,手掩着唇悄声道:“此处人多,还请周大哥借一步说话。” 二人遂行至一处僻静之地,段子殷早已侯在距离二人一墙之隔的位置。 沉固安远垂下眼眸,敛下算计,微微蹙眉,“怪我太无能,虽曾中过什么亚元,却连我老家的旧友都帮不上。” 沉固安远说这话时,带了几分哽咽,倒不是演的太入神,而是说中“亚元”这种王婆卖瓜般的自夸让他自己都害臊。 不过效果倒是极好。 “他带着三千两前来投奔我,指望我能给他在宫里谋个小差事,可我...我父母早亡,我年纪又小,向来是人微言轻。” “兄长只告诉我这官花了三千两谋来,可却不曾告诉我怎么谋来的。” “兄长本就不喜我同旁人交往...眼下,我那旧友拖家带口,指望着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周渤手摸着下巴,“嘶~”光他自己进来就够呛了,上下打点都要不少银子呢,再者才跟沉固安远认识几天啊? 没一点好处,帮这种大忙? 沉固安远话锋一转,带了几分期冀,抬眸看向周渤,“于是我想,若是周大哥,定会有过人的法子。” 先借机贴金,再贬低自己,抬高他人。 尤其是对于周渤这种家境分明比寻常人家好,却长期处于东坊底端的人,经历巨大落差,最为有效。 稍微给这种无用之人一点有用的暗示,他便会迫不及待的彰显自己的能力。 周渤一听这话,瞬间打了鸡血般,双眉高挑,手抹着嘴角,掩盖不住的得意,“那是当然,你算是看准人了!” “这样”周渤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沉固安远,“你让你旧友三日后,持此玉佩在三尺巷等着,我派人接应!” 沉固安远微微躬身,拱手作揖,稍稍眯着眼,咧开唇角,同周渤一并笑着,“那就有劳周大哥了。” 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调查 三日转瞬,秋风瑟瑟。 三尺巷,距离宫门正巧三条街,顾名思义,巷口只有三尺宽,狭窄逼仄,仅供一人正面通过。 进出肩摩毂击,来往需得侧身。 马车尚未停稳,帘子已被人掀开,头戴黑纱帷帽,堪堪落于肩颈的少年从马车上大步跨下,腰间别着个玉佩。 身后的小厮顿了顿,紧随其后。 此二人正是段子殷和沉固安远,比不得濮阳等地,云岫多的是见过段子殷的,若是给认出来了,麻烦可就大了。 再者段子殷这气性,怎么也不是当小厮的料。 沉固安远方才刚下马车,就被迎面一阵热晦风熏得差点吐出来,像是骑射过后,男人们挤在一处,腌入味的臭。 骰子“丁零当啷”撞击着骰盅,混着赌徒们或是兴奋或是懊恼的嘶吼,吵得沉固安远头昏脑胀。 沉固安远是打心眼厌恶这里,这条街出了名的鱼龙混杂,最出名的三样东西就是赌坊、柜坊、当铺。 三处缺一不可。 若是赌钱输了,有钱的,可以去柜坊再取些钱,没钱的,大可以去当铺当了东西接着赌。 总之,是赌徒的狂欢之地。 若非这里苛税,供了顶上不少银子,早被端了。 虽看不见黑纱下段子殷的表情,大抵也是万分嫌恶,沉固安远将袖中帕子递给段子殷供其掩住口鼻。 自己则用袖口遮掩,短短半柱香,沉固安远差点背过气去。 好在人群中窜出个精瘦的男人,直勾勾盯着段子殷腰间的玉佩。 沉固安远同那人一对眼,忙上前招呼了几句,确认是线人无误,这才在男人的带领下朝三尺巷里走去。 艰难抵达三尺巷末端,右侧赫然多了道向下蜿蜒的密道,阴暗潮湿,幽幽几盏油灯显得诡谲又阴晦。 沉固安远登时就警觉了起来,虽说买官这事的确是见不得光,但也不至于是这种见不得光? 该不会是周渤设下的圈套吧?可以周渤那人的表现来看,属实不像装傻... 难不成他后面有人?指点他么?可分明是同他单独商议的此事,若是有人指点他,也该事后才是... 亦或者就是如此? 线人踏出不少阶梯,回头见二人还杵在原地,招手示意二人尽快跟上。 段子殷也在此时微微转头,手指别开一角黑纱,同沉固安远对视,二人眸光流转,一致决定,先跟着线人走,见机行事。 须臾,三人行至一处空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撞见个接头人。 线人同接头人耳语了几句,示意沉段二人跟着此人即可,打道回程了。 这无疑让沉固安远又绷紧了身背,愈发疑心,双目不安的乱瞟,四处观察,试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忽的,耳垂传来刺痛,沉固安远还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下意识捂住耳朵。 戏谑的低语窜过指缝,准确钻入沉固安远耳中,“啊?原来还有反应啊?我还当身边站了个桩子。” “有我在,你怕什么?”这话则充斥这不满。 与段子殷相处有段时日了,沉固安远大抵也能摸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大抵是觉得自己不够信任他的手段。 沉固安远背脊缓了几分,不觉觍着脸低笑,多了些心安。 也对,以以段子殷的身手,逃出去总不是问题,有什么好怕的? “轰隆”一声,沉固安远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原是那接头人不知触碰了哪里,一道暗门凭空出现。 依旧是间暗室,不过亮堂了许多,三人前脚进,后脚门就关上了。 沉固安远强装镇定,故意不看身后,上身下意识朝段子殷倾斜,倒要看看这人整什么幺蛾子。 只见那接头人示意段子殷坐下,翻出纸笔,沉固安远呼吸一紧,眉头轻蹙,顿感不妙。 脱口而出,“我家公子不谙笔墨,还望大人允许小人代劳。” 接头人瞥了沉固安远眼,努努嘴,不觉有异,点点头,毕竟这帮富家子弟没几个识字的。 沉固安远接过纸笔,咽了口唾沫,躬身俯卧,直觉告诉他,难的在后面呢,不觉凝神倾听。 “写下你家主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 沉固安远视线停留在浊黄空白的宣纸上,腹腔滚出一口浊气,手指不自觉轻轻拨动着纸的一隅,这下糟了... 若是随便胡诌个身份,只怕还没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就露馅了,届时可难再打探。 可...现下从哪儿变个身份出来?更何况这么详细?除非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或极为亲近的亲戚。 知根知底的朋友沉固安远一时间还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若是家中有关系,没道理花最多的钱买个小官。 沉家亲戚就更别说了。 凌空的笔尖缓缓滴下一滴浊墨,顷刻融入。 接头人眯起眼,明显多了几分探究,“怎么了?” “没什么。” 沉固安远一愣,只因他虽张开了嘴,可还未能出口。 这话可不是他说的,昏黄的的纸上拢下一片阴影,稍稍抬眸,轻薄的黑纱映入眼帘。 脸颊擦过微凉的柔软,段子殷一手撑着桌面,亦俯身,黑纱恰好罩住二人,肉贴肉,不偏不倚,并肩同视。 与段子殷相触的那块脸颊肉,以癫狂之势,迅速灼烧起来,烧的整个人,发昏,发懵。 三分嘲弄,三分不屑,“少摆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话是段子殷特地说给接头人听的。 段子殷斜了沉固安远一眼,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说什么,你照着写便是。” 沉固安远指甲狠狠嵌入肉中,疼痛终于让他找回一丝理智。 他克制着心中的悸动,直骂荒唐!真是太荒唐了!这种时候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虽不知段子殷打算说什么,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便是有把握的。 沉固安远很快意识到一件更困难的事,段子殷不识字,如何能保证他说的就是自己写的呢?他也没法辨认。 在这一瞬,沉固安远几乎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得出的结果是——听天由命。 赌,只能赌被上天眷顾。 “尤沾巾...” 沉固安远处处斟酌,细细落笔,“尤沾巾...” 了事,段子殷直起身,沉固安远忐忑将纸交与接头人。 退一万步,即便这是真实存在的人,可沉固安远能保证每个字都不出错吗? 谁知那接头人随意将纸往匣子里一塞,似是完全不在乎上面写的什么,敲了敲方桌。 身后石板缓缓挪动,显出条往上的暗道。 ...沉固安远抬手把正欲下坠的下巴摁了回去,感情白琢磨了? 大抵这人压根没有打算仔细调查他们的身份,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诈出心中有鬼之人。 亦或者招数周全,或者身后有更大的势力暗保,并不怕有心之人调查。 那接头人走在前头还琢磨呢:这俩人断袖,磨磨唧唧的。 二人跟在接头人身后,越往上走,愈加敞亮,不似先前的静谧,多了些嘈杂。 眼看阶梯到了头,沉固安远还是忍不住扯了扯段子殷的衣角,低声询问,“真有尤沾巾这个人么?” “嗯哼。” 沉固安远颔首低眉,“哦...”带了一丝失落和不易察觉的怨怼,他倒希望段子殷是乱编的。 连那个叫尤沾巾的家中几口人都如此清楚,想来是多年的好友罢...到底哪儿来这么多他不认识的乱七八糟的朋友? 不清楚才怪了,尤沾巾家中就他一个。 视野扩大,嘈杂的人声,耳熟的骰子声,将沉固安远拉回,他当即意识到,这里也是个赌场。 布局清雅,幽香环绕,帘幕坠地,显然比先前见过的那些高雅许多,但本质还是个赌坊。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怪不得是这条街,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要到赌坊打交道。 接头人将二人交与这赌坊的管事,算是完成他的使命了。 接下来,管事掀开一角帘幕,指着靠墙的那桌,“听好了,把你们准备好的钱分3次和他赌。” 沉固安远视线落在那个摸索着扳指,时不时和旁人攀谈几句的慈祥老叟身上。 自从见过姜韫玉之后,他已经对什么都不稀奇了。人不可貌相,一切皆有可能。 “第一次500两,会让你们输。” “第二次500两,会让你们赢。” “最后你们全押,这样便成了。事成之后回家等消息便是。” 好一个输钱,明输实送。 沉固安远还等着管事的接着详细交代,哪知那管事将帘子掀开,示意二人赶紧出去。 沉固安远讪笑几声,“那我们...”顿了顿又改口,“我们家主子需要做什么?” 管事的似是对这种话司空见惯了,摆了摆手,“你们要做的,便是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 要想掌握全局的输赢,只有一个办法——出千。沉固安远能想到的,段子殷自然也能想到。 沉固安远听说过一句话,“十赌九骗”。 段子殷径直上前,扔下五百两,“玩玩?” 老叟慈祥的面容闪过一丝精明,“当然可以。”笑眯眯点了点面前的骰盘,“我坐庄,玩骰子,压大小如何。” 旁人打趣,“哟~葛老,您又要出手了?你们来的巧了,正巧葛老今日手气差呢,保不准让你们赚的盆满钵满。” 手气差?什么意思?沉固安远塞了块碎银给那人,几分逢迎,“我们是新来的,不清楚这些。” 旁人颠了颠银子,“认识葛老就行了,他可是我们这儿的散财童子,曾连输过10把呢,可惜都是小的。” 沉固安远连连称是,心里暗自抻夺,“连输10把”,“小的”,单看没问题,可合在一起就有问题了。 极大可能,这个叫葛老的,通过出千故意输小额,不仅收买人心,博得好感。 更给众人一种,他手气不定,输赢随运的假象,所谓三次下注,更像是为了掩护其出千手段。 毕竟没人会觉得有人会故意出千输掉。 按理应落座,段子殷却忽然勾手示意沉固安远靠近。 沉固安远凑近黑纱,“什么?” “你忍着点疼。”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赌坊 没有丝毫给沉固安远反应的时间,段子殷膝骨砸在沉固安远膝盖内侧,致使其屈膝,重心不稳。 利用身体遮挡,遮蔽旁人视野,轻轻一推,再悄无声息拉开距离,一气浑成。 沉固安远眼睁睁看着段子殷在视线中飞速缩小,自己则不偏不倚,正巧撞上身后个路过的背时鬼。 冲击之下,背时鬼“哐当”撞上骰盘,震得骰盘上物件乱成一团,堪堪扒住边上,不至于倒地。 葛老不动声色,摆正骰盘,关切起身询问,“没伤着哪儿吧?” 沉固安远好不容易站定,刚将人扶起,便被反手甩开了。 背时鬼嫌弃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本欲指摘,余光瞥见葛老,又咽了下去,“看在您的份儿上,我不多计较。” 拂袖而去。 葛老一派和蔼,双手抻开衣摆坐下,探出只手,“不过是个意外,不妨事,请坐。” 沉固安远不觉间已退至段子殷身后,利用段子殷挡住视线,“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么?” 沉固安远很清楚,段子殷顽劣,可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既然动手,自是有他一番道理。 “方才骰盘经历撞击,发生倾斜,正常的骰子,应该多次滚动至盘边,并且点数改变。” “但是,这骰子不仅极少滚动,且离盘边有一段距离,点数还与先前别无二。” 沉固安远反应过来,显然,比起普通骰子,这个骰子更重。 要达到这种效果,最常见的手段,便是往其中一面灌铅,使其不论如何摇晃,最终灌铅那面朝下。 段子殷话毕上前,同葛老对坐,“我压小。”沉固安远也适时矗立段子殷身侧。 目光落在骰盘上,三个全是小点朝上是骰子上。 第一回段子殷压小,按理必赢,那么,怎么输呢? 老叟笑而不语,拿起骰盅,飞速盖住骰盘上的三颗骰子,飞快摇晃起来,“咚咚咚”。 提前觉察异样,仔细听,便会发现,灌铅骰比普通骰听起来多了一丝沉闷。 沉固安远紧盯着葛老的手,猜测极有可能,靠手速,将藏匿于袖口或是其他地方的骰子与原本的交换,达到点数呈大的效果。 很可惜,沉固安远并未找到破绽。 葛老的手扣停在骰盅之上,侧翻揭开,果然是大,和容悦色,“看来这把我运气略胜一筹。”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二回,段子殷依旧压小,葛老再次扣上骰盅,摇晃。 不合时宜的“啪嗒”,段子殷袖口一块碎银掉了出来。 几乎是在碎银掉出袖口的同一刻,沉固安远没有犹豫,当即蹲下,他很清楚,段子殷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耳畔飘过句,“注意他的脚。” 脚? 段子殷坐着,稍微往后仰,视线下移便能看到桌下,沉固安远站着,则需得蹲下才有机会窥视。 也就是捡起碎银,扫过桌底的一刹那,沉固安远窥见葛老往左脚明显有踩沉而后松脚的动作。 飞速起身,将碎银揣进袖口,装作一切无事发生。 脑中飞速设想,出千无外乎骰子,骰盅,骰盘。 既然底下有机关,而机关需得“固定”二字,从始至终不会发生变动的是什么呢? 显然是骰盘。 那么,最有可能是,往骰子灌铅的过程中,加了铁粉,致使骰子不仅会因为铅的影响始终一面朝下,还会受到磁的影响。 骰盅作为掩护。 骰盘设下与底下相连的磁石机关,每当需要磁吸的时候,踩下相应机关,便会对骰子产生影响。 当其倾斜到一定的角度,铅原本和磁共同维持,突然解开磁吸,便会朝着含铅的一面倾倒。 并且由于其势过强,便会导致铅面本应始终处于底下的一面落地后不停,接着滚至侧面,达到改变点数的效果。 简单来说,骰子好比一只乌龟,壳类似于灌铅的那面,磁是条鱼线勾住乌龟。 一旦鱼线突然消失,乌龟(骰子)则会因为壳的重量(铅面)翻面。 第三回,段子殷压上三千两,如此大的手笔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葛老再次扣上骰盅,沉固安远知道,他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咚咚...” “咚!咚!”此声非彼声,并非出自骰盅,而是出自赌坊门的方向,葛老停下了手,转而注视着门口。 什么人?能让他停手? 沉固安远敏锐捕捉到了他下意识将骰盅往自己身前收了收。 “例行检查!” 赌坊瞬息涌入十几人,原本畅通的空气被挡住,多了几分闷热。 若问什么最惹眼?当属这帮捕快领头人别着的腰牌,刻着的“浔阳”二字。就差在脸上写,这是浔阳公主的人。 难不成浔阳公主已经提前查到了卖官之事?不...若真查到了,应当直接查抄,而非例行检查。 掌柜的满脸堆笑,迎了出来,命人呈上茶水,“大人们辛苦了,不妨坐着歇歇,有事慢慢说。” 领头人并未接下茶水,而是侧目挥手,“你不必奉承我,若没问题,我们自会走。”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下人亦战战兢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捕快们见势而动,气势汹汹,如猫头鹰巡视领地般,他们腰间别的可都是真家伙,一时间,紧张的气氛蔓延。 即便是没做亏心事,也难保不心慌。沉固安远喉结上下一滚,难免忧心。 倒不是怕抓到现行,毕竟就算被发现,沉段二人也大可以装成被骗不知情倒打一耙。 而是担心打草惊蛇,若是不能一举揪出罪魁祸首,背后之人提防,再想深挖可就难了。 “又是浔阳公主。”虽不知是谁,极细极小的抱怨,沉固安远还是听入耳了。又?浔阳公主底下的人经常巡查么? 思索间,几名捕快途经沉段二人身后,忽然停住了脚步,灼热的视线穿透二人,打在骰盘上。 葛老面上维持着镇定,沉固安远不禁替他捏了把汗,难道觉察到异样了么? 好在有惊无险,那几人只是打量了几眼,转身离开了。 也是,精通机关之人,尚且需要仔细比对,外行人仅从骰盘,根本看不出区别。 眼看捕快们将整个赌坊巡视了个大概,并未发觉什么异样,掌柜的脸色都缓和了许多。 沉固安远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哪知那领头人再次冲掌柜的发难,言简意赅,“账簿。” 沉固安远揉了揉眉心,现在可不是好时机,即便是拿到账簿这个证物,也难保背后之人弃车保帅。 闻言掌柜的面露难色,“大人,我这儿都是做的良心生意...” 被领头人冷眼打断,“账簿”。 掌柜的面上强撑,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命人拿来账簿,挤出几分谄媚,双手呈上。 领头人权当没看见,翻开账簿,厉目刮纸面,一面看,一面在翻页的契机视线审视掌柜的。 意想中的清算并未到来。 一页又一页,账簿被轻轻合上,掷于掌柜的胸前,“我说过,倘若没问题,我们自会走。” 掌柜的忙应下。 领头人勾勾手,捕快们很快便在他的指引下鱼贯而出,前往下一处巡查地。 这么说,账簿没问题? 赌坊一般十抽一,譬如第一回段子殷压500两,葛老作为赢方便要抽其中50给赌坊。 三回加起来撑死四百两,天子脚下最不缺富户,这么看,其实也不算太夸张。 既然账簿没问题,则说明这些银子的大头,并没有实际经手赌坊,而是通过葛老这种托儿,流经别处。 赌坊回归了平静,没有了阻碍,段子殷与葛老赌局继续进行,第三回,以段子殷输光三千两结束。 不乏有围观者惋惜,“嗨呀~小公子,今日运气差了些。”亦或者是同葛老道喜。 葛老连连自谦,称只是侥幸罢了。 赌局落下帷幕,沉段二人随便寻了个由头,堂皇造势,从正门离开。不到一刻钟,葛老亦离开了赌坊,直奔最近的柜坊。 将剩余的银钱存入柜坊,不费吹灰之力,通过柜坊将银钱输送各地,此称为“飞钱”。 而这一切,被迂回暗处,沉段二人尽收眼底。 沉固安远不由再次感叹,背后之人精心谋划,银钱多次转手,纵深散乱,达到彻底洗白,且难以查处的目的。 是夜,柜坊掌柜正收拾着物件准备打烊,并未注意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闪至身后,忽的鼻尖一痒,昏昏睡去。 被段子殷无情踢至一边,沉固安远则确认其不省人事后,迅速翻找起今日葛老的银钱去向的记录。 翻箱倒柜,几乎把柜坊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未发现什么特殊记录,似是被人刻意抹去了存在。 沉固安远不死心,翻找出账簿,仔细核查,仍找不出什么破绽。 就在沉固安远规整好物品,安置好柜坊之人,以为线索就此中断,准备明日再打探葛老的背景。 心有不甘回首之时,夜色中,一抹飘扬的黄蓦然闯入了沉固安远的视线。 上前抚平旗帜,这个图案...沉固安远看向段子殷,“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个?” 段子殷脱口而出,“有么?”他向来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放心思,不清楚再正常不过。 沉固安远凝视半刻,两个袖口捣鼓半天,最终在怀中掏出了个商牌,比在图案上。 段子殷倚在沉固安远身侧,“哦...这不是一样的么?”商缘牌上刻着的图案竟然同这旗帜上的图案别无二致。 上手夺过沉固安远手中的商牌把玩,“你哪儿来的?” 沉固安远面色凝重,“这个,你也有。” 段子殷半压眉头,似是在回忆,“我也有?” “还记得么?我们一行人从濮阳回到云岫,分别之时,徐姑娘,给我们每人赠了一个商牌。” 徐昔璇....东厢商会,这个柜坊,隶属东厢商会。 沉固安远再次抬眸看了眼柜坊,一种隐隐的预感,悄然在沉固安远心中扎根。 第38章 第三十六章 真相 出乎意料的是,葛老此人背景出身极其干净,做的也不过是丝绸正经营生,没有与任何党派有勾连。 不仅如此,还是出了名的积德行善之人,时常出资相助以寒门子弟为主的敬德书院。 本着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沉段二人先去亲身打探了葛老的丝绸生意,确定无疑后,马不停蹄,直指敬德书院。 白云依稀,山峰高耸入云,飞鸟游历其中,此山名为乾坤山,敬德书院便座落在这座山脚下,在这一带颇具声望。 敬德书院,石碑刻字,木匾高槛,袅袅读书声,孩童嬉闹其外,风筝展翅,骨线高扬。 依旧是段子殷拎着沉固安远,腾跨围墙,躲避人群,探查其中。 厨房,清粥白面。 斋舍简陋,多人通铺。 也就只有学堂布置稍显典雅,其他则是极为俭朴,来往也都是些布衣书生,举止言谈规矩,似乎只是个普通的书院。 至此,沉固安远也不由得怀疑,线索又断了么?难道葛老真的只是出于善心相助么? 段子殷忽的定住,双眸微转,“有人来了。”话音刚落,一墙之外,响起车马轻滚之声。 沉固安远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谁来了?这可是侧门,谁好端端的,不走正门,偏走侧门? 不必多言,段子殷拽起沉固安远轻跃房檐,轻踏瓦砾,二人并肩压低身体,紧盯侧门。 车马滚动的声音趋停,不多时,窸窣的脚步声渐近,侧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先后踏入三个帛衣少年,正冠毅面。 沉固安远双唇蓦然微张,一股怵诡之意侵入骨髓,顷刻间,冷汗涔涔。 侧腰生生挨了一胳膊肘,对上段子殷质询的目光,他做着口型,“你怎么了?见鬼了?” 沉固安远眸光幽颤,亦用口型回应,“他们...都是宫中西坊的。” 而其中第一人,不会记错,沉固安远绝不会记错。 这人正是先前沉固安远被段子殷绊倒,撕烂官服的倒霉蛋,娄烨。而其他二人,则是画卯之时见过。 而这三人,无一例外,都是西坊的,可,西坊之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三人轻车熟路,穿越小径,深入书院。 沉段二人轻手轻脚,密切跟随。 直至学堂外,三人不约停下面向学堂,而沉段二人掩藏于学堂侧边的灌木之中。 忽的,学堂内沸腾起来,书生们相继涌出,挤成一团,喜笑颜开。 忽而一人拱手端坐,“娄大人,我考取了进士,过些时日,赴任西坊,往后和你便是同僚了。” 西坊?同僚? 娄烨哼笑两声,“你少打趣,什么娄大人,你我同窗,穿一条裤子,还称什么大人?” 几人笑作一团。 同窗?西坊这三人皆是出自敬德书院?那么,西坊其他人呢?那些没来的人呢?有多少人又是从敬德书院出来的呢? 沉固安远不敢再细想,像是一潭死水,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深不见底。 西坊东坊看似对立分裂,实则错综复杂,牵连不清。 人群中挤出个少年,高举双手,满脸兴奋,“大哥!我考上了举人,马上要去濮阳就职了!” 娄烨与那少年抱了个满怀,欣慰拍着他的背,“我知道,所以趁着休沐特地来看看你。” 二人刚寒暄两句,少年忽的四下望去,“诶~峯督先生今日没来么?” 峯督?!沉固安远揉了揉耳朵,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峯督么?确定不是同名么? “他今日事务繁忙,抽不出空,过几日再来看你们。对了,新来的韩先生呢?” “韩先生在卧房呢!”少年忙伸手招呼起来,“你们快去喊韩老师来!” 犹言在耳,爽朗的笑声已至,宽大的素绸鼓动,“你们这么大的响动,我大老远便听见了!” “韩先生来了!” 来人黄中带黑,又因着瘦削,故而撑不起衣衫,远远看去,倒像是一颗头凭空晃荡。 独独一对油亮的双目,熠熠生辉。 段子殷微微拧眉,几分烦闷,又忆起山虞镇那些不痛快的事了,他对这个在厚脸皮触自己霉头的人还有些印象。 沉固安远脖颈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呼吸不上来,这双眼睛,他再清楚不过了。 是山虞镇曾联手过的韩铭。 韩铭热络的挥手示意,“三位大人辛苦了,大家都呆站着干嘛,快些进去坐歇息罢。” 众人纷纷应声,欢声入室。 直到最后一人扣上门,段子殷站起身,活动着肩膀,“走吧,没必要再继续追查了。” 沉固安远木木点头,视线放空。 秋浓正甚,拒霜花胜过牡丹,雨打绛红,绵绵细雨,飘荡轻缓,浔阳宫的宫女们纷纷收起了窗支。 困倦席卷,还不到夜饭,陆续吹熄了烛火。 姜韫玉退下,正巧遇上前来禀报的宫人,得知是沉固安远求见,袖遮细雨相迎。 “原是安远哥哥,怎么了?浔阳公主方才歇息下了。” “韫玉,我有一事要问。”沉固安远略微抬起伞,露出透着死一般平静双眸,扫过周围的宫人。 姜韫玉瞬间会意,命宫人退下,领着沉固安远往里,二人共撑一把伞,向幽僻之处走去。 忽的,沉固安远停下脚步,开门见山,“东坊的买卖官职猖獗,是浔阳公主殿下的手笔吧。” 姜韫玉亦驻足,转过身,背着手,露出新牙,浓密的睫毛扑闪,二人相面而视。 “正是,不过,安远哥哥怎么知道的?” 沉固安远不觉攒紧了伞柄,一次可以是巧合,可两次,三次...无数张脸,无数线索交织。 徐昔璇、韩铭,二人都是参与过浔阳公主伴读的人。 峯督则是浔阳公主特地交代,沉固安远需得获取他的认可。 娄烨三人是西坊之人,出自敬德书院,且与峯督关系密切。 那些混沌的,杂乱的,散乱的,逐渐明晰,重重叠嶂,环环相扣,逐渐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棋局。 伴读之选,亦是能人选拔。 浔阳公主利用徐昔璇背后的商会,将涉及买卖官员的黑钱拆分,层层转手,洗白。 招募出身低贱的韩铭为先生,恰好敬德书院多为寒士,既能彰显惜才之德,又能拉拢寒士。 借寒士之力,对抗柳家为首的世家大族。 敬德书院,既是培养志士之地,又是势力培养之地。 而买卖官职之钱,其中一部分用于敬德书院,为浔阳公主提供人才,输送势力至各地。 东坊专供卖官,敛财和拉拢其他世家并行不悖。 西坊更是独属于浔阳公主的心腹之地,以人为链,渗入朝野。 而所谓的浔阳部下多次严苛例行巡查赌坊,不过是造势,与赌坊掌柜等等冲突也不过是演给外人看。 既给世人,浔阳公主一派清流公正,恪尽职守,又能在面上造成对立关系不和的假象,蒙蔽旁人。 哪怕赌坊某天东窗事发,也难以牵扯到浔阳公主头上。 如此,宛若蚂蚁的巢穴,难以寻找,而巢穴深入地底,错综复杂。 沉固安远将猜想悉数倾吐,“我猜的没错吧。”话语坚定而非猜疑。 细密绵雨,无情斜飞至二人脸上。 “咯吱”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不远处,一道人影撑开两扇寝殿大门,沉肩含笑,“我还在想,你几时才会来。” 油纸伞循声落地。 “浔阳公主殿下。” 天早早暗下,浔阳宫内,依次点点亮起,点燃最后一盏油灯,盖上火折子。 浔阳公主盘腿坐在案几前,借着烛火,端详着手中的纸,时而冲沉固安远点头示意,“字不错。” 窸窸窣窣的翻看中,幽幽映出“尤沾巾”三字。 听得沉固安远盯着桌角出神,一时拿不准究竟是真夸还是暗讽,这张纸上的内容分明用来糊弄赌坊接应之人的。 当着沉固安远的面,浔阳公主将纸移至油灯上,瞬间,火焰攀延,眨眼烧了个干净。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放任卖官这种不光彩的手段敛财罢。” 其实...并没有那么抵触,这个方法虽然不光彩,可是既能让那些个庸碌之徒心甘情愿交出钱财,又能稳固根本。 沉固安远觉着,若是自己身居其位,也会这么做的,不过,目前来说,以他的水平,做不到浔阳公主的掌控。 “你且同我来。” 沉固安远执伞,姜韫玉提灯笼,随浔阳公主行至一处小池。 雨滴在池面漾开波浪,时有鱼儿在水面下,一惊一乍的游窜。 浔阳公主踩住块大石头,挽起衣摆,蹲下身,素手轻轻拨弄着池面,“你可知道砚池为何无鱼?” 沉固安远立于浔阳公主身侧,手中油纸伞挡于其头顶,“砚池供磨墨,磨墨需得水质澄净。” 浔阳公主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双手撑膝起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抬眸注视沉固安远的双目,“现在,你懂了吗?” 沉固安远颔首低眉,犹豫许久,再次开口。 “可是...既然我能发现其中门道,自然也会有其他人发现。殿下就不怕被他人掌握把柄么?” 浔阳公主牵起一抹欣慰的笑容,伸手捋开沉固安远皱起的眉心,“真是个好孩子。” “我自然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妨想想,赌坊的抽水去哪儿了呢?不过,当然不止这些...” 沉固安远猛地抬眼,骤然醒悟,赌坊的抽水自然是交由...是当朝天子。 当天子都从中获利,默认其存在,即便有人想拿此事借题发挥,大概率也会被压下去,不了了之。 大抵天子也是知晓敬德书院的,书院文人众多,又具声望,若多加舆颂天子美名,对天子也利好。 第39章 第三十七章 野史 拜别浔阳公主,提着姜韫玉给的灯笼,独自撑伞漫步宫道,不觉间,身侧拢下一片阴影。 “解决了?” “嗯。” 段子殷没有继续追问,沉固安远也没有多言,二人纸伞时不时轻碰在一起,雨滴缓缓淌落,默契的无言。 半晌,沉固安远忽的收起了伞,耸着肩膀,缩瑟看向段子殷,“那个...我的伞好像坏了,漏雨。” 十分拙劣的谎言。 段子殷挑眉对上他的视线,“嗯哼~所以呢?” 伞坏了,直接淋雨就比漏雨好了?那点小心思都快溢出来了。 沉固安远下意识低垂着头,几乎是缩成一团,回避段子殷的视线,支支吾吾。 摇晃的灯笼映出他泛着紫红的脸庞。 雨势渐密,眨眼的功夫,淅淅沥沥,敲在灯笼上,四散溅开。 不知是不是沉固安远的错觉,总觉得雨声虽大了,可段子殷的脚步声也跟着变大了。 飘忽的衣摆,飞至灯笼斜侧,熟悉的靴履闯入沉固安远的视线,雨倏忽停了下来,头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沉固安远忽闪着双目,莫名生出了几分底气,将伞和灯笼置于一只手中,另一只手试探伸向段子殷指伞的手。 “我来拿伞吧...” 段子殷暼过他湿透的肩头,吊着水滴的发丝,竟没言语,任凭他将伞拿了去。 二人肩抵着肩,似乎浸在伞下的方寸之地。 见段子殷默许,沉固安远暗暗松开了些伞柄,使得手握在段子殷原先捂住的地方,感受着余温。 上下舔了舔唇,抿起双唇,仍旧压不下压下嘴角的笑意,腮颊两肉团团堆起。 倏忽被人揪起,拉扯,“什么事这么好笑,说来听听?” 沉固安远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没什么...” 深深浅浅的水洼不约倒映出伞下二人的身影,随风悠悠晃晃,沉固安远从未这么期望过宫道能再长一点。 绵雨初歇,白云蔽日,不冷不热,薄衫足矣。 次日,借着休沐,沉固安远总算回了趟家。还特地用人生头回领的俸禄,给二位哥哥买了靠垫。 虽然算不贵重,可也算他的心意。 可惜,因着并未同哥哥们提前打招呼,碰巧二位哥哥都出门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很快,这种失落,便被从头到脚松懈下来的感觉冲淡了。 沉固安远仰坐在书房无比熟悉的座椅上,双手搭在椅阑上,轻闭上双眼,清风拂面,是别于宫中的安宁和安稳。 胸膛起起伏伏,气息愈加悠长。 他是被一阵香味勾醒的,眼睛尚未睁开,便跟狗似的嗅了半天,懵懂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擦起嘴边淌下的口水。 一种束缚感却使得他垂眸看去——是大哥的外衣...大哥回来了!沉固安远双眉耸起,骤然起身。 不出意外,就要出意外了。 “咚!”猛地撞上了跟前的案几,“诶哟!”沉固安远双腿直发软,吃痛的用手撑着案面。 屋外霎时传来清亮的吆喝,“大爷,二爷,小少爷醒了!” “咚咚...咚咚!”沉快的脚步声愈来愈快,沉固安远还沉浸在疼痛中无法自拔,门已经被猛地撞开。 沉固安远诧异看向门口,“二...二哥。” 沉戟戈像是猫见了耗子,两眼放光,五步并做两步,一把将沉固安远搂入怀中。 沉固安远双脚悬空,好不容易把脑袋挤出来透气,“咳...二哥能不能...松开一点...” 沉恪不知何时也踏入了书房,“当心把他憋死了。” 沉固安远点头如捣蒜。 闻言沉戟戈架住沉固安远的双臂,同孩童般高高托起,“大哥,你瞧瞧!我家安远当上官,多神气!” “我看哪!将来定有出息!” 沉固安远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什么就神气了?这些话沉戟戈敢说,他都不敢听。 沉戟戈忽的放下沉固安远,四处张望,“你的官袍呢?快穿上让二哥看看!” 沉固安远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转移话题,“二哥...先不说这个了,我给你们带了东西。” 拿出备好的靠垫,“二位哥哥免不得要坐在椅子上,这是我用俸禄买的...”说着说着也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期待什么呢?自然是期待二位哥哥高兴,夸赞他。 二哥沉戟戈果然不让他失望,当即双眼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大哥!你瞧瞧!我们家安远多有孝心呐!” “好了,快些去吃饭罢,你不饿,安远也饿了。”沉恪虽未出言夸赞,面上的隐隐的笑意已出卖了他。 三人一派和气的前往中堂吃饭。 按以往的位置落座,刚坐下,沉固安远便发现,摆在他最跟前的便是蒟蒻。 沉固安远半咬着筷子,抿着笑,一看便知是特地为他备下的。 开心不过半刻,“啪嗒”一声,沉恪忽然放下了筷子,双唇翁张,“对了...” 沉固安远眼神闪躲,生怕沉恪又要问及浔阳公主,那关于买官之事,他是说还是不说? “快变天了,冬衣和绵褥我给你备下了,改日我派人给你送去。” 沉固安远松了口气,扒了几口饭,忙应下。 月落乌啼,日升,又降。 余晖点点,踏着马,乘着风,隔着老远,便瞧见了宫门下,半倚宫门,环抱双臂,熟悉的身影。 段子殷似笑非笑,总之算不上好脸色,“什么东西绊着你的脚了~” 言下之意:怎么回来晚了! 沉固安远嘿嘿两声,掏出个食盒,用力掰开,“啪嗒”边角迫不及待蹦出一块。 段子殷视线落在满得几乎快要溢出来的蒟蒻上,眉眼微不可见的舒展开。 喜鹊攀枝头,叽叽喳喳,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说是平静,无非是四处晃悠。 即使是这么无趣的事情,因为和段子殷在一起,也不显得乏味了。 至于浔阳公主给沉固安远提出的机会,从来都不是获得峯督认可那么简单。 而是沉固安远在不告知峯督自己是浔阳公主的人前提下。 如何才能打破峯督作为书院先生,为人严苛,对于东坊买官之人无解的唾弃。 沉固安远实在想不出个法子来,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此事急不得。 这日,闲来无事,沉段二人晃悠至止语台。 见那老宦官又开始准备说乱七八糟的秘史,二人对视一眼,也饶有兴趣的混进了小宦官堆里。 “据说,多年前,当今天子率领后宫前往钟灵寺祈福。” “众人皆叩首祈福,唯有二人不肯跪,一个是四皇子的生母,逸嫔。” 沉固安远嘴角抽起,暗道倒霉,怎么偏偏是四皇子生母?偏还和段子殷隔着个面具,也没法觉察到他的表情。 一时也摸不准他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只盼这老宦官别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免得惹火了段子殷。 “天子问她为何不跪,她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故不跪。” 小宦官们纷纷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为万事皆空。” 沉固安远一怔,论他,也没料到竟是这个原因。毕竟秘史,野史,总归是旁人杜撰的东西。 可逸嫔这话,竟然会让沉固安远萌生出一种,与四皇子给人的感觉不谋而合。 怪哉,怪哉! “另一个则是五皇子生母,珩贵妃。她自认比神佛还要尊贵,所以不肯跪。” 小宦官们半掩着嘴,“怪不得!珩贵妃落得个被处死的下场,如此自视高贵,活该!” 珩贵妃的确是忽然被处死,传言是她将天子赐予的锦镯随意扔给了宦官,因此惹恼了天子。 “有其母,必有其子,五皇子不也是眼高于顶的主么?总眯着眼睛看人,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五皇子么,沉固安远只远远的见过他一面,其实没什么印象,连长什么样都没记清。 照以往,沉固安远是不会相信这些流言的。 可有四皇子在前,五皇子的传闻似乎也显得真实可靠了。 沉固安远虽然半信半疑,可五皇子还是不可避免在他心中落了个目中无人的坏印象。 段子殷乍然起身,拽住沉固安远的胳膊,朝外走去。 沉固安远踉踉跄跄跟在段子殷身侧,试探询问,“你生气了么?” 段子殷目不斜视,“我生什么气?他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沉固安远下巴半天合不上,惊讶于段子殷不生气,更震撼于这些事竟然是真的!! 难以置信,难道所谓野史都是真的吗? 段子殷拽着沉固安远越走越快,“嗯哼~这些事,我比你好奇多了,早当面问过崔天游了。” 沉固安远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乐了好半天,才想起,“那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因为我听见...” 沉固安远这才发现不觉间二人已行至一处小径,只见段子殷比了个“嘘”的手势。 两只眼珠向上转悠,片刻,踏上一颗树的树干,三下五除二,攀爬至顶端。 窸窸窣窣。 沉固安远刚走到树下,仰起头,便被几声尖细的“啾啾!”声赫了一跳,紧接着,几片羽毛飘摇而落。 段子殷踩着枝干,纵身一跳,定站在沉固安远身前,手里多了个吵吵嚷嚷的小玩意儿。 沉固安远双目透着新奇,忍不住想上手触摸,“这是...鹦鹉?你那么远就听到它叫了?” “嗯哼~”段子殷眸光流转,又起了坏心思,忽的提起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沉固安远面门。 “呃啊啊啊!”陡然贴近的鸟脸吓得沉固安远大惊失色,倒退几步,左脚绊右脚,狼狈至极的摔了个屁股墩。 “哈哈哈哈!”段子殷笑得前俯后仰,直拍大腿。沉固安远回过神来,恼也恼不动,竟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幸好这周围没人,不然非得把他俩当疯子不可。 沉固安远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拍了拍灰,“我记得这鹦鹉,不是应该会学说话吧?” 段子殷嘬嘬逗弄两声,“‘沉固安远是蠢猪’,学一个给我看看。” 沉固安远摇摇头,正对此无语凝噎。 段子殷手中鹦鹉先开口了,“诶哟!” “诶哟!” 顷刻间,沉段二人相面而神情各异,只因同时两个地方,竟发出了一样的“诶哟”声。 青天白日的,见鬼了? 注:“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出自惠能《菩提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第三十七章 野史 第40章 第三十八章 惊变 二人顺着声音的源头走出小径——只见个碰了一鼻子灰,云缎锦衣的少年,费劲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鹦鹉当即扑棱着翅膀,“诶哟!诶哟!”的乱叫起来。 少年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伸长脖子,锁定在段子殷的手上,面带喜色高呼,“啾啾!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只鹦鹉叫“啾啾”么? 只是沉固安远心中疑惑,这人不着官袍,却衣着不凡,莫非是哪家的小少爷跟着父亲入宫觐见迷路了么? 少年双手伸出老远,尚未迈出两步,只听得一声,“诶哟!”又被地上的石子绊倒了。 鹦鹉也跟着梗着长长的脖子,“诶哟!诶哟!” 沉固安远哭笑不得,连忙上前搀扶,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这鹦鹉只叫“诶哟”了,感情是赖上这么个走走摔摔的主子。 然而身后却传来幽幽一句,“崔牵机,这是你的鹦鹉?” “正是...诶,是段兄么?” 沉固安远神情陡然多了几分的惶恐,搀扶的手有一瞬的僵直,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屈膝行拜礼,“微臣参见五皇子殿下。” “恕臣眼拙,未能辨认。” 五皇子一面理着摔得散乱的发髻,一面托起沉固安远,“无妨,何故行大礼,快快请起吧。” “多谢殿下。” 五皇子眯着眼,脖颈前倾,似是在确认什么,“我瞧着,段兄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染了风寒?” 沉固安远眉头微蹙,对五皇子又多了几分厌恶,看来传闻说的是真的,此人当真狂妄自大,酷爱眯眼看人! 越想越愤懑,呼吸加快,对别人如此也就罢了,对段子殷也如此,未免太过蔑视! 更何况,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段子殷带着面具呢,谈什么脸色不脸色的? 沉固安远让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忘了,天下有谁敢,有谁配给段子殷脸色看呢? 段子殷揉捏着手里的鹦鹉,不忘出言揶揄五皇子,“你这眼睛,还真是不中用。” 闻言沉固安远注意力不自觉移至五皇子几乎看不见眼珠的眼睛上。 五皇子挠了挠后脑勺,“段兄说的是,我这眼疾越来越严重了,现下已到了五步之外,人畜不分的地步了。” 眼疾?哦?沉固安远顿时像被砸烂了的水缸,怒气如同缸中之水,一泻千里。 的确,沉固安远听闻过一种眼疾,只能看见近处,一旦远视便会视线模糊。 只有眯着眼睛,才能视线集中。 沉固安远暗叹了口气,只怪自己糊涂,怎能先入为主,将旁人的非议当真,胡乱评断? 五皇子又道:“哦,我是因为啾啾跑丢了,这才跟到这儿来了,段兄要是玩够了,还请...” 段子殷哼笑一声,打断了五皇子,斜眼睇视,“要我还给你?哼~当然得还给你。” 沉固安远顿感寒意,总觉着段子殷不会乖乖交出鹦鹉。 下一秒,段子殷将鹦鹉高高掷起,鹦鹉没了束缚,眨眼跃过道道宫墙,没了踪迹。 段子殷拍了拍手,叉着腰,轻飘飘一句,“还你了,去拿吧。”**裸的挑衅。 五皇子火急火燎,提起衣摆,一转身,“诶哟!”又栽了个跟斗,顾不上身上的灰尘,追赶了上去,“啾啾!等等我!” 眼看着五皇子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拐角,沉固安远靠近了段子殷,“他干什么了?你这么讨厌他?” 沉固安远清楚,段子殷玩闹不至此,所以,他就是故意的,段子殷就是讨厌五皇子,故意整他的。 段子殷冷哼一声,“这小子,每次跟我下棋,知道要输了,就会故意打翻棋盘,是个输不起的恶心家伙。” 沉固安远点点头,输不起的确令人不齿。 不过,他没想到,五皇子这模样,竟然喜欢玩赖?这些个皇子王孙,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古怪。 雨稠连绵,天凉转寒。 交冬之际,腊梅才露点芯,东坊西坊依旧,不过冬衣换旧衫,绵褥换麻絮。 沉固安远入宫已有两月,每日照例打听前殿琐事,悉数誊写。 期间,雍王党与太子党虽时有相磨,可并未有什么大动作。 不仅如此,浔阳公主的治理万锦城有方,太子的仁德皆为世人津津乐道,似乎...太子党一派势不可挡。 难道从前种种都猜错了么? 其实雍王党已经处于垂危之息? 不过,这怎么不算好事呢? 彼时,谁也没料到。三日后,一道弹劾如平地惊雷,彻底撕裂了朝堂之上维持的平和。 隶属浔阳公主太子党的凌氏一族,因“妄议朝政”,满门抄斩。 止语台举座哗然。 “你说什么?凌家,即日问斩?!” 沉固安远头一回如此难以控制自己的心绪,不安游走在他的身体各处,双手扒住小宦官的胳膊。 手微微发颤,“你说的是真的?!你确定是凌家!” 那小宦官被沉固安远这副震悚的模样吓得不轻,“这哪能有假的啊!天下还有第二个凌家么?天子都点头了!” “只怕现在,凌氏一族已经被押送刑场了!” 凌家...沉固安远脑海中浮现出个谪仙般的公子——凌云华,他数月前,还和沉固安远一样,参选了浔阳公主伴读,怎会如此! 据止语台众人所述。 今日上朝,柳仕明,即当今国舅,雍王生母柳皇后的弟弟。 率先弹劾凌家家主,即凌云华之父,借着私下酒会,妄议当今天子仁德不及太子,治国不及浔阳公主。 丞相段枭,即段子殷之父,跟言弹劾。 天子闻言震怒。 凌家家主忙跪地叩首,坚称此事乃空穴来风,实是他人构陷。 姜韫玉之父,姜升以及严郜等浔阳宫主太子党等人亦出言辩解,提议彻查此事。 可天子非但没有采信,反而怒气更甚,下令即斩凌家满门。 沉固安远瘫坐在长凳上,心神不宁,此事太过突然,太过蹊跷。 且不说凌家家主为人秉直,膝下儿女除了凌云华,其他略显中庸,但也没有蠢物,断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太子也就罢了,那可是浔阳公主的人,天下谁人不知天子最为宠爱这个发妻所生的第一个公主? 甚至不惜为此打破以往女子不得干政的规矩。 不同于柳家等世家大族根基深厚,浔阳公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力排众议,当然,自身能力卓越,才有如今的地位。 而今天子完全不顾浔阳公主党的辩解,莫不是证明态度有变? 其他人则是七嘴八舌,“浔阳公主不是深得圣心么?怎么这些传言,一点情面也不讲,就这么处置了?” “你这憨货!没听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么!再受宠,权利面前,都一个样!哪有什么亲情呢?君臣罢了!” “遭了!我姑侄还在浔阳宫当差呢,万一浔阳公主失势,那可就遭了!” “凌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胆大包天!竟敢擅言天子治理不如浔阳公主,该得!” “可这不是捕风捉影的事么...” 不同于众人的闹乱,段子殷和小江湖正讨论着,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争得不亦乐乎。 完全置身事外。 沉固安远混沌的状况持续了半天,直到,“啪!”脑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飞了出去,懵了半晌。 段子殷手指点在沉固安远太阳穴上,“瞧这一点破事,把你吓的魂不守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沉家出事,不是凌家呢。” 还真是,沉家和凌家,说白了也没什么两样。 沉固安远不是没见过死人,往近了说,爻菡萏,可二人身份悬殊,说难听点。 好比你在路边看到一只可怜被压死的狗,只会觉得同情,谈不上切身感受。 而凌家呢,凌家就好比是沉家,甚至比沉家地位还高上几分,同属于浔阳公主太子党。 如今如此突然被以“妄议朝政”这个完全由天子评断,甚至不需要任何证据的原因满门抄斩。 沉固安远怎能不害怕?谁知道天子这把高悬的铡刀会不会落在沉家,他分明是兔死狐悲啊。 段子殷这一掌的确让沉固安远脑子清明了不少,眸中闪过一丝幽光。 “即斩”说明什么?说明天子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而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铁了心要铩浔阳公主太子党的威风。 忽的忆起这两月,浔阳公主的治理万锦城有方,太子的仁德为世人津津乐道。 看似形势大好,实则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明褒实讽,治理有方是浔阳公主,仁德是太子,那置天子于何地呢?天子就无能?就昏庸? 推波助澜的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想必雍王党定是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引起了天子对浔阳公主太子党的猜忌。 现在故意在这个关节上,弹劾凌家,可不是给天子递刀么? 想通了这点,尽数同段子殷说明,抻思片刻,沉固安远还是决定启身去找浔阳公主。 当然不是为了告知浔阳公主这些缘由,以浔阳公主的才智,必能料到,而是为了劝阻她。 常理来说,既然事情出于浔阳公主和太子风头盖过了天子,那么再利用敬德书院大肆宣扬天子的功绩。 盖过浔阳公主太子即可。 但,现下此却大不可为,天子对浔阳公主操纵舆论,已有猜忌,若是再轻举妄动,岂不坐实? 况且,天子刚下令立斩凌家,不被骂残暴就不错了,短时间内让其被世人称颂,只怕是难上加难。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平息 段子殷无心此事,故沉固安远独自前往。 虽说是段子殷无心此事,沉固安远却心中明白,不止是无心这么简单。 其父丞相段枭便是挑起此事之人。 纵使段子殷和浔阳公主、太子私交再好,再受宠,此刻去,也未免太过惹眼,难保不生怨怼。 再者,又置其父于何地呢? 沉固安远和段子殷二人心知肚明即可,不必点破。 得宫人传话,浔阳公主特令姜韫玉来领沉固安远入内。 半只脚刚踏入浔阳宫,一股格外低沉死气扑面而来,来往宫人无不低眉沉肩,垂首快步。 原是浔阳公主下令摒退众人,与太子商议要事。 二人行至堂前,一声怒喝伴随着案几被敲的震天响,“这帮狗东西!我说怎么这么安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听出是太子的声音,沉固安远大气也不敢喘,低眉顺眼,生怕触了霉头。 浔阳公主靠着椅背,闭着眼,皱着眉,揉着太阳穴,长叹一口气,“行了,吵的我头疼。” “微臣拜见浔阳公主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极为不耐烦的挥手,示意沉固安远起身,身旁还站着个面色苍白,极度清癯的少年,虞椿龄无疑。 沉固安远隔着老远都闻到了虞椿龄身上清苦的药味。 表明来意后,见浔阳公主深以为意,十分识趣的告退,不再打扰几人商议。 走出不远,隐隐约约听见,“微臣有一愚见...”沉固安远不禁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解铃...咳咳还需系铃人。”听这咳嗽声,是虞椿龄。 沉固安远微微蹙眉,甚是不解,系铃人?雍王党?怎么可能呢?难道有什么法子能让雍王党主动替浔阳公主太子澄清么? 沉固安远再想听接下来的话,可惜,已走出太远,彻底听不见了。 这晚,沉固安远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很快,一则消息,传入宫中。 万锦城城主胭筠上吊自尽,临终写下血书,大意为,一切皆因自己贪婪,大肆宣扬政绩,妄图升官进爵。 不料引发如此塌天大祸,牵连数条人命,心中惶惶不安,故畏罪自裁。 浔阳公主借此主动将原本由其治理的万锦城交由天子处置。 沉固安远恍然大悟,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是指流言是从万锦城传出的,那么系铃人就是万锦城城主。 弃车保帅,割舍万锦城城主,彻底将浔阳公主和太子摘干净,再将万锦城交由天子处置,以示自己绝无异心。 虽不知能否彻底打消天子疑虑,可明面上,不能落人口舌。 彼时,沉固安远刚退下,药味弥散在空中,充斥着整个正堂,“微臣有一愚见...解铃...咳咳还需系铃人。” 太子眉头紧紧纠缠在一起,拧成结,“疯了么?柳仕明那帮人怎么可能会帮我们?” 浔阳公主的指甲从太阳穴轻轻划至脸颊,“你指的是万锦城?” 虞椿龄微微躬身,“正是,由何处起,由何处灭。” 姜韫玉有些迟疑,“虞哥哥的意思是,牺牲胭筠姐姐...” 太子怒而起,“因为无中生有之事,已经搭上了凌家满门,如今还要再搭上一个胭筠么!” 当即,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缓了口气,“如此,岂不令手下之人寒心?” “无为何尝不是一种为,我们问心无愧,时间久了,也就揭过了。” 虞椿龄咳得愈发厉害了,忙从袖中拿出帕子掩住,姜韫玉也踮起脚,努力探出手,拍着他的背。 太子眼瞧着雪白的帕子上落了几分红,欲言又止,到底是多了分歉疚。 待虞椿龄擦干嘴角的血迹,闷咳两声,“太子殿下,微臣知道您仁厚,可,圣上已拿凌家开刀,不止是心有嫌隙,更多是示威。” “若此时无为,难保圣上不会认为是故意作对,还请二位殿下三思。” 太子拧着眉,将脸别至一边,“全凭阿姊定夺罢。”算是妥协了。 浔阳公主双目紧闭,胸膛剧烈起伏着,胭筠是她多年培养,德行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如今要放弃,于她而言,不亚于割肉。 姜韫玉见其为难,出言解围,“公主殿下,道不如先问问胭筠姐姐的意见?看看胭筠姐姐有何见解?” 说是问,实际上不过是换个体面的办法,让胭筠“自愿”牺牲罢了。 浔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显然已有了定论,“昭胭筠入宫罢...”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 最终来的却不是胭筠,而是胭筠的贴身侍女,欲语泪先流,“启禀公主殿下...胭城主留下血书....已自裁了...” “什么?你说什么?!” 侍女泣不成声,颤抖的扯下头上的发簪,一张掩藏在发髻中,经过数次折叠的纸悄然落下。 然而此时她已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胭城主...” 浔阳公主猛地抓起那张折成拇指大小的纸,急迫的层层展开。 “见字如面,还请殿下恕卑职愚钝,思来想去,最终只想到这个方法。” “卑职始终坚信,终有一日,您会站在这天下之巅。” 血溅如落梅,短短两句话,道尽衷肠。 她胭筠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太阳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逝去,不再升起,当日光再次照耀在这片土地上,新的一天,照旧开始了。 沉固安远顿悟过后,是惋惜,不止是惋惜胭筠,更是万锦城。 胭筠自不必说,其却有真才实干。 再者,万锦城分明是浔阳公主亲自治理,才能让其从荒地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万锦”。 如今拱手相让,换他人接手,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总之,这场由雍王党挑起的猜忌,算是以胭筠之死告一段落。 一日,两日,众人议论得轰轰烈烈;7日后,还有人惦记;一月之后,早已被抛之脑后,无人问津了。 沉固安远呢?可就倒霉了,这些事情仿佛盘旋在他头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纵使因为凌家、胭筠之死感受到了危险,可,他在这宫中,他不过闲散小官,究竟要做些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白天有段子殷在,玩闹起来,总能叫他忘却烦恼,一旦到晚上,就原形毕露,辗转反侧。 于是,白天玩乐,夜里忧愁,又懊悔,如此往复,变成死结,越系越紧。 这天夜里,沉固安远依旧翻来覆去,低声哀叹,愁上心头。 “哗啦”一声,祝其卿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极为不耐烦,“啧,你别再叹气了,很吵。” 沉固安远也知道自己理亏,缩了缩脖子,掖紧了绵褥,将头埋进绵褥,“实在抱歉...” 屋外冬风呼啸,屋内呼吸浅浅,半晌,沉固安远还是无法入睡,探出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堙入黑夜。 “你因何叹?” 祝其卿突然开口,把沉固安远吓得一抖,平日里完全搭不上话的人,竟然主动切问? 不过难得有人能在忧愁之时,问出这话,于沉固安远而言,也算是种宽慰,不由侧过身,面朝着祝其卿的方向。 “我总觉着,我们不应该在此处蹉跎...”此话出口,沉固安远又觉着不妥,两人相交甚浅,说这些做什么? 当即翻过身,背对着祝其卿,“...不说这些了,太晚了,快睡吧。” 原以为,以祝其卿懒散的性子,二人的交谈到此应结束了。 “蹉跎?清净不好么?” 祝其卿都开口了,沉固安远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倒也...不是不好...” 沉固安远心中想的是:我们在这儿闲散度日,保不准外头变了天。 万一跟凌家似的惨遭横祸,亦或是投靠之人失势,定会被清算,下场惨淡。 但他不能这么说,这也太直白了,即使是实话,那也显得太自私了。 从古至今,世人皆标榜舍生取义,怎么能权衡利弊呢?纵使真怕,也得埋心底。 于是,他斟酌再三,换了种好听的说法,“我们既入朝为官,当以天下为己任,为百姓谋盛世,而非困在这一隅之地,整日闲散度日。” 祝其卿闻言坐起了身,喝了口水,又躺下了。 “盛世尚有饿殍,乱世亦有朱门。” “要我说,管什么为民请命、身前身后,就做个凡桃俗李,各扫门前雪不好么?何苦为难自己?” 沉固安远微微张口,又合上,细细想来,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即使,这和他原本之意南辕北辙。 同时,也对这个整日睡大觉的祝其卿多了几分好奇,明明是东坊之人,却不混迹苦行居。 说他是个庸碌之辈,却又说的出“盛世尚有饿殍,乱世亦有朱门。”这种话,不像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 沉固安远正想问他这番高见如何得来,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已盖了过来,祝其卿背身侧卧,看样子是睡下了。 见势沉固安远也闭上了嘴,挪了挪身体,在屋外冬风“咿咿呀呀”唱呵下,渐渐阖上眼,入睡了。 殊不知,近在咫尺的邻床之上,仍有一人未眠,目光闪烁。 第42章 第四十章 迁居 沉固安远这些日子本就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熬到了休沐,心心念念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偏又被段子殷这个霸王给搅和了,揪住沉固安远的耳朵大喊,“醒醒!呆子!醒醒!” 面对段子殷的喊叫,沉固安远愣是闭着眼,咂咂嘴,翻了个身,手掌佯装不经意间盖住耳朵。 段子殷见势,眯起眼,两指狠狠捏住沉固安远的鼻子,“还装?我让你装睡!” 沉固安远差点被背过气去,猛地睁开眼,拍打着段子殷的手臂,幸而段子殷松开了手,他才得以大口大口喘气。 平日玩闹也就罢了,大早上还要扰人清梦,沉固安远越想越气,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和力气。 两手擒住段子殷的手腕,膝盖别住他的腰,一鼓作气,竟翻身将他压住了。 这番动作下来,二人面面相觑,连沉固安远自己也懵了,怎么如此轻易就将他压倒了? 目光不觉移至段子殷的唇瓣,又心虚的收回。 青丝垂下,仿佛将除二人外的一切都隔开了,瞳孔清晰的倒影出对方的脸。 发丝剐蹭着段子殷的眉眼,沉固安远甚至能从段子殷眼中窥见自己脸上的绯红,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相视片刻,段子殷忽的绽开了笑颜,双眸微弯,梨涡甜得发腻,“哈哈哈...” 笑得沉固安远直发慌,忙不迭退开,手反撑在身后,斜支着身体,“怎么了?” 瞬息之间,段子殷双膝触床,直立上身,含笑逼近。 沉固安远头愈仰愈高,直至段子殷彻底凌驾其身之上。 倏忽,段子殷探出手,手背抚过沉固安远的脸颊,指尖划过他喉间的凸起。 沉固安远屏住呼吸,段子殷碰过的地方如同烈火灼烧,痛痒难忍。 在沉固安远的惊颤目光下,段子殷垂首擦面而过,附耳哼笑,长睫撩抚着面颊。 “有贼心没贼胆的呆货,怎么?连梦里也不敢动手么?” 沉固安远猛地睁开眼,彻底惊醒,坐起身,环顾四周,哪里有段子殷的影子? 唯有祝其卿一如既往,闷头大睡。 沉固安远怔了片刻,后知后觉低头看向自己的□□,颇为羞愧又无助的闭上眼,不敢再看,真是疯了... 偷摸换洗好裤褥,沉固安远正做贼心虚似的,蹑手蹑脚,抖了抖衣物,正准备晾晒。 身后传来声暴呵,“沉固安远!” 赫得沉固安远身形一晃,差点将手中的裤褥甩出去,好歹是稳住了,强装镇定,一不做二不休,飞快将裤褥晾晒好。 转过身,定睛一看,原是掌管画卯的绿袍管事,还气势汹汹的领着两小官。 沉固安远见势,恭敬拘礼,“敢问大人何事?”心中直犯嘀咕,难不成这也要被问责? 不应该吧?莫非...极为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莫非同凌家一样,圣上又发难了! 又或者是偷录朝中之事被发现了么? 无论是哪一种,总归是落不到好处,心脏登时跳得飞快。 “好你个沉固安远,真是让我好找啊!”绿袍管事大手一挥,示意身旁的两个小官上前,“将他给我抓起来!” 俩小官左右开弓,将沉固安远架住了。 沉固安远呼吸紧促,眉头紧绷,偏也不能擅自反抗,“大人,敢问我犯了何事!” “你冲撞皇子、不敬礼数,现将你逐出东坊,移至西角!”言罢,两个小官架起沉固安远就往外走。 沉固安远大脑一片空滞,什么冲撞皇子?他何曾冲撞了皇子?难道是五皇子么? 瞧着也不像是会秋后算账的呀,不过人心难测,加之段子殷说他棋品差... 难不成是秋后算账么?沉固安远连着话都开始犹豫起来,“大人,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绿袍管事显然不打算回应他的话,就这样,沉固安远虽心悸疑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走一步算一步看,事后再去找浔阳公主讨个公道也不为过。 还没有到要非得翻脸的地步,若是再让人抓住把柄,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眼瞧着不知何时又来了个几小宦官。捧着自己的各种物件,跟在绿袍管事后头。 行至西角一处萧瑟之地,推开门,凄冷之感乍起,虽不至于杂草丛生,但瞧着也是年久失修。 只怕距上次修缮,还是在沉固安远出生以前了。 众人利索扔下了沉固安远的物件,转身就走,独留沉固安远一人凌乱风中。 突兀的来,又这么突兀的走了。 沉固安远努力回忆着方才的经过,尚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正想着,先去找浔阳公主。 疾风掠耳,耳畔蓦然传来戏谑的调侃,“哟~走这么快,打算去哪儿啊?” 一听这话,沉固安远登时顿足,全身都松懈了下来,掩面扶额,好气又好笑的看向身侧之人,“段子殷,你又耍什么把戏?” “把戏?”段子殷双眸黠光隐跃,双手握住沉固安远的胳膊,将其翻了个边,面向里屋,带了几分得意。 “你说的是左边这个把戏,还是右边这个把戏呢?” 沉固安远视线落在面前两扇紧闭的木门上,暗道:段子殷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问询的话还未出口,一股巨大的力道已将沉固安远推了出去,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好不容易定站,回首相望,只见罪魁祸首频频昂首,催促不断,“快进去呀。” 沉固安远无奈的摇摇头,自知斗不过这个无赖,认命回过头,随便挑了左边的门,小心翼翼的探出手。 随着门缝溢出点点亮光,沉固安远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竖目攥眉,瞳孔骤然颤动,震撼不已。 只因,门后别有洞天,亭阁楼台,丹楹刻桷,更甚浔阳宫,譬若天宫。 沉固安远自认见过些世面,可看到这般如梦似幻的场景,他还是禁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嘶~”疼!不是梦! 人还没回过神,手已抚上了,沉固安远打了个激灵,双腿不自觉再往里走。 两间紧挨着的卧房,瞧着平平无奇,但床上铺的是锦帛貂边蚕丝被,下头垫的是千层织锦褥。 别说躺下去了,就是手附上去,瞬间便会被包裹起来,好不惬意。 再进探看,冬天的炭火,堆满了整个杂屋,连夏日的冰窖也已提前备下了。 沉固安远的下巴就没合上过,总之,从冬到春,再到夏秋,一应俱全。 推开最后一扇门,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原先破败的院中,原来这就是右边那扇,沉固安远没有选择的门。 “...喂!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是被段子殷大力摇晃给唤醒的,木然的环顾四周,须臾,视线落在枯枝上。 啧了声,当即就开始收拾东西,“不行,我还是得回去,我不过个小官,怎能住这样的地方?这是逾矩。” 段子殷一把卡住沉固安远手中的物件,狠狠戳了戳沉固安远的眉心,“什么逾不逾矩的?你个死心眼的蠢货,这都不及我家的布置,算什么逾矩?” 不及?沉固安远闻言心下一惊,倒也不形于色,段家究竟得奢靡成什么样啊? 钱打哪儿来的?总归不能长了腿,自己跑进段家的。除了贪污,那就是受贿。 虽然他很清楚,凡是入朝为官,鲜有完全清白,位极人臣者,更不可能干净,但显然也超出了他的想象。 “再者,逾矩,那也是得被人看见了才叫逾矩,我们这叫逾矩么?” 段子殷诡辩的确有一套。 不过,这话算是戳在沉固安远心窝子上了,什么规矩礼节,那都是摆在人前,给别人看的。 若是关上门,没人看,那还管的着么? 沉固安远的动作停了下来,显而易见,他动摇了。 正想着细细琢磨下,双脚莫名就凌空了,脖颈传来勒感,原是径直将他拎起,提溜着,一把扔到了床榻上。 接触到床榻的瞬间,似是千万双大手,将沉固安远拉进了温柔乡。 旋即,段子殷也躺在了沉固安远身侧。 了不得了!沉固安远登时就噤声了。身体可比他诚实多了。 全身都好似被包裹在绵密的云层之中,舒服的一塌糊涂! 半晌,二人拨开层层蚕被,相视而笑,沉固安远移居一事,算是定下来了。 不过,这地方,该称呼什么呢? 沉固安远思来想去,提笔写下——“明晦轩”。 段子殷脑袋也凑了过来,左看右看,比划了半天,“这画的什么东西?” 面对个不识字的家伙,沉固安远斟酌半天,终于想到了,“明晦轩,就是雍王殿下,字明晦,的那个明晦。” “哦~”段子殷话拖的老长,语调上扬,听得沉固安远还以为他终于开窍了,期待的望着他。 “不知道。”三字烫嘴似的在段子殷嘴里炒了遍。 沉固安远颇为无奈的别过了脸,明白这又是段子殷故意逗他呢。 移居归移居,画卯还是不能落的。 翌日,沉段二人前后脚踏入尚舍局的门,困意阑珊之时,却见众人围着一处叽叽喳喳。 忽的,众人骚乱起来,还未等沉固安远稍加反应,一道令他胆寒的身影已略过人群,踱步至跟前,不怒自威。 怪不得都围在一起,原是西坊那些人旧识“先生”来了。 那双如钩的双目,又让沉固安远忆起那日宫道醉酒不堪之事,悄然退至段子殷身后,借其之势相挡。 不敢正视。 却见峯督目不斜视,直奔身后。 沉固安远不禁回首,好奇的顺着峯督的去向探去,哦?沉固安远不禁压眉瞪眼——两个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相面而立。 第43章 第四十一章 无礼 哈切连天,眼睛都没睁开,不是祝其卿还能是谁? 虽然看不见峯督的面容,可与之相立的祝其卿可是不改其困倦,不仅没有丝毫敬畏。 依旧散漫无章,手臂并着插在袖子里,歪身斜肩。还冲着峯督毫不遮掩的大张着嘴,打了个雷滚般的哈欠。 若非沉固安远知晓祝其卿往日就是这副模样,定会以为他在挑衅。 竟然如此无礼不敬!难道祝其卿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峯督么? 不对,即便祝其卿不知道此人是峯督,可从官袍,也能知晓此人官居他之上才对。 除非祝其卿是个蠢得无可救药之人,这自然不可能。 极有可能,此人只是单纯视一切为无物。 峯督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这么个作风严苛,可谓极度厌恶东坊之人。 为何会对祝其卿这么个既属东坊,又整日昏睡的闲散之徒另眼相待呢? 二人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总之祝其卿如同盲人似的视线放空,悻悻垂首的模样,必然是没放心上。 须臾,峯督抻了抻袖子,又大步离开了。 祝其卿随之也离开了,沉固安远仍矗立在原地,凝望着方才两人站过的地方。 段子殷揪住沉固安远的脸颊,拉得老长,疑惑望向空空如也的门口,“你让鬼上身了?” 沉固安远顾不上理会段子殷的揶揄,环顾四周,侧身贴近,“刚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峯督抻袖,手入袖,又出,悄然带出张纸。 沉固安远眼尖的瞥见了那张纸上的一抹,那分明是炭房的官印,专用来核准领取炭火的。 炭火宫中每人都是按例发放的,这月的例份早发过了,祝其卿自然也不例外。 那,这份就是额外的了。 眨眼的功夫,那张纸已被顺势塞入祝其卿怀中,而后峯督擦身离开。 祝其卿的反应,非常祝其卿,既没有扔掉,也没有收起来,就这么掖在怀中,走开了。 段子殷反应平平,“哦~不过是徇私,多给些炭火了。” 这种事其实见怪不怪,虽说宫中炭火是按份例来的,可小官份例向来都是芝麻点大,冬天谁不想暖和点? 所以,但凡在宫中有点关系的,都会托人打点,偷摸多弄点份额。 沉固安远脑海中忆起那双凌厉的双目,“可...”他还是拿不准。 段子殷也听出来了沉固安远的言外之意,摆明是不相信自己说的! 语气颇为不善,“你觉着峯督不可能做这种事?” 沉固安远苍白辩驳,“我也不是...”他的确是这个想法。 段子殷逼近一步,微微昂首,下视竖目,“我看,你是被那个叫峯督给唬住了。他真有这么清白?恪守成规?” 忽的,附耳低呵,“你个蠢货,那他敬德书院‘先生’的名号是天上掉的?” 此言振聋发聩,惊醒了沉固安远,喃喃自语,“对啊...” 许是沉固安远还沉溺在那日醉酒被撞见的阴影中,未能洞察其人性之复杂。 他峯督再严苛,再守职,即使抓到沉固安远,作为东坊之人,醉酒现行,还不是放任置之了么? 再者,峯督作为人臣,真清白,应当效忠天子,怎么能担任敬德书院先生,和浔阳公主串通一气呢? 照这么看,峯督会徇私也就不奇怪了。 想明白这些,沉固安远顿觉开阔,喜上心头,盯着一处空地放空,难掩笑意。 段子殷端详着沉固安远盲人似的模样,“你傻乐什么?” “或许,有办法了...”也许浔阳公主吩咐的,博得峯督的好感,也不是绝无办法。 既然都有祝其卿这个既属东坊,又行事懒散,整日昏睡的人,都能入了峯督的眼。 先例在前,祝其卿能做到,沉固安远怎么就不行? 和祝其卿亲近些,套听祝其卿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依葫芦画瓢不就是了么。 再不济,让祝其卿在峯督面前提上几句,也算是利好。 想法固然是很好,但现实狠狠抽了沉固安远一耳光。 沉固安远每每想趁着画卯之时同祝其卿搭话,祝其卿都充耳不闻,视其如无物。 沉固安远想过祝其卿会很冷淡,却没有想到会这么漠视。 毕竟那晚祝其卿也算主动和沉固安远搭话。整得沉固安远都开始怀疑,那晚是否只是做了个梦? 没办法,沉固安远只得在画卯之后,跟踪祝其卿至一处角落。 “原来你在这儿啊~”沉固安远扮作苦寻许久,挽袖擦额,连唤了好几声“其卿兄”。 祝其卿仰面躺在台阶上,宫簿敷面,也不知是真睡死了,还是充耳不闻,总之是一动不动。 沉固安远虽然也知道祝其卿大抵是不想搭理自己,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轻推了推祝其卿的胳膊。 将备好的衣物置于祝其卿跟前,“这是我哥哥带来的几件冬衣,想着多了也用不上。最近转凉了,特地挑了件,看你要不试试?” 这回,沉固安远可以确信,祝其卿是醒着的——因为祝其卿特地掀开宫簿,白了他一眼。 侧身背对着沉固安远,又继续睡了。 沉固安远两颊登时飞上紫红,身上似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他本就脸皮薄,也知道此事他不占理。 坑坑巴巴扔下一句,“衣物我给你放这了,”将衣物放在一边,逃似的离开了。 沉固安远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之中,一道身影已落在了跟前。 段子殷二话不说就朝着的方向走。 沉固安远下意识拽住了段子殷的胳膊,又瞥见了他手中的麻绳,“诶,你拿绳子做什么?” 段子殷斜怼了沉固安远一眼,“做什么?” “自然是把他捆起来,打一顿。你跟他废什么话?把他打一顿,看他还敢摆脸色么?” 沉固安远赶紧扯住了麻绳的一端,“不行!” 这样不妥是一方面,另一面,“若是他再告诉峯督呢?”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段子殷似是早有准备,扯住一截麻绳,绷得“咻咻”作响,眸中划过一丝阴狠,“当然是打的时候,就威胁他不准告诉峯督。” 沉固安远手脚并用,跟块狗皮膏药粘在段子殷身上,“不行!威胁也得分人!” 对祝其卿这种人,威胁定是没用的。 沉固安远生怕段子殷真动手,毕竟段子殷是真的什么都干的出来,特地缓了些语气。 安抚段子殷,“既然他不肯告诉我们,那我们自己查不就好了么?” 段子殷手上十分不客气扯回了绳子,可也没再往前走。沉固安远心知,他这已经是退让了。 于是,沉固安远一方面托小江湖帮忙祝其卿探听,另一面前往浔阳宫,但却不是找浔阳公主。 姜韫玉搁下了研墨的墨锭,迎上前,“安远哥哥?出什么事了么?” “那个...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话到嘴边,沉固安远还是有些难以出口。 姜韫玉也不打马虎眼,“安远哥哥尽管说吧,若是帮得上,我定会尽我所能相助的。” 沉固安远斟酌开口,“我们需要去吏部甲库,但是此事不能惊动公主殿下,你看...” 所谓不能“惊动”便是不能告诉。 但姜韫玉毕竟还是浔阳公主的人,沉固安远也不愿他为难,故点到为止,将选择权交由姜韫玉。 “吏部甲库么...”姜韫玉思索片刻,“没问题。” 吏部甲库存放着所有官员的档案,包括姓名、籍贯、出身等等。 说重要也重要,若是需要诛九族什么的,这个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毕竟大家都长了嘴,稍微出名点的士族,不用查都知道。 姜韫玉假借浔阳公主的吩咐,顺利让沉固安远和段子殷混进了吏部甲库。 可当沉固安远埋头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祝其卿的档案,望眼欲穿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空白。 显然,有人动了手脚。 沉固安远心中疑虑不断堆积,祝其卿一介芝麻小官,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背后又是谁呢? 另一边,托小江湖打听,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祝其卿完全不与旁人打交道,平日里更是能躺则睡。可谓,春困秋乏,夏盹冬眠,一年四季鲜有清醒。 无论休沐亦或是节假,都不出宫,因此,也无人知晓他家居何处,十分神秘。 调查处处碰壁,祝其卿的身份竟成了个谜。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该从哪里查起呢?更何况,连祝其卿这个名字,沉固安远都怀疑是不是杜撰的。 一晃大半月,功夫不负有心人,小江湖那边总算是打听出来点东西。 有个淮阳出身的小宦官,曾听过祝其卿说话,总觉着像乡音,猜测其可能出身淮阳。 眼看祝其卿这里挖到头了,想着不如从峯督入手。 名字可能是乱编的,但一般都不会改姓,于是,着重淮阳,调查和峯督有关联的所有姓祝的人。 这一晃,又是半月有余。 瑞雪兆丰年。 霜雪吟白,素裹银装,雪花簌簌,梁檐坠白,拾雪打闹,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沉固安远披着斗篷,戴着绒帽,摩挲着袖中的手炉,唇边泛起白雾,“有消息了?” “有是有,不过...是个叫祝溯的,是淮阳人。” 沉固安远并不意外,“祝其卿原名祝溯?” “不,是祝溯的遗孤,叫祝其卿。” 祝溯,淮阳人士,曾任峯督的教书先生,颇具名望,而后入朝为官。 10年前因直谏天子崇信宦官,惨遭流放黔中,可惜还没到黔中,路上就病逝了。 第44章 祝其卿篇 昭景十六年。 祝溯一纸奏疏直指宦官,“祖宗之法,宦官不得干政!而今阉党擅权,还请陛下明断!” 天子怒批,“诽谤君上,大不敬!” 放任阉党擅权是违背祖宗之法,岂不是暗讽天子,任用宦官是昏庸无道? 故革去官职,流放黔中! 八月烈阳天,蝉鸣乱耳,日光灼目,汗淌如江,羁押处外,昏恶熏天,人乱如畜,蓬头垢面。 羁押使正在核查这批流放的人员,一道扎眼的白,在默许下,穿梭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似是在寻找什么人。 忽的,定下步,急切呼唤,“先生...先生!” 铁链“哐啷”几声,祝溯回首,身旁站个稚气中透着正气,几乎是少年版的祝溯——祝其卿。 只一眼,峯督登时潸然泪下,泣涕涟涟。 曾经那个衣冠济济,两袖清风而正义凛然的大义之士,如今竟囚首垢面,与这些作奸犯科之人为伍。 昔日恩师沦落至此,他怎能不悲。 只见峯督双目赤红,努力压制着因悲痛而战栗的双手,双手捧包袱,恭敬鞠躬,递出,“先生,此去山高路远,您带些盘缠...” “混账!”祝溯厉声打断了峯督。 纵使祝溯满身污迹,仍透着一股正气,极具侮辱的指着峯督的鼻子,“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么?谁要你替我准备这些了?” 峯督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背脊弓起,连同包袱都开始因为身体的震颤而颠簸,“先生,我只是想...” 祝溯向来清贫,又不受贿,可以说,除了身上这些破布和几件单薄的衣物,再无其他积蓄。 流放苦行千里,多的是需要银子打点的地方,何况那些个差役见钱眼开,若是身无分文,面对的无非是责骂和棍棒。 这样一来,都不知能否熬到黔中。 祝溯又何曾不知呢? “够了!”祝溯完全不顾峯督的辩解,愤而离去。 祝其卿适时上前,将手举至胸前行礼,铁链相磨,“叮当”刺耳声音不断,偏偏垂下眼眸,故意不同峯督相视。 带了些贬损的意思。 恭敬又疏离,“峯大人,还请回吧。” 显然,祝其卿是瞧不起峯督的。 父亲从小教导的,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此人身为父亲的弟子,竟然这些道理都不懂! 若说祝溯是,知其果,而为之,那么祝其卿便是一知半解,而为之。 祝其卿固然习得了其父的正气,可他终究不过少年,并不懂手中无钱,究竟是多么寸步难行。 峯督身体僵直,手拖着包袱滞在半空,面上除了白,还多了几分灰,混着泪痕,原本清秀的脸,格外瘆人。 祝溯陡然拔高了声音,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怎么只有我是驴车!” 再看其他人,都是靠双脚硬走。 差役还头一次见这么给脸不要脸的,不自觉将牙咬得“嘎嘣”响,“这是浔阳公主吩咐的...” 祝溯立起眼,调转枪头,又怒向峯督,“这又是你去疏通的?!” 峯督霎时哑口,垂首不敢回应。 祝溯怒气更甚,唾沫星子飞溅,“好啊...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徒弟!入仕为官!不得勾结!” “何况,还是个女子!祖法你都忘到哪里去了!” 既然祝溯坚决不肯上驴车,给脸不要脸,差役自然也不会惯着他。 将其推搡至人群中,任其徒行。 祝其卿被推搡得差点跌倒,挽袖一看,胳膊上几道推搡的红痕,心中极为不快。 他们家虽然清贫,但向来都是受人崇敬,哪怕下狱,私下也被人钦佩赤胆忠心。 何故受此辱? 不如说,自诩清流者,向来心有傲气,当下暗暗斥责:此人当真庸碌一个! 烈日炎炎,黔中路途遥远,此行注定不太平。 跋涉已有一月,因着太过炎热,差役们也有些受不了,终于是允许众人停脚歇息半刻。 这下就吸引了一帮百姓围观。 平头百姓不问是非,只知道这帮人或跌下高位,或欺行霸市,总之罪有应得,现在身份比他们还要低微之人。 “看我砸死你们!” 一人动手,旁人也跟着动手。 “啪嗒”一声,臭鸡蛋的味道在祝其卿的身上弥散开来,他双唇早已因为饥渴干裂,身形晃荡,双目混沌之际。 见到的竟然是高举着臭鸡蛋砸他的寻常百姓,恨不得把受过的苦、挨过的骂,尽数发泄在自己身上。 祝其卿愣神片刻,愤怒和委屈一并冲上脑中,此时他已顾不得什么礼节风度。 脖颈绷出数条青筋,冲着一旁坐在树荫下,正大口饮水的差役大喊,“你们没看见么!” 差役们对视一眼,忽的仰天大笑起来。 祝其卿顿觉被羞辱,绷着脸,顶着喉间的干哑,嘶声追问,“你们笑什么?你们笑什么!” 差役们笑得更狂厉了,前俯后仰,互拍肩颈,仿佛祝其卿是个天大的笑话。 其中一人忽的变了脸色,一闷棍敲在祝其卿腿上,“你这蠢货!” 还笑什么?你们这帮人就是半路死了,也不干他们的事。 祝溯比不得祝其卿年轻,心力交瘁,本还躺卧在地上,见势堪堪倚着树干坐起,“你同这帮人辩驳些什么?” 这话不是对差役们说的,而是对祝其卿说的。 差役们也不是吃素的,“呵”,骤然冷下脸,“这俩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约拾起棍棒,“啪啪”抡在手心。 霎时,棍棒如骤雨落下,哀嚎声不断。 打这事过后,祝其卿胜在年少,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 祝溯则不同,那是一日比一日消瘦,走路提不起脚,夜里更是止不住的呕血。 可,越是走不动,差役们就打的越狠,如此,循环往复,生生熬了半月。 终于,距黔中还有半月的路程,倒下了。 祝溯宛如一条濒死的狗,侧倒在地,双目圆睁,大张着嘴,有气进没气出,皮贴骨的胸膛剧烈起伏。 “起来!给我起来!”差役仍不依不饶的挥舞着棍棒。 祝其卿扑身上前,膝盖砸在沙石中,瞬间溢出血丝,有气无力,“大人...算我求您,让我爹歇会儿再走罢...” “歇会儿?”差役眯起了眼睛,“也不是不行...” 祝其卿死一般的眸中,登时燃起冀望。 只见那差役来回搓着大拇指和食指,意思很明白:可以,得给钱。 祝其卿好不容易燃起的冀望又灭了大半,仍抱着一希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能不能先赊着...等明日到了黔中,就会想办法给您还上的,不,我们一定会给您还上的...” 话未毕,一脚已直直奔着胸口来了,“没钱?没钱还这么多废话!”这话惹怒了差役,拳脚相加,播土扬尘。 到头来,还是得上路。 祝其卿被打得鼻青脸肿,狭窄的视野中,堪堪窥见父亲的身影,颤巍巍扶起,顶着差役们的鞭挞,继续向前。 这日夜里,祝溯已完全丧失了身为人的心智,“哼哼嗤嗤”哀嚎不止。 祝其卿背对着祝溯,躺在他的身边,青肿的脸上只剩下麻木,闭着眼,他太累了。 旁人睡得迷迷糊糊,“吵死了!”随手抄起身旁的石子朝祝溯扔去。 “咚”石子砸在祝溯头上,“哒哒哒”石子又滚落。 这下彻底安静了。 终于安静了,祝其卿心想。 迷迷糊糊睡去,时隔数天,终于不必再守在父亲跟前,这一觉睡得很沉,再次醒来,又是烈阳天。 不知又过了几日,或许是一日,两日,又或者7日。 一行人碰上了送葬的队伍,照例,驻足避让。 据说是宫里宦官告老还乡,没过多久便仙去了,浩浩荡荡,檀木棺材,数人披麻戴孝,抱牌哭丧,满天的白色纸钱。 鬼使神差的,祝其卿蹲下身,偷偷捡了两张纸钱,藏入袖中。待送葬的队伍走到一半,他又嫌不够。 这回,他狠狠抓了一大把,贪婪的藏入袖中,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再三整理着袖口,确认没有漏出来,唇边忽的绽开一抹笑意,回过身,“爹,这下我们不用担心没纸钱烧了。” 那抹笑意僵在唇边,奇怪,人去哪儿了? 哦...他想起来了,原来是那天一早,差役照例驱赶他们上路,发现祝溯双眼发直,死去多时了。 随手将其曝尸荒野了。 他的眼前莫名浮现出,不久前,峯督手中那沉甸甸的包袱。 假如,他是说假如,如果,他当时拿了那些银子,现在是否会变得不一样呢? 祝其卿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为何,没有泪水。 数日后,抵达黔中,照理,祝其卿凭借自己的文采,替人写写字,教教书,也能凑活。 可惜,黔中这个地方的知府,偏是因祝溯弹劾贬谪至此的,因此对祝家怀恨在心,对祝其卿更是处处使绊子。 黔中之大,却没有容得下他的地方。 祝其卿犹如丧家之犬,身无分文,四处流窜,渴了,就偷喝点井水,饿了,就跟着乞丐一起讨点剩饭。 当初他和父亲离开云岫时,可曾料想过自己会是这种下场? 春红褪了几回,秋叶黄了几趟,衣衫褴褛的乞丐仰躺在城墙根下,随手捡来的破布敷面,酣睡正香。 不速之客忽的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掀开他脸上的破布。 似是受到了什么冲击,深呼吸一阵后,稳住了微颤声音,“祝其卿,走吧,我们回云岫吧。” “嗯?”祝其卿懒懒打了个哈切,“祝其卿?是谁?” 第45章 第四十二章 重聚 宦官擅权? 沉固安远依稀有些印象,不过当时他尚且年幼,只知道,约莫是七年前,浔阳公主大批清算阉党,或抄家,或问斩。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浔阳公主正式开始破例入朝干政。 而后几乎是取代了阉党在朝中的地位。 对于祝其卿的身份,沉固安远的确有些诧异,不过,细细想来,也都说的通了。 祝其卿本是名仕之子,却因其父直谏惨遭流放,其父还客死他乡,诸多磨难下,也难免变了心性。 那一番话,或许也是他亲历所感吧...沉固安远虽无法窥见其曾经的生活,也难免不为其唏嘘。 至于为何他的吏部甲库档案是空白?因为他是流放下狱之人的后代,照例,凡是流放者,子孙不得入朝为官。 除非翻案。 那当然是不可能翻案的。 阉党擅权是一回事,触及天子的威严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是判错了,那也是对的。 怪不得峯督这么个严酷之人,却唯独对祝其卿徇私枉法,原是因其父,这层师徒情谊在。 凡是雅人韵士,皆尊师重道,因此对祝其卿关照也情有可原。 大抵,这个官职,也是峯督深思熟虑过后,同浔阳公主商议讨来的。 既让祝其卿能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下,方便关照。巡宫录事是个闲职,也不用费心。 东坊,不仅住的比西坊好。 东坊之人更是一帮乌合之众,都是不干不净进来的,各自身份自然也不会深究,祝其卿也就安全许多。 祝其卿和峯督的关系的确是查明了,可没想到折腾了一大圈,结果是白费力气。 沉固安远也不可能早生个几十年,跑去给峯督当先生吧。更不可能重新投胎,成为祝其卿的兄弟。 祝其卿还跟铜墙铁壁似的,不待见任何人。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 峯督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横挡在沉固安远身前,跨不过也挪不走。 要不...假意恐吓祝其卿,必会吸引峯督的注意力,再一改先前的态度,对祝其卿友善相待... 沉固安远甩了甩脑袋,赶紧否决了这个想法,以峯督的气性,必会适得其反。 诶...难道真是跟段子殷待久了,都让段子殷给附身了? 再琢磨琢磨吧... 喜庆的红妆点各处,宫里宫外,张灯结彩,炮竹声阵阵,不分贵贱,不分尊卑,皆是喜气洋洋。 迎接新年换旧年。 正月末,欢喜的氛围依旧。 唯独浔阳宫内,露天正堂中,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对坐棋盘前,剑拔弩张。 二人身旁还站着个欲劝又止,最终,只是抿唇,指腹摩挲嘴角的沉固安远。你说跟比什么不好,偏比下棋... “啪嗒”一声,宣告黑子的胜利,伴随着段子殷得意的哼笑,“我又赢了,你已经连输给我7把了。” 姜韫玉仍旧专心致志,凝视着棋盘,回顾着方才的过程,敷衍的喃喃,“确实...” 沉固安远适时出言解围,“韫玉,我看那边梅花开得挺好的...”意思就是:别再自讨没趣了,走吧。 话音刚落,急冲冲的脚步声渐近,“太子殿下到——” 不多时,太子踏着“噔噔噔!”的步子,风风火火赶到了正堂,四处环顾一圈。 沉固安远忙行礼问好,姜韫玉也站起身,“太子殿下好。” 段子殷靠坐在凳子上,肆意展臂,抻了个懒腰,“嘶~表哥这是火烧眉毛了么?这么着急~” 太子现下才没功夫管段子殷,只是挥挥手,火急火燎的询问,“阿姊呢?” 姜韫玉探出头回应,一面打量着太子,“公主殿下正在里头小憩呢。” “咳咳...咳咳...”虞椿龄单手倚着墙,姗姗来迟,好不容易追上太子,从怀里掏出帕子,弓着腰,掩面直咳。 沉固安远于心不忍,下意识想去搀扶,心下不禁揣度:难不成太子仁厚的说法都是造势么? 虞椿龄身子骨这么弱,还得被迫跟着太子跑来跑去。 太子也瞥见了身后的虞椿龄,蹙眉“啧”了几声,头也不回,但是却向后伸出手。 将其托了起来,“我都说了你不用跟着我来!” 虞椿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正色,“太子去哪儿...咳...便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虞椿龄这哪里像被迫... ...沉固安远默默退回了原位,如果哪天传出了太子虐待旁人的传闻,定有虞椿龄的一份功劳。 “别扯这些乌七八糟的了,‘栗子糕’都要凉了!”言罢,太子甩开虞椿龄,径直朝里走去。 “栗子糕?”沉固安远有些困惑。 姜韫玉一拍手掌,“哦~我知道了,是公主殿下最喜欢的,东城那家每日卖完即止的栗子糕。” 段子殷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沉固安远就知道准没憋什么好屁。 “我当什么事,原是一早送栗子糕来了,诶呀~我看表哥这正是穿开裆裤,离不开娘的年纪罢~” 纵使预料到段子殷混话尽出,沉固安远还是禁不住扶额,天底下也只有他敢这么调侃太子了。 更何况太子的生母早逝,几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娘”。 “噗嗤”一声。 沉固安远循声望去。 小小的人儿,圆嘟嘟的脸羞红,本就因穿的厚实而圆滚的身体,此刻因为费劲的举起双手捂着嘴,而愈加憨态可掬。 姜韫玉连连躬身示意,“对不起,没忍住...” 饶是沉固安远,也被这番可爱的模样逗得低眉掩面低笑起来。 虞椿龄更是靠着墙,以袖掩唇,边咳边闷笑,听得人生怕他背过气去。 里头竟也传出几声欢畅的笑声——是浔阳公主。 浔阳公主显然是看不到姜韫玉的,这距离大抵也听不见姜韫玉的声音,那便是因着段子殷说的话而笑。 要不说段子殷能讨人开心呢,连逗趣的话都能戳在浔阳公主心上。 浔阳公主一手养大太子,对太子自然是舐犊情深。 连浔阳公主都笑了,众人登时卸下了束缚,笑得愈发大声。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的推开,沉固安远连笑容都没来得及收住,人影都没看清,门又被“砰”的重重关上了。 太子背影映在门上,显然是背靠着门,又气又恼,“我人还在这儿呢!你们说话不能避着点人么!” “哈哈哈...”欢愉的气氛蔓延。 沉固安远笑得开怀,连宫人来禀报都未能觉察。 直至宫人躬身开口,“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韩先生求见。” “是他啊,让他进来吧。” 姓韩?沉固安远脑海中霎时蹦出了一个人选——韩铭。 少顷,来人缊袍方巾,揣着卷卷轴,满面笑容。 匆匆一撇,沉固安远当即断定,此人绝非韩铭,只是恰好也姓韩,与韩铭还有几分相似罢了。 为什么呢?因为这位韩先生,打眼看去,与常人别无二致,也就是比韩铭白胖许多。 还隐隐有些温雅端正的气质,不说韩铭和他截然相反,那也是差了一大截。 那人一开口,沉固安远登时惊掉了下巴,“草民韩铭拜见公主殿下、太子殿下。” 谅他也想不到,不过俩月不见,韩铭竟然成这样了? 韩铭呈上怀中的卷轴,说是特地为浔阳公主撰写的诗文,打开一读,那是上到天理,下到地理,极尽赞美。 偏还能掌握住最为微妙的地方,不乱夸,不浮夸,刚刚好,并不令人反感。 说人话就是:拍马屁。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浔阳公主也不例外,欣然收下了。 纵使外貌变了许多,韩铭那份热切倒是不变,得了浔阳公主的褒奖,又十分自然的同众人招呼起来。 “韩铭兄,好久不见。” 韩铭显然看穿了沉固安远的心思,上下打量着自己,咧嘴一笑,“书院伙食太好了。” 敬德书院的情况沉固安远不是没探查过,就那清汤寡水的,能给韩铭养成这样了... 那他以前是吃的有多差啊... 不过,就算其他人会卖他的面子,段子殷可不会给他好脸色,冷着脸,权当没看见这人似的。 韩铭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恼,一如既往热络,往棋盘跟前一凑,“段公子,要不赐教一二?” 要不说韩铭这人哪儿都能混的风生水起呢,专挑人的痒处说。 果不其然,段子殷接茬了,指节撑在发鬓处,侧目而视,“哼~你不妨试试?” 沉固安远心知,段子殷未必不知道韩铭的心思,但就是敌不过这份好胜心。 破局的办法,也算是让他找着了,至于输赢么,根本不重要。 当然,从讨好段子殷这方面说,他不能赢,从能力这方面说,他也赢不了。 结果不言而喻,韩铭起身,颇为正式的起势,鞠了个躬,“段公子实在厉害,在下技不如人,实在惭愧。” 段子殷面上没回应什么,唇角稍稍勾起的弧度,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围在一旁观看全程的虞椿龄此时也凑了上来,“段少爷...咳咳...愿意的话,不如与我...咳切磋一二?” 还不等段子殷点头,宫女又来禀报,这回,来的是锵兰栉和徐昔璇。 今日是撞了什么日子?怎么偏巧都赶在今日来了? 第46章 第四十三章 腐臭 沉固安远手上还捻着颗黑子,胳膊已迫不及待朝着来人的方向挥舞,“锵妹妹!徐姐姐!” 徐昔璇浅笑回应,“段公子好。”随后示意随从上前同浔阳公主奉上今年江南新产的绸缎。 锵兰栉则是看都不往段子殷那里看一眼,充耳不闻,径直面上,“家父让我前来同公主殿下问好。” “太子殿下好。” 还真是...直接,半点迂回没有。 她甚至还要把太子另说。 换作常人,或是稍微机灵点的,瞧见太子也在,大不了就说“家父让我同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问好”了。 这样两个都不得罪,她这么说,若太子是个不能容人的,这不就记恨上了么。 何况旁人来问好都带了东西,不说多贵重,好歹有些表示,她倒好,两手空空,只带了个人。 还如此理直气壮。 若非沉固安远与锵兰栉接触过一段日子,知道她大抵是因着常年深居简出,并不懂与人交往的行道。 此刻也要曲解她了。 若说韩铭是个哪儿都吃得开的性子,那锵兰栉绝对是个随时都能得罪人的性子。 不过浔阳公主不仅没有生气,还让姜韫玉亲自同她奉茶。 “锵姐姐,给~”姜韫玉捧着茶盏,踮起脚,面上白里透红,长睫忽闪,一双乌溜溜格外可爱。 谁见了姜韫玉年画娃娃般绵软的模样能硬下心肠呢? 锵兰栉一见姜韫玉,那是冷漠没有了,疏离也没有了,眉开眼笑,上下其手,揉捏着姜韫玉的脸颊。 偏姜韫玉还撅着嘴,别过脸,直摆手,“锵姐姐~男女授受不亲!” 此话一出,众人啼笑皆非,“人小鬼大!” “哈哈哈...” 东去春来,燕子归巢,春意盎然,朝中局势依旧,无非是浔阳公主太子党你打一下,雍王党回一下,再打一下。 不过也都是小打小闹。 万物复暖,宫中各处也都活了过来似的,譬如止语台,比冬日里热闹多了。 天朗气清,沉固安远忽的从空气中嗅到一丝清甜,又仔细嗅了嗅,“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段子殷也耸了耸鼻子,“什么味道?” “一股清淡但是隐隐有些香甜的...”沉固安远转向东南方向,“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二人一路顺着味道,一路寻找。 终于,沉固安远在只有半道之隔的宫墙之上,发现了迎风摇晃,紫红的桑椹。 高兴不过片刻,沉固安远,瞥见朱红的牌匾,龇着的大牙瞬间又收回去了。 好家伙,竟然到“饕餮苑”了! 这桑椹树,则是与“饕餮苑”隔道相望。 沉固安远急忙停住了脚,转过身,挽住段子殷的胳膊,硬着头皮胡言乱语。 “好像不是这个的味道,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罢...” “饕餮苑”是什么地方?这可是浔阳公主的胞弟六皇子崔蒲的居所。 浔阳公主受宠,六皇子也不多遑让,光是天子特许他可以坐轿觐见,就足以见得天子对他的偏爱了。 可这六皇子是与浔阳公主截然相反,奇丑无比不说,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极尽奢靡,更是以凌虐辄鞭打宫人为乐。 对此,天子顶多口头谴责一二,也就不管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这是摆明要放过他。 其生母敬贵妃更是对其溺爱无比。 浔阳公主对这个胞弟也是极为头疼,曾经六皇子在浔阳宫就要对浔阳公主的侍女下手。 被浔阳公主一顿责罚,谁知此事传到了敬贵妃的耳中,那是缠着浔阳公主又哭又闹,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这种人,稍微沾点边都得溅一身的血,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段子殷也不是个傻的,反手扣住沉固安远的胳膊,带着往前走,“走什么?你不怕我,倒怕他?” 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沉固安远心里直打鼓,只盼望别撞见六皇子就好。 段子殷三两下窜上树,抛下句,“接好了!”不等沉固安远反应,大力摇晃起枝干。 沉固安远让桑椹连砸了几回头,“啪嗒”几声,再看砸在地上溅出汁液的果骸,弥散的清甜之中多了分酸甜。 将六皇子之事抛之脑后。 两手忙不迭扯开官袍,一面仰头观察,一面用同兜子似的官袍网住“簌簌”落下的桑椹。 时有桑果砸得睁不开眼,他也不敢退后,毕竟被砸事小,待会儿让段子殷发现他没接住多少桑果就死定了。 眼看沉固安远装了满满一兜,段子殷也停下手,蹦了下来。 二人就地而坐,一同打量着堆成小山似的桑椹,不约咽了口唾沫。 沉固安远捻起一颗,一口下去,甘甜多汁的味道瞬间在舌上迸发,而后,口中疯狂分泌津液,牙都跟着打颤! 一股致命的酸席卷。 段子殷将面具置于发髻之上,稍稍歪着头,迫不及待询问,“怎么样?好吃么?” 沉固安远极力克制着快要扭曲的面容,强压下深入骨髓的酸带来强烈的让人想要吐掉的冲动。 瞪眼挑眉,连连点头,一副惊喜的模样,“好吃,特别甜!”赶忙抓了颗递到段子殷嘴边。 段子殷不疑有他,含入口中。 沉固安远都做好段子殷被酸得龇牙咧嘴,自己再赶紧将口中的桑椹吐出来的准备了。 哪知段子殷两眼放光,颔首称赞,“嗯~真的很甜!”沉固安远起初还疑心是不是段子殷又在装蒜骗他呢? 没想到段子殷手完全不带停的,一颗接一颗的送入口中,俨然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还欣然反问沉固安远,“不过~怎么不见你下咽啊?不合你胃口么?” 沉固安远唇边扯起抹强撑的笑容,“当然合...”这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微微侧身,稍稍回避段子殷的视线,面上跟被人打了似的皱成一团,硬生生将酸掉牙的桑椹咽了下去。 丝毫没注意到,段子殷一面盯着他侧身,一面趁机飞快吐掉了口中几乎连皮都没破的桑椹。 沉固安远悻悻回身,心中揣度,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太倒霉了,恰好吃到了个酸的? 注视着段子殷嚼空气都嚼得津津有味的模样,犹豫之下,又捻起一颗塞入口中。 这回,沉固安远跟被桑椹反咬了似的,大张着嘴,牙齿刮着舌头,恨不得把整个舌苔都给剔下来,“忒忒忒!” 这颗连一点甜味没有,只剩酸和涩了! 段子殷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伸手点在沉固安远的鼻尖上,“凭你,还想骗我?早了八百年呢!” 再看段子殷口中,哪儿有桑果的影子? 沉固安远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猛地站起身,“你...你根本没吃!?” 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本来是奔着耍人去的,结果反被段子殷戏耍了,多少有点丢人。 段子殷乐不可支,“哈哈哈,你真应该自己瞧瞧,舌头牙齿都紫了!还有你的手!” 食指勾住沉固安远染得泛紫的指尖,“干脆你也别叫什么沉固安远了,以后就叫你小紫?” 偏连沉固安远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根本生气不起来,同段子殷相视而笑,好半天也收敛不住笑意。 尖细的呵骂从一墙之外传来,“哪个不长眼的在此处喧哗!” 许是方才两人嬉闹得太起劲,并未注意到脚步声。 沉固安远瞬间敛起了笑容,十分识趣的扯住段子殷的袖子,搭在自己肩上,做了个“快跑”的口型,示意其拎着自己快跑。 段子殷也回了个“好啊”的口型,抬手敷上面具,顺势拽起沉固安远的后领。 沉固安远感受着腾空的双脚,正感慨段子殷今天终于通人性了。 越过宫墙,身体骤然下落。 沉固安远微微侧目,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 二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六皇子跟前。段子殷哪里是带他跑,分明是带着他羊入虎口了! 领头的宦官掐着嗓子,狐假虎威,“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们在宫中如此横行!竟敢还跳到殿下面前来挑衅!来人啊!将他们给我抓住!处以杖刑!” 面前的步撵已经比寻常的步撵大上三四倍,可在坐于步撵上肥头大耳之人的衬托下,仍显得十分窄小。 不仅如此,六皇子腿上还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瞧着像是他宫中妾侍。 抬步撵的足足有10人,各个撑得肩颈发颤,十分吃力。 腐臭隐隐,污人鼻息,大抵是因为六皇子身体淤肥,太容易藏污纳垢了。 “卑职不慎冲撞殿下,还请殿下见谅!”沉固安远边说,边躬身欲行礼,却被段子殷一手提了起来。 段子殷颇为不屑的冲着六皇子的方向嗤笑一声,“对他行什么礼?你就在这儿好好的站着。” 六皇子身边跟着的侍从手持木棍,已赶了上来。 沉固安远已经大抵猜到了他要干嘛,老老实实杵在原地的同时,不忘弱弱补了句,“别下死手...” 这帮人又岂会是段子殷的对手。 段子殷随手夺过旁人手中木棍,下手准狠,专挑腿膝砸,不过片刻,就叫人哀嚎一片,倒地不起。 抬步撵的内侍们也慌了,下意识扔下步撵就想跑。 也叫段子殷给通通拦下了。 六皇子见势,将腿上早已吓昏的美人往地上一推,拖着肥重的身躯轮滚带爬下了步撵,“来人啊!有刺” “客”字还没出口,头顶笼下一层阴影,段子殷已踩住了他的肩膀,棍棒抵住了他的头。 刻意压低的声音如毒舌一般钻入了六皇子的耳中,“喂,连我,你都不认不出来了么?” 六皇子脸上的肥肉直颤,赫得磕磕巴巴,“...段...子殷...”怎么可能认不出?这声音,他化成灰都不会忘记。 六皇子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了段子殷。 第47章 第四十四章 报喜 幼时的六皇子并不受宠,众人对他的印象,无非是:三皇子堙王和浔阳公主不起眼的胞弟。 由于他从小被段子殷摁着打,更是碍于二人的身份,旁人也不好劝阻。 于是,经常是段子殷私下打了他一顿后,还要威胁他不准说出去,久而久之,他对段子殷几乎是本能恐惧。 冰冷的棍棒轻轻敲在六皇子脸上,“往后别这么没眼力见,见到我们,夹起尾巴走知道么?” 六皇子连连颔首,被肥肉挤成条缝的眼睛竟也滴下泪,淌过崎岖的横肉。 他也委屈啊! 平日里看见段子殷,哪有不跑的?谁叫段子殷换了官袍还带个面具,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认得出就有鬼了! “若是今日之事传出去~”随着段子殷手中棍棒下移,六皇子身体也跟着接触到地方直哆嗦。 “我就将你肚子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榨油。”段子殷故意将每个字都咬的十分清楚。 六皇子忙接话,“我绝对会让他们闭嘴的...今日...我从未见过什么人!” 段子殷这才满意的拍了拍手上的灰,临了还要把棍子踢在六皇子身上,大摇大摆的走回了沉固安远身边。 沉固安远抿了抿唇,挪开视线,刻意回避六皇子的狼狈状。 心道:该!果然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二人一并转身离开,虽然沉固安远知道段子殷肯定是威胁六皇子了,但还是好奇的询问,“你同六皇子说了些什么?” “哦~我说,如果他乱说话,我就顿顿往他吃的饭里加泻药。” “噗~”沉固安远赶紧咳了两声缓解笑意,还没走远呢,六皇子人还在后面,可不能笑出声了。 流光瞬息,不觉间,在宫中混了两年有余,倒跟在自己家没两样了,甚至来了新人,还毕恭毕敬同他问好。 弄得他倒不习惯。 昭景二十九年,夏至,大雨如注,宫道积水成灾,泛起阵阵涟漪,空气中弥漫着股泥腥的味道。 沉固安远照例同浔阳公主禀报朝上下事。 “...因筑堤坝偷工减料,又遇天灾,致使黄河再次决堤,庄田被淹,农物被毁,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后皇上怒将相关修筑数人革职流放,并派遣数人前去赈灾。” 浔阳公主反应平平,“我知道了。” 沉固安远见浔阳公主迟迟没有再吩咐的意思,“是...”躬身退下后,不忘将门关紧。 谁知,转身恰好撞上了顶着大雨赶来的虞椿龄,二人笑面相照。 大抵虞椿龄又是替太子来传话的,虽然太子怜惜他体弱,不愿他事事亲为,但每次都拗不过他。 而今不比先前,两年多的相处,让沉固安远同虞椿龄和姜韫玉都十分熟络了。 朝中局势有些不解的,常去向二人请教,三人偶尔也会互相讨论。 沉固安远去而复返,“椿龄兄,我有些事想问。” 虞椿龄正好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的雨珠,欣然应下,“好...咳...那待会儿老地方,亭子里见。” 暴雨仍未停歇,狂风席卷着凉亭,宛若孤舟,泛在水中,水蚁满天飞,让人直发怵。 姜韫玉也来了,三人围坐在狭小的桌前,桌上的火烛在风雨呼啸下东倒西歪。 沉固安远率先发问,“既然原本的筑堤总督被革职,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何不趁机自荐呢?” “这不是立功的好机会么?”沉固安远不懂为何浔阳公主无动于衷。 姜韫玉抻思片刻,“若真是好机会,那段家、柳家宗应当会抢着接手...况且治水太过麻烦,需得不少精力。” 的确,若真是好事,谁会不抢着干呢? 虞椿龄忽的开口,“这是块烫手山芋,吃力又不讨好。” “要真想治好,那得治本,而不是治标。需要朝廷拨的银钱,那可不是现在能够拟比的了。” 沉固安远读懂了他的隐意:现在拨的银钱顶多治标,可是需要治好,得下血本。 但是朝廷又没法凭空拿出这笔钱来,“若是再要多拨款,只能再向百姓多征税,到头来,吃自己的肉补自己的血...” 何况,这些多征的税也难免会被那些同蛀虫一般,深入宁国枝干的贪官污吏层层盘剥,沦为他们敛财的手段。 可能向百姓征了十分,最终到国库里的,只有三分不到。 姜韫玉补充道:“而且还不一定能彻底治好水。” “不看过程看结果,如果税收了,民声载道,水还没治好,岂不成千古罪人了?” 虞椿龄点点头,“正是如此。”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如果能让那些士族乡绅吐点钱出来,有了钱,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谁会愿意吐出来已经进肚的油水呢? 这点,三人都心知肚明,所以也没有人点出。 若是段子殷在的话,大抵会不屑一顾,扬言“那就把这帮人不肯钱的都宰了!”罢。 沉固安远急忙抿唇垂首,敛住笑意。 别说,若是在开国之际,“杀”的确不失为个好法子。 可现在么...大宁建国已有近两百年,凡是在朝为官,哪个与上面的没点关系?或是亲缘,或是师徒。 要杀,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诶...难呀! 黄河决堤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宫内依旧祥和,风过了,雨停了,又是大晴天。 宫外可就不太平了,黄河决堤带来的不止是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还有流离失所引发的暴乱。 不得已,天子又派了不少人镇压,幸好阵仗不大,秋初,也就安定下来了。 距离沉固安远入宫的三年期限,只有俩月不到了,博得峯督好感一事,仍是半点进展都没有。 沉固安远那叫个惆,瘫在石桌上,一面叹气,一面跟在火上煎似的,来回翻面。 段子殷则是坐在石桌上,忽的摁住了沉固安远翻来覆去的脑袋,“诶~我想到个好主意。” 沉固安远眼睛直往段子殷的方向瞅,“什么法子?” 段子殷的法子虽然常常不着调,但是总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段子殷松开摁住沉固安远的手,身体往沉固安远的方向挪了挪,“你就直接将话挑明了,说你是浔阳公主的人。” “需要他在不告知浔阳公主的前提下,在公主面前帮忙美言几句。” “若有一天他出了什么事,走在祝其卿前头,你也愿意替他接着照看祝其卿,护祝其卿个周全。” “反正美言几句,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换祝其卿未来的前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谅他也会动心的。” 沉固安远盯着远处的一块石子,视线放空,反复思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首先,要如何让峯督在对沉固安远已经印象差的情况下,相信沉固安远真的是浔阳公主的人,而非是为了攀上高位,故意捏造谎言呢? 虽说峯督的确是为了祝其卿徇私,也私下为浔阳公主效力,可他平日的作风严苛奉规,也不是装的。 何况从峯督来看:沉固安远区区九品闲吏,凭几句美言就有能耐攀附至护祝其卿的高位么? 真有能耐会留在东坊? 更别提,峯督不一定会出意外,或者走的比祝其卿早,万一曲解成沉固安远在威胁他呢? 岂不适得其反? 再者,他真的会为了一句无足轻重的承诺,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么?不见得吧... 总之,招的确是奇招,可真要实施,有太多可能,太多不确定,一旦其中有任何地方峯督有了别的心思。 这个计划泡汤不说,往小了,顶多是峯督不待见沉固安远,往大了,若峯督直接将此事捅到浔阳公主那里。 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还不如求稳,什么都不做。 想来,浔阳公主身为出题人,不可能不知道这究竟有多难。也许,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错,也是一种办法呢? 当然,沉固安远也有自我安慰。 毕竟,他是真没招了。 急促的脚步声倏忽逼近,沉固安远和段子殷都不约看向声音的方向,谁会来这偏僻的地方? “总算找到你了!原来在这儿呢!”原是周渤满面春风,兴冲冲的跑来了。 沉固安远连忙站起来迎接,“周大哥,怎么了?今日这么高兴?” 周渤嘿嘿笑了两声,神神秘秘的凑到沉固安远的耳边,“有件大喜事,走,我们借一步说话~” 沉固安远回头瞥了段子殷一眼,借一步说话?显然是暗指不能让段子殷听见,这事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晓的吗? 不过,周渤是个喜乐都在面上的主,大抵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也为了不让段子殷惹上什么麻烦,沉固安远只是同段子殷做了个口型,“我去去就来。” 段子殷也没什么表示,毕竟周渤这人他们都很清楚,掀不起大风大浪。 就这样,周渤领着沉固安远足足走出两条宫道才停了下来,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难掩欣喜,“你能回东坊来了!” “啊?”沉固安远皱眉耸鼻,错愕得合不拢嘴,既困惑又迷茫,回东坊?是自己听错了么?还是周渤搞错了? 周渤还当他是被喜事冲昏了头,人都不清明了,还解释了起来。 “你先前不是因为得罪了皇子,被调到西角那边去了么!那不避风雨的破烂地,怎么比得上我们东坊!” 周渤见沉固安远还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干脆拽住了他的胳膊往前走,“嗨呀,沉兄弟,快同我去见案大人!” 第48章 第四十五章 挟持 “去见案大人?”案裘?这跟案裘又有什么关系? “这可是案大人看你在入宫这么久了,费了好大功夫给你弄回来的!” 沉固安远嘴上应和,“啊...真的吗...那太好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案裘?案裘凭什么能把自己弄回东坊? 要知道,“明晦轩”可是段子殷安排的。若真要重新调回东坊,必得通过上头之人的批准。 段子殷身后是段家柳家雍王党,以及浔阳公主太子党,哪个敢同时驳了这两派的面子? 谁还能在段子殷不知情的情况下,随意违背他呢?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不...也不是个全无可能,如果是比雍王党和太子党都要势大之人呢? 沉固安远的眸中透出点点震悚,全天下只有一个这样的人——当朝天子。 难不成案裘是天子的人? 周渤也赶忙扶住了沉固安远,“知道你高兴,可也别把这身摔脏了见他,免得让他觉着你对他不敬。” “待会儿你见着他,记得多说点好话。” 沉固安远心如雷鼓,“是...”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二人刚踏进“苦行居”,沉固安远瞬间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今日,众人皆醒,案裘稳坐正中,显然是来者不善。 唯独周渤还跟献宝似的上前行礼,“案大人,沉固安远我带来了~” 案裘点了点头,瞥过两侧,“啪啪”两声清脆拍了拍掌。 顷刻,从两侧涌上人来,将沉固安远牢牢架住。 沉固安远自知人多势众,此时挣扎已无意,干脆保留力气,等着见招拆招。 周渤站在一旁目睹这些,登时变了脸色,惶恐不已,“案大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来人啊。” 从角落里窜上来个面相精明的小宦官,案裘挥手示意他上前,“你说说,是他么?” 小宦官端详了沉固安远一阵,“正是他。前些日子我路过西角,碰巧撞见这人进屋,您猜怎么着?” “外头瞧着破烂,里头竟然别有洞天!破院里头还有两扇门,那两扇门里,竟然是数不尽的奇珍异宝!” “定是从您这儿摸了去了!要么就是偷宫里的!” 沉固安远佯装镇定,从这人的话来看,大抵确实是看见了,不过他也夸大了,光凭一扇门,怎么能窥见全貌。 好消息是:可以确定案裘不是天子的人,只不过是案裘打了个幌子蒙骗周渤,利用了周渤的愚蠢。 再反推了自己对周渤这种蠢人的不设防,将自己哄骗过来罢了。 还有一点,估计连案裘自己都不确定,否则就该直奔“明晦轩”而不是费尽心思来旁敲侧击了。 旁人适时开口,“沉大人,若你愿意将那些东西交还回来,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无事发生。” 且不说“苦行居”究竟有没有少东西,摆明就是拿这个当噱头,奔着问沉固安远要钱来的。 沉固安远面上泰然自若,率先对小宦官发问,“你确定你看见了?” “我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只有你一个人么?” “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了?”此言一出,周围人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不少人开始视线从沉固安远身上转移至小宦官身上。 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那也可以是胡乱诬陷么。 小宦官也意识到了,忙跪地磕了个响头,“我敢对天发誓,若有虚言,不得好死!” 沉固安远从容不迫,“案大人,此人绝对是胡编乱造,我知道我空口无凭,还请大人,同我一齐前去核查,还我个清白。” 不退反进,打的就是众人的不确定。 当然,沉固安远可以强硬的质疑众人,但是,得看是在哪儿吧?“苦行居”位置偏僻,眼下又寡不敌众,真拼官爵,也压不过,最好是能软则软。 何况,强硬的态度,还有可能加剧众人对他的怀疑。 众人见他如此淡然,还主动提出一齐去核查,都开始动摇了。 饶是案裘,即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也难免会有些想法,但,案裘就是案裘,段然不会被这几句话唬住。 只是笑了笑,“既然沉大人有心,那我们便一起去看看,正好,少了什么东西,我也好帮你添置一二。” 苦行居这帮人也许是吃干饭的,但案裘这人虽然也不干正事,但不能说他没手腕。 这话说的多巧,把自己威逼扭曲成沉固安远有心。 也不说如果真错了,赔礼道歉这种话。 若是这么说,其一,赔礼道歉那是真打自己脸,声望还要不要了?其二,底下的人还愿不愿意为他卖命了? 他的说法明面上给了自己台阶,也给了沉固安远面子,因为他按的说法,前提是沉固安远地方的确没有什么奇珍异宝。 所以,如果真的没搜到什么奇珍异宝,他愿意“添置一二”,也可以理解成用钱来补偿。 沉固安远刻意不看案裘,对着架住自己的人,“我可以自己走。” 案裘自然接话,“还不快给沉大人松开。” 沉固安远解开了束缚,理了理衣摆,冲案裘行了个礼,“我来给案大人带路罢。” 案裘也微笑着回礼,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一派和气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人是什么莫逆之交呢。 案裘眼神示意先前制衡住沉固安远的几人紧跟在他的身后,显然,并没有完全对他放松警惕。 一行人在沉固安远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朝着西角出发。 踏出门的那一刻,沉固安远眸中闪过一丝窃喜,他知道,机会来了。 沉固安远又不是疯了,自然不可能真的带他们去“明晦轩”。 既然“苦行居”僻远无援,那离开“苦行居”不就行了么。 沉固安远专挑平日人多的地方走,头保持不动,边走,边用余光打量着四周,观察着四周是否有巡查之人经过。 太近了不行,案裘肯定会提防,太远了也不行,没人听得见。远远的,视线中出现了几个小宦官。 看准时机,就是现在! 案裘显然也注意到了,眼神不断在前面几人和沉固安远的胳膊上游移,示意先抓住沉固安远,以防万一。 几人得了示意,在沉固安远看不见的背面,探出手,正准备钳制住沉固安远。 与此同时,沉固安远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前脚掌落地,小腿发力,用力一蹬,双腿迸发出惊人的力气! 刺耳的“滋啦!”是沉固安远衣角被人攥住而后撕裂的声音。 沉固安远毫不迟疑,迅速拉开和身后几人的距离,同时大吼,“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 身后传来慌乱的斥责,“快抓住他!” 谎称走水可不是小事,一旦追查起来,沉固安远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既然敢这么做,沉固安远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首先,喊“救命”远不及“走水”威慑力大,机会只有一次,必须选择“走水”,沉固安远不能赌。 喊“走水”必会导致人群聚集,案裘等人再嚣张,也只敢在“苦行居”作威作福。 这可是皇宫!众目睽睽之下,想要直接把沉固安远抓走,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能否踩着天子的脸面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必会有两种可能,第一,引来管事的,沉固安远再趁机诉苦。 说都是这帮人为了搜刮财务,强迫自己带路搜自己的屋。 自己从未说过什么要带路去之类的话,一切都是他们合伙诬陷。 不得出此下策,喊走水了,吸引注意,要发要骂全凭处置。 管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段子殷这大佛坐镇,必然会帮忙遮掩“明晦轩”之事。 大不了各大几板子了事。 只要给沉固安远留够时间,等段子殷知晓此事,捅到浔阳公主那,再借力打力,敲打下这帮人,让这帮人不敢再盯着“明晦轩”便是。 至于第二种可能么... 果不其然,脚步声四起,不断有人喊着“走水了”朝着沉固安远的方向赶来。 案裘特地安排的那几个人也不是吃素的,频繁的摆臂加快,迅速拉进和沉固安远的距离。 风声中夹杂着身后虎狼般的喘息声。 人群渐渐汇聚的同时,沉固安远左肩猛地下坠,沉固安远心下一惊,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被赶上了。 有一就有二,其他人也赶了上来,纷纷卡住沉固安远的肩颈和胳膊,猛地往后一掀。 沉固安远视线混倒,身体整个向□□倒,重重跌倒在地。 而后赶上来的人径直捂住了他的嘴巴,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其他人纷纷在案裘的指挥下站在了前面,形成一堵“围墙”。 似是试图通过这种办法来掩盖他的存在。 别说,乌泱泱来了一大群人,可注意力都不在这些人身上,慌忙寻找着着火的源头,不少人真把这帮人当成也是前来救火的了。 沉固安远被死死碾在地上,口鼻都被赌住,只觉呼吸不畅,视线逐渐模糊。 倏忽,疾风掠影,如有神降。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案裘一行人被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啊——”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咔嚓”腕骨碎裂的声音,沉固安远似是好不容易爬回水里的鱼,大口吸气。 身上的束缚也被彻底解开。 来人只是扫视一圈,便精准的锁定了案裘,左手扣住他的脖颈,将其悬空。 寒气瘆人,右手扣住面具的边缘,径直碾碎,扭曲的“咯嘎”声下,面具四分五裂,缓缓脱落。 先是一双嗜血阴鸷的双眼,再是一张阴狠邪气的脸。 “哐当”水桶砸落在地,原本用来救火的水澎涌而出,恐惧瞬间席卷在了在场的所有人。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第49章 第四十六章 暴露 沉固安远预想的第二种可能,便是当下这种。 刚喘上口气,视线尚且混沌,顾不上起身,手脚并用,准确的扒住了段子殷的裤腿。 半个身体拖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别...别杀...” 案裘的脸逐渐变得青紫,双腿挣扎四蹬,纵使是理智告诉他,段子殷是不能惹的角色,求生欲也迫使他疯狂掰着段子殷的手。 段子殷一脚别开沉固安远。 看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段子殷是什么人?你个小小的官吏竟然敢指使他? 各个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火烧身。 只有沉固安远暗暗窃喜,只有他知道,段子殷虽然是踢开了他,但是,显然是刻意收着力道,并没有伤到他。 并且段子殷的确是因为这话生气了,以段子殷的气性来说,这也无可厚非... 眼看案裘的挣扎得越来越小,两眼直翻,段子殷终于将手里的人同破布般扔了出去。 砸倒一片,闷嚎声阵阵,不过好在案裘的面色由紫转红,好歹小命是保住了。 沉固安远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懈了下来。 管事的领着一大帮的侍从姗姗来迟,本是来救火,见到这幕也明白了个七八。 大抵又是这祖宗造的祸,也不敢多吱声,赶紧驱散了众人,将案裘一行人带了下去。 只留下沉段二人。 沉固安远好不容易爬了起来,眼瞧着横眉冷眼的段子殷,讪笑两声,尴尬的挠了挠鼻尖,“事出有因...” 沉固安远并不是怕,而是为了二人着想,毕竟“明晦轩”一事,沉段二人其实并不占理,要是出了人命,还是官员,百害而无一利。 当然,案裘也不占理,二人算是扯平了。 吓唬吓唬得了。 沉固安远将此事的龙去脉仔细同段子殷道了个明白。 段子殷虽然依旧有愠色,不过已然暖和了许多。 秋风萧瑟,沉固安远莫名打了个寒战,缄默半晌,悲极生乐,喃喃自语,“这下完蛋了...” 此事最终以沉固安远和案裘分别罚了半年的俸禄告终。 至于关于“明晦轩”,案裘十分自觉压了下来,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心里也是有杆秤的。 此事,明面上是告一段落了,可私下里呢? 沉固安远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短短几日,消息不胫而走。 这回可是这么多人都看见段子殷的脸了,总不能把看见此事的人都杀了吧? 更何况他们早散开了,自然把消息传出去了。 又不是同六皇子那次一样,靠着人不多,加上六皇子的威慑,再者段子殷也没露脸,倒也传不出来。 上至止语台,下至平日里来往宫道时唠嗑,“你们有人见过那个总带着面具的小官是谁吗!” “不过是个丑陋不堪的家伙,被特许佩戴面具,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呸!那是段子殷啊!” “段子殷?!” “诶...我怎么记着他不是总跟另一个小官在一块么?” “正是!你们知道他是谁么?” “好像叫什么...沉固安远...” 就这样,原本默默无闻的沉固安远在你来我往的交谈中,被人挖了个底朝天。 从名姓,到昭景几年中榜考上举人,再到与段子殷关于表妹的旧怨都被人挖了个干净。 就差连他生辰八字没被扒干净了。 三年都快过去了,好死不死,偏在这最后紧要关头...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都不用细想,沉固安远也猜到定会掀起流言蜚语。 成为舆论中心也就罢了,二人的关系必会传到峯督耳朵里,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下更别想让他改观了。 沉固安远当然知道不是段子殷的错,只是太倒霉了,谁叫那个小宦官就这么巧合发现了“明晦轩”的秘密? 还正好是案裘的眼线。 事已至此,也罢,沉固安远只好苦中作乐,宽慰自己,没死在案裘手上已是上上签了。 话虽这么说,沉固安远干脆告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明晦轩”,压根不敢面对幽幽众口。 “叩叩”两声。 沉固安远正心里发虚,大喊了声,“谁啊!”壮胆。谁莫名其妙跑来这犄角旮旯,敲“明晦轩”的门?又整什么幺蛾子? “沉大人,浔阳公主命在下召您去浔阳宫。” 遭了...该不是要亲自问责吧...下意识憋着嘴,一脸生无可恋看向段子殷。 段子殷捏住沉固安远鼓囊囊的脸颊,“你怕什么?我同你一齐去,总之都是我干的,反正姐姐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沉固安远立马正色,差点蹦起来,“怎么能这么说?这祸当然是我闯的!” 门外的侍从适时又“叩叩”敲了两下门,打断了二人,“沉大人,公主吩咐了,段公子不能跟着。” ... 见势,段子殷往门口狠狠剜了一眼,“姐姐说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么?我偏跟着又如何?” 门外的侍从再次开口,“沉大人,浔阳公主说了,即便是段公子跟去了,也会被拦在外面的。” 沉固安远登时哑口...浔阳公主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饶是如此,沉固安远还定神宽慰不悦至极的段子殷,“大不了出宫去,死不了的。” 不过这下躲无可躲,只能独自硬着头皮上了。 “陛下,人到了。” 沉固安远还未进门,就已起势拱手弓腰,准备好好彰显自己的悔意,声音更是带了丝悲切,“卑职拜见浔阳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 “是...”沉固安远缓缓抬起头,正思索着待会如何应对浔阳公主的问责,两道熟悉的身影蓦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大哥二哥?” 只见沉恪和沉戟戈二人庄重无比的穿戴齐整,不像是来进见,倒像是来祭祖的。 当然,不可能是祭祖,那穿戴这么隆重是干嘛呢? 沉固安远迅速想到:定是流言蜚语传入了二人耳朵里,来兴师问罪了。 “都是我的错。” “殿下,您可要为我们家安远做主啊!” 沉固安远和沉戟戈同时开口,而后同对方对视。沉戟戈两只眼几乎能喷出火来,灼得沉固安远直发怵,不觉退了半步。 沉恪见状,不动声色的拽了拽正在气头上的沉戟戈,转而面向浔阳公主,“殿下,您也看见了。” “臣弟被欺辱至此,尚且良善,将罪责揽于己身。而段公子却从不收敛,从前的事您也知晓。” “如今竟然置您的脸面于不顾,堂而皇之折辱您的座下臣。还请殿下明察秋毫!” 沉恪后半段不说为弟弟讨公道,故意扯上浔阳公主的脸面。 也不说沉固安远,偏说“您的座下臣”,摆明了要用沉固安远在浔阳公主手下任职一事将浔阳公主架起,让她不得不处理。 沉固安远张嘴正欲反驳,却越听越不对劲,什么欺辱? 即便是他和段子殷厮混,也不至于到折辱浔阳公主的程度吧?段子殷再顽劣,凭他的身份,也不至于被人如此贬低啊。 何况大哥说话向来是滴水不漏,今日这话怎么这么让人听不明白,“兄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沉戟戈这暴脾气忍不住冲上前,“这三年来!你吃了多少苦?!被姓段那小子又踢又打...” 沉恪皱眉打断了他,“住口!” 沉固安远被这番暴论惊得直瞪眼,“且慢!”这都什么和什么? 兄弟三人轮番上阵,跟嘴皮子打架似的。 先前一言不发的浔阳公主忽的抿唇浅笑,“这就是我召你来的原因了,因为,其中有误会。” 天空飞过一行乌鸦,“嘎嘎嘎——” 也就是段子殷暴露之事半日后。 止语台一改往日的泾渭分明,不论职位身份皆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当时那个段子殷踢开了那个小官,还说那小官是他的狗呢!” “什么?段子殷把沉固安远踢成狗了?” “你们说那戴面具的人是段子殷?嗨呀~我经常看见他对他身边那个小官拳打脚踢!那个叫沉固安远的真惨啊!” “真的啊?” “我也见过!走在路上,段子殷忽然大力拍那个叫沉固安远的背,定是威胁他了!” “段子殷抢了沉固安远表妹这事你们知道么?” “还有这种事?!” “三年前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不止!他们后来还在百花楼抢同一个女人呢!” “那这是陈年旧怨了?” “天呐,发生在沉固安远身上的事情也太惨绝人寰了吧!段子殷横刀夺爱不说,进宫了还要追着欺负!” “这段子殷太可恶了!” 众人正骂得起劲,一边倒的同情沉固安远。 一个小官踌躇开口,“我怎么感觉不是那回事呢...段子殷不像是讨厌沉固安远吧,倒像是...偏爱他?还有你们说的打人...会不会是打情骂俏呢?” 这话遭到了众人的一致讨伐,“怎么可能啊!” “嘿~你说这话我就得给你好好掰扯掰扯了。段子殷纨绔混账,沉固安远少年高中,天上的燕子怎么可能跟地上的蛇在一起呢?” “退一万步,段子殷他爹可是雍王党的,沉家跟浔阳公主更亲近。这二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关系啊!”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于是,事情便朝着沉固安远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口口相传,越传越夸张,什么段子殷往沉固安远饭里吐口水,什么其实沉固安远衣服遮住的地方全是段子殷打的伤痕。 总之,无一例外,都是段子殷对沉固安远各种“折磨”。 究其根本,也很简单,世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第50章 第四十七章 曲解 约莫半个时辰,沉家三兄弟,神色各异,出了浔阳宫。 沉固安远算是在浔阳公主的帮衬下,糊弄了过去。 无非是浔阳公主说了两句,大意便是她和段子殷情同姐弟,往来频繁,故让沉段二人亲近了些。 这些宫人没大没小的,又瞎传,闹出了乌龙。 沉固安远和沉恪都悻悻远眺、默不作声,唯有杵在二人中间的沉戟戈满脸郁结,再次询问。 “安远,你老实跟二哥说,你跟他真的私交甚好?真的不是那姓段的小子威胁你这么说的么?” 沉固安远再次尴尬的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二哥...我身上什么伤都没有,他真的没有威胁我。” 沉戟戈将信将疑,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浔阳公主对姓段那小子真的不是装装样子么?” 沉固安远慌忙比了个“嘘”的手势,下意识四处探看,确认没有旁人听见,“真的不是...” 沉恪面上不动声色,实则不停摆弄着官帽,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装作很忙的样子。 轻咳了两声,“好了,别问了,快走罢,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言罢,加快了速度,刻意想要甩开沉固安远。 沉戟戈虽不解,但也老实闭上了嘴快步跟上。 沉固安远下意识探出手,欲言又止,眼看二位哥哥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大哥二哥!你们走反了...” 沉恪停住了脚步,默默调转了方向。 “咳咳...”三兄弟不约而同看向三个方向,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若按照沉恪以往的秉性,知晓此事。 大抵会颇有微词,但只要有浔阳公主这层关系在,并不会责怪沉固安远与段子殷私交。而是会责怪沉固安远未将此事与他全盘托出。 今日的狼狈举止还是因为其没有理清原委就贸然向浔阳公主发难,他自诩是个明白人,自然也觉得羞耻... 说白了,还是关心则乱。 而后便是各回各“家”。 绵云万里,清凉秋风拂面,沉固安远起初还端着,和二位哥哥渐远后,他不由长舒口气,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有道是:福祸相依。 从浔阳公主态度也不难见得,浔阳公主并不介怀案裘一事,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还因此解决了二位哥哥在关于段子殷同自己关系问题上的大患。 往后,沉固安远和段子殷也不必再遮遮掩掩,怎么不算因祸得福呢? 至于那些关于二人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荒唐之论,沉固安远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归心似箭,恨不得长出翅膀,迫不及待回到“明晦轩”。 将那些几近疯狂的流言尽数转述给段子殷,几度因着内容太过荒唐,哽噎,难以出口。 荒唐之余,更多了几分滑稽。 段子殷听到一半,狂笑不止,探出手,狂拍沉固安远的背,引得沉固安远说话都断断续续。 由此沉固安远又想起传闻中,旁人将此行为误解成欺凌,忍俊不禁,也跟着嬉笑喧闹。 笑归笑,闹归闹,要去面对众人那就是两回事了。所以,沉固安远还是选择告病不出,省得见人。 就这么耗到三年之约,该来的还是来了。 沉固安远将这三年来的记录整理成册,一并收拢,双手相捧,准备呈与浔阳公主。 照例同浔阳宫人支会,却被拦下了,“沉大人,敬贵妃娘娘正在里头同公主殿下议事呢,还请大人稍等,我前去通报。” 沉固安远忙应下。 敬贵妃?浔阳公主的生母。 说来真是怪,浔阳公主、三皇子、六皇子都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浔阳公主能力超群,属佼佼者,六皇子凶残无道。三皇子也是个... 不过也有可能浔阳公主只是个例外,毕竟敬贵妃对无恶不作的六皇子溺爱至极,甚至不惜在浔阳公主面前撒泼也要保全他。 连带着让沉固安远对敬贵妃的印象都极差。 宫人打断了沉固安远的思绪,“沉大人,请进。”显然,敬贵妃和浔阳公主的商议已经结束了。 沉固安远顺势整了整手中的册子,往里走去。 正巧撞见迎面走来的敬贵妃,气势汹汹,一副吃了炮仗,憋了满肚子火的愤懑模样。 虽不知其何事恼怒,最好还是小心些,引火烧身就不好了。 沉固安远正垂首欲侧身而相避,却被敬贵妃厉声喝住,“站住,你是谁家的?” 沉固安远心道倒霉,面上毕恭毕敬,躬身行礼,“回娘娘,禹州沉家。” 敬贵妃登时变了脸色,若说方才她不过是因着不满而迁怒沉固安远,此刻就是两眼淬了毒,多了几分怨恨。 “哦。”短促还带了些许讥讽之意。 “你兄长叫沉恪对吧?” 沉固安远对这没来由的怨恨感到莫名其妙,也对敬贵妃对兄长不敬的口吻不满,同时也隐隐有些不安,“正是...” “你同你那兄长一样,心术不正,别以为多往浔阳宫跑几趟,就能让浔阳公主高看你们两眼!告诉你,痴人说梦!” 此言既出,沉固安远惊愕之余,立马跪了下来,俯身叩拜,高声回应,“微臣绝无此意!臣的兄长也决计不会有此意!” 自己也就罢了,这还是沉固安远第一次跟敬贵妃打照面,显然是她无故牵扯。 可兄长又干她什么事?往日也不曾听兄长提及敬贵妃啊,若没有浔阳公主,与敬贵妃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只是这顶“心术不正”的大帽子扣下来,那还了得? 沉固安远微微昂首,“想必是今日闷热,惹得贵妃娘娘不快了,还望贵妃娘娘宽恕!” 正是好凉秋,哪里是什么闷热呢?沉固安远这么说,当然是为了给敬贵妃个台阶下。 然而,敬贵妃是存心要让沉固安远难堪了,不仅不接茬,还怒目曲解,“你这是拐着弯说我老糊涂了?我告诉你...” “贵妃娘娘!” 几人的视线一同被声音吸引。 是浔阳公主,肉眼可见的愁容,步履不稳,显然是连靴履都没穿好就赶来了。 浔阳公主稍稍平息了因快步赶来的喘息,“贵妃娘娘请回罢,人是我召来的,不必苛责。” 敬贵妃怒不可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对他说了两句,你这也要跟我对着干么?” “我生了你!养了你!如今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么?” 转头继续对着沉固安远发难,“你在哪当差?我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这个位置就别坐了!” 她这意思,显然是打算动用权利,将沉固安远罢职了。 “娘娘!”浔阳公主陡然拔高了声音,眉头紧皱,呼吸急促,而后半倚着身边的侍女,放缓了语气,“当心祸从口出...” 这下敬贵妃也不横了,噙着泪,带着哭腔,伸出手,直哆嗦,“你是翅膀硬了,忘了我是怎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把你生下来...” “既然这样...我不如今日就撞死在这里!” 说着脖子一抻,就要往树上撞,浔阳公主哪能干看着,连忙来阻拦。其他宫人也纷纷上前阻拦。 霎时,场面乱成一团。你拉我扯,哭嚷阵阵。 沉固安远身为外男,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更何况,敬贵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这一出,就是为了让他难堪。 还是浔阳公主身边的侍女给沉固安远使眼色,“沉大人,快走罢...” 事已至此,沉固安远也只能闷声告退。 历经此插曲,沉固安远深感一句话太在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幸好没能得到峯督的认可,幸好没能达成三年之约。 原因很简单,这三年内,沉固安远在宫中不过闲职,若要在宫中掌握实权做事,能完全避敬贵妃吗? 显然不可能。 况且敬贵妃是因为兄长才如此针锋相对,就像一颗随时会炸开的毒疮,若是哪日不走运撞上了。 即便是有浔阳公主,横在人亲母女中间能讨到巧么?血浓于水,再怎么样沉固安远都不过是个外人。 沉固安远总不能指望着浔阳公主能为了他这个外人和敬贵妃翻脸罢? 成了敬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把人往坏了揣测,以敬贵妃那德行,万一暗地里使绊子呢? 真出事了,如何自证清白? 何况夹在二人中间,成为二人的嫌隙,人都是会变的,若哪天浔阳公主和敬贵妃关系融洽。 必定会因此对沉家不满,那不就倒霉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出宫好。 何况,现在沉固安远连“明晦轩”的门都没法出,别说升官,就是继续在宫中就职都难。 还有件事,沉固安远百思而不解。若说敬贵妃只是随意发泄,怎会将兄长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 一提到禹州沉家,她立马想到大哥沉恪...沉固安远总觉着其中有猫腻...嗯,还是等回家之后再同大哥打听罢。 次日,沉固安远再次前往浔阳宫,这回没了阻碍,顺利的将册子呈与浔阳公主。 还不等浔阳公主开口,沉固安远便开始背事先备好的说辞,“卑职自知低微,对公主殿下这三年的照拂深感...” 浔阳公主开口打断了沉固安远,“我提的两项条件,你不是都达成了么?怎么?你不愿意留在宫中?” 沉固安远怔了片刻,而后躬身,“殿下不必因为昨日贵妃娘娘之事介怀,对我网开一面。” 浔阳公主斟酌片刻,再次询问,“你真的你不愿意留任宫中?” “恕臣请辞。” 沉固安远背身离开浔阳宫。 第51章 第四十八章 离宫 浔阳公主矗立门前,目送着沉固安远离去,低声自语,“这孩子,好像误会了什么,峯督的确在我面前帮他说了好话呢...” 半月前,浔阳公主照例面见峯督,听其禀明书院之事,事已毕,峯督却踌躇着,没有立即离开。 见状,浔阳公主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询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峯督躬身行礼,言语试探,“卑职听说...有个叫沉固安远的...听说他近日闭门不出,是因着即将被革职。” 一听提到了沉固安远,浔阳公主坐直了上身,与其正视,想听他仔细说说。 峯督却以为浔阳公主是对此不满,忙垂首补充,“卑职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殿下贤德,若他只是因为得罪了权贵,而遭排挤,卑职以为不应革职于他,或许可以派人考量一二再做决定。” 浔阳公主垂眸思索片刻,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退下吧。” 显然,峯督是被外头的流言所惑,以为她要降罪于沉固安远,不过,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也算峯督主动帮沉固安远开解。 已是十分难得。 深究峯督,虽行事严苛,但并非不解情理之人。 沉段之事自然也传入他了耳朵里,听说沉固安远同时被苦行居众人和段子殷欺凌。 细究之下,也为沉固安远不平。 之前他以为沉固安远不过“苦行居”不入流之人,如今看来,是否被迫也未可知,先前草率问责,万一真是自己误会了呢? 思及此,难免动摇。 而后沉固安远足不出户,即将被革职的传闻甚嚣尘上,峯督先是出于严谨的态度,同曾经和沉固安远共居一室的祝其卿打听了一二。 得到是祝其卿漫不经心的两个字,“不坏。” 峯督心知,祝其卿向来不搭理任何人或事,既然祝其卿愿意回答,说明沉固安远再差,差不到哪儿去。 至此,峯督决定出言相助。 浔阳公主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回首探去,略显无奈的轻摇头,“你也听见了,是他自己要请辞的。” 段子殷大摇大摆跳下房梁,“我知道啊~他同我说了。”言语间蕴着些许的得意。 语锋一转,亲昵的挽住浔阳公主的胳膊,“好姐姐~必然也知晓他有些能耐罢~既如此,不留在宫中,去宫外不正好么?” 浔阳公主抬眸轻笑着,“你呀~”转面又稍稍敛笑,看向沉固安远离去的方向,“不过,我正有此意。” 收拾好行囊,真到了离开这天,沉固安远难免有些不舍,踱步“明晦轩”,抚着墙壁,念着往事。 初次到此,不安与惊喜,同段子殷蜷在软塌上相视而笑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更别说,此地,处处都是二人玩闹过的影子。 冬天里围着炭堆数火星,夏天比谁更招蚊子咬,诸多幼稚又欢闹之事历历在目。 段子殷站在门口,“怎么不走?” “只是...”明明是不舍,话到嘴边,沉固安远却总是难以启齿,羞怯总是会越过坦率。 况且,沉固安远还有些许的失落,同段子殷说明自己要离宫之时,他竟然无比淡然,也没有任何意见。 仿佛此事与他无关...好似...只有沉固安远一个人在乎这些日子,这么想着,沉固安远不由眉头微蹙,低眉顺眼,“...没什么。” 加快脚步,迈出大门,行至段子殷身畔。 段子殷定神端详沉固安远的飘忽的神色,忽的漾开笑容,陡然贴近,“难道~是舍不得?” 温热的气息匀匀敷面。 沉固安远被戳中了心思,面红耳赤,诺诺呓语,“不是...”眼睛四处乱瞟,不敢与其对视。 段子殷看破不说破,“哦~是么?” 笑意不改,背身潇洒大步,“不过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是个小地方,至于我们~”段子殷顿了顿,略微侧脸。 唇角勾起,秋意肆漾梨涡,“来日方长~往后还担心见的少么?快走罢。” 来日方长?段子殷这是什么意思? 沉固安远先是一怔,而后一扫先前的失落与眷恋,抿唇敛笑,快步跟上段子殷的步伐。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段子殷不会因为离宫就与他分别。 也是,对段子殷来说,好玩就行,哪里玩不是玩呢?重要的不是地方,而是人呀! 沉固安远心潮澎湃,高呼,“段子殷!等等我!”心中不禁暗暗开始期盼往后。 到此,沉固安远彻底离开了“明晦轩”,先后与小江湖、姜韫玉等人辞别,正式告别了这三年的悠闲。 回到沉府。 有个问题还悬而未决:大哥和敬贵妃究竟有什么牵扯。 虽说是一家人,可贸然发问,也不太合礼数显得不敬,若大哥决心要隐瞒此事,问了也得不到解答。 于是,沉固安远想了个法子,专门趁大哥贴身侍从落单时,前去打探,“你可曾见过敬贵妃娘娘么?” 侍从神色泰然,镇定回答,“贵妃娘娘久居深宫,我怎么可能见过呢?” “哦”沉固安远面上不疑有他,点点头,又出言叮嘱,“对了,此事你可千万别同我大哥说。” “小少爷放心好了,此等小事,我必不会叨扰爷。” 做完这一切,沉固安远安然离开。 沉固安远前脚走,侍从后脚就马不停蹄,赶去给沉恪通报了。 沉固安远知道吗?他当然知道,不管侍从对此事知情还是不知情,说不说实话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旦听到侍从刻意强调不要告诉沉恪。 作为沉恪的侍从,效忠的自然是沉恪,也就必然会将此事告知沉恪。 沉固安远要的就是这个。 将说与不说的权利十分体面的交与沉恪手中。 如果大哥觉得这事能说,自然会来找沉固安远说个明白,不能说,双方也都不至于太尴尬。 次日,沉恪特地屏退下人,唤沉固安远单独议事。 二人相面而坐,沉恪倒了一杯茶,推至沉固安远跟前,“听说,宫中的职务,是你主动请辞的。” 沉固安远双手拢着茶杯,“是。” 沉恪顿了顿,直言相问,“是敬贵妃威胁你了么?” 沉固安远的手不觉一颤,杯中漾起阵阵波纹,倒影出他低垂的眼眸,“威胁...倒也谈不上...” “只是不知为何,她似乎对我很是不满。” 沉恪缄默半晌,“离宫也好,省的被她盯上...敬贵妃,现在私下里拉拢浔阳公主底下的人,试图支持六皇子上位。” “更是数次以重金相诱,想要我为其所用。” 这话犹如一记重拳,砸在沉固安远脑门上。 “这...”沉固安远素来知道敬贵妃是个拎不清的主,可也没想过竟然这么拎不清。 母亲竟然和自己的亲生女儿离心?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想扶亲儿子上位,可是,也该看看情况罢? 若她自己有本事,能跟雍王的生母小柳后斗一斗,那也不说了,但现下几乎是浔阳公主一个人撑起了太子党。 况且,不论立长立嫡立贤,都轮不到六皇子这么个彻头彻尾的残暴无能之徒啊。 看来敬贵妃之所以那么气愤,是因为沉恪这儿碰了一鼻子灰,正好又在浔阳公主那受了气,逮着沉固安远泄火了。 “浔阳公主不知情么?” 沉恪摇了摇头,“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罢。不过,我们最好还是装作不知情,省的引火烧身。” 沉固安远深以为意,毕竟亲母女再怎么样都是一家人。这事,总会有不嫌麻烦的捅出来,但不能是沉家。 除非浔阳公主能下狠心把她亲娘给除了,就浔阳公主现在的表现来看,大抵是不可能的。 总之,人心隔肚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的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无事坐亭前,秋意浓,惆亦浓。 自打离开宫,沉固安远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段子殷,只能每日默默祈祷,段子殷能突然出现。 偶尔也会在旁人眼中跟鬼上身了似的,四处张望,口里振振有词,“段子殷?段子殷?” 不过段子殷没等到,倒是等来了路过的家仆,殷勤上前,“小少爷?是在喊我么?” 沉固安远半句话噎在喉咙里,由喜转为窘迫,“呃...呵呵呵,没事,我就是...嗓子不舒服。” 说着,沉固安远还装模作样的卡着脖颈咳了两声。 好歹是糊弄了过去。 消停不过片刻,家仆踏着兴冲冲的步子又赶了来,“小少爷!宫里来人了!让您出去迎好事呢!” 好事?什么好事? 沉固安远不敢耽搁,快步赶去。 来人趾高气扬,端架作势,“请~禹州沉家,沉固安远~赴乾州,任乾州知县,择日启程~” 正巧大哥二哥不在家,其他人都埋头听令,唯有沉固安远高高昂首,目不转睛,盯着来人。 二人四目相对,只见来人双眉上挑,理直气壮做了个口型,“还不快听令”。 沉固安远唇角不觉上勾,这般狂傲,除了段子殷,还能有谁? “还不快谢恩!” 沉固安远跟着拿腔作势,“是~卑职谢恩。” 的确该谢,毕竟知县除了指名贬谪,其他的,若上头没有关系,究竟去哪儿任职,得去吏部抽签。 抽签可就全凭运气了,运气好,就是江南周围,都城周围。 运气不好嘛,近至漳州,湿热瘴气,许多官吏赴任不到三月便病死了,剩下来的还得应付倭寇。 远至镇西,冬冷夏热,人烟稀少,时有蛮夷流窜,没些身手,头都拴在裤腰子上,随时能被蛮夷摘去。 乾州可是好地方,虽不及江南富庶,也算太平之地。 第52章 第四十九章 赴任 相较于三年前浔阳公主召沉固安远入宫为官时,沉固安远怀疑段子殷推波助澜的不安和惶恐。 现在的沉固安远十分坦然,大有种,既然落在我头上,就该是我的。 这种变化,既出于他对段子殷的信任,也出于他对自己的底气。 再者,流程也没问题,先是九品闲职,再是七品实权知县,接着便是考察政绩。 若治理有方、政绩斐然、民生安定,必会调至都城附近,或者江南富庶之地。 虽然官职不一定变化,但是不同的地方,知县所实际掌握的权利不同,迁地,相当于变相升官了。 二位哥哥特地找人给算了个良辰吉日,定下了出发的日子,趁着秋高气爽出发。 沉戟戈红了眼眶,托着沉甸甸的包袱递给沉固安远,“这一去又是一年半载,记得多捎点信回家。” 沉恪则是叮嘱,“强龙难压地头蛇。你切记,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可不做也不要出错。更莫要出头。” 沉固安远接过包袱,垂眸颔首,也难免被这离愁所染。 当然,二位哥哥并不知道,关切目送沉固安远上马车时,早有一人在马车里等候。 段子殷,化名武名仕,赴任乾州县丞,此去,二人亦同行。 沉固安远特地掀开一角帘子,不断调整身体,遮挡住外头的视线,堪堪挤入马车中。 段子殷闭目侧身倚在窗前,秋风撩着青丝直往沉固安远面上飘,闻人声,“真是磨磨唧唧的。” 说来好笑,一帘之隔,沉固安远前一秒还沉浸在离家的悲伤之中,后一秒,见到段子殷,又让窃喜占据心头。 想到能和段子殷一起,好像便没那么伤感了。 沉戟戈要是知道自家弟弟竟然比唱戏的还会变脸,定会气得入土,再从棺材里被气活,俗称:死去活来。 此行半月,眼看横过乾州的界碑,即将抵达府衙,沉固安远胸腹隐隐发烫,双手撑在车马椅上,抬起身往窗外探。 颇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能施展身手的激动。 据说,乾州有3万百姓,待他赴任,可就成为这3万百姓的父母官,不比宫中的虚职。 上到收取赋税、审理断案,下到协调邻里,总之,手里扎扎实实捏着实权呢,能不激动么? 段子殷盯着沉固安远不断晃悠的胳膊,“你吃耗子药了?怎么哆哆嗦嗦的?” 不等沉固安远回话,马车先停了,前头传来殷切的问候,“在下石敬,是府衙的胥吏,敢问里头的是沉大人么?” 一听到“胥吏”,沉固安远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某种程度上,胥吏甚至比他这个知县还要管用。 宫中有六部:吏部、刑部、礼部、户部、兵部、工部;府衙就有六房:吏房、刑房、礼房、户房、兵房、工房。 管辖的内容也大致相同。 所谓胥吏,便是六房的主事,类似于宫中六部的尚书,可以说。 沉固安远作为知县管辖胥吏类似于皇帝管辖六部尚书。 沉固安远只要负责发号施令,具体事情,都会交由胥吏来做,不过,胥吏并不是官,并不会受朝廷的影响更替。 沉固安远探出头,登时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只见乌泱泱一帮人站成两道,各个穿戴红火,喜气洋洋,夹道相迎。 沉固安远双眼发昏,面前人影重叠,晕人的老毛病又要犯,一咬牙一狠心! 他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知县了! 这点威严可不能落! 默默伸出手,死死扣住窗檐,视线总算恢复了清明。 再看那石敬,面上瞧着普通,可腰间羊脂玉带镶嵌的和田羊脂玉,温润无暇,日光下泛着隐隐的柔光。 要说,沉固安远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寻常物件已入不了他的眼,可这玩意。 别说百姓了,就是正儿八经的知县,靠着俸禄,熬个几年,想买下来也绝非易事。 这石敬,前来迎接新官竟然敢逾矩佩戴如此昂贵之物,往好了想,是重视沉固安远。 若往坏了想么...这是来示威来了。沉固安远尚未就任,便已对石敬多了几分不喜和提防。 边命人递上任职文书,边估摸着在场的人数,府衙撑死了也就200人,面前恐怕800不止了。 不禁询问,“府上这么多人?” 石敬一听这话,霎时来了精神,胳膊抖三抖,“回沉大人,不止府上的。” 报菜名似的,介绍起众人的来历,“这边邓老爷特意命人前来给您接风洗尘的,这边是临相公派来的,这边是王员外...” 哦~沉固安远即刻顿悟,原来是这些个乡绅,提前来打招呼了。 邓老爷的人最多,介绍最齐全,越往后报的人越少,介绍越敷衍,说明什么? 说明这些人的地位就是按照顺序从高到低,讲白了,邓老爷这帮人就是这儿的土皇帝。 沉固安远嘴上也客客气气的,“还真是有劳他们了。” 石敬笑得开怀,连连称是。 话锋一转,“不过,往后不必兴师动众的,上头若是怪罪我下来,说我苛待百姓,我也不好交代,你说呢?” 石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后笑眯眯颔首,“是!大人说的是!” 沉固安远放下帘子,示意往前。 不知谁先点燃了爆竹,其他人不明所以,但也纷纷跟着点燃,霎时,“噼里啪啦”炸得爆震天响,炸得耳朵生疼。 烟雾弥漫,白雾悄然从缝隙中钻进来。 腥烈刺鼻的火药味蔓延。 沉固安远下意识捂住了段子殷的耳朵,待回过神时,恍然发现自己好似没入水中,耳畔隐隐闷响,温热蔓延。 二人对视片刻,不觉而笑,原来,沉段二人同时都选择了给对方捂住耳朵。 爆竹声历久未绝,直至马车行至府衙前,二人相继下车,白雾团团,仍未消散,辨不出方向。 白雾中,快步走出个掺着白胡子的老者,躬身相迎,“沉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辛苦了。” 沉固安远一见这人头上的乌纱帽,就知道是这儿的旧知县,亦躬身相敬,“李大人可是我的长辈,何必向小辈行礼。” 虽说只是客套两句,但也能让人听着舒服,李旧官喜笑颜开,气氛也随之更加融洽。 李旧官继而转向沉固安远身后的段子殷,“这位...便是武大人罢。” 沉固安远断定段子殷不屑理会。 抢先一步,跨步挡住李旧官的视线,恳切真意,“正是,他水土不服,这些日子身体不适,还请李大人见谅。” 李旧官又不是来找茬的,自然也不会追究,二人客套两句,一齐朝里走去。 李旧官命人将沉段二人的东西安置,还顾及段子殷水土不服,让其先安顿了下来。 虽然这不过沉固安远找的借口,也不得不说,李旧官做事还是挺周全的。 照例,下一步,就该是新旧知县交替,交接账簿,核对仓库了。 然而,这李旧官仿佛忘了这事一般,径直取来了官印和交接册,在六房胥吏的见证下,示意沉固安远在交接册上盖手印。 沉固安远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隐忍不发,还指望着李旧官最好是自己提出来。 眼看朱红的印泥捧到跟前,沉固安远扫了眼在场的众人,竟然皆翘首以盼,没有一人有提出异议的打算。 沉固安远垂下眼眸,盯着面前的印泥,心沉了沉。 一人、两人不提,可能是忘了,可在场这么多人都不提,最坏的可能便是,所有人沆瀣一气。 希望不是他所料想的那样。 沉固安远指尖轻触粘稠印泥,忽的,扮作恍然的模样,揉搓着指尖红得滴血的印泥,目光灼灼。 “诶?李大人,我怎么记得?交接应当核对账目啊?” 李旧官显然没料到沉固安远会突然发难,面上有些挂不住,眼睛直往石敬的方向瞟,“这...” 石敬也瞥了眼李旧官,似是安抚,面上带笑,上前回应,“沉大人是要看什么账目?” 这俩人的小动作当然被沉固安远尽收眼底,视线停留在石敬身上,看来比起李旧官,石敬更像是手握实权的官呢。 “应当...要核对所有的账目罢...万一有什么差错,要担责,我一不清二不楚,也冤枉,你说呢?” 石敬面不改色,恭敬无比,“沉大人说的极是!” 话音骤缓,“不过账目繁多,有仓储、工料、徭役、俸禄、赋税...这些都是单独的账目,敢问沉大人,要从哪个看起呢?” 沉固安远心中隐隐不快,感情在这儿等着他呢?人都是怕麻烦的,这一长串报下来,还没看呢,先心烦了。 还没完,石敬缓步上前,“沉大人,我知道这些东西麻烦,我们家世代在乾州任胥吏,这些账目,我们是烂熟于心。” “也心疼您劳累,若您能放心得下我们,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定不会让您出半点差错。” 话毕,石敬已行至沉固安远跟前,接过了旁人手中的印泥,虽是卑躬屈膝,却没有半分怯弱,再次呈上印泥。 先拿出棍棒吓唬,再递上甜枣,甜枣中还掺杂着扎人的细刺,最后再威逼利诱沉固安远咽下去。 沉固安远再次扫视众人,仍旧没有任何人有出来阻止的打算,心登时凉了半截,只怕正如他所料。 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是干净的。 沉固安远并不接话,故意忽视石敬这番陈词,“那就先看仓储账目罢。” 石敬立刻换了副嘴脸,满脸痛心,“沉大人,实不相瞒,着实不巧,赋税账目前几日让老鼠给啃了,我们也很无奈。” 说着还命人取来啃的七零八落,压根不成形的“账目”。 沉固安远太阳穴直跳,明知是石敬动了手脚,偏又没有证据,总不能空口白牙断他的罪,那不成诬陷了? 若强行要治他看守不利之罪,只怕是要给在场这帮人由头来寻自己的差错了。 何况石敬“世代”为胥吏,自己刚上任,太过强硬,也讨不到好,只得先咽下这口气,“工料呢?” “不巧,也被啃了。” “徭役呢?” “前几日发水,让水淹了。” 沉固安远简直要被气笑了,“那你说说,究竟什么账目还在?” 石敬双眸真诚得骇人,“俸禄和赋税的还在呢,要不沉大人过目?” 石敬能有这么好心?沉固安远总觉得其中有诈,当然,看总比不看好,“拿来吧。” 第53章 第五十章 受挫 一声令下,不出半刻,书吏捧着没过头顶的账目赶来了,往桌上一搁,桌子都得抖三抖。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再多,沉固安远也得硬着看下去,大不了就是多花点时间么。 随手抽出一本册子,翻开一页,沉固安远登时顿悟,怪不得石敬肯让自己看呢。 这上头写的字,沉固安远都认识,可拼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了,简直是在看有字天书。 什么“上田中田下田”,什么“火耗”。 所谓术业有专攻,石敬等人未必就比沉固安远聪明,可他们世代传承,只干这一件事,可不比沉固安远了解的多么。 即便是沉固安远想学,想彻底琢磨明白,时间可不等人,新任上位后,旧任最多在原职待3日。 沉固安远当然不可能在三日之内掌握这些复杂的东西,何况还要将这么多账目彻查。 他只觉胸口堵得慌,僵持半响,还是选择退让,悻悻放下账目,长呼一口浊气,“拿印泥来。” 独木难支,何况他初来乍到。 这一回,他不仅败了,而且还败得一塌糊涂。收好官印,灰溜溜的逃回了段子殷身边。 沉固安远还特地在门前深呼吸好几回,确定心情平复了些,这才扮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进屋找段子殷。 然而沉固安远的变化逃不过段子殷的眼睛,毕竟刚出去还兴致冲冲的,回来就像霜打过的茄子,还得强行扶起来。 段子殷从榻上跃起,贴在沉固安远脸上,仔细打量,“怎么这副模样?谁给你甩脸看了?是那个姓李的?” 沉固安远下意识别过脸,撇着嘴,眼珠直往顶上看,“没有...”一是觉着丢脸,二是担心段子殷和这帮人起冲突,讨不着好。 只是一开口,委屈就止不住往外泄。 段子殷自然不信,双手附在沉固安远头两侧,将脸掰了回来,双目如炬,“你要逼我亲自去打听么?” 今日之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沉固安远即便想瞒,也瞒不住,只得退让,“你先答应我,别动手。” “嗯哼。” 沉固安远边偷瞄着段子殷的神色,便将今日之事尽数同段子殷说明。 眼看段子殷眉眼染上怒色,沉固安远急忙补充,“没了他们也不行!你想想看,光是一个赋税,就足够多足够乱。” “若加上别的,别说我现在不会看,就是会,让我一个人干那得不眠不休,岂不自伤?” “何况他们现在都是一伙的,你动一个人事小,若他们都闹起来,没人办事那可就糟了。” 段子殷甩开沉固安远阻拦的手,“谁说我要动手了?我是那么冲动的人么?先换掉他们,再处理不就是了么?” 沉固安远被这么一呵,也觉得自己太过以蠡测海,眼神清澈,虚心请教,“换掉?怎么换?” “这世上未必只有他们能算这些账么?既然有利益,必然就会有人学,去外头找其他人替代他们。” 别说,段子殷言之有理。于是,二人着手私下里打听。 还真打听到了,有个叫兴德的地方因为地处江南,商业繁盛,文化兴盛,加上宗族传承,因此专出四处游历,替人算账谋生的“师爷”。 人么,也不难找,只是要花些时间,但临了,沉固安远还是犹豫了,要知道。 换人可就不是单换石敬,是整个六房都得换。 每房3到5人,总共就有二十多人,这么多人背后的宗族又有不少人。 只怕石敬这些人会心存怨恨,更别说他们家世世代代在此,只怕跟那些个乡绅、宗族长辈关系十分密切。 若再联合起来,怂恿百姓起哄,那可就是小化大,自找麻烦了。 再说这些“师爷”,毕竟不是乾州人,石敬这帮人届时使些绊子,再说账目都让老鼠给啃了没留底。 那新来的人不了解情况,稍有差池,绝对一个屎盆子就扣下来,还是沉固安远担责。 谁叫别人任职的时候都没出事,就你出事? 再者,石敬这人有句话说的还真没错,石敬再怎么样都是跟沉固安远是一条船上的人。 沉固安远若出了事,他也跑不脱,因此,他必然不会让沉固安远就任时出什么意外。 思来想去,沉固安远一合计,“不如折中。” 段子殷来了兴趣,“你说说,怎么个折中法?” “不必换掉这帮人,只要吓唬吓唬,尤其是石敬,好好刹刹他的威风,敲山震虎。” 沉固安远贴近段子殷的耳畔,窃窃私语,“我们先...再...最后...这样...” 沉固安远颇为得意的询问,“你觉得怎么样?” 段子殷顿了顿,特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注视着沉固安远,“嗯~你可以出师了。” 二人鼻子皱起,弯起眉,不言而笑,俗话说,人在干坏事的时候都不嫌累,还会特别开心。 一出好戏,正式开场。 天蒙蒙亮,府衙门廊,“咚咚铛铛”响个不停,直接盖过了鸡鸣,闹得鸡犬不宁。 石敬笼着双反了边的靴履就赶了出来,边理着衣物,眉毛拧成麻花,俨然一副憋着火气的模样。 已有不少人同石敬一样被吵醒了,围站成一排,探头探脑的观望。 石敬更火大了,“这么早!你们在这儿吵什么呢!” 旁人一见石敬来了,忙贴耳相告,“石爷,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您瞧瞧,这第一把火居然想把我们给烧了!简直太没名堂了!” 其他人纷纷应和,“就是啊!石爷!这新来的官大人也太没道理了!您可得说两句!” 石敬心里咯噔一下,拨开人群,探向堂中。 不少背篓上刻着“兴德”二字,装着算盘笔墨等,披着褐色长褂,儒生扮相的男子来往府中,正搬运着物件。 传说中的“兴德”师爷,石敬当然知道,在他眼中,这妥妥是鸠占鹊巢来了! 一个新上任的知县,竟想砸了他的饭碗?当即怒喝,“都给我站住!你们哪儿来的!谁让你们来的!” 空气中陡然多了几分紧张,这些师爷不约停下,面面相觑。 石敬这话是明知故问了,没有沉固安远的应允,谁敢进府衙呢? 话音刚落,段子殷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双手环抱,昂首蔑视,“是我唤来的,有什么问题么?” 石敬立刻收起了凶狠的模样,痛心疾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们兢兢业业,祖上便在此扎根了,您倒是说说,我们是什么地方得罪您了?” 一句话,便把段子殷换人的缘由归咎到私怨上。 段子殷自然不惯着,冷笑一声,“呵?你们这帮连账目都看管不好,能让老鼠啃了的家伙,有什么理由该留着你们?” 蛇打七寸,账目被啃,这可是石敬自己说的,赖不了帐。 石敬自知有亏,迅速转移话题,又见独段子殷一人,“武大人,这是您的主意还是沉大人的主意?若单只您一个人的,恕我们不认。” 言语多了分凌厉。 一直躲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的沉固安远,此时跳了出来,故作困惑,“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剑拔弩张的?” 主打一个装蒜。 石敬自然知道沉段二人是一起来的,也推测其中有沉固安远的手笔。 可沉固安远明明应该站段子殷,却在这节骨眼上,装傻充愣,说明什么?说明这人还不想撕破脸皮。 石敬瞬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凄凄切切,“沉大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我们自然是不及您贤能,可是这么多年,下至寻常百姓,上至知府巡抚,对于我们的尽心尽力也是有目共睹啊。” 这话既是在捧沉固安远,也在暗示,他们的根基可不是轻易能动摇的。 沉固安远脑袋一歪,托着下颌,“嘶...石吏员说的的确在理...” 段子殷掏出早就准备好,先前被老鼠啃得乱七八糟的账目,往地上一扔,“尽心尽力?账目毁坏成这样,也叫尽心尽力?” 风一吹,七零八落的碎片迎风翻滚,颇有些呼应的意味。 沉固安远用足尖够了够纸屑,“嘶...武大人说的也...” 石敬连声叫屈,“沉大人!天灾我们也没辙啊...即便是换成这些人,也未必比我们做的好啊。” “何况,我们这么些年可没出过问题,不如让我们将功补过,账目受损了,才更需要我们呀。” “这些原先账目的确是没了,可我们都记在脑子里呢,光凭这帮人怎么琢磨得明白?” “若是因换了人,出了岔子,到时候还是得您担责啊...” 石敬这嘴巴皮子利索无比,噼里啪啦一通说下来,就是个木头,也得动摇了。 沉固安远犹豫片刻,“不如...让他们先试试看?” 石敬一口回绝,他心里门清,手中的权利一旦让出去,想再拿回来回来可就难了。 “沉大人,不成啊,您想想,是闯了事再补救,还是干脆把祸事的苗头掐灭更好呢?” 段子殷再次唱红脸,“石吏员,光凭你一张嘴?就断他们不行?他们可是宗族传承,熟通内外行道,还能手把手教沉大人经世致用。” 石敬声音陡然拔高,“武大人,你这可小觑我们了。” 转面看向沉固安远,“沉大人,我们在这儿这么多年,定然比这些外人熟悉门道啊!他们能干的,我们必然比他们干的更好啊!” 言罢快步行至沉固安远身侧,压低了声音,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私语,“沉大人,这帮人四处流窜,若出了事,两手一抹,一逃了之,您怎么逃呢?” “我们可是祖宗宗祠都在这儿,想逃也逃不了,您好便是我们好,我们跟您是一条心啊!” 石敬注视着沉固安远仍旧摇摆不定,决不出个所以然的模样,彻底急了。 第54章 第五十一章 痛快 “沉大人,我知道,您想查账目,可您也得体谅下我们呀。您有朝廷发的俸禄,我们是毛都没有,您大可以去查俸禄的账目!” “若不从中捞点油水,那真得去喝西北风了!”石敬情真意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算是掏心窝子了。 沉固安远低垂双眸,黠光流转,终于松口,“石吏员肯把我当自己人,我当然感动不已。” “不如...先这么着,一切照旧,若是再有什么差池,再...” 沉固安远故意不把话说死了,就是要给这帮人敲敲钟:你们若敢违背我,也是要被我赶下去的。 石敬一口应下,“当然没问题!沉大人您放一百个心!”不管做不做得到,肯定得先应下。 沉固安远也知道这些承诺做不了多少数,但也不追问,二人也都算给彼此留点退路。 见目的达到,沉固安远偷摸给段子殷递了个眼神,轻咳了两声,“武大人,我看呐,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段子殷还扮上瘾了,倒退两步,捂着胸口,一副怒火攻心的模样,“这...沉大人...” 他是玩欢了,沉固安远差点破功,赶紧用手捂着嘴角移开视线。 石敬率先上前,“怎么!沉大人的话您也要违背么?” 段子殷还在争,“他们可是不远辛劳来此...就让他们两手空空走么?不如让他们留下来先试试?” 沉固安远十分体贴,特地独独对着石敬补充,“对啊,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白跑一趟,岂会善罢甘休?” 言下之意:得给点钱吧? 俗话说,要让一个人接受一个条件,首先就该抛出一个更差的条件,有了对比,自然会觉得这个条件好了。 对于石敬来说,与其让这帮人留在这儿,随时有可能威胁他们的地位,当然是给点钱打发更好。 高兴都来不及,“大人您放心好了,他们需要多少银子,跟我支会一声便是。” “嘶~那这笔钱是...看石吏员?还是府衙呢?”沉固安远说这话,就是特地点石敬呢。 跟你支会?那你是自己掏腰包,还是偷摸掏从府上的公账? 石敬人精一个,当然懂沉固安远的隐喻,面上殷切,“自然是看我的...” 沉固安远绽开笑容,“那就麻烦石吏员破费了~”一扫先前的郁闷,只觉神清气爽。 “师爷”怎么来的,就怎么收拾东西被打发走了,一并走的还有“怨气”十足的段子殷。 说什么都气不过,要送“师爷”们一程。 沉固安远则是和石敬这旧吏站在一起,目送着他们,眼看时机到了,又开始两头吃,唱白脸,“诶~武大人也是一番好心,我还是去安慰安慰他罢...” 不顾石敬等人的劝阻,坚持追上前,俨然一副宅心仁厚的慈主模样。 沉段二人一前一后,同那些“师爷”走出许久,直到彻底出了乾州,确认无人跟踪,这才卸下了防备。 段子殷笑眯眯的掏出从石敬那诓来的银钱,“来来来~大家伙扮的不错,把身上东西都卸了,挨个来领工钱。” 这些人可是二人特地从别地儿找来的“托儿”,收钱办事,只要钱给的够,替你家哭丧都行。 更别说这些物件,更是沉固安远为了不露馅,特地打听了师爷的扮相,采买来的。 这些钱当然得从石敬身上讨。 别说,沉固安远狮子大开口要了200两,石敬忍痛,嘴上说着没这么多,拼拼凑凑的竟也给了。 不过谁知道他是真没钱,还是跟沉固安远打马虎眼呢? 送走这帮“托儿”,沉段二人对视一眼,噗嗤一声,沉固安远又忆起段子殷的夸张扮相,“你也扮的也太假了!” 段子殷不甘示弱,“你倒是本色当行,不知道的以为憨驴成精了。” “我那叫厚道仁义!”沉固安远在段子殷面前,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二人越说越来劲,乐得直不起腰,手肘撑在地上,仰着头,笑声穿透云霄,就差躺在地上乱滚了。 做戏做全套,二人一路吵嚷回府,引得六房吏员纷纷侧目,再以“砰”的重重关上房门结束。 瞬间破功,掩面闷声嬉笑,贴着房门,探听着外头窸窣的议论,眼看目的达到,轻轻击掌。 石敬那二百两还剩下不少,沉固安远自有用处。打完一巴掌,那不得给颗甜枣安抚么。 沉固安远先是单独唤来石敬。 一见石敬,沉固安远起身相迎,“石吏员,虽然按官职看,我在你之上,可若论年纪辈分,您可是我的长辈,我得敬您一声‘石爷’啊。” 给足了石敬面子。 石敬忙行礼,“诶,不敢不敢!沉大人别折煞我了,叫我‘石吏员’便是!” 给面子归给面子,也就是客套一下,不可能真喊‘石爷’。 沉固安远把石敬搀扶起来,“石吏员,您也知道,我初来乍到,许多事,还得倚靠您相助,尤其是...” 交接看不懂账目吃瘪令沉固安远痛定思痛,吃一堑长一智,这可是最重要的、关系根本的能力。 因此,现在不仅要和拉拢石敬,还得好好利用。 说着,沉固安远摸出沉甸甸的一锭银子塞入石敬手中。 石敬瞥过银钱,嘴上推辞,“沉大人您这是...使不得呀!”身体却半推半就的将银子收入了囊中。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何况若石敬面上不顺着沉固安远,再把那帮师爷找来,可就麻烦了。 经此一事,沉固安远算是在府衙内树立起了威望。 消息传开,大家有了个共识:新来的知县不是个好拿捏的主。沉固安远可没忘记自己的本职——获得政绩。 要想“政绩斐然”无非是二点:一、给上头多收税,证明你能力出众;二、轻徭薄赋,博得民心。 这两点看似简单,实则矛盾重重。 轻徭薄赋,必然导致税收减少,那这笔钱要怎么补上,并且还要超过之前税收呢? 只且有一条路,从乡绅下手,这也是最难的地方。 攘外必先安内,石敬面上看着恭敬,保不准底下耍什么手段,虎狼似的盯着沉固安远。 况且,从迎接之事便能看出,此人与乡绅们纠葛颇深。 若沉固安远贸然对乡绅们发难,反让石敬联合这帮人对付沉固安远,得不偿失。 当务之急是从六房物色人选,培养自己的心腹,利用心腹收集情报,掌握最关键的消息。 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若能及时通报,便能化被动为主动。 沉段二人左右开弓,不出三日,的确物色到了,沉固安远斩钉截铁,“我觉得那个叫李悟的,能担此任。” 段子殷闻言皱着眉,思索半晌,不解发问,“谁啊?有这号人吗?” 沉固安远喜不自胜,兴奋拊掌,“你瞧!这就是我要想的!” 李悟这人,平日里既可以说默默无闻,也可以说安分守己,无功但也无过,想来办事周全。 最重要一点,他是个外来户。 和以石敬等胥吏,以及乡绅都没有连带关系,可以说是六房中难得的出身“清白”。 沉固安远正是看上了这一点,若是让他做自己的内应,不用时刻提防他会背叛。 再者,他身为一个外来户,能进入府衙六房,就算是默默无闻,也必然有出众之处。 段子殷听后直摇头,“我觉得不成,当选刘启。” 沉固安远微微一怔,而后脖子前倾,神情愕然,“刘启?你说刘启?”他知道自己没听错,但他宁可听错了。 刘启和石敬同属户房,和石敬岂止是关系匪浅,二人的正妻可是姐妹,这二人若是串通,别说掌握消息,不让人拆骨吃了去都算好的。 刘启这人出身贫寒,出了名的不安生、爱耍滑头,打小偷鸡摸狗的没少干,甚至还干过算命。 但不知怎么,竟靠着卖簸箕,发了财,娶妻生子,又和乡绅们攀关系,投机取巧下,进了六房。 段子殷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担心,不过,刘启和石敬虽是连襟,二人却因划地界定之事积怨已久。” “何况一山不容二虎,只待个契机,便会迫不及待将对方撕扯殆尽。” 沉固安远犹豫不决,“可...” 他还是心存顾虑,两人毕竟是连襟,是一家人,真出了事,能不互相帮衬,反而帮着他这个外人么? 何况刘启是个左右逢源的主,万一他两头吃呢?与其选这么个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炸药包,不如稳妥选李悟。 段子殷否决此想法,坚持己见,“李悟谨小慎微必然守旧,礼房也不及户房处于权利中心,消息自然不及刘启灵通。” “刘启混迹市井,凭已转贫为吏,野心和能力缺一不可,必当选他。” 这话确实在理,沉固安远一琢磨,也开始动摇,托下颌抻思半刻,眼底闪过一丝清明,“不如,还是折中。” “折中?” 既然拿不定主意,与其说盯着这俩人的缺点说事,庸人自扰,不如先两个都单独接触试试。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彼此串通。 虽说多一人知情多一分危险,但同时也多了条获得消息的途径,祸福参半。 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现在急需打破目前独木孤影的办法。 不过,以上这些都是基于刘启、李悟平日行事以及传闻的推测,要想委其以任,需得亲自接触。 有个每天都来追读的小读者[粉心]非常感谢你!因为我每天都会习惯性看看点击,大概是从七月的某一天开始。我发现所有章节都多了个点击,然后多了个收藏,并且每次更新都会固定多出一条点击,真的让我觉得很安慰。即使没有很多人看也没关系,你真的给了我很大的鼓励[粉心]如果愿意给我留留言就更好了[狗头叼玫瑰]频繁改动书名也许会让你觉得很困扰,因为我总是希望拉来更多的新读者。但是,好像这适得其反了,总之现在开始不会改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五十一章 痛快 第55章 第五十二章 施恩 李悟躬身颔首,毕恭毕敬,“沉大人,您找我。”他生得周正,言行举止也端正,着实给人好印象。 沉固安远坐在堂椅之上,段子殷则是左腿弯曲,手搭于膝盖上,席地坐在堂椅背后。 二人倚椅相背而坐,一明一暗。 印象好,同这人说起话来,自然就温和些,“我今日叫你来,不知道为什么?” 李悟依旧恭顺,“回沉大人,不知。” 沉固安远颔首轻笑,好一个不知。倘若只是寻常事,犯得着屏退众人,单独会面么? 但是大智若愚,该装糊涂的时候装糊涂,说多错多,不如不说。换作沉固安远,也会这么做的。 “听说,你家外甥,也想进六房?” 李悟俯身,以袖挡面,“沉大人莫怪,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做不得数。” 李悟自贬而不借机攀附,知礼数而不逾矩,不知为何,沉固安远竟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对其更加满意,“倘若我说,想把你家外甥调进来呢?”沉固安远这算是明着抛橄榄枝了。 李悟将头垂得更低,“卑职不过一介卒吏,对上无功,受大人如此恩德,恐大人遭旁人非议徇私。” 面对高枝,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眼前的利益,而是替沉固安远考虑,目光长远。 “既如此,那你为我所用,立功如何?” 李悟终于缓缓将头抬了起来,视线游离片刻,“沉大人...实不相瞒,其实卑职有些难言之隐,恐高语惊人,望大人能宽恕我近您身畔细说。” 哦?难言之隐?沉固安远也来了兴趣,颔首应下。不得不说,李悟为人的确谨慎,时刻提防隔墙有耳。 李悟应声,半压着步子,缓步靠近。 然而,他的视线似乎并不在沉固安远身上,说时迟,那时快,李悟猛地抬起腿。 “嘶嘶嘶!”吐信子的声音伴随着似是鞭子抽打在地上,凌厉的响声。 顺着李悟的脚看去,原是堂椅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蟒色扁头蛇,幸而这蛇头被踩出,现在正不断甩动着身体挣扎。 李悟屈膝弯腰,快准狠卡住蛇头,将其牢牢桎梏后起身,“还请大人恕罪,卑职并无什么难言之隐。” “不过是方才瞧见了这蛇在您身边,恐贸然出言,惊扰大人,引蛇伤人,这才出此下策。” 好端端的,府衙哪来的蛇呢?真意外有蛇,段子殷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还放任不管呢? 只有一种可能,这蛇,是沉段二人设的局,就是要看看这人,能力如何。 若是惊慌失措,或是手忙脚乱,只顾自己,自然不会入二人的眼。 不过,面对突然出现的蛇,李悟随机应变,从容不迫,采取了最稳妥的办法。 沉固安远眉眼上扬,“我赏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呢?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李悟依旧谦卑,“若沉大人不计较我能力尚浅,为大人分忧是我的职责。” “既如此,明日开始,你得空便来我的书房跟着我罢。” “谢大人。” 待李悟拿着蛇离开,沉固安远迫不及待转过身,难掩欣赏的试探,“你觉得怎么样?” 段子殷侧着身,玩弄着手里的蛇,仍有些不屑,“嗯...起码没有笨到惨绝人寰。” 沉固安远眉梢微坠,有些失落,不过也理解,毕竟段子殷更看重的是刘启,对李悟轻视些也正常。 接下来,可要轮到刘启了。 打刘启一进门,沉固安远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人身体隐隐后仰,手臂带动着袖子大摆,大步流星,还带着外八。 简直是混混习性。 第一眼就给沉固安远留了个坏印象。 沉固安远是隐隐有些不服气的,毕竟李悟言行举止都挑不出错处,却没能完全得到段子殷的认可。 然而段子殷看重的刘启却如此行径。不过,原本对一个人心存芥蒂之时,看什么都会有些不顺眼的。 刘启面笑而顿首,俯身而行礼,“不知沉大人有何事用得上卑职,您只管吩咐,我必将事情给您办妥!” 这话虽然谄媚,却直切重心,毫不拖泥带水。 反弄得沉固安远有些不知所措,轻咳两声,“听说,你和石敬因地界掰扯许久,划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启挥挥手,“嗨哟~这点小事怎劳您操心?不过石吏员在这事上的确实太顽固,都闹到您跟前,您说是不是?” 先表态,媚上而不贪,明里暗里把自己摘干净,将过错归咎与石敬,但话也不会说得太过,点到为止。 纵使沉固安远对他有些不满,也不得承认,此人的确圆滑,“若我要插手此事,你希望我怎么做?” 刘启正色,“大人,您是什么人?那可是人中龙凤,心有定数,岂容我来指点?” 明面上一顿捧,实际上,不表态,不逾矩,老老实实将权利交回沉固安远手中。 不等沉固安远回话,刘启倏忽眉开眼笑,高举双臂,连声高呼,“大人!大吉!大吉啊!” 沉固安远被刘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整得一头雾水,“大吉?什么大吉?” 刘启两眼放光,“大人可曾听说过‘腾蛇化龙,官运亨通’!” “大人,您低头看看,您腿边有条小蛇,您一来赴任,它便来迎接您了!您这是上上大吉啊!” 要不说话说的好也是本事呢!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让人心里多舒坦啊。 沉固安远对蛇早已知情都不免心情大好,更便说,若是真遇上蛇了,但凭这话,便能叫人转忧为喜。 但若面对危险之事,只是顾嘴上功夫,光逞口舌之能,那就成了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 万一这蛇真伤人呢? 沉固安远装模作样的垂首探去。 刘启紧跟上前,大摇大摆将蛇拢于怀中,“大人不必害怕,我从小混迹乡野,这些玩意见多了,这蛇无毒,性子也软,不会主动伤人的!” 怪不得刘启不着急,原是他早发觉这蛇无毒,说着,还在手中来回把玩了起来。 乡野出身也未必是坏事,像分辨毒蛇,沉固安远就做不到。 但沉固安远这人的长处,便是从不会因为不满就忽略旁人的优势。 若他心胸狭隘,大可以说刘启是小人做派,不堪大用。 可一码归一码,纵使他不喜刘启混混习性,也对他应变自如、化险为夷的能力暗暗赞赏。 刘启和李悟气性不同,要求当然也要因人而异,“这样,你自己掂量,若有重要的消息,你私下里来报我。” 沉固安远这话也是信任刘启的能力,所以让他自己掂量消息,而非事事禀报。 “等我坐稳了位置,自然不会亏待你。” 帮刘启抢地可跟帮李悟塞个人进六房完全不能相比。 塞个人是举手之劳,抢地那可就是明着跟石敬对着干,沉固安远还没有翅膀硬到现在就能公然和刘启闹掰。 何况,划地界这种麻烦事,刘启若是没点贡献,凭什么帮他?沉固安远这话也是口头说说,先给刘启画个饼, 至于之后怎样,得看刘启的表现。 刘启人精似的,自然知晓,仍千谢万谢,笑呵呵应下。 人前脚走,段子殷后脚就得意洋洋蹦了出来,步伐轻跃,下巴昂到天上,“怎么样~” 这话并非询问,而是炫耀,同类相惜,刘启这人某种程度上,也有段子殷的影子。 “的确很机灵。” 沉固安远立马又补了一句,帮李悟找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刘启和李悟各有所长,不相上下。” 就像段子殷更偏向刘启,沉固安远其实也还是更加偏向李悟。 沉固安远雷厉风行,当日就亲自前往吏房。 吏房事主立即迎了上来,面上堆笑,“沉大人,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直接让人通报一声便是,何苦劳您动身呢?” 当然是因为,要亲自来,才有威慑力。 沉固安远特地环顾陆续赶来的吏员,“今日之内,将李悟外甥,安排入六房,能做到吧?” “能...能!小事一桩!” 沉固安远是明着给李悟撑场面呢,往后其他人待李悟,不看佛面看僧面,也得给三分薄面。 眼看人越来越多,沉固安远闷咳两声,只觉心窝发烫,眼见目的达到,赶紧转身离开。 耳尖染上一抹红,步伐越来越快,他还没有习惯自己成为了众目睽睽之下,发号施令的人。 待沉固安远一走,吏房瞬间热闹了起来,叽叽喳喳,“谁又攀上高枝了?” 然而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李悟?是谁啊?” 不出半日,此事口耳相传,席卷了整个府衙,李悟这人的名字,也头一回,被众人所记住。 翌日一早,沉固安远正在书房翻阅账目,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火耗”,即将碎银熔铸成整银过程中的损耗,照理说,若有些意外,浮动也很正常,可这几年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两。 这哪里是损耗,分明是打着幌子,谋私呢。偏这实际“火耗”还无从考究,没有证据,无论如何都只能是怀疑。 郁结不解中,一抬头,门口多了道身影,李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来了,等待已久,却并未出声惊扰。 人会认可和自己行事一致的人,譬如沉固安远对李悟此举先是眉头拧得更紧,后缓缓舒展,连带着心情也舒缓了些,招手示意其上前。 摊开账本,指着上头的字,“你瞧瞧,这几年的火耗像话么?” 李悟匆匆瞥过账目,顿首垂眸,“还请大人息怒,此事卑职不敢妄言...” 沉固安远觉察出他话中有话,将账本摊在桌上,“有什么不敢说的?大胆说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第五十二章 施恩 第56章 第五十三章 逃税 李悟退了两步,作势就要下跪。 沉固安远眉头一皱,赶紧俯身扶住了,“你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然而李悟的膝盖已经触地,“还望大人恕罪,此为旧患,六房吏员皆无俸禄,倚仗这些,实乃无奈之举。” “若断此路,恐惹众人不满,造成混乱,若大人执意要追究此事,还请三思。” 沉固安远一听这话,当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李悟不仅知道“火耗”一事,而且同为受益者。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话语,李悟再怎么受沉固安远提拔,也还是吏员。 身份在这儿,哪有帮着沉固安远磨刀霍霍向自己的? 何况,如李悟所说,这是旧患,是一根长在府衙上的毒刺,拔了会立刻死,不拔好歹还能活着。 沉固安远赶忙找补,总不能把人往外推啊,“是这个理,只怪上头不发俸禄,总得想些办法。” 搀扶起李悟,紧跟着挑拨离间,“我不过是担心有心之人,从中多获了些,反夺了你们该得的银钱。” 李悟这下不做声了。 沉固安远见好就收,转移话题,“既然你是礼房的,不如你同我说说,乾州的士绅有哪些?什么来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人还没见到,但是得打听。 他问这话也是有讲究的,六房职责不同,言谈举止都会受其影响,好比你同时让商人和文人介绍乾州。 商人大抵会说,乾州适合卖哪些货品,为什么适合。文人大抵会说,乾州有哪些地方风景秀丽,有哪些诗词能形容。 李悟所在的礼房,主要负责读书考试、修庙祭祀、婚丧嫁娶,主的是个“文理道德”,也就不难理解,他行事稳重。 李悟沉思片刻,做出了这样一番解释,“大人可以称谓上分辨,士绅都重名声,因此,称谓不但重要,更不能随意更换。” 最赋名望和财富,且有过官职的称为“老爷”,譬如邓老爷,曾任知府,如今告老还乡,但凡祭祀,必得邓老爷前来主持,百姓才认。 甚至还有可以拟比府衙差役的私人差团,论力气,论人数,绝不在差役之下。 “相公”次之,秀才、举人出身,但并未做官的,称为“相公”,譬如临相公,秀才出身,虽未入仕,但在学堂教书,颇具名望。 最次的,当属“员外”,大多商贾出身,譬如王员外,虽是最次,但也要家产丰厚,富甲一方,那才能称作“员外”。 普通的商人可担不起这称呼。 至此,沉固安远对乾州的士绅有了大概的了解,无非是从权、名、钱上划分的等级。 听着李悟的解释,沉固安远重新拿起账目,继续翻阅,试图在这一知半解的账目上查出些头目。 忽的,沉固安远眸光微凝,手一滞,而后几乎是毫无章法,胡乱翻扫着账目的内容,一本接着一本。 左手边的一堆,愣是靠着这样翻覆,不觉间挪至右手,堆成小山。 最后沉固安远将手中的账目往桌上“啪嗒”一搁,身体后仰,呼出口浊气,“我问你,王员外,家中有人考取功名么?” 李悟俯身,“回大人,据我所知,并没有。” “那他的田税呢?去哪儿了?” 沉固安远不怒反笑,“好一个临相公,名下的田产竟然比邓老爷还多,你告诉我,他哪儿来的?”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还能是哪儿来的?当然是从王员外那儿来的。 临相公出身布衣,哪怕是考取功名后,有人前来送田讨好,也绝不可能超过曾出任知府的邓老爷。 放眼整个乾州,能与邓老爷的田产一较高下的,只有王员外。 到这事情就很明晰了,显然是王员外勾结府衙内部之人,将自己的田挂在了临相公名下。 借秀才、举人等免去赋税一规,逃税。 府衙内部之人还能是谁呢?自然是石敬,石敬在从王员外手中获得好处。 临相公也定会从王员外手中获得好处,否则也不会凭白让其占便宜,这样一来三方合流,勾结牟利。 可王员外家田产众多,若想上头不追责,需得平账,保证乾州整体的税收不降,既然要平账,就需得从别处捞。 从哪儿呢? 自然是百姓。 这几年相较于前几年,田税不断增加,但增数极小,账目上不起眼,对于百姓来说,也还能承受。 但增数极小,是因为摊在了所有百姓身上,即使增数小,积少成多,就足以顶替王员外所免去的赋税。 可以说,石敬等人完全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 百姓人微言轻,向来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到万不得已,忍忍也就熬过去了。 今日是王员外,明日若是来了个王员外、谢员外呢? 赋税在不觉中,不断累加,最终会成为百姓不能承受之重,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李悟也不打马虎眼,“回大人,我曾听说过,石吏员与王员外、临相公接触甚密。” “借此推测,极有可能是石吏员借职务之便,将王员外家的田,挂在临相公名下。” 沉固安远缓了神色,定神发问,“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这事难就难在,三人串通一气,咬死了田就是临相公的,沉固安远也没证据,拿他们没办法。 李悟冷静自持,“依我愚见,当从临相公入手,内部瓦解三人。” 边说,边经沉固安远同意,拿过纸笔,画出三人的关系。 此事王员外和石敬是双箭头,主谋,二人也是最需要从中获利的,不可能放弃这条路。 唯有临相公,是单箭头,被两方所需,但实际除了金钱外,并没有非帮不可的理由。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比王员外给出的条件更好,让其从中获益更多,那他就不必再与王员外石敬二人同谋。 供出王员外,亦或者借此逼王员外补交赋税,都是好结果。 并且沉固安远和临相公同为文人,想来也会相惜些。 李悟所言不虚,打蛇打七寸,三人中的弱点就是临相公,既然有了方向,下一步便是实施。 可这下也犯难了,以利相诱,说得轻巧,这利从哪儿来啊?还得比王员外给的好处还要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样一来,沉固安远的确是解决了王员外赋税的事情,自己倒成了那个实际出卖官府利益的人。 从情,说得过去,但若是从理呢?沉固安远成了石敬之流,利用职务出卖利益,可不占理。 一时间郁结于心,茶饭不思。 眼看这日沉固安远又窝在书房,到了饭点,屁股都不带挪的。 段子殷火气上窜,只听“砰”的一声,沉固安远打了个激灵,猛地直起身,差点把手里的账本扔出去。 扯着嘴角讪笑,躲在堆砌成山的账本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摇摇欲坠的门,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问询,“怎...怎么了?” 段子殷来势汹汹,“哐当”将饭碗砸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歪肩斜眼,“怎么了?你怎么不等饿死了,再问怎么了?” 沉固安远知道此事自己不占理,视线乱瞟,嘟嘟囔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段子殷瞪着他这副欠扁模样,啮齿抛出命令,“起来。” 沉固安远身体比脑子动得快,腾地站了起来。 段子殷猛地抄起勺子,沉固安远还以为要挨揍了,下意识缩颈闪躲。 谁知段子殷只是重重挖了一大勺饭菜,说着“张嘴”,就往沉固安远嘴里送。 沉固安远吃痛的挡住嘴,“诶哟!磕到我的牙了!”瞥了眼段子殷眯起眼,审视的神情后。 又默默挪开手,放低了声音,违心的胡言乱语,“其实也不怎么疼...” 段子殷嘴上恶狠狠骂着,“活该!”手却放缓了力道。 沉固安远十分配合的,一口包下冒着热气的饭菜,撑得腮帮子鼓起,努力的嚼嚼嚼。 段子殷面色总算缓和了些,“区区小秀才,有什么好纠结的?谁说你一定要兑现了,骗不就行了么?” 沉固安远下意识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含糊不清,“骗?可倘若他知道自己被骗了。” “定会对我们心怀怨恨,若是再翻供,报复我们,或者和石敬联手对付我们怎么办?” 还有一点原因,沉固安远没说,心里念着呢,私下里骗骗人也就罢了,可若是骗外人。 尤其是像临相公有身份的这样的文人,保不准添油加醋的骂他什么话呢,他还是想要顾着自己的脸面。 段子殷眯起眼,唇边漾起梨涡。 沉固安远眨巴眨巴眼,打眼一瞧他便是有坏主意了。 段子殷信誓旦旦,“那两头骗不就行了。” “两头骗?哪两头?”石敬、王员外、临相公这可是三头。 沉固安远紧跟着怔了怔,眸光流转,唇角不觉勾起一抹笑,“你是说,王员外和临相公?” “嗯哼~” 沉固安远懂了。 届时抓了王员外,只要抢先一步,倒打一耙,将许诺给临相公的好处,歪曲成临相公主动出卖,为了换取好处。 再假惺惺装作同情王员外,放他一条生路,只要补上先前的税,既往不咎。 这样一来不仅能让王员外对沉固安远心存感激,还能激起王员外对临相公的怨恨。 至于临相公这边,大可以胡诌,说是王员外被上头的人保下了,事不成,给不了报酬。 临相公必会怀疑王员外被保下和石敬有关,三人心生嫌隙,必有怨恨。 这样一来,沉固安远只用坐看狗咬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五十三章 逃税 第57章 第五十四章 恐吓 虎父无犬子,前有丞相段枭,后有段子殷,论计谋,论手段,全宁国上下,还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可惜他无心政事,一心向玩,若非因为沉固安远,绝对懒得掺和这些个麻烦事。 沉固安远也不含糊,斟酌了下该胡诌哪些好处,捯拾两下,特地褪去官服,套上书生长褂。 在旁人的指引下,独自一人,直奔临相公家。 至于为什么段子殷不跟着,也是有原因的,一是段子殷本人不喜欢死板迂腐的家伙,不屑同这临相公说话。 二则是,独自前往,得给临相公营造一种,此事非常重要,甚至不能有旁人随从的假象。 门童仰视打量着沉固安远,“来者何人?” 沉固安远毕竟刚来赴任,还有许多百姓不曾见过他,不过不认识他正好,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俯身掏出象征着知县的腰牌,“麻烦前去通报下。” 门童双唇微张,身体都绷直了,恭敬了许多,连声歉道自己眼拙,留下一条门缝。 只听得“哒哒哒”碎步声,小跑着回里头通报去了。 不出半刻,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又止,门被猛地拉开。 映入眼帘的是头戴纶巾,两颊无肉,泛着红的脸,沉固安远视线下移,却见这人臃肿的身躯挤了过来。 这人便是临相公。光看脸,的确是一股书生气质,倘若只看下半身,还不知道哪儿来的年猪呢。 赫得沉固安远心下一惊,面颊干凹却大腹便便,上窄下宽,实乃怪相。 不过也只是暗自揣度,毕竟有求于人,哪能给人眼色看? 临相公笑容满面,侧身示意,“原是沉大人~有失远迎,快请进!” 沉固安远也客套的露出笑容,在临家家仆的簇拥下移至正堂。 二人一路胡乱寒暄,无非是临相公张口闭口,“路途艰辛,沉大人辛苦了!” 沉固安远也不多惶让,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什么临相公一表人才,一看就是饱读诗书、满腹华气。 甭管真假,反正得把对方夸高兴了,才好办事。 二人先后落座,临相公臃肿的身体堪堪卡在座椅上,脚不沾地,颇为滑稽。 先是招呼人前去倒茶,而后将手搁在凸起的腹部上,忍不住发问,“沉大人此番独身前来,所为何事呀?” “早闻临相公大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此来便是想问问,临相公可愿接手县内科考之事?” 一听这话,临相公嘴差点咧到脚后跟。 这可是块大饼,县内科考,涉及出题、选拔、乃人员调配,可谓是,手握着千万学子的仕途。 临相公本就是秀才出身,岂能不懂其中重要?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讲学的,若是能掌握科考,绝对是门槛被踏破,收礼收到手软。 再者,他大可以偏向自己的门生,开开后门,帮助入仕,这样一来,若是有人往后做了高官,他便是恩师。 上头有人,做什么事不方便? 这是百利而无一害呀! 临相公喜不自胜,嘴上还得欲拒还迎,“这...沉大人您这是抬举我了!您可是举人出身,珠玉在前,我不过个小秀才,瓦石难当呀。” 恰逢婢女前来倒茶,先给客人倒,也就是沉固安远,再是主人。 沉固安远刚拿起茶杯,挪至唇边,却见对面的临相公在婢女倒茶时,几乎是下意识的,抚上了婢女的手。 自上往下翻涌起恶心,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又忙垂下眼眸,以茶杯相掩。 临相公此举未必是不尊重沉固安远,毕竟身份摆在这儿呢,临相公不至于蠢到这个程度,蔑视朝廷命官。 依沉固安远来看,这人更像是习惯了,顺手的事,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虽然看不惯,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何况看样子两人是郎情妾意,他有什么好插手的? 也就是这一下,许是临相公回过神来了,觉着不对,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馅饼呢? 谁知道是馅饼还是陷阱啊? 霎时敛起了笑容,多了几分探究,“科考之事,沉大人何不自己...” 沉固安远搁下茶杯,垂首,连连摇头,“说来惭愧,光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管辖乾州诸多事宜。” “不得已,才来寻您来了。” 临相公动起脑筋,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倚着扶手,挺起大肚子,“沉大人怎么不去找邓老爷呢?” 邓老爷不仅是举人出身,学识比临相公高;做过知府,官职比沉固安远高,还德高望重,深得民心。 没道理越过邓老爷,来找一个小秀才啊。 沉固安远缄默半晌。 硬要胡诌,不是不行,但是没必要。毕竟这层窗户纸总要捅破的,只不过要看是由谁来捅破罢了。 “实不相瞒,我确有一事,只能望您相助。” 临相公略微支起身体,弓起背,像极了猫临大敌,时刻准备伸出利爪攻击,显然是心下提防,“大人且说。” “这些天我彻查账目,发现竟然有人暗中将王员外的田挂在你帐下了,你说,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沉固安远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临相公从这三人里头摘出去,表态:你是无辜的!都是王员外和石敬联手害你! 闻言临相公脸色霎时由黄转白再转青。 沉固安远实际上就是捏着嗓子唬人,因为他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完全是纸糊的老虎,一推就倒。 但临相公不知道啊,正因为掐不准沉固安远对此事掌握了多少,才如此慌乱。 “此事,还需得你亲自出面的好,免得怪罪下来,别说科考之事了,就是旁的,只怕我也保不下你。” 言下之意:赶紧把那俩人给卖了! 既保全了他的颜面,给了他退路:若你能戴罪立功,那我便把科考这块肥差给你。 临相公也不是唬大的,他也犯嘀咕,若真是要他戴罪立功,至于拿这么大的好处引诱他么? 但是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万一呢?万一沉固安远真的是好心给他个机会呢? 反正都是权衡利弊,当然是谁给的多跟谁嘛,错过了不得后悔死! 眼看临相公眉拧嘴抽,满脸写着“纠结”,沉固安远知道时候到了。 当即起身,抻了抻衣摆,仰天长叹,“我也是看在你我二人同为读书人,寒窗苦读多年,不愿你下牢狱之灾啊~” “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便不多叨扰,待差役来逮捕,你再同他们说去罢。”说着就要离去。 恩赐与恐吓并施,此举如一剂猛药,下在临相公的伤口,容不得他多加考虑。 临相公托着肥腻的身躯,扑身上前,勾住沉固安远的衣摆,喘着粗气,“且慢!大人且慢!” 沉固安远缓缓顺出口暖气,眉眼上扬。 本就是特地放慢了速度,这会儿更是不紧不慢的转过身,对上临相公讨好的笑容。 临相公点头哈腰,“恕我愚钝,还请大人给我指条明路。” 沉固安远略微昂首,还端着呢,“你亲手写份罪状书,表明你对此事并不知情,再将有可能加害你的人都写上,明日夜里,悄悄派人送来府衙。” 临相公哪敢犹豫?连连颔首,直呼,“好!” 大功告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这份罪状书一到!立即一早便派人前去抓捕王员外,打他个措手不及! 沉固安远是摩拳擦掌,磨刀霍霍,次日夜里,还怕旁人经手出差错,特地亲自守在府衙门口等待。 只是左等右等,等到天都亮了,沉固安远眼下一片乌青,都不见有人来。 这就奇了怪了。 难不成是有急事耽搁了? 亦或是临相公也回过味来了?又反悔了? 不应该罢... 沉固安远来回踱步,着急上火,可是还念着再等等。 他心里也有顾虑,前脚装作不在乎,唬住了临相公,若他真是被耽搁了呢?后脚这么急吼吼的找上门,岂不被怀疑? 于是咬着牙,耐着性子,又熬了两天。 日盼夜盼,仍然不见人! 一定是出问题了! 沉固安远慌了,这一慌,琢磨得便多了。也顾不上和段子殷商议,自个火急火燎。 临相公没来,大抵是临相公自己觉着不对,察觉出异样了,决定赌一把,不来了。 既然不来,那必然会把这消息传递给王员外、石敬等人,这样一来,若是让这三人联络上,仔细合计,那沉固安远还有什么可乘之机呢? 夜里沉固安远越想越急,起了个大早,换了身衣服,直扑临相公家。 越是急,事越不成,仿佛越是要跟他对着干。 沉固安远连门都没能进得了,被拦在门外了,门童说:“家里老爷还在睡觉,不喜有人叨扰。” 这个时候沉固安远仍抱有一丝幻想,兴许他真是还没醒呢,毕竟这么早。 但是这明显是沉固安远自己找补安慰的话,这门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哪儿有官爷亲自来。 主人还搁那睡觉,不出来迎接的道理? 没办法,沉固安远急也没用,等呀,等呀,又熬了一个半时辰,腿都站软了。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高照,再让门童前去通报,这回又换了个说法,“我们老爷生病了,还请大人改日再来吧。” 好一个告病不出! 沉固安远又气又急,心更是跌落到了谷底,这是他常玩的把戏了,再看不出临相公的糊弄。 那他这破官也别做了! 偏偏看穿了,还不能发作,纵使心里憋着口气,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真撕破脸,不光这件事,以后其他事也都不好办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第五十四章 恐吓 第58章 第五十五章 贺寿 这边沉固安远刚窝了满肚子火回到府上,刚换回官服,还没出房门,便被不知哪儿来的小吏使堵住了去路。 说是有要事禀报。 没见过这样的家伙,愣头青似的,直直往沉固安远脸上冲。 沉固安远憋着气,又撞上这人,真当他平日里不发火,什么猫狗都敢蹬鼻子上脸了! 正要发作,却见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来张纸条,“沉大人,刘吏员让我同您带话,‘此路不通’。” 待接下纸条,不等沉固安远再问,那人忙躬身,小跑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虽觉得莫名其妙,但“刘吏员”这一称呼,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姓刘的吏员,沉固安远只想到了一个人:刘启。 “此路不通”又指的是什么呢? 沉固安远特地又回到了房中,狐疑的将手中纸条展开。 上头寥寥几字,内容却十分明晰,“临家有细,通传王石,诱以美色,断绝来往。” 前半段很好理解,临相公家中有王员外和石敬的探子,将沉固安远前去拜访一事泄露。 后半段的意思...那日临相公悄然抚摸婢女手的画面在沉固安远脑海中一闪而过,激起一阵嫌恶。 结合临相公的为人不难理解,大抵是王、石二人看准其贪图美色,献上美人,好让其和沉固安远断绝往来。 当然,少不了一番游说,定是说了不少沉固安远的坏话,加上有美人坐镇,权衡之下,自然偏向王、石二人了。 至于刘启派人传的那句“此路不通”,看来,便是指的利诱临相公这条路走不通了。 只是恐怕连王、石都不曾料到,二人在临相公家有探子,沉固安远在这三人之中,也有刘启手下的探子。 沉固安远心下烦闷中夹杂着些许的宽慰,烦闷是被人挡回了自己好不容易想到的高招。 宽慰则是,若非刘启遣人前来禀告,只怕他现在还蒙在鼓里,胡乱猜测,白白焦心。 对于王员外石敬之流,更是多了些忌讳,这几人的势力,绝不容小觑。 折腾这么久,结果事不成,沉固安远既挫败,又愧疚,总觉得辜负了段子殷的好主意。 何况,一焦急,途中也没能和段子殷商议,若是当时便找了段子殷,兴许他会有好主意,也不至于错失了这次机会。 因此更加羞愧,一羞愧,就开始躲着段子殷。 段子殷又不是个傻的,这能看不出来么? 连着几回,沉固安远远远瞧见他,跟见了鬼似的,扭头就跑,段子殷太阳穴青筋直跳,忍不了! 三下五除二,将沉固安远提溜回来,凶神恶煞,“我是能把你吃了?还是能把你吞了?怎么回事?” 沉固安远缩手缩脚,本想糊弄过去,对上段子殷威胁的视线。 转念一想,这事总归是瞒不住,索性,眼一闭,脖一抻,认命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闻言,段子殷反倒把沉固安远放了下来,眉眼舒展,显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沉固安远垂头丧气,“早几天...很关键...也许早些同你说,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是神仙么?” 沉固安远被段子殷突如其来的怪异发问,整的极为茫然,略微张着嘴,神情不解,“啊?” 段子殷眉眼如常,再次重申,“我问你,我是不是神仙?” 沉固安远观察着段子殷的神色,试探回答,“不...不是?” “既然我不是神仙,那你怎么能断定,提前告诉我,这事便有挽回的余地?” “你既说,约好的时辰,那姓临的爽约,说明他在这个之前,就已经接到王员外等人的消息了。” “我再有能耐,是能提前拦截其他人么?” 沉固安远被训得矗立在原地,挠了挠手背,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再次偷瞄着段子殷的神色,紧绷的身体不觉中松懈了下来。 不管段子殷是有心要宽慰,还是就是这么想,但他这么说,的确给了沉固安远极大的安慰。 段子殷略微昂首,“我也不说那些个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的破道理,反正道理谁都懂,只是做不做得到的区别。” “只说一点——”段子殷伸出食指,托长了尾音,却迟迟不往下说。 沉固安远知道段子殷这是故意勾他问呢,十分配合的追问,“说什么?” 段子殷收起手,背在身后,绽开得意的笑容,洋洋自得,“我说了刘启有用罢~” 不论他说这话的想法,是否是为了单纯炫耀自己的眼光独到。 但却实实在在将沉固安远的注意力,从失利的挫败中,转移至获得刘启这么个人才的喜悦中。 较得而不较失。 沉固安远闻言忍俊不禁,破愁为笑,连声附和。 沉固安远与石敬等人的第三次交锋,在他自己看来,算是落了下风,浪费了不少时间。 可从石敬、王员外之流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这沉固安远光动动嘴皮子,差点就离间了临相公。 虽然是拦下了,可也折损了美人,费了心血,这些可都是他们的财产,怎么不算坏了事呢? 这笔账,他们也记下了。 经过这一茬,沉固安远也想通了,石敬等人在乾州扎根这么久,势大根深些,他一朝一夕撼动不了也正常。 只要手里还有账目,就还有挑出这帮人错处的机会。 凉风习习,沉固安远正埋头翻找这账目,想着再仔细琢磨账本究竟还有没有别的漏洞。 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小吏跑了进来,“沉大人,上头派人来了!” 沉固安远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心里直打鼓,生怕是石敬那帮人又整了幺蛾子,丝毫不敢耽搁。 忙起身,赶去亲自相迎。 哪知来人只是递上请帖,“知府苗大人十五日后,六十大寿,特地送来请帖,望您务必前去。” 沉固安远面上笑脸盈盈,连连颔首,接下请帖,实则心里暗道倒霉。 可不是倒霉么! 他才刚上任,就碰上知府大寿,总不能两手空空去,不像话,必然得送礼,送礼就得花钱。 不去还不行,不去那不把上头给得罪了么,万一暗地里给沉固安远使绊子怎么办? 段子殷更直接,嘴一张,讥讽唾骂,“人还没认呢,手先伸到腰包里来了?” 沉固安远是真佩服段子殷这张嘴,可不是这个理么! 准备什么礼,准备多少礼,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备少了,显得你既吝啬又不给人面子。 备多了,钱花得肉疼不说,若是让有心之人盯上了,到时候参沉固安远一本,说他以权谋私,也未可知。 防人之心不可无。 别说沉固安远不知情了,就是六房里头,除了礼房的,估计也没几个明白其中门道的。 还是那句话,术业有专攻。 礼房平日里负责的就是和人打交道,专管这些个面上工程,往日里接待路过的官员,也都是礼房负责。 又恰好,有一个人是礼房的——李悟。 沉固安远先是派人去唤李悟,而后和段子殷大眼瞪小眼,“我觉着,你作为我的后手,是我最重要的一张牌。” “还是别让李悟发现你我的关系比较好,也能多条后路,你觉得呢?” 段子殷盯着沉固安远半晌,面上升起一丝笑意,“你今天长脑子了?还知道提防李悟了?” 沉固安远嘿嘿两声,算是应承下。 李悟接到消息,马不停蹄赶来,面对沉固安远询问寿礼多少,比了个“四”的手势。 沉固安远已经预感到不妙了,但还是试探发问,“四十两?” 李悟摇摇头。 沉固安远失声控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四百两?!”开什么玩笑?这可抵得上他好几年的俸禄了! 给知府苗大人贺寿又没法算到公账上,这样一来,他辛辛苦苦在位置上干个几年,不仅没挣到钱,还得倒添钱?! 不得已,压低了声音,“不能少点么?” 李悟摇摇头,“沉大人,一文不能少,这位知府大人可是直接掌握着您的升迁罢免。”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么多贪官污吏了,这不贪,这官怎么做下去? 若非他还有些家底,换个一穷二白的来,要么铤而走险挪用公账,最后不得不从百姓身上搜刮。 要么就是得罪上头,稍有不慎,被穿小鞋,这叫个什么事啊! 这就不得不说,幸好他提前借口支开了段子殷。 嘴上说是提防李悟,实则是提防段子殷。否则,如果段子殷在,定会说,“这点小钱,我出不就行了?” 可这正是沉固安远避讳的,段子殷能帮他一时,不能帮他一世,这些事情,就算没有段子殷,他也得面对。 何况,段子殷一路帮了他多少了,他平心而论,亏欠太多。 总是依托段子殷帮忙,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尤其是,他还希望在段子殷面前保留一些颜面,尽管平日里已经是颜面尽失... 再一个,这钱的来历,他也担心,若段家贪污,得来了不干净的钱,那他这笔花销,必然会被算到账上。 他当然知道不会算到他头上,而是算在段家头上,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让段子殷这么做。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绝不能因为自己,让段家暗地背负的账更多。 说白了,还是担心段子殷受牵连。 沉固安远将带来的银钱,翻来覆去算了个底朝天,甚至把值钱的物件也算了进去。 加上他先前3年闲官的俸禄,也才两百两出头,离四百两还差的远呢。 剩下的钱从哪儿来呢? 第59章 第五十六章 故人 伸手问家里要? 多丢人啊! 沉固安远好歹入宫为官也有三年多,好不容易当了个知县实官,还没给家里补贴多少呢。 倒先问起家里要银子? 怎么能不羞愧?说出来都觉着愧对辛苦养育自己的二位哥哥。 倘若他真的将此事同二位哥哥说明,兄长们绝对二话不说,将钱送来,并且绝对不止少的一百多两。 绝对会因为担心关切,多给些银钱,帮衬他。 沉固安远能安然受之么? 必然不能。 可这一百多的窟窿还是得先堵上,钱也还得借,所以他仍旧选择了寄信回家,向兄长们讨要银钱。 但是,换了种说法。 不说这钱是自己要用,而是说这钱是因着自己在朝中的好友,亲人病逝,不得已借钱,下葬安置。 保证会在一年内变卖家产,还清欠债。 哪来的“好友”,当然是无中生有。 这借口多合理,毕竟这么大一笔钱,即便是好友要借,那也得多加斟酌,甚至可能引起大哥沉恪的怀疑。 可涉及到生死,那也是可以网开一面的。 这样一来,他以“好友”的名义得到了钱,必然得还,并且,兄长们不会多给,更不会太过忧心他。 算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说来,应该感谢段子殷么?沉固安远在他的“教导”下,骗术越来越精湛,以至于炉火纯青。 以上种种,自然是瞒着段子殷进行的。 直至沉固安远偷摸收到银钱,收拾好包袱,正式踏上赴宴的路程,几番偷瞄段子殷神色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是蒙混过去了。 难道段子殷就没有丝毫疑心这笔钱哪儿来?没有想过试问沉固安远,这么大一笔钱,出不出得起么? 这点,他还真没有。 这就要说,二人的出身不同,对银钱的估量也不同。段子殷身上虽然有些市井气,归根究底,出身富庶。 四百两,对沉固安远来说是几年的俸禄。 对于段子殷,区区几百两,好比猴子身上扒一根毛,何足挂齿,何须费劲呢? 加上沉固安远刻意规避,他也就下意识忽略了这一点。 兼程几日,眼看快到了,沉固安远特地命车夫稍作歇息,自己则是从包袱里翻出事先备好的衣物。 双手捧着,悄咪咪凑近段子殷,讨好笑着递上前。 段子殷狐疑瞥了眼略显宽大的衣物,又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沉固安远,“干什么?” 沉固安远略微张开嘴,“嘿嘿”两声,两眼几乎眯成一条缝,“要不...换上这个罢...” 段子殷哼笑两声,说不上是气得还是笑得,指着自己画的跟鬼似的,眉心相连,鼻毛贴的老长,四不像似的脸。 “我都特地易容成这样了?你还担心我暴露?” 沉固安远讪笑几声,压根不敢说心里话:这多好认啊! 不仅很好认,他还觉得完全无法掩盖段子殷的俊逸。 段子殷看一眼就看穿了沉固安远的心思,斜了他一眼,掀开马车的帘子,冲外头歇息的马夫招招手。 那马夫打眼一瞧,大惊失色,手里的水撒了一身,两腿跟打架似的,歪七扭八站起身,手脚并用往远处跑,“妈呀!有土匪!” 自然是被段子殷拎回来了,把人往沉固安远面前一搁,“怕什么?是我。” 马夫紧闭的双眼,终于在听到声音那一刻缓缓睁开。 面前是安然无恙的沉固安远,再顺着声音的方向,探去,看到个极为蛮煞的男人,吓得猛地又把眼睛蒙上了。 最莫名其妙的当属沉固安远,稍稍歪着头,满是不解,这马夫怎么吓成这样? 伸手推搡几下,“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武大人啊。” 马夫再次睁开一条缝,脖颈直哆嗦,在沉固安远不断眼神示意下,仔细瞧了瞧满脸无语的段子殷。 倏忽一拍手,当即开始哭爹喊娘,“诶哟喂!原来是武大人!可别吓我!我还当哪里来的土匪头子来了!” 段子殷叉着腰,挑眉,大有种“你看吧”的架势。 沉固安远悻悻放下手中的衣物,挠了挠发髻,好吧...再次瞥了几眼段子殷。 又再次面向马夫,俯身靠近,悄声发问,“这你认不出?你眼睛真的没问题么?” 马夫连连摆手,“沉大人真是会说笑!我眼睛有问题还怎么驾马呢?那不撞桩子了么。” 沉固安远撇撇嘴,暗自排腹:这马夫定是眼睛糊涂了!路上可得盯着他点,可别让他倒腾进沟里了。 就这样,半天的路程,沉固安远是一刻也不敢把视线从这马夫的身上挪开。 说是有惊无险呢?还是杞人忧天呢?总之,马车稳稳当当的赶到了苗府前。 锣鼓喧天,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户限为穿。 面对眼花缭乱的人群,沉固安远手脚僵硬,难掩紧张。 这还是沉固安远头回独自赴宴,也不能说独自,毕竟还有段子殷相伴。 应该说,是脱离了家族后,第一次,因着自己的身份赴宴。 尤其是段子殷这“长相”着实“惊人”,吸引的目光就更多了。 越是视线集中,沉固安远越是紧张,越是不自觉往段子殷身后躲。丝毫没注意到,段子殷已经越过了门槛。 脚背一如既往抬起,却因抬得不够高,径直撞上了板硬的门槛。 沉固安远下巴前倾,瞪大了双眼,眼睁睁感受着自己的腿脚连带着身体一齐向前倒去。 一只手忽的从前方伸来,宛若神兵天降,反手托住了沉固安远的胸膛,紧接着段子殷略微偏头,“可不兴进门给人磕头。” 沉固安远注意力全在身上,对于段子殷的调侃,压根并没往心里去,只是松了口气,幸好还有段子殷在。 侧方忽然传来声呼唤,“安远兄?” 这声音...?沉固安远蹙了蹙眉,总觉着听过又像没听过,是谁啊?顺着声音探去。 那人两手各执纸笔,见沉固安远看来,稍稍抬起册子,遮住下半张脸,一对狐狸眼含笑,“好久不见。” 沉固安远难掩惊讶,“玄弈兄?” 当真是好久不见,自从三年前伴读选拔结束后,沉固安远就再也没见过卢玄弈。 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令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不过与卢玄弈一面之缘,他竟然还记得自己。 沉固安远眼尖的盯上了卢玄弈手中的纸笔。 能来这儿,只有两种身份,一是和自己相同,为官为臣。二则是,官臣的亲属,同行而来。 可卢玄弈在这场合下,手执纸笔,不像客人,倒像是主人,莫非是跟苗家有什么亲缘关系么? 不等沉固安远琢磨明白,卢玄弈转面看向段子殷,“敢问阁下是?” 沉固安远心头一紧,以段子殷这凡事不放心上的性子,这么久,必然将卢玄弈忘了个干净。 可三年前段子殷就化名“武名仕”,现下还是化名“武名仕”,同在沉固安远身边,长相却大不相同。 不论有没有认出是同一个人,也难免惹其生疑。 “他是...”沉固安远眼睛直抽抽,疯狂给段子殷递眼色,暗自祈祷段子殷千万不要先开口,张口正欲图糊弄过去。 只可惜,事与愿违,段子殷压根没往他这瞅,目视卢玄弈,“武名仕”就这么轻飘的脱口。 沉固安远后半段话卡在喉咙里,哪儿还有出口的机会?毕竟段子殷都已经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话音急转直下,悻悻跟了句,“他是武名仕...” 这幕倒是跟三年前,三人参选伴读相遇,有异曲同工之妙。 卢玄弈笑颜未改,“原是武兄,真是好名字。” 沉固安远正庆幸,卢玄弈大抵忘了这事。 倏忽,视线如同针般扎在沉固安远身上,“安远兄,我怎么好像记着三年前,也有个名仕兄罢...” 语气十分淡然,让人分辨不出,这究竟是疑问呢?还是肯定呢?亦或者只是随口一说。 暗流涌动,这话好似块巨石,紧紧压在沉固安远的胸口,喘不上气,唇角不自然的抽动。 沉固安远完全摸不准卢玄弈究竟有没有发觉段子殷的身份,更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眉头不自觉下压。 那股压在心底的,曾经埋下的,对卢玄弈隐隐的忌惮和厌恶,随时都有可能伴随着他的下句话,破土而出。 段子殷不知何时已经踱步至沉固安远身前,抬臂,挡住卢玄弈的视线,“哦~那还挺巧,我才知道这名字这么受欢迎呢。” 一句话,成功将主动权揽回手中,同时也让沉固安远沉重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卢玄弈似笑非笑,似乎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是挺巧。” 来往人群似乎被隔绝,空气中弥漫诡异的氛围。 直到小厮的问候打破了这层阻隔,“卢大人...还请您过目...”屈膝弓腰,双手捧着册子,分外恭敬。 卢大人?听这称呼,不是主人家,而是官臣? 沉固安远稍稍侧身,倚着段子殷,探出头,目光落在那小厮手中的册子上,眯起眼,仔细打量。 只见那花册上,竖着一列列,从上到下,工工整整列着字,黑字在上,红字在下。 黑字太小,沉固安远没怎么看清,红字倒是看清了,大大小小的数字:四百两、六百两、五百两。 这回沉固安远看懂了,大寿,还有什么画册上会标数呢?自然是登记前来贺寿的金额。 沉固安远略微扫了几眼,视线原本都已移开,陡然,被这帮数中,格外粗糙,惹眼至极的0蛋吸引了注意。 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 第60章 第五十七章 搅局 竟敢空手来知府的贺寿宴?怕不是脑子让驴踢了? 沉固安远顺着这颗鲜红0蛋,往上探看黑字——何忻廉,看来就是这人的名字,心下当即啧啧几声。 暗道这人铁定要倒霉了。 卢玄弈不知低声同那小厮交代些什么,总之那小厮连连颔首,又捧着册子走了。 这下,沉固安远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卢玄弈身上,更多了些探究。 既是官臣,又能在苗府有不输于主人家的待遇,甚至经手负责贺寿的礼金登记,究竟是什么身份? 身后传来热切的招呼,“卢同知~”来人衣着不凡,大步流星,径直略过了沉段二人,熟络同卢玄弈搭起话来。 同知?沉固安远恍然忆起,莫非是府属同知? 同知是府二把手,和苗知府的关系,就好比是沉固安远和段子殷,知县和县丞,主手和副手的关系。 这就说的通,卢玄弈为何能以官臣的身份,在苗知府寿宴上,以主人的姿态出现。 沉固安远口舌发干,顿感不妙,当即意识到,其官位也自然是居于自己之上。 最重要的是,同知可以代管不少知府的政务,甚至影响其决策,间接掌握着自己的官迁升贬。 方才几人之间的气氛可算不上融洽,倘若卢玄弈因此,对自己心怀芥蒂,暗中使手段怎么办? 偏段子殷的之事也不能拿到明面上解释清楚,沉固安远越想越忧心,但总归是不能坐以待毙。 便打算等这人一走,立马同卢玄弈面上客套几句,夸耀几句,暗中探听探听口风。 可还不等有所行动,卢玄弈倒先领着来人,挂着笑脸,摊手指引向沉固安远,介绍起来,“这位是乾州知县,也是我的故友,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一怔,显然是没意料到卢玄弈会有此举,特地点名“故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亲近的关系。 明摆是有引荐帮衬之意。 前后的行径着实令沉固安远捉摸不透,再对上卢玄弈那双笑眼,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若仅由行为,反之推测他先前提及三年前“武名仕”的原因,倒有点像随口一说那个意思了。 但同时,沉固安远又不认为,卢玄弈是会随口发问的人。 太矛盾了,以至于完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光是沉固安远,连段子殷都倾斜着肩颈,凝起目色,提防的上下打量起卢玄弈。 明晃晃有敌意的人,可怕,但也不可怕,起码你能事先知道他会对你下手。 最怕面上和气,私下心狠手狠。 当然,不论出于何种缘由,面上都没理由拂了人家的好意,沉固安远赶忙上前行礼问候。 对于段子殷,卢玄弈也没有干晾着,既然是同沉固安远来的,便十分周到的将话递回,“安远兄,不妨介绍下你这位朋友。” 段子殷抿唇,凝视着卢玄弈。 沉固安远忙替段子殷出言,“他与我同在乾州,任县丞,名为武名仕。” 来人看着卢玄弈的面子,对沉段二人也算客气,互相介绍,也算是多了条人脉。 不出半刻,先前离开的小厮又赶来,“卢大人,苗大人唤您过去。” 卢玄弈无非是客套话,让几人不必介怀,继续畅聊,他先行一步。 只是,主局的人一走,这局自然也就散了,转眼又只剩沉段二人。 “你怎么看?”沉固安远这话指的自然是卢玄弈。 段子殷环抱双臂,歪着头,看向卢玄弈离去的方向,撇撇嘴,“真是个四不像。” 沉固安远来了精神,这说法还真是稀奇,“四不像?” “嗯哼~不像狗,不像猫,不像猪~” 还以为什么呢,沉固安远不禁摇头嗤笑,段子殷又在胡说八道了,当然不是猫狗猪了! 段子殷声音陡然下沉,“喜怒不形于色,也不像人。” 沉固安远抿起唇,这下笑不出来了。 定是对卢玄弈有好处,他才会出言提携才对,难道是想拉拢自己么? 话又说回来,沉固安远现下不过是个小知县,有什么好拉拢的?慧眼识英雄? 进步是有,但“英雄”,沉固安远自认还担待不起。 但有句古话叫:论迹不论心。不论卢玄弈心里究竟想什么,其行为,着实是帮衬了自己。 可还有句古话叫: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卢玄弈这么做,定是别有用心。 前者偏向其是好心,后者偏向其是怀有恶意。 不过,沉固安远私心还是更倾向于前者,至于为什么?那就必须重提三年前,历历在目的伴读比试。 论开智,卢玄弈绝对在他之前;论才能,卢玄弈能做到府属同知,绝对不输于他。 他对卢玄弈,忌惮之余,也肯定其能力,比起多一个对手,他还是希望多一个朋友。 这下总算没了阻碍,既然是来贺寿,自然是要见寿星,沉段二人继续往里走,结果,往里走不出两步,又被人给拦下了。 这回是干嘛呢? 当然是最重要的环节,交礼金嘛。 待专人誊写上姓名和礼金数额,又核实了身份,这才放人进去。 正式踏入正堂,沉固安远才更感受到了此次寿宴的隆重,虽不及宫中的繁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乾州府衙的装潢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虽然在场大多都是为人官臣,可毕竟都是人,人一多,在这场合下,分别与同僚或者旧友说两句话,叽叽喳喳。 外头还噼里啪啦的放起鞭炮,吵得沉固安远眼皮直跳,死咬着牙,才把自己想要伸手捂住耳朵的冲动勉强压下。 在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若是贸然伸手捂耳朵,也显得太稚嫩了,沉固安远可不想自己被小瞧。 与此同时,沉固安远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段子殷身上,目光紧紧跟随。 眼看段子殷,随便挑了个位置,转身就要往上坐。沉固安远手疾眼快,一把薅住了段子殷的胳膊。 段子殷则是转头瞥了眼沉固安远死死扒住的手,不解发问,“干嘛?” 沉固安远双目稍弯,生怕段子殷动怒,略带讨好,压低了声音,“我们得往后坐坐...” 坐哪儿也是有讲究的,得严格按照辈分、官职、名气、钱财,依次入座,显然,二人台面上的身份还不够格坐这儿呢。 不过,段子殷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唇角慢慢扬起,饶有兴趣的转过身,目视着沉固安远。 他知道,以沉固安远的反应来说,绝不是先看见了自己的行动,才准备动手。 必然是提前准备着。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会随便挑个地方坐的?” 沉固安远眨巴眨巴眼,咧嘴“嘿嘿”两声。 以段子殷的家世来说,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别说自家办的宴会,就是别家的宴会,也是想坐哪儿坐那儿。 若是段子殷现在就以真面目示人,保准这苗知府寿星的位置也得腾出来给他坐。 何况他狂傲惯了,没人敢挑他的错处,如此一来,他即便知道,也定会在潜移默化中忘记位置的重要。 这也就是沉固安远推断,他定会随意挑个位置下坐,并且提前放哨的原因。 这个分析,可以说是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以段子殷的性格和经历切入,几乎是完整的还原其所思所想。 段子殷越听笑意愈甚,眼底不觉流露欣赏。 的确是这个理,但究其根本原因,甚至是他自己都没有料想过的,可见沉固安远之细心。 “你这是吃了什么仙果?怎么突然开窍了?” 沉固安远知道这是段子殷拐着弯夸他呢,闷着笑,眼珠子转了转,抛出四个字,“耳濡目染。” 耳朵经常听到,眼睛经常看到,从而不知不觉受到影响。那就要问了,受到谁的影响呢? 当然是段子殷嘛。 沉固安远借这话,拐着弯的,又夸到段子殷身上去了。 稳妥起见,沉固安远挑了个角落,二人刚落座,人群愈加沸腾,相继向一处看去,原本坐倚闲谈之人,也接连站起了身。 来人两鬓斑白,神采奕奕,身着绛红色绸缎长衫,周身簇拥众多,各个笑容满面,抱拳贺喜。 原是寿星公苗知府来了。 尽管沉固安远不适应这么多人围挤在一起,但礼数还是要讲的,轻声哀叹,勉强支起身,正欲上前贺寿。 却见众人神色忽变,不少人骤然噤声。 沉固安远顺势望去,赫然瞪目,大惊,竟然有人扮相如此寒颤,来参加寿宴?!莫不是疯魔了? 或是哪家的马夫吃醉了酒?误闯进来了? 那人布衣草靴,洗得泛边的破旧布衣上,还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那人昂首快步,视众人如无物。 精神得很,哪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穿越人群,径直向苗知府走去。 与其说是他穿过人群,倒不如说,是众人对他退避三舍,硬生生给他让出条道。 看得沉固安远龇牙咧嘴,仿佛这人受到的,嫌恶、鄙夷、不解的视线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忍不住侧目回避。 要不说,人与人不同呢,这种惹人注目的癫狂事,换沉固安远,是一辈子都干不出来。 着这样简陋的衣衫来见贺寿,让寿星公不痛快不说,难不成是想来搅局?若是来搅局,可为何愣是没人阻拦呢? 这些问题瞬间涌上沉固安远的心头。 同时,脑中忽然蹦出个名字...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狂徒 谁呢?何忻廉,就是那个礼金为0蛋之人。 同眼前之人,如出一辙的疯和癫。 莫名的,沉固安远觉着,虽然从未见过见过何忻廉,直觉告诉他,这人,兴许,就是何忻廉。 与沉段二人同桌之人,忽的压声低语,“啧”了声,满是不耐烦,“怎么又是他?” 段子殷正好奇呢,闻言直接换座至这人身边,十分顺口的发问:“你知道这人是谁?” 这人甚至都没拿正眼瞧段子殷,直接出言断定,“你定是新上任的。” 同桌的其他人也顺口搭起话来,“否则,怎么会连他都不认识。” 段子殷直起身,“有这么玄乎么?”反正再玄乎也不可能超过他。 旁人闻言,嗤笑一声,“呵,这可是我们大宁唯一的好官。” “诶,还是唯一的良臣。” 沉段二人不约对视,这为官为臣就是不一样,说的明明全是好话,话里话外却全是讥讽和挖苦。 接着一打听,如沉固安远所想,这人还真是何忻廉。 人如其名,为官清正廉洁,公正不阿。 但是,凡事讲究个度,若是过度了,那就成了“沽名钓誉”,何忻廉便是个典例。 他干了什么“沽名钓誉”之事呢? 无非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首先,出任知县,一上任,直接以欺上瞒下的名义,将一名掌管户房的主吏,当场杖毙。 沉固安远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这人并非是疯癫了,而是和自己碰见了一样,同石敬似的胥吏。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随后,何析廉强制要求清丈田亩。 具体是干嘛呢?就是去每家每户,重新丈量田究竟有多少,以此来核准究竟要收多少赋税。 百姓哪有多的田呢?这是摆明是针对士绅,针对那些个分明还在牟利,却隐瞒不报的田亩。 此举对百姓当然好了,若是田少,便能少交税。但对士绅,可就是仇人,毕竟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最后,张榜,通知百姓,积极检举揭发。若有私自侵吞田产之人,重点是:管你是谁,照罚不误。 这三把火一起烧,好家伙,沉固安远听着都发怵,做的也太绝了,完全没有迂回的余地。 士绅们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于是聚众大闹府衙,施压于他。 但何忻廉毫不为所动,通通抓捕。 若其管辖之地,撑死只有员外之类的,有钱而无权的士绅,罚了也就罚了。 甚至会被盛赞,乃至嘉奖。 坏也就坏在这儿了,因为其地,不仅有曾任巡抚而后归乡养老的“老爷”,闹事之人中,还出了个厉害角色。 谁呢? 和浔阳公主有关。 沉固安远一听,腰腹不觉收紧,绷直身板,真是奇了怪了,这火怎么还烧到自家人身上了? 继续听,坏事了。 这厉害角色,竟然是浔阳公主的心腹,沉段二人的老熟人,姜韫玉的叔伯。 沉固安远第一反应:不可置信! 姜韫玉,他再熟悉不过了,直爽良善,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家风会差到哪儿去呢? 趁着段子殷回到原位的功夫,靠近发问:“韫玉他...嘶~姜家...嘶~”话到嘴边又改了好几道。 因为沉固安远毕竟没有跟姜韫玉以外的姜家人接触过,尽管偏向于姜家,话不能说死。 最后模棱两可,“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对于沉固安远的疑问,段子殷不以为意,仅一句话回答,“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显然,他认为此事,并没有什么误会,一个妈生下来的小孩,还有各种不同的性格呢,别说叔侄之间了。 的确,是这个理,段子殷不愧是段子殷,成功把沉固安远说服了。 姜韫玉叔父之事可还没完。 何忻廉将人抓捕之后,若是能不看僧面看佛面,能看在浔阳公主的面子上,放人一马。 此事也不会如此难堪。 但,何忻廉的确是块硬骨头,说到做到,“管你是谁,照罚不误。”将其下狱,一视同仁。 姜韫玉叔父这人是从小娇生惯养怕,猖狂惯了,见何忻廉软硬不吃,又惊又怕,加上狱中条件也差,一来二去,竟然病死了。 人竟然就这么意外死了! 狗死了怎么办?当然是找主人,也就是得看浔阳公主,姜韫玉的态度。上面的人表态,下面的人才好办事。 按常理来说,要么,追究何忻廉的责任,治他个“苛责百姓”的罪名,给自己立威。 要么,不仅不追究,还大加赞赏以博得好名声,彰显自己的大度。 然而,这二人的态度,非常沉固安远的出乎意料——假装无事发生,一切照旧。 既然他们这么做,就必然有他们的道理,在他们看来,这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沉固安远仔细琢磨,悟了。 浔阳公主太子党,相较于雍王党来说,更倾向于所谓的“好人”,因此,也就更在乎“民心”。 所以绝不能为此责罚何忻廉,失了民心。 那为什么不大加赞赏呢? 这就要说到姜韫玉和这人的关系了,是叔侄,也就是说,姜韫玉才是那个晚辈。 晚辈大义灭亲长辈,于理没问题,可是在情上,这点就有问题了,这不是不孝嘛。 再者,姜韫玉身为你浔阳公主的心腹,其家人受此“冤”,你不帮忙申冤也就罢了,竟然公然支持何忻廉。 岂不让你手下的人寒心嘛。 他们也会想,倘若换成我的家人哪天犯事了,你是不是也要这么做?还有几个人会真心为你办事呢? 故,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干,装作无事发生,等待风头过去。 同时,对于何忻廉的举动,其他人也发怵,你连浔阳公主的人都敢动,你还有什么不敢动? 士绅当然不可能就此停手,发动人脉,联系当朝的官臣,联合上书,弹劾何析廉,“沽名钓誉,不谙实务。” 旁的知县,也有不少忌惮何忻廉此行为,毕竟你把事情做的这么绝,把我们置于何地? 难不成想让我们跟你一样么? 于是也加入弹劾大军。 眼看事态严重,派人下来调查,谁料何忻廉这厮,纯属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哪怕是沉固安远,真抖落,绝对算不上干净。 但何忻廉不同,清清白白,党派之争,更是毫不掺和,对他不满之人,弹劾他太过执拗,其他的,还真是挑不出错处。 百姓又对他颇为盛赞。 天子能不知道其中的弯绕吗?必然是知道的,对天子来说,棒打哪头都不划算。 何况何忻廉不过是个知县,闹得再大,也翻不了天,干脆就这么搁置着。 这么折腾下来,不过半年,何忻廉的名气便在官臣之中传开了。 当然,厌恶他的极厌恶他,崇拜他的极崇拜他,寒士之中,不少人以其为标杆,尊称其为“德父”。 尽管沉固安远也觉得何忻廉行事,过于剑走偏锋。 尤其是,死去这人还和姜韫玉是叔侄关系,出于对姜韫玉的喜爱,爱屋及乌。 沉固安远着实对于何忻廉谈不上太欣赏。 可是,他的胆量,不怕千夫所指,不畏得罪人,对于清廉的贫苦甘之如饴,沉固安远也必须公正判断。 的确是非常人能及。 这种坚定,这种知行合一,鲜有人能及。 为什么说知行合一? 要清廉,要公正,要为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大家都懂,可是有几个人能完全不受外界影响呢? 何忻廉做到了。 礼金为0,不是不想给,而是本身就没有,他穿满身补丁的布衣来,也不是为了故意给苗知府难堪。 这恰恰是他的常态。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期间,何忻廉行至苗知府跟前。 这儿显然不是他该来的地方,那他为什么会来呢? 原是这何忻廉同苗知府,祖上有些渊源,二人虽然年纪相仿,但是苗知府足足大了他一辈。 想是出于守制,这才来了。 一码归一码,何忻廉衣着归衣着,礼数倒周全,先是恭敬行礼,再是贺词,随后再行礼。 苗知府面色如常,心平气和,坦然受之,反而招呼起何忻廉入座,似乎完全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不过,他心里实际上怎么想,谁知道呢? 要沉固安远看,定是会怨的。 只不过是官至高位,这个年纪,阅历城府摆在那,加上寿宴,好好的喜事,不愿意当面黑脸罢了。 按理来说,主人家都示意你坐了,管哪个位置呢,你坐就是了嘛,何忻廉呢? 他偏不,坚持以不合礼数,谢绝,随后再次越过人群。 沉固安远定睛一看,不对劲,怎么朝着自己这桌的方向走来了?还越靠越近。 何忻廉一路走来,就一路有人起身让开,离得远远的,生怕和他沾边,惹了一身臊。 何忻廉的身形愈近愈大,眼看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沉固安远咽了口唾沫,心想:坏了!大抵这何忻廉和自己想一块去了,也准备到这个角落里来!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起身走人啊。 对何忻廉的看法是一回事,真要跟他扯上关系,那就是两回事了,沉固安远也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招人怨。 刚想去拉段子殷,收拾好东西,装作有事,溜之大吉,谁料身旁的段子殷“噌”的站了起来。 霎时,沉固安远仰着头,瞳孔微颤,呼吸都紧促起来,不觉拽住他的衣角。 祖宗,你可千万别和这人搭上腔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狂徒 第62章 第五十九章 善恶 段子殷目视前方,私下却摸索着抚上了沉固安远的手。 沉固安远牙关绷得紧紧的,心里头直呐喊:天爷啊!千万别去啊!求求你了!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 若是段子殷真铁了心要干一件事,沉固安远是绝不可能阻止的,好比现在。 段子殷一点一点掰开沉固安远的手指。 沉固安远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段子殷脱离位置,朝着何忻廉来的方向,横冲直撞。 众人的目光皆段子殷被这突如其来闯入之人吸引,纷纷侧目,这人是谁啊?什么来头? 其实何忻廉本就离沉段等人很近了,段子殷还往何忻廉方向走,相对而行,之间的距离,飞快缩短。 似乎,下一秒,就要撞上了。 两人同时当道,若想不相撞,必然有一人得退让,也就是往旁跨一步,腾出位置来。 众人都在猜测,谁会迈出这一步,是何忻廉?还是突然冒出来的怪样之人? 骨头以及肉相撞,“咚”的一声闷响,两人肩膀结结实实相撞,结果是,这二人,谁都没有相让。 当然,论力气,何忻廉是比不过段子殷的,虽说被撞得踉跄几步,但也是快速调整,站定下来。 几乎是同时,何忻廉和段子殷二人回首相望,火花四溅。 也就是这下,让方才只看见段子殷背面的沉固安远,终于瞧见他嫌恶的,甚至是想要除之而后快的阴鸷眼神。 瞬间,汗毛倒立,他意识到,等不得了!完全忘却了众人的视线,抬腿起身。 “砰”的木响,膝盖猛地顶向桌底,由膝盖骨向整条腿袭来的麻木和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口凉气。 然而顾不上疼痛,大步上前。 并未直接面向何忻廉。 而是先行至段子殷的位置,转身,遮挡住段子殷的视线,从其视角接替对上何忻廉的目光。 恭敬行礼,“久闻何大人大名,实在抱歉,大好日子,我这朋友正值兴头上,贪杯多喝了些,连人都看不清了。” “还望大人见谅。” 先客套,“久仰大名”。 再借苗知府的势压人,“大好日子”,“正值兴头”,今天是寿宴,你掂量掂量,该不该闹事。 最后再以“贪杯”导致的醉酒,合理段子殷的不敬之举,尽管,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段子殷压根没喝酒。 但是,这不过是个开脱的借口,是真是假,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何忻廉肯不肯接话,愿不愿意维持面上的体面。 何忻廉还没回话,沉固安远身后倒传来轻蔑的一声,“呵”。 沉固安远的手不觉揪住自己的衣角,纵使他听到了段子殷对何忻廉的嘲讽。 现下也只硬着头皮,能装作没听到。 何忻廉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探出手,用手背拍了拍方才段子殷撞到的地方,抖落灰尘。 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单纯的拍灰,转身就走了,泰然落座在跑的只剩下他一人的角落。 直至这时,沉固安远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懈,原先因紧张而被他忽略的众人视线,以及膝盖处的阵痛。 也潮水般,澎涌袭来。 一瘸一拐,赶忙拉着段子殷钻进人群中,试图掩盖二人的存在,语气中带着后怕,和隐隐的质问,“你方才想杀了他?” 一听这口气,段子殷立马横眉斜眼,语气不善,“怎么?杀不得么?” 沉固安远欲张口出言最终又止,他当然想说杀不得!怎么能杀呢?天子都没杀的人,你能说杀就杀?! 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这么个有名之人,想保住你这条命必然得暴露身份吧。 身份一暴露,这官别想继续做了不说,段家名声本就不好,若再闯下此祸,底下的人闹起来,只怕是段家,也难摘得干净。 但是,沉固安远能想到的利害关系,段子殷能想不到么?这不没动手么...若是铁了心要动手,方才就动了。 还论得上沉固安远打马虎眼么? 所以,段子殷这是说气话呢,若是沉固安远再这么横回去,以段子殷的气性,兴许二人就吵起来了。 沉固安远还是憋回去了,舒缓了语气,“凡事总有个原因吧?他怎么招惹你了?你说说,我自然是偏向你的。” “偏向你”一出口,段子殷半垂下眼眸,眼眸不复先前的凌厉,面色缓和了许多。 “没惹我,也惹了我。” “你觉着,他当真对姜韫玉叔伯的情况一无所知么?以姜韫玉叔伯的身份,没有他的吩咐,有谁敢怠慢么?” 这么一说,沉固安远倒“嘶”口气,回过味来了。 对啊,人死之前,总会有些迹象吧,哪怕是差役听从何忻廉的命令。 倘若人真的到了危急的时候,能不报么?不报肯定要担责啊。 除非是禀报之后,何忻廉依然坐视不管,这才酿成了惨剧。 “依我看,不过是他想要借此博噱头,彰显自己的公正。” “就是个为追求名誉,不择手段,自视甚高的虚伪之徒。同那些追名逐利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就因为旁人追的是利,他求的是名,就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呵~真是令人作呕。” 段子殷说着,还翻了个白眼。 沉固安远微微颔首,话只听进去了一半,心思仍然停留在,姜韫玉的叔父之死缘由上。 有句话叫“以己度人”,段子殷的说法,固然有几分道理,但也不过是以他的想法,来判断何忻廉的行为。 终究不是其本人。 究竟是何忻廉故意害死了姜韫玉叔父,还是这单纯就是个意外呢?恐怕此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一抬头,沉固安远身形一抖,赫了一跳,不知何时,苗知府竟然站在了段子殷的面前! 身旁还簇拥着一大群人,皆翘首以待。 而他自己则是和段子殷拉开了距离,二人之间隔了许多人,显然,是被挤在外头了。 登时,沉固安远额间渗出冷汗,莫不是因着段子殷方才行事太张扬,毕竟何忻廉名声在外,不好得罪,引得苗知府来问责了? 生怕段子殷独自应对,又出什么岔子,顾不上什么礼仪风度,急吼吼,一头扎进人群中。 双手挥得跟鞭子似的,能抽死人,直往前挤,嘴里直嚷,“让让!” 不等沉固安远挤到跟前,苗知府同旁人手里接过酒,不仅毫无怒色,还主动举起酒杯。 面颊凸起,笑容满面,亲切问候,“敢问阁下是...” 沉固安远堪堪挤上前,正探出头,便看到这一幕,停住了脚步,一时间也有些混乱,这架势不像是来问责啊... 苗知府身为长辈兼上官,主动敬酒,倒像是...主动示好? 段子殷明明是在寿宴上当面冲撞了何忻廉,可以算得上是“拆台”,为什么会引得苗知府示好呢? 除非...段子殷所做之事,在他眼中,不仅不算“拆台”,还算是“帮忙”,甚至是“报仇”。 这就要说到苗知府,对何忻廉的真正态度了。 若是同沉固安远所料的,苗知府面上和气,暗地蕴着怨气,那么,极有可能。 段子殷此举不仅没有得罪苗知府,反而帮其解气,快意,所以引其主动示好。 想明白这点,苗知府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下,段子殷本就因方才之事憋着火,见来这么多人触他的霉头,颇为不耐烦,斜暼了眼,“乾州县丞,武名仕。” 人群中,沉固安远显得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以段子殷的气性,又要甩脸子骂人了。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苗知府先是一愣,而后展颜,回首大笑,冲众人道:“不愧是青年才俊!当真是别具一格!” “后生可畏呀~” 随后不顾段子殷蹙着眉,看傻子似的眼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番话沉固安远听得面颊发烫,能把不敬尊长,说成是“别具一格”,纯属是硬夸嘛。 又闻旁人纷纷附和,从身份到名字,甚至是长相,变着法儿的各种吹捧,溜须拍马。 当然,不少人,是为了借此攀附苗知府。 沉固安远四下张望两眼,觉着好笑。 在他们口中,段子殷竟然成了一表人才的青年楚翘、壮志豪杰,这不纯胡扯么? 若是他们知道,这个被他们夸上天“武名仕”,正是大名鼎鼎的云岫“小霸王”段子殷,不知会作何感想,有怎样的神情。 是惊得合不拢嘴?还是怕得一蹦三尺高?光是想想,沉固安远便忍俊不禁,垂首闷笑。 忽的,肩膀一沉,疑惑转过身去,却见先前同桌之人,站在面前,面带微笑,恭敬和善。 “恕我眼拙,方才竟不曾看出您卓尔不群。” 沉固安远下意识转头环顾四周,再三确认周围,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看向这边,不解伸出手指向自己,“我?” 找错人了吧?这话该对段子殷说才对。 “还能有别人吗?您三言两语,便能叫那何忻廉吃瘪,当真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哦...呵...啊...”沉固安远尴尬支吾几声,实在是不知道作何回答,毕竟他本意也不是想让何忻廉吃瘪。 何况,哪里是他的本事?分明是何忻廉给面子。 话语间,许是旁人听闻了二人的对话,瞧见沉固安远,竟也跟着来了,“是啊,那姓何的,早该有人治治了!” 人都是从众的,方才只顾着段子殷,这会看见沉固安远,也跟着围堵。 无非是控诉何忻廉如何自视甚高,褒奖沉固安远如何“仗义执言”。 沉固安远讪笑几声,不应也不是,那不成了扫兴,不识抬举嘛。应也不是,他就不是这个意思嘛。 归根到底,还是何忻廉得罪的人太多。 对其不满的人太多。 第63章 第六十章 秋税 沉固安远不搭腔,这帮人倒是说兴起了,反把沉固安远抛下,你一句我一句的评起何忻廉的错处。 好不热闹。 沉固安远还巴不得呢,最好是都别注意他,看准时机,抬脚悄悄,正准备往后退,开溜,去找段子殷。 “这淮阳,就是不一样,人杰地灵,专出‘犟’才。” 一句话,便让沉固安远竖起耳朵,刚抬起的脚,悬而不落。 此言自然是讥讽何忻廉的,但他捕捉到的重点在于“淮阳”二字。 眉心微拧,淮阳?他心中隐隐觉着,一定在哪儿听过!半晌,恍然大悟。 记起来了,祝其卿!他和他那因直谏得罪天子的父亲,正是出身淮阳! 默默将迈出去的脚收回,调整了表情,扮作不经意提问:“何忻廉是淮阳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淮阳”二字在沉固安远心中反复咀嚼,烙下深深的印记,能让众人讥讽此地“人杰地灵,专出犟才”。 此地绝对不简单!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好比“兴德”,因富庶、发达,故专出替人算账的师爷,逐益求利,遍布全国。 反推,“淮阳”,专出‘犟’才,必然是受其地文化熏陶,故多出像祝父、何析廉等两袖清风,重名而轻利之士。 凡事总有尾声,苗知府一走,不少人都跟着走了,话唠得差不多,人群自然也就散了。 沉段二人总算是重新汇合,找了个偏僻的地落座。 且看美酒佳肴,依次传上,乐人高歌,筝响钟鸣,众人也渐渐忘却烦恼,沉浸其中,欢天喜地。 酒过三巡,沉固安远咂咂嘴,身形轻轻摇晃,半眯着眼,昏昏欲睡,段子殷则是与之大相径庭。 斜支着上身,无聊的用筷子拨弄着碗中的菜肴,没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段子殷可不是酒量好,千杯不醉,而是他嫌弃这酒实在太差了,跟马尿似的,难以下咽,压根不愿意喝。 在场众人要是知道段子殷内心所想,必然会齐声唾骂,这可是他们能喝到的,最好的酒了! 倏忽,段子殷停下筷子,不动声色探出拽住沉固安远的衣摆,往自身的方向一扯,带动往其身上靠。 不过,明面上看来,却是沉固安远喝醉了,东倒西歪,不经意间,到段子殷身上去了。 段子殷面不改色,唇不动,压低了声音,“装够了没有?” 沉固安远迷迷瞪瞪仰起头,鼻子微耸,双唇微张,眼看就要打哈欠,抬起袖子遮掩。 这一遮,沉固安远是哈切不打了,眼睛也不眯了,露出个被人抓包的腆笑,做着口型,“你怎么知道?” 他极讨厌喝酒,可这种场合,又不得不应付。 于是,每当有人劝酒,或是不得不喝之时,他便借袖掩唇,遮挡众人的视线,实际手微微倾斜,将酒倒掉。 酒过而不入腹。 最后等时机成熟,装作醉酒,这样一来便没人会再劝他酒,可以光明正大的装蒜了。 段子殷亦侧着脸,身体向沉固安远倾斜,视线相接,扬唇哼笑,“你这小把戏,骗骗他们还差不多,想骗我?” “再练个八百年吧~” 话音刚落,段子殷的视线猛地调转了方向,斜眼瞥向斜前方,格外提防,“有人来了。” 来不及多想,沉固安远特地放大了哈切的声音,悻悻放下用来遮挡的袖子,用余光瞄着斜前方。 卢玄弈定站在二人身侧,“安远兄,菜肴可还合胃口?” 沉固安远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上一下,不停的咂嘴,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啊...嗯...” 俨然一副喝多了,含糊不清的模样。 他并不是刻意想要回避卢玄弈,恰恰相反,正因为是卢玄弈,他才非常有搭腔,拉拢的想法。 但是,都装到这一步了,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忽然清醒过来也太奇怪了,何况等人走了怎么办? 思虑之下,沉固安远还是决定继续装。 卢玄弈见此情形,并未细究,转头又同段子殷客套,还是一样的话,问菜肴如何。 段子殷当然懒得理睬,眼都不带抬的。 卢玄弈也不恼,替段子殷找补两句,竟然就这么自顾自离开了。 眼看人走了,沉固安远登时精神了,眉宇还有些不可置信,冲段子殷做着口型,“他就这么走了?” 段子殷不以为意,“怎么?” “没...”沉固安远暗自喃喃,还以为卢玄弈是听闻何忻廉之事,前来安抚,拉拢的。 这人行为举止,总是不在沉固安远意料之中,以为他要发难了,结果他示好;以为他要示好了,结果无事发生。 总之是不按常理出牌。 这么大的事情,卢玄弈作为主持这场寿宴之人,能不知晓么?在场之人中能没有他的耳目么? 显然是刻意回避。 由此可见,也许是,卢玄弈并没有那么讨厌何忻廉等人,又或者是,出于明哲保身。 不表态,绝不给人抓到把柄。 不论出于哪种心思,卢玄弈此人,都算是,深谋远虑。 揣摩的越多,沉固安远就越不想与之为敌,真要对上这么个麻烦角色,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回到寿宴,其实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礼到了,钱到了,“情”也就自然到了,人嘛,说重要,其实也不重要。 接下来按部就班,吃吃喝喝,敬酒祝寿,酒过三巡,各回各家。 折腾大半月,终于又回到了乾州。 不知为何,自从沉固安远踏回府邸开始,就觉着气氛格外诡异,但是又说不上来哪儿奇怪。 只好询问李悟,“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府上是否有发生什么事?” 毕竟,一走数日,府邸无人坐镇可不行,沉固安远临走特地将大部分权利交与李悟,命其管理大小事务。 毕竟李悟做事周全,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李悟斟酌片刻,“有...” 沉固安远的心霎时沉了下去,不等他细问。 李悟紧跟着补了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要收秋税了,往年这个时候,都得宴请士绅,请他们帮忙号令收税。” 秋税,顾名思义,秋天的税,秋收的税,秋天丰收后,要向百姓征收田税,乾州偏北,多收小麦或折银。 沉固安远脱口而出,“宴请?帮忙?”语气中不觉带了些严厉和责问。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秋税在即,若按照计划,沉固安远应当发布召令,减税利民,再将这笔减下来的税钱算到乡绅头上。 设法让乡绅们将这笔钱补上。 可现下竟然还要花钱宴请乡绅?原应由乡绅承担的赋税还没个着落呢?这笔“宴请”的开销从哪儿来? 难不成又要沉固安远自个掏钱垫啊? 似是察觉到沉固安远的不满,李悟垂首缄默,久久没有应答。 二人静默良久,也给了沉固安远整理思绪的余地,自己恼,无非是因着“钱”。 前脚寿宴出去四百两。 眼下宴请乡绅又要花钱,而且还不能太寒碜,最差的结果,便是要挪用公账上的官钱。 还有,有求于人,必然低三下四,自己先前已经在王员外、临相公的围剿之下吃瘪了,现在还得去求他们相助。 说实话,他心里有疙瘩。 理着理着,沉固安远也明了,李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也没做错什么,正经传达讯息罢了。 只不过是自己正在气头上,把不满发泄到他身上了。 平复了心情,既然李悟这么说,必然有他的考量,直截了当发问:“你同我说说,为何必须要他们帮忙?” 李悟这才抬起头,“沉大人,您还记得您初到乾州,石吏员率领众人迎接之事么?” 这当然记得,石敬腰间的羊脂玉带,乌泱泱的人群,报菜名似的代表乡绅迎接的队伍... 慢着。 陡然间,沉固安远眼神微凝,发现了最为关键的问题:人。 “你的意思是,府衙人手不足,需得乡绅出力?” 李悟颔首,“正是。” 府衙人少,当初迎接的队伍,府衙的撑死两百来号人,剩下六百多号人,都是士绅的手下。 两百多号人听起来多,但是跟三万乾州百姓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给淹了。 难道府衙不能多增加些人手么? 沉固安远很快否绝了自己这个想法,现下两百号人,贪污隐藏的火耗就已经达到一千两,若是再增加。 比起宴请乡绅,要耗费的银钱只会更多,摊在百姓身上的赋税愈加沉重,完全得不偿失。 李悟继续分析,“且不说光凭这两百多号人,收税要收到猴年马月了,能不能收上来还是个问题呢。” 这话的确唬住了沉固安远,“这是何意?” “大人如今名声未立,百姓观望,而无全然信服之意。” “平头百姓,也不全是良善之辈,多的是,好赌的,好斗的,死皮赖脸,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刺头。” 这些人,大多是些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下,耍横,欺辱百姓;对上,耍赖,糊弄官府的无赖。 “您是读书人,素来恭良俭让,读书识字在行,但论起耍勇斗狠,您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一番话镇得沉固安远哑口无言,心下生出几分忌惮。 但却并非因其所言。 耍勇斗狠,沉固安远的确是不擅长,但是,身边不还有个擅长的么? 谁呢?段子殷嘛。 比他聪明的,没他手段狠辣,比他手狠的,又没他聪明,沉固安远还真不相信,区区乾州,能出个能与段子殷较量的。 所以,沉固安远顾及的另有其事。 第64章 第六十一章 献策 顾及的究竟是何事呢? 身份。 沉固安远也好,段子殷也好,甚至说,整个府衙,代表的都是官府官方,是朝廷的脸面。 以暴制暴,表面上似乎行得通,但是,即便事出有因,传出去,也难免会落人口舌。 要抓你的错处,不可管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若被人歪曲成苛待百姓,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还给自己留下个抹不去的污点。 故,这种脏事,沉固安远可不愿意经手,还得交给乡绅们干。 毕竟乡绅哪会顾及那么多?反正也不入仕,在此盘踞多年,是名望也有,人手也有。 再者,对这儿的刺头知根知底,毫无顾忌,什么证据,什么对错,在他们这儿,都是放屁。 你耍横,我们比你更横!治那些个刺头,手到擒来。 这么一合计,还真是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服软求人。 沉固安远还是有顾虑,“仅凭一场宴会,他们会同意帮忙?” 这帮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收税的人手由他们出,人得吃喝拉撒吧,还得采买置办物件,这么大的开销。 难道会因为沉固安远请客,嘴巴皮子上下一碰,就出钱出力的帮忙?这么不划算的买卖谁会干啊? 冤大头? 李悟不紧不慢,“仅凭宴会,他们的确不会同意。” 自然还有别的利益。 什么利益呢? 中饱私囊。 既然收税的权利在他们手中,那交多少税,就由他们说了算,多加一点,只要不过分,百姓也不会说什么。 当然,也没法说。 积少成多,这就是笔不小的利益。 怪不得呢... 说来,沉固安远还得心照不宣的默许他们中饱私囊,这样才能得以保全秋税。 说不憋屈是谎话,但现下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不过,即便是定下了,要宴请乡绅,总归绕不开一件事,钱从哪儿来?难不成故技重施?问家里借? 不行不行,那也太拙劣了。哪有一个月内连着死俩朋友亲戚,还都穷得要借钱下葬的? 问段子殷要?还是之前那些老问题,也行不通啊。 实在不行...只能走公账了...这笔窟窿,等之后再跟这帮乡绅们一起算... 但是这笔钱究竟回不回得来还未可知呢。别到时候窟窿没填上,只能匀到百姓身上,让百姓承担了。 沉固安远越想越头疼,眉头紧锁,掌心扶额,来回揉搓,连声长叹。 这破官,真是不想干了!还不如回宫里当他的九品芝麻官呢! 当然,他也只是心里抱怨,真让他回去,他也不干。 杵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悟忽然开口,“大人若是为银钱发愁,我有一计,不知是否能为大人排忧解难。” 沉固安远摆摆手,随口应答,“说来听听。” 他也没抱多大希望,还指望着待会去找段子殷,问问段子殷有什么高招,从这帮乡绅手中扣出钱来。 “两个字,‘扮穷’。” 沉固安远不接话。 这不是搞笑吗?扮穷?扮穷就能让这帮乡绅把钱交出来了?把他们当白痴啊?发善心来着啊? 李悟见沉固安远不搭腔,进一步解释,“士绅多好名节,可以虚表为饵,换以钱财。” 譬如,许诺以官方的身份给他们立碑,以彰其德行优良,从而换取他们自愿捐献钱财。 别说,沉固安远微微抬起头,琢磨片刻,感觉可行,不用正面起冲突,兵不血刃,就能让他们把钱交出来。 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反正是些虚名,不过是多加夸耀,也损害不了实际的利益。 同时,沉固安远也萌生出了种疑惑,“照你这么说,那“扮穷”是干什么用的?” 可扮可不扮嘛,为什么李悟还特地第一个点出来要“扮穷”呢? 李悟显然是提前料到沉固安远会有此发问,紧跟着解释,“‘扮穷’意在让士绅们将钱捐给您,而不是府衙。” 也就是说,捐钱,但是捐给沉固安远个人,而非官方,这个钱并不入公账。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李悟进一步说明。 捐钱给朝廷,士绅大多是不愿意开这个头的,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事情开了先例,就收不了场。 站在士绅的立场,他们也会琢磨,今日捐了,下次万一什么修桥、补路,也来找他们捐钱呢? 他们捐还是不捐? 捐吧,肉疼。 不捐吧,有先例在前,难免不被人指摘。 弊大于利。 但是捐给个人,捐给沉固安远就不一样了,没有后顾之忧,得了名,还能卖沉固安远个人情,两全其美。 利大于弊。 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沉固安远欠的人情嘛...反正没有凭证,随口一说,认与不认都在沉固安远的一念之间。 若是沉固安远舍得下脸面,装傻不认,他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拿沉固安远没办法。 讲完其中利害,李悟再次重申,“以上不过是我的一番拙见,还是要由您来定夺。” 沉固安远当即拍板,“就按你说的办!”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他当然舍得了! 都火烧眉毛了,孰轻孰重,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况且,还能让这帮人吃瘪!尤其是报先前王员外和临相公合谋之仇,再好不过了! 感到畅快的同时,沉固安远也萌生出一种自豪。 虽说这谋略不是自己出,但是,是自己亲手提拔的人出的,四舍五入,也算是有自己一份功劳。 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倘非自己偶然寻得了李悟,又愿意听从他的意见,那他的才干岂不是要被埋没了? 沉固安远心里舒畅,立刻奔回居室,准备把这个好主意分享给段子殷。 说来,也是有些讽刺的,当初,段子殷极力反对任用李悟,现下怎么不算是打了他的脸呢? 段子殷若换成旁人,沉固安远定会心怀贬损:真是有眼无珠,是骡子是马都分不清了! 但这人偏是段子殷,比起贬损,沉固安远更多的是一种的炫耀,这种炫耀并非得瑟。 而是,好比孩童初学写字,在写下自认满意的字后,迫不及待拿给父母看,表达进步,渴望获得认同的炫耀。 毕竟,沉固安远自认大多时候不如段子殷,这回竟然能压他一头,当然想要夸耀一番。 只是,当沉固安远迫不及待将此事悉数同段子殷倾吐时。 段子殷的神情却极其怪异,别说称赞了,眉头越皱越紧,手抚在唇上,不断挪动着所在的位置,“啧”声不断。 沉固安远原本还信心满满,见段子殷这模样,越说越没底气,越说越心慌。 难不成,是这法子有什么自己没能发觉的漏洞么? 将计划完整托出后,大气也不敢喘,眉下压,眼上瞟,两股力量相抵,透出股不安。 良久,段子殷终于启齿,“这真是李悟想出来的么?” 沉固安远被这话问的心慌,忙追问:“怎么了?” “光凭他,能想出来这种法子?说是刘启想出来的还差不多罢。” 沉固安远紧张的神色瞬间瓦解,长“呔~”一声,面上带了些无奈的笑意,还以为什么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段子殷鄙夷李悟,乃至要将其功劳套在他自己所信任的刘启身上。 但段子殷是极少会明晃晃夸人的主。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纵使是有瞧不起的意思,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他开始将李悟同刘启放在同一水平比较。 而不是完全倾向于刘启。 褒隐于贬,也可以说,明贬暗褒,也能侧面印证这个策略,在段子殷眼中是过了关的。 因此,沉固安远这个计划更加有把握了。 不过,诱使乡绅捐钱之前,还先得把办宴的钱先掏了,沉固安远头回,颇为大胆的挪用了公账。 只待宴会过后,钱筹到了,再填上。 此举虽说是出于对计划的信任,但是其实也是出于无可奈何。 尤其是这件事,不管有什么借口,本质上来说,就是挪用公款,以权谋私。 沉固安远心里也发虚,他行事最求稳妥,从没干过这种事。 一心虚,就难免多想,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万一出什么岔子呢?万一这帮士绅不配合呢? 越是怕出岔子,似乎越要出岔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原定露天的宴会,因着乌云密布,随时都要落下雨来,而不得不挪至内堂。 这仿佛是一种暗示。 沉固安远身着破布衣,脚踩用草带胡乱拴起的麻履,亲自候在府衙前,等待来人,以示尊敬。 总感觉草带上的细刺若有若无的扎进了肉里,不由的盯着天边的黑云,心神不宁。 “诶哟~沉大人!” 沉固安远被这恭敬中又带着些急迫的呼唤拉回神来,侧目看去。 一见是石敬,沉固安远面上立马恢复常态,不安的心绪未定,紧跟着涌起烦闷,“怎么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在沉固安远眼中,石敬极为不怀好意的瞥了眼自己的扮相。 当下,沉固安远便开始设想,石敬对自己的扮相发难,自己该如何应对。 石敬堆起笑,“您何必在这儿等着呢?快些进去吧,万一落雨了,打湿受风寒了怎么办呢?” 说着,十分体贴解下身上的外衣,抖落两下,就要给沉固安远披上。 沉固安远暗自冷嗤。 不在这儿等着?难道进去摆主人家的架子么?都沦落到求人办事了,还端着架子?人会愿意帮忙? 还有石敬解下的衣裳...料子虽然是中规中矩,但是,沉固安远本就是特地扮苦,和自己身上的装扮一比,就是妥妥的好料。 沉固安远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披呢。 可惜,还不能面上撕破脸皮。 硬是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伸手拦下石敬的动作,“石吏员费心,我身体还算硬朗,不必了。” 石敬捏着衣物,顺势转了个弯,再次试图给沉固安远披上,一面看似体贴的回应,“沉大人,防患于未然,真染了风寒可就糟了!” 推拉之下,二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道身影不觉间行至二人身后,猛地劈下一声厉呵,“好你个石敬!” 石敬身形一抖,手上的衣物差点没拿稳,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继而面露隐隐愠色。 毕竟全府衙上下,对他那是一呼百应,纵使是沉固安远,都不会公然待他如此不敬。 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敢直呼他的大名! 第65章 第六十二章 设宴 霎时,石敬收起了愠色,腰身压低,恭敬行礼,微笑示意,“不知武大人唤我有何事,我定当为您效力。” 同时,沉固安远不觉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吃了剂定心丸,若说之前是七分紧张,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三分。 沉固安远想维持表面的平和,不愿意撕破脸,段子殷则是完全不用担心,反正脸皮早撕破了。 段子殷昂首逼近,垂下眼帘,眼珠移至下眼睑,双目似钩,先声夺人,“呵~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石敬依旧是笑容可掬,“衣裳呀。” 段子殷再次逼近,居高临下,“你是什么身份?沉大人是什么身份?你竟然妄图将自己的衣物披至沉大人身上...” “难不成,你是觉着在这府衙里,唯你独尊?甚至想爬到沉大人头上?说!你是何居心!” 这完全是上纲上线嘛! 但是,有奇效,毕竟这种事没个定论,说小可小,说大也大。 沉固安远呢,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发挥他最擅长的:装傻充愣,绝不开口。 毕竟,如果偏向段子殷,会惹得石敬记恨,偏向石敬...这自然不可能!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绝对相信段子殷。 石敬的面色登时由黄转青,忙向沉固安远表忠心,“沉大人,我绝无此意!” “想来是武大人还因着上次兴德师爷一事对我心存不满,这我也能理解。” 石敬当然不是个好拿捏的,见招拆招,立马又将此事归咎于私怨,还委屈上了。 “但,尽管我只是个小吏,也不应蒙受此冤屈呀...” 沉固安远退了半步,仰头看天,装没听见,仍旧不做声。 段子殷针锋相对,“你还知道你是个小吏?” “本职做好了么?待会儿若是下雨了,外头的东西没搬完,桌椅物件淋雨受潮,损失你负责么?” 石敬不甘示弱,“武大人,我可是亲自盯着他们将东西都规整好了才来的,您可不要空口白牙诬陷我!” 段子殷挑眉冷语,“哦?那我问你,屋内外共备了几张椅子?几张凳子?几双筷子?几个碗?几盏灯?” 石敬被这话噎堵,“这...”这么细的东西谁会去细究啊?而且他也不好估摸乱蒙,万一说错又给段子殷捏着把柄了。 半晌憋出几个字,“武大人也太为难人了...” 段子殷迅速接话,“为难?这就叫为难了?倘若待会迎接贵客,少了物件,岂不让客人笑话?” “还是说,丢的不是你的脸,你就不当回事?” 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石敬连连摆手,直往沉固安远的方向瞅,“沉大人,冤枉啊!” 眼看石敬除了冤枉再喊不出别的话,沉固安远知道时机到了。 轻咳两声,打破僵局,“石吏员向来尽职,这会儿定是忙忘了,也能理解,不如现在就去核准下罢。” 既给石敬施恩,找了个台阶下,也不至于让场面太难看。 石敬借坡下驴,连声附和,“沉大人说的极是,我这就去!”也顾不上什么衣裳了,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徒留沉段二人,齐齐看着石敬称得上狼狈的背影,相视而笑,不约探出手来,欲击掌而鸣。 “啪!”“啪——!” 也就是二人手掌相碰的瞬间,电闪雷鸣,天空如山崩般裂开道惨白的口子。 沉固安远下意识抬头看天,段子殷却侧目横视。 侧耳细听,段子殷视线所在的方向,隐隐约约“喀喇”声,愈加明晰,而后连成一片。 有人来了。 天雷也怪,只一下,立马就停了,安静下来,这下沉固安远终于听到了“喀喇”的马车轱辘声。 转头远望,匆匆掠过,两眼发直。 霍! 当即断定,来人绝对是邓老爷。 否则哪有这么大排场呢? 三辆马车并行,威风凛凛的精壮汉子围守其外,身后还跟着百名家仆。 这架势,别说是运人,就说是运金山银山也有人信,就差把来者不善写在脸上了。 想来这些汉子,就是邓老爷的私人差团了。 沉固安远忍不住暗自比划,心下发怵,这些人胳膊都快赶上他头粗,普通人要是挨上一拳,不死也得废半条命。 怪不得邓老爷是这儿的头目呢,光是这帮汉子往那一站,就没人敢上去触霉头吧。 当然,段子殷是个例外,唇齿不动,声已出,“嗤,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吓唬谁呢?” 哪有来做客,这么兴师动众的?跑这儿来摆款来了?若不是待会儿还要设计诓骗。 只怕段子殷早把人撵下来了。 沉固安远嘴上不说,心下应和:摆款?待会儿狠狠敲你一笔!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面上不动声色,仍和和气气。 “吁——” 随着马夫拽住缰绳,帘子缓缓被掀开,沉固安远立马搁下身段,往前跨步,笑脸相迎。 邓老爷脚还没沾地,甚至连帘子都才掀开一半,先吆喝起来了,“沉大人!” 这大嗓子嚎的,差点把沉固安远这个做主人的都给唬住了。 要说,这邓老爷也六十好几了,中气十足不说,竟不显疲态,精瘦中透出一股子精明。 沉固安远上前,举止谦卑,行礼示好,“邓老大人,恭候您多时!” 邓老爷乐呵呵的,话还没应,一下握住沉固安远的手,轻拍几下,“老夫多谢沉大人厚爱。” 沉固安远瞥了眼邓老爷的手,面不改色,继续寒暄,心下则是暗自嘀咕起来了。 照理,往来之间,客套几句,很正常,但是,邓老爷和他头回见面,竟然直接上手。 表现的如此亲昵,不像是生人,倒像是家族的长辈接见晚辈,那这就有点怪了。 然而不等他继续思索,邓老爷已经把目光放在了身后的段子殷身上,笑脸盈盈,“这位便是武大人罢。” 段子殷剜了一眼这老头的手。 这老头摆架子,他尚且能忍,装装也就过去了。 但这老头竟然莫名其妙摸沉固安远的手!一股无名火直窜眉心,就差把人给点着了。 但还没有完全忘记此番的计划,硬是强压着怒火,不情不愿哼出个,“嗯”字。 沉固安远大抵也猜到了缘由,正想替其辩解几句。 邓老爷再次先行开口,不仅不恼,而且是开怀大笑,赞赏有加,“武大人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名不虚传?什么名?什么传? 段子殷皱着眉,身体稍稍后仰,不掩嫌弃,显然是把这人当成疯子了。 沉固安远更是一头雾水。 若是单纯的替段子殷开脱,应当也不会用这种说法吧? 难不成是石敬特地宣扬了?不过,邓老爷这态度,不像贬,像褒奖,石敬能说什么好话吗? 两相冲突,自然不可能。 排除石敬,沉固安远迅速想到了不久前,苗知府寿宴,段子殷的确是出名了。 猜测归猜测,仍然拿不定主意。 似是见沉固安远困惑,邓老爷又开口了,“二位大人可还记得徐巡抚?他可是我的得意门生~” 沉固安远迟疑片刻,在脑海中搜罗了一大圈,的确不记得什么姓徐的知府。 若沉固安远都不记得,就更别说段子殷了。 沉固安远斟酌开口,“邓老大人不妨再多说些,小辈脑子不及您灵光...”通过自贬旁敲侧击。 邓老爷拊掌大笑,“想必是苗知府寿宴太热闹,不太记得了也正常!” 这是给台阶下呢。 沉固安远故作恍然,连连点头,“哦~原来是徐巡抚!” 沉固安远当然不记得,不过,记不记得压根不重要,徐巡抚不过是个引子,重要的是借此拉近关系。 二人心照不宣,其乐融融。 尽管这是个误会,但是,歪打正着。 既然邓老爷都听说过传闻了,知其性情乖张,不好惹,那段子殷也不必再陪着装腔作势。 原先是顾忌,段子殷作为县丞,如若不相陪,显得目中无人,不尊敬。 现下不相陪,反而更加符合“传闻”中的气性。 正好,要提防石敬是个麻烦,干脆和邓老爷打好招呼,借故让段子殷先行离开,前去支开石敬。 以免内外受敌,或者里应外合。 邓老爷难道不知道段子殷是随便寻了个由头吗? 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理解、包容。 这样一来,邓老爷作为头目,都对段子殷予以包容,那其他乡绅更没理由不包容了。 如果其他乡绅非要挑刺,那就要想想:是不是不给邓老爷面子?想踩在邓老爷头上? 沉固安远本是想专站在门口,迎接来客,但是面对邓老爷如此示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亲自领其往里走去。 不过,沉固安远可没有被表面的平和糊弄过去。 邓老爷若是真有这么好心,怎会一来就弄出这么大的排场?说他是无心之失?或是单纯喜好造势? 沉固安远断然不信。 现在还不知道这邓老爷葫芦里究竟揣的什么药。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沉固安远行事更加谨慎,不仅亲自引其落座,甚至为显恭敬,接过下人手中的茶壶。 在邓老爷不知是真心还是客气的推脱下,仍旧坚持亲自倒茶。 反正目的是从中获利,姿态放得再低一点又如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沉固安远同卢玄弈,至少没有正面纠纷,看不透,也就看不透罢,但是,和邓老爷可是正儿八经的“对手”。 而且还是头目。 越是看不透,摸不准,沉固安远越是不安。 不行,必须刺探一番。 也就是倒茶又堪堪搁下茶壶的空隙,沉固安远已有了对策。 “后生瞧着您真此番真气派,想必宅院更是辉煌,若您首肯,日后定要登门拜访。” 沉固安远主动点破邓老爷前来的排场,不过,不贬反褒。 其实重点在于“此番真气派”,后面那些七里八里的,其实都是说辞,都是用来修饰这句的。 使这番话听上去,好像,是出于真心欣赏。 但是,为官臣之人,对这礼制最为敏感,邓老爷不可能毫无察觉沉固安远话中试探。 只看他如何回答。 是避而不谈?还是装蒜含糊应下? 再由此推测邓老爷的真实意图。 第66章 第六十三章 尴尬 邓老爷刚送到嘴边的茶杯又搁下,眼角堆起褶子,浮起笑意,“沉大人可不要同我这老匹夫一般见识。” 显然,邓老爷已经看穿了沉固安远的把戏,并且,只针对于前半句做出回应。 言下之意:摆架子是我的不对,你就谅解下我这个老迂腐吧。 沉固安远故作惶恐,躬身敬礼,“邓老大人此言差矣...” 邓老爷豁达摆摆手,打断了沉固安远的话,“诶~你不用再同我打马虎眼了。” 伸出两根手指,“关于二位大人,我听说过两种完全不同的言论,其一,二位无事生非,好搬弄权势。” 这定是石敬等人说的。 什么狗屁搬弄权势?无非就是损害他们的利益了,狗急跳墙,拿大屎盆子扣在沉固安远头上呢。 “其二,则相反,二位不仅与光同尘,而且对于沽名钓誉之辈,能言敢言。” 沉固安远深吸口气,强压下双颊因羞耻而涌现的浮红,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苗知府寿宴上传出来的消息。 这“与光同尘”的意思值得揣度,原意是融入其中,现下特指在官场,融入其中是指什么? 当然就是同流合污嘛。 既然沉段公然和何忻廉这类代表“清流”的人物,公开唱反调,自然而然就被认为是相反的“合污”派。 “所以,老夫想看看,二位究竟是属于哪种?也就任性了些,多使了些人手。” “尽管老夫任性了些,但大人对我是包容有加,看来,这第一条传闻是无稽之谈,还请沉大人莫要同我计较才好~” 沉固安远这下算是理清了。 这老家伙,原来早存了试探的心思。 特地逾制,作势压人,就是要看沉固安远的态度如何。 如果沉固安远见势变脸,大怒,甚至加以斥责,就证明是第一种传闻。如果像方才那样,恭恭敬敬,卑躬屈膝,那就是第二种。 继而决定这老头对待沉固安远的态度,第一种,那肯定是排斥,第二种,那再好不过,和和气气。 被人算计,沉固安远总归是有些不痛快的,不过转念一想,无非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 有什么好计较的? 而且,误会归误会,怎么不算歪打正着呢?不排斥,那就好说话,待会儿要钱也就更方便。 于是沉固安远姿态放得更低,“是邓老大人高看后生了~” “轰隆!”又是一声震天响,在场众人皆是一震,不约昂首探看,只听得“哒哒哒...” 不是雨声。 是脚步声。 差役点头哈腰,侧身展臂在前领路,两人闲庭信步,安居其后。 远看还以为是俩石墩子,膀大腰圆,其中一张脸,沉固安远再熟悉不过,是临相公。 那另一位自然就是王员外了。 想必二人是一起来的。 沉固安远下意识挠了挠鼻尖,有些尴尬,毕竟不久前才出了他试图离间二人未果之事。 结果现在还得正面相迎。 心中默念三声: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轻咳两声调整,跟没事人似的,迎上前,躬身行礼,“有失远迎,还请二位上座。” 沉固安远是给面了,哪知,这俩人压根不按规矩来。 就跟没看见沉固安远似的,直奔邓老爷,俯身握手,嘴里寒暄,“您老近来身体可好!” 好家伙。 哪有不先给主人打招呼,先给宾客打招呼的道理?这摆明是不把沉固安远放眼里嘛! 王临二人待邓老爷,那叫个热络亲切,跟见了亲爹似的,估计对亲爹都没这么殷勤。 邓老爷甚至都没起身,全程坐在位置上,坦然受之。 至于沉固安远嘛,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肥,冲上来,差点没把他撞飞。 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 临相公这才后知后觉似的行至沉固安远跟前,“这不是沉大人么?诶~怪我眼花了,方才都没认出来。” 王员外瞪着眼,故作惊讶,看猴似的上下打量,“诶哟..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花子...失敬失敬。” 这俩人一唱一和的,不知道以为唱双簧呢。 沉固安远嘴角扯出个维系体面的笑,替二人辩解,“二位说笑了。”他能不知道这俩人是变着法儿挖苦他么? 当然知道。 既然是有求于人,肯定不能黑脸啊,也不能让气氛太僵。 但是,要沉固安远就这么忍下这口恶气?他不干。这俩人脚都踩他脸上来了,不招呼回去,岂不让人小瞧? 既然不能反着说,那顺着说不就行了么? 沉固安远长叹口气,“是啊...花子似的...实在不能与二位相提并论。” 话锋一转,“不过,我听闻二位素来心善,若二位愿意慷慨解囊...” 听前半句这俩人还乐呢,后半句嘴角就耷拉下来了,不约转头,看看这里,摸摸那里。 嘴里还念叨着,“真不错。” 既是岔开话题,也是表示: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落魄嘛。 生怕真要掏钱。 逞口舌之快,行。 没好处让捐真金白银?那不行。 沉固安远笑笑,看破不说破,点到为止。 几人依次落座。 既然是宴请求人,当然是先宴请,再求人,先吃吃喝喝,再谈事,毕竟人半醉不醉的时候也最好说话。 众人举杯欲饮,临相公忽的停下,左右张望,“诶?怎么不见武大人呀?” 王员外紧接着附和,“对啊,与我们也太见外了罢?”视线紧紧黏在沉固安远身上。 这是拿段子殷当借口,对沉固安远发难呢。 沉固安远默不做声。 他在等。 等什么? 邓老爷顿了顿,发话了,“哦,武大人昨夜染了风寒,还特地来迎接我,我看症状不轻,还是让他先回去歇息了。” 王临二人显然没想到邓老爷会向着段子殷,说话都不由得小了几分,讪笑两声,“原是这样...” 沉固安远唇边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他等的就是以邓老爷之口,堵住这俩人的嘴。 毕竟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免不了一顿唇枪舌战。 话音刚落,只见王临二人的表情变得极为微妙,眼珠盯着沉固安远的后方,不断移动。 微妙的诡异。 沉固安远只觉莫名其妙,转头查看,却听身边的椅子陡然发出凄厉的“吱呀”声。 来人将凳子往后挪,大步跨上前,站在沉固安远的身侧。 沉固安远余光瞥见熟悉的衣角,不由咽了口唾沫,缓缓抬头,视线随之上移。 最后停在来人的脸上,脑子“嗡”的炸开,彻底懵了。 段子殷怎么回来了?! 这下该怎么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时间,空气中都弥漫着股令人抓心挠肝的尴尬气息。 当事人倒是一脸淡然,一本正经的胡诌,“方才打了个喷嚏,正巧把病气排出来了。” “来晚了,各位见谅。” 言罢,一屁股坐下,那叫个理直气壮。 沉固安远汗额,默默挪开视线,压根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段子殷这纯属是扯犊子。 你怎么不说放了个屁病就好了? 同时,沉固安远也很清楚,段子殷虽然许多时候行事乖张,但是都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而非胡来。 想要重回宴席,难不成真装病吗?借口强撑?方才邓老爷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段子殷病没病他心里没数么? 而且,段子殷倘若真这么做,反而让邓老爷起疑,毕竟传闻中的段子殷可不是个懂得迂回的。 因此,越夸张直白胡扯越好,更符合传闻。 在座之人中,最尴尬的,其实还不是段子殷本人,而是邓老爷,毕竟是他亲口替段子殷解释。 结果段子殷跳出来,立马打了他的脸。 姜还是老的辣,邓老爷硬是面不改色,举起酒杯,环顾一圈,“怎么都愣着?这不是好事么?我先干为敬。” 邓老爷打头阵解围,沉固安远当然得跟上。 忙起身,探出酒杯,与其碰杯示意,王临二人面露僵色,但也不好发作,纷纷附和。 沉固安远偷瞄着众人的神色,知道算是糊弄过去了。 但是,沉固安远还惦记着一件事。 段子殷不是去支开石敬的么? 借着众人吃喝的间隙,悄声同段子殷咬耳朵,“你怎么来了?石敬呢?你一走,谁能制得住他么?” 也就是段子殷官大一级压死人,且不落口舌下风,换做旁人,以石敬的身份地位,在这府中,谁能拦呢? 谁敢拦呢? 段子殷斜眼嗤笑,“我做事?你还怕办不妥?” 与此同时,府邸后院的柴房。 陈旧的木门被敲得“啪啪”响,震得门口的铁锁来回撞在门上,一时间也分不清哪个声音更大。 伴随着高亢的叫喊,“开门呐!开门呐!有人吗!开开门!” 石敬的手都快敲肿了,愣是没人听见。 这该死的段子殷!竟然借口厨房柴火不足,硬逼着他前来捡柴,结果等他一进来,立马把门给锁了! 真是见了鬼了!平日里好歹会有几人路过,今日石敬就差把手敲断了,也没一点声响。 这还得多亏刘启。 不远处,刘启吹着口哨,悠闲的晃悠着手里的钥匙,正是柴房那把锁的钥匙。 凡是有人想靠近,都被他找借口打发走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说正事了。 沉固安远也不拐弯抹角,直奔重点,“马上就要收秋税了,实不相瞒,还得倚仗各位相助。” 此言既出,众人是酒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沉默。 “轰隆!轰隆!轰隆!” 连着三声雷。 沉固安远还以为自己的声音被雷声所掩盖了,又重复了一遍。 仍旧是无人应答。 沉固安远喉咙不由发紧,真是怪了?怎么都不接话呢?这是唱的哪出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第六十三章 尴尬 第67章 第六十四章 无赖 王员外率先打破了僵局。 “沉大人,恕我直言,我们的人手,也不是喝西北风就能办事的,我们也就是外头看上去光鲜,实际也手头紧。” “您说这吃穿用度的,我们怎么吃得消呢...” 沉固安远听得直拧眉,这什么意思?自己都还没开始正式哭穷,你们倒是先哭上了。 难道你们不清楚可以中饱私囊? 不可能啊! 这其中的弯绕应该比自己这个外行人了解得多啊。 王员外面上关切,“大人是新到任,有所不知。” “按旧例...”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堆。 什么应当许诺邓老爷承包未来三年,五成以上修桥、修路、驿站等工程。 许诺王员外家包括七大姑八大姨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免除徭役,等等等等。 沉固安远越听,脸色越黑。 气不打一处来。 这帮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 明明光凭收税吃的回扣就够多了!竟然还想把沉固安远当傻子糊弄,狮子大开口? 王员外和临相公就不说了,这邓老爷面上和气,下嘴比谁都狠! 这些条件绝对是这三人商议确认过后,一致认同的,不过是让王员外来当出头鸟。 否则,以王员外的地位,怎么敢替邓老爷擅作主张? 这帮人显然是掐准了“旧例”是和旧县令商议的,反正沉固安远压根没法求证,没法一口回绝。 就算联系到了,那肯定也是偏向邓、王、临的,自取其辱。 而且,沉固安远再气,再恼,现下,还不得不答应。 开弓哪有回头箭?宴都设了,钱都花了,这出戏不接着唱下去,不仅是秋税的问题得不到解决,还得赔上这次寿宴的钱。 倘若不连本带息讨回来。 噩梦变成现实,别说帮百姓减税,就是挪用的公款,都要成烂账了,后果不堪设想。 沉固安远胸口闷着气,一口气提不上来,下意识看向段子殷的方向,正巧段子殷也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 段子殷挑眉,将头朝着临相公的方向一撇,又点头,示意应下来。 沉固安远目不转睛的盯着段子殷重复示意,足足三回。 须臾,转过头来,对上王员外的视线,斩钉截铁,“好,我答应。” 他读懂了段子殷的意思,不就是许诺么?不就是嘴上答应么?大不了就在收税期间糊弄下他们。 之后再过河拆桥。 反正,转头不认就是了。 不就是比耍无赖吗? 对付无赖的办法,就是比无赖更无赖。 原以为王员外听到沉固安远痛快的回答会稍显诧异,没想到却十分淡然,甚至笑逐颜开。 仿佛早就料到了。 招招手,命人上前递上张纸。 又卖什么关子? 沉固安远狐疑的接过纸,心跳漏了半拍,只见纸上工工整整的,正是方才王员外所说的条件。 一字不落。 王员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块印泥,笑容满面,“大人,口说无凭,不如画押。” 显然,他们早就预料到了沉固安远所思所想,于是,提前备下了字据。 就是为了防止沉固安远嘴上答应,出尔反尔。 棋高一招,打的沉固安远是措手不及,一时间,盯着面前的纸,不知如何是好。 “砰!”段子殷猛地一拍桌子,把桌子震得直发抖,站起身,指着王员外的鼻子,怒喝:“大胆!” 王员外被吓得一哆嗦。 段子殷居高临下,甚至还拿手指着他的鼻子,既蔑视又不敬。 按理说王员外出门做生意,也是见过世面的,但他硬是被压的一点脾气没有,不自觉缩着脖子。 什么叫盛气凌人? 这就叫盛气凌人。 “你们这帮人!是沉大人太给你们脸了!如此谦卑相迎!竟然换来你们的猜忌!” 目光如刀般剜过邓、王、临三人的眼睛。 理直,气也壮。 沉固安远仰头看着段子殷,两眼放光,嘴角根本压不住,一种说不上来的的崇拜,油然而生。 说的太好了! 毕竟在场之人又不是沉段二人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二人究竟想的是什么? 被段子殷这么一呵,还真是这个理。 沉固安远好歹作为朝廷命官,低三下气,如此示好,竟然得到这种“羞辱”,当真该骂! 段子殷大手一挥,“你们以为非得用你们么?既如此,我看此事作罢!休要再提!赶紧各回各家!” 这话说的不假,其实还真不一定非得用这帮乡绅的人手。 有钱能使鬼推磨。 倘若沉固安远心黑手狠些,就挪用公账,或者用方才王员外提出的诸多条件诱惑其他人。 不就是让百姓吃吃苦头嘛。 绝对会有大批的人愿意出手! 段子殷言罢,伸手拽起沉固安远,一脚踢开凳子,就要走人,看似态度决绝,实则暗地偷摸给沉固安远递了个眼神。 沉固安远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抿唇偷笑,回以眨眼。 怎么可能真走? 当然是以退为进,诈他们呢。 果然,临相公坐不住了,快步起身,挤出讪笑,挡在二人身前。 沉固安远需要他们的人手不假,需要人手,但是,他们同样需要利益。 这笔买卖本来就是各取所需。 他们也会有考量,首当其冲,得罪了沉固安远,往后若是犯了什么事,被小事化大,穿小鞋怎么办? 再怎么横,民和官,肯定是官大。 再者,谁不想要钱啊? 哪怕没有沉固安远的许诺,也是稳赚不赔,既然已经口头答应,何必因小失大呢? 临相公觍着脸,“二位大人别恼...王员外向来行事规整,有时规整桂头,倒没什么坏心,还请大人们别同他计较...” 段子殷压根不买账,斜眼横眉,“计较?明明是你们同我们斤斤计较,现在竟然倒打一耙?” 一口一个“你们”,势必要把王、临、邓三人一竿子打死。 一直作壁上观的邓老爷,此刻终于开口,神情肃穆,“胡闹!沉大人会是出尔反尔的人么?” 还真是。 一锤定音,“什么画押,休要再提!” 于是,王员外在沉段二人的注视下,亲自将那张草拟的纸收起,并撕毁,以示决心。 沉固安远也默不作声。 邓老爷这老狐狸,在这儿唱红脸呢,当他看不出来? 退一万步,就算他进门之时真的对沉段抱有所谓的“好感”,那也是脆弱不堪的,涉及到利益,立马就被戳破了。 刚才王员外咄咄逼人时候,不反对,摆明就是支持。 尽管现在呵斥王临二人,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给沉固安远戴高帽,着打圆场罢了。 不过,沉段二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沉固安远又开始发挥老本行,装老好人,同段子殷说王临二人的好话,劝他消气,给台阶下。 段子殷假意推脱两下,点到为止,面上仍是不满,不过身体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 秋税之事的确是定下了。 但,还没完,还得要钱。 经历过刚才那波,沉固安远心有余悸,这帮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再整什么幺蛾子呢? 犹豫许久,终于是在临散场前张口,“说来惭愧,不怕各位笑话,我连件体面的衣裳都没有...” 装模作样的叹息起来,“偏还想把居室修缮一下...” 这话说的委婉,意思倒很明确:没钱,你们懂点事,捐点钱。 似方段子殷余威未消,邓老爷迅速接茬,“沉大人,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 “这样,我给大人捐四千两!权当积德!” 沉固安远面上应承,心里直犯嘀咕,邓老爷这又是哪一招?显然没想到邓老爷这么配合。 再看王临二人,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又不像是提前商榷好的。 沉固安远猜测,兴许,是有补偿的意味?也说不准。管他呢,把钱要到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不过,尽管邓老爷没索要回报,一码归一码,他不要,沉固安远不能不给。 “这怎么能行呢!既然邓老大人如此仗义疏财...我看不如给您在桥边立块碑!这样来往行人都能瞧见您的功德!” 邓老爷装模作样推脱两句,也应下了。 既然邓老爷打头阵,那王临二人就没理由不捐钱了,那不是不给邓老爷面子嘛。 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每人捐了各一千五百两。 进展十分顺利,令沉固安远一扫先前的阴霾。 直至目送邓老爷等人踏出府衙,依次坐上马车离开,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 府衙上下都忙碌了起来,齐齐收拾着残局。 沉固安远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有了着落。 甚至瞥了眼乌黑的天,同段子殷闲唠起来,“今日这天真是奇怪,光打雷,不下雨。” 段子殷斜支在沉固安远身上,“保准是天上哪个神仙打喷嚏了,光打喷嚏,不流鼻涕。” 话音未落,就“淅淅沥沥”的落下雨来,紧接着越下越大。 沉固安远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探出手,感受着冰凉的雨点落在手上,嬉笑,“现在流鼻涕了。” 空气愈加凉爽。 公账填了,钱也够了,接下来便是颁布召令,就着这次秋税,给百姓减税。 临门一脚,又被李悟制止,“大人,不妥。” 第68章 第六十五章 中计 经“扮穷”诈捐之事,沉固安远已对李悟颇为信任。 对于李悟的制止,比起纳闷,更多的是好奇,“你说说,怎么个不妥法?” 李悟垂首,“大人不要忘了,士绅们捐的钱,是给您个人的,而非朝廷。” 沉固安远思索片刻,不解,“这有什么问题么?” 李悟继续解释,“您若是立即下令减税,他们定会想到您是利用这笔钱,抵消百姓的赋税。 “在他们看来无异于借花献佛,必然会心生不满,轻则私下埋怨,重则蓄意报复。” “收税的权利在他们手中,难保他们不会因此利用职务之便,故意在您减税之后,仍然收同样的税。” 沉固安远恍然大悟,深以为意。 百姓会觉着沉固安远和乡绅们本就是一伙的,所谓减税不过是个噱头,再加上相对于之前,赋税也并未增加。 大抵不会吱声。 而沉固安远呢,也只能吃哑巴亏,毕竟还得倚仗他们收税。 这样一来,不仅一切努力付之一炬,还替别人做了嫁衣。 沉固安远:“既然你提出来,想必已有对策了?” 李悟颔首,“正是。” 干脆等秋税结束后,再将本应减税的部分折银,由沉固安远亲自分发给百姓。 比起一开始就少交税,失而复得,会让人更开心,对这位亲手将钱分发下来的县令也会记忆深刻,感激涕零。 此乃一举两得之法。 此言既出,沉固安远忍不住拊掌称赞,果真是人才!的确十分周全,当机立断,就这么办! 秋税之事,可以说,在李悟等人的努力下,有条不紊的进行。 自从宴请之日后,连日的秋雨不断,或细雨绵绵或瓢泼而下,让人不想出门。 凉意更甚。 沉固安远坐在书房,依旧在查阅着账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面前的油灯灯芯直颤,差点就被吹灭了。 “咯吱”。 沉固安远瞬间戒备了起来,皱着眉,提着气,弓着背,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口。 谁?谁来了?竟然敢不敲门就直接进来? 而且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有资格不敲门直接进的,只且只有一个人:段子殷。 但是,绝对不可能是他,以他的习性,绝不可能这么轻飘飘的开门。 在刻意放缓的脚步声下,沉固安远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眉头皱得愈紧。 竟然是刘启?! 正想开口询问,却被刘启做了个“嘘”的噤声动作给制止了。 一股酒味顺着风势飘进沉固安远的鼻腔,熏得他忍不住掩鼻。 再看刘启,面颊红润,显然是刚吃了酒。 沉固安远心下不快,这家伙,怕不是混混习性又犯?吃醉了,竟然分不清东南西北,跑到他面前发酒疯来了? 但是,瞧着他走路,不晃,不摆,倒还真不像是完全醉酒了。 眼看刘启越靠越近,沉固安远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提防,下意识将身体往后靠,抬手示意其不要再往前。 刘启却忽视了沉固安远的示意,径直上前。 沉固安远猛地站起身,对于刘启这种一而再,再而三这种可以说是威胁的举止极为不满,正要发作。 李悟突然开口,“沉大人,您中计了。” 沉固安远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愤怒,转而困惑不已,“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中计? 刘启在说什么? 沉固安远怎么听不懂? 是不是喝多了不清醒,胡言乱语? 目光停留在刘启从未有过的凝重面色上,沉固安远心脏突突直跳,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要出大事了。 “李悟和邓老爷石敬他们是一伙的,您被他们设计诓骗了,他们连弹劾的奏疏都已托邓老爷的旧识写好了!” 此言像一记闷棍抡在沉固安远头上,将他砸的眼冒金星,良久,才断断续续憋出一句,“此话...从何说起?” “李悟是不是给您献策了?是不是让您利用‘扮穷’,以名向邓老爷等人换取钱财?是不是让您不要提前减税?” 沉固安远木然颔首。 倘若说方才他对于刘启的话有些存疑,那现下,刘启将这些只有他自己和李悟才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之时。 他已经不得不信了。 “他们正是利用此事,准备诬告您擅权牟利,搜刮民脂民膏!” “邓老爷他们给您的银钱下,都刻了专门的印记,石敬特地伪造了账目,记的就是这笔帐,准备和奏疏一起呈上!” “李悟特地劝您不要立马减税,为的就是让调查此事的人下来,抓您个人赃并获!” “有那些银钱的印记和账目作证,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刘启眼看沉固安远不做声,还以为是沉固安远不信,又将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的说了遍。 同时,也是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毕竟知道的这么清楚,难免不被疑心是邓老爷同党。 原是刘启买通了石敬的一名家仆。 正巧这人与石敬亲信的私交甚好,私下喝酒时,喝大了,幸灾乐祸的将沉固安远即将被拉下马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这名家仆听后,大惊,赶忙通报了刘启。 刘启得知此事后,立马花重金请这名家仆做东,宴请石敬亲信,亲自敬酒,把酒言欢。 甚至许诺结为亲家,这才让石敬亲信动摇,又逞着这人酒兴,这才将话套了个明白。 事态紧急。 这不,连衣物都没来得及换,赶忙来通报沉固安远了。 实际上,沉固安远哪里是不信,他是太信了! 突如其来的冲击,以及对变故无法掌控的恐慌,迅速席卷了他的全身,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按大宁律法,以七千两这么多的数量,一旦定罪,极有可能判处流放甚至是死刑! 原以为自己是那个挖好陷阱之人,没想到自己早已经在石敬等人挖好的坑中,浑然不知即将被活埋。 若不是刘启,恐怕自己真要被人赃并获,哑巴吃黄连! 脑海中无数个画面闪过,李悟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和石敬等人合谋的?是在苗知府寿宴后?还是从一开始? 李悟究竟为什么会和石敬等人合谋? 诸多疑问搅成一团。 “沉大人,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这批银钱藏起来,好让他们无所对证!” 秋风也恰在此时刮过沉固安远浸湿的后背,冰凉的刺痛使他终于定下神来。 越是要紧关头,越不能乱! “不...”沉固安远回绝了刘启的提议。 他倒是想将这笔银子藏起来,但是这笔钱,先前是李悟主动提出要看管。 沉固安远出于信任,当然也是出于理解李悟的谨慎,也就同意了,现在想想。 他的确是出于谨慎,但却不是为了帮助沉固安远,而是为了提防。 现下贸然将钱转移,只会打草惊蛇。 只要沉固安远还需要用到这笔钱,这就永远是个烫手山芋,随时都有可能会打沉固安远个措手不及。 倒不如,趁着现在,他们以为自己是猎手,沉固安远是猎物。 殊不知现下局势已经逆转了,从沉固安远得知此事开始,沉固安远成为了猎手,他们论为了猎物。 如果时机得当,那么,这将是个绝佳的反制的好机会。 沉固安远悬着口气,“你先告诉我,这份奏疏究竟有没有上奏?如果上奏了,多久了?” 刘启沉思片刻,“听那人的意思...应该是这两天就要上奏了。” 沉固安远松了一口气,“那好!你现在赶紧回去,堵住将此事告知你那人的嘴,让他千万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 刘启是个聪明的,知道沉固安远必然有自己的道理,也不多嘴问,赶忙又赶了回去。 沉固安远也马不停蹄,前去找段子殷。 一路上,涌上心头的是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愤怒,设想了千种、万种李悟要背叛自己的原因。 甚至是有苦衷,也许是被石敬等人以亲人要挟等等。 但是,仍然难以抑制沉固安远的愤慨,若不是顾及脸面,他真的想破口大骂! 不仅是因为信任,更是因为他让李悟的外甥进入六户,怎么说都算是对李悟有恩,这人竟然恩将仇报! 而且自己对于李悟最为欣赏的谨慎周全,竟然被李悟尽数用在了自己身上! 沉固安远能不气吗?气得要死! 竟然喂了条会放贼人进来杀主子的狗! 步伐越来越快,只盼着赶紧见到段子殷,好商议对策。 可真快到居舍了,沉固安远却不由放缓了脚步,踌躇不前。 方才他只顾着生气,现下快见着段子殷了,才忆起先前段子殷极力反对任用李悟之事。 曾经沉固安远对此引以为傲,现在只剩难以言喻的懊悔和自责以及羞愧。 为什么?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真的还有脸面去见段子殷吗? 沉固安远的伞柄被捏得全是汗,焦虑不安的在居舍不远处来回踱步,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雨,越下越大了,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雨水溅在裤腿的粘腻感,身上也被迎风斜飘的雨水浇了个半透。 倏忽,一阵妖风刮过,沉固安远视线被因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所遮挡,只听得“咔咔”几声。 手上的伞力度猛地加大,好似有个壮汉在拼命拉扯。 一瞧,竟然是这伞被狂风掀断了伞骨,宛若被暴雨捶打的残花,耷拉着直往风吹的方向拽。 不等沉固安远将伞拽回,耳朵里便钻入一声尖细的“嘎吱”,瞳孔陡然收缩,惊慌的看向声音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第六十五章 中计 第69章 第六十六章 求援 段子殷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沉固安远狼狈的扯着伞,头发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好似失了魂似的,惊慌失措的看着自己。 段子殷连伞都顾不上打,径直冲上前,解下自己的外衣罩在沉固安远身上,“你这是怎么了?!” 夺过伞,一扔,拽着沉固安远往里赶,“被谁欺负了?!” 其实沉固安远也是委屈的,平心而论,他做任何事很认真,真不知道为什么净碰上这种倒霉事! 委屈最怕被人关心,被人安慰,沉固安远嘴一撇,眉头一蹙,眼眶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要落下泪来。 沉固安远摇摇头,数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最终强咽下哭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段子殷道了个清楚。 段子殷闻言,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某处地方,直到沉固安远说完,也没有开口的迹象。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嘀嗒”是沉固安远身上的水珠滴溅在地上的声音,在静谧的居室中,格外清脆。 沉固安远是大气也不敢出,从头到脚,冷得发颤,身上披的外衣都像是结了层冰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段子殷这架势,是真的生气了。 段子殷阴沉着脸,“咻”的站起身。 坐着的沉固安远不敢看段子殷的脸,却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角,渴望获得一丝心安。 随着手中的衣物一点点滑落,沉固安远的心也跌落到了谷底。 只听“噌”的一声,刺耳的嗡鸣声历久未绝。 吓得沉固安远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盯着段子殷手中的泛着银光的长剑,喉结下上滚动。 心乱如麻,慌乱更甚,语气飘忽不定,“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沉固安远这纯属是问废话了,拿着剑不是杀人,还能去种菜啊? 段子殷不回答,拎着铁剑就往外走。 他的确是要杀人,不过,当然不是杀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也回过神来了,三步并两步,追上前,恰好挡在门口,“你要去哪儿?你该不会是要去找李悟罢?” 段子殷嗤笑一声,眼底蓄起阴狠,“找?你说错了,我这是逮捕。”食指和中指并起,贴在剑身,缓缓划过。 “李悟这个鸡鸣狗盗之人,偷了我随身的宝剑,被我抓到人赃并获,他竟然还想行刺,所以我顺带斩了他的人。” 说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猛挥出长剑,空气中迸发出锦缎撕裂的恐怖声音,“有什么问题么?” 这分明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 显然,段子殷是打算趁着夜色,带着自己的剑找上门,硬说是李悟偷了,人证物证俱在,立马处死。 来个死无对证。 这招虽荒唐、偏激,但是对于李悟来说无解,甚至可以说是死局。 李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吏,死了就死了,再闹也闹不出乾州,审理此事的当然是府衙。 盖棺定论,不还是由沉固安远自己人来么么? 只要沉固安远包庇,称段子殷只是因为宝剑被偷,一时冲动,人之常情,胡乱编点责罚搪塞过去。 以段子殷的身份,杀了又怎么样? 并且,李悟还真是个绝佳的破局之点。 但是,沉固安远另有想法,“他当然得杀,但...不是现在。” “现下杀了李悟,他日也会出现王悟,刘悟,治标不治本,如若不彻底铲除掉李悟背后的石敬等人。” “我们永远都要提心吊胆,保不准哪天又要被他们暗地里下刀子!” “我看,不如就借此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段子皱着眉,粗重的喘着气,显然仍在气头上,好半天,才极为勉强的问话:“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这就不得不提到两个人。 苗知府和卢玄弈。 上奏有上奏的流程,既然是弹劾沉固安远,那必然得经过沉固安远的上官之手,也就是苗知府之手。 而卢玄弈作为苗知府的副手,也必然能接触到即将上递至都城的奏疏,只要卢玄弈愿意相助。 将和奏疏一起呈上的伪账目截下来,那么,石敬邓老人等人对沉固安远的弹劾失去了最关键的一步。 同时,沉固安远再呈上反诉奏疏,控诉石敬邓老爷等人勾结朝廷命官,为结党营私,捏造借口,蓄意构陷。 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诬告朝廷命官,一旦坐实,将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原本用以惩治命官的罪责反推至诬陷之人身上。 “前提是卢玄弈愿意帮忙,那他要是卢玄弈不愿意呢?” 段子殷一句话给沉固安远问懵了。 对哦,卢玄弈不帮忙怎么办? 虽说先前卢玄弈出手帮过自己,可是从他对何忻廉的态度来看,又不像是个会愿意插手是非之人。 抿唇抿了半天,嘴巴皮子都快抿破了,最后,带着祈求的神情,对上段子殷的眼睛,“所以我来找你了...” 段子殷几次欲言又止,瞥见沉固安远湿透的衣服,最后,将手里的剑随手往地上一扔。 “行了,你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染了风寒还怎么去找卢玄弈?” 沉固安远霎时由悲转喜,两眼发亮,他知道,段子殷这是答应了!有他出在,沉固安远心就定了。 跟在路上白捡了钱似的乐呵呵把地上的剑捡起来放回原位,屁颠屁颠跑去洗澡了。 等真洗漱完,重新回到段子殷跟前,沉固安远又局促不安,窘迫不已,尴尬得憋不出个屁。 说来这件事,还是因为自己而起...还得段子殷帮忙擦屁股。 尽管段子殷没有出言责怪,但是沉固安远也是有羞耻心的,心中愧疚。 段子殷见他杵在边上半天不吭声,还当他是洗了个澡,给脑子洗坏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侧过身,正要开口询问。 沉固安远抢先一步,脱口而出,“是我错了...” 段子殷歪着头,不解,“你有什么错?” 沉固安远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却越说小,“倘若我一开始就听你的...” 段子殷食指狠狠戳在沉固安远太阳穴上,恨铁不成钢般,“你傻了?骗子骗了人,难道不怪骗子,反倒怪被骗的人么?” 沉固安远真觉得自己傻了,头被戳的晃荡来,晃荡去,摩挲着太阳穴,却感觉不到痛,只想低头偷笑。 “再说了,我先前那么说,也不过是因为我更喜欢刘启。” 也就是说,段子殷并不是先观察到了李悟的短处,而是因为想要推举刘启上位。 才开始针对寻找李悟可能有的缺陷,来反证刘启的长处。 段子殷这话坦坦荡荡,反倒让沉固安远心虚起来,偷摸挪开视线,摸了摸鼻尖...仿佛自己被拆穿了一般... 总之,这俩人半斤八两。 当下,沉段二人最要紧的问题,还不是如何让卢玄弈愿意相助,而是怎么出府,才能不惊动石敬等人。 身边有李悟这么大一个探子安插着,稍有不慎便会被怀疑。 这事可不是能用书信商量的,商量商量,有商有量,万一谈不妥,来回书信几趟,弹劾的奏疏早传上上去了。 所以,必须得亲自去找卢玄弈,并且算上路上奔波的时间,时间紧迫,二人必须马上动身! 次日,一如往常,沉固安远在书房翻阅账目,李悟在一旁候着。 门被不经意间推开,段子殷吊儿郎当,边走边端详着手里的信,“有你的信,禹州来的。” 沉固安远竖起两只耳朵,“禹州...老家来的?” 不等他接过信纸,只得听“撕拉”,段子殷手痒,顺势将信给撕开了。 沉固安远惊得高呵,“诶!你!”言罢又下意识瞥了眼身旁,身为外人的李悟。 李悟默然垂首,俨然一副当我不存在的模样。 段子殷见状直瞥嘴,不让他看,他偏要看,三下五除二展开信纸,“我看看怎么了?” 盯着上头的字,“...什么发丧...” 沉固安远直接起身,夺过段子殷手中的信纸,“拿来!”皱着眉头,语气不善,显然是动怒了。 “嗤。”段子殷也没好脸色。 捏着信纸,越往下看,沉固安远的脸色越难看,甚至大有发白的迹象,身形一晃,差点摔倒。 幸好李悟眼疾手快,搀扶住了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嘴里念叨着,“没事...”一面推开了李悟。 佯装镇定回到了位置上,继续整理着账目,微微颤抖的手臂却出卖了他的慌乱。 段子殷双手环抱往外走,但是三步一回头,眼看要走出去了,定站在门口,“你还不走?” “不是你们宗族的长辈走了,要你回去发丧么?” 沉固安远眼都不抬,“用不着你操心。” 这话着实把段子殷激怒了,干脆回到沉固安远面前,阴阳怪气,“长辈下葬,你作为晚辈的竟然不服丧?”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么?” “这叫不孝。” 沉固安远被这话呛得一口气上不来,涨红了脸,“你!” 李悟适时上前,打圆场,“大人...倘若大人信得过,府衙之事,我会尽心看管。” 沉固安远沉默再三,点点头,收拾好账目,略过段子殷,径直往外走去。 段子殷一把拉住沉固安远的胳膊,“干什么去?” 沉固安远没好气,“如你的愿,去发丧。” “那我也去。” 沉固安远甩开段子殷的手,“我走了,你也走,府衙怎么办?” 段子殷不以为意,“现在府衙清净的很,秋税不也都解决了么?我凭什么不能去?” “胡扯八道!” 沉固安远前脚刚迈出门,段子殷后脚就跟上了,两个人叽里咕噜,吵个不停。 直至在骂骂咧咧中,段子殷不顾沉固安远的劝阻,硬是挤上了上了马车。 眼看离府衙越来越远,沉寂的马车内爆发出破天的大笑。 “噗哈哈哈!!!” 沉固安远跟醉了酒似的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笑得下巴差点没砸地上,“憋笑憋得我快死了!” 第70章 第六十七章 送客 段子殷压根不认识字,怎么可能读信嘛,所以当时他连信纸都给拿倒了! 但是,这点李悟并不知情,又素来谨小慎微,只顾着避嫌,连头都没敢抬,愣是没发现。 李悟这人成也谨慎,败也谨慎。 沉固安远设下此计,就是出于对他的了解,倘若沉固安远主动提出要回去发丧,让他帮忙看管府衙。 必然会引起李悟的怀疑! 只有一向“体贴”的李悟自己主动开口,请君入瓮,这才能让他不觉中走入沉固安远设好的圈套。 马车上笑闹一片,府衙却气氛微妙。 沉段二人的行径,自然被李悟尽收眼底,直至目视二人共乘离开,他依旧没有放松戒备。 他很清楚,现下正值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出一点差错,最好是让沉段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 可竟然就在这个时间点,沉家出了白事?未免有些太巧了。 但是,他也有顾虑,如若在沉固安远遇事不表态,是否会被疑心不够忠心?继而怀疑他的提议? 所以,他仍然选择了提出“代守府衙”。 并且,沉段二人离开也未必算坏事,起码这段时间这俩人都没法接触到那笔银钱以及府衙的账目。 计划不会因此被打断。 即便如此,出于谨慎,同时他心中还是隐隐的有些不安。 等二人一走,他立马前去找专司送信之人打探消息。 打探什么? 求证究竟有没有人来信,从哪儿来的? 毕竟这信可是段子殷拿进来的,万一是他捏造的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得到的回答是:确有此事。 且,这封信的的确确是从禹州来的。 到这里,李悟心中的不安已打消得差不多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也是沉固安远计划中的一部分,早就提前预料到了。 专门提前买通了送信之人! 既然李悟能滴水不漏的算计沉固安远,那沉固安远也能滴水不漏的算计李悟。 说来,沉固安远知晓自己与李悟其实颇为相似,因此,要知晓李悟的想法,那便是手到擒来。 以己度人,自己会怎么想,反套在李悟身上。 再挨个铲除可能被怀疑的地方。 实现所谓的“算无遗策”。 不日,沉段二人抵达苗知府府上,特地隐瞒了朝廷命官的身份,以旧友叙旧的名义,托差役前去通报卢玄弈。 卢玄弈果真派人前来引至偏室,见到沉段二人似乎也并不意外,十分客气的邀请二人入座。 时间紧迫,沉固安远客套了两句,直奔正题,也是沉段二人在来的路上仔细商议过的。 首先,开诚布公,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仔细说明,让他知道事情的原委,其次,着重表明邓老爷的身份。 既然要让卢玄弈愿意帮忙,必然得站在他的角度考虑。 他帮与不帮,最关键的地方在哪里? 就在邓老爷的身份上。 帮助沉固安远,必然得罪邓老爷等人,必然被记恨。 倘若邓老爷只是个无权无势之人,卢玄弈大可以顺水推舟,卖沉固安远个人情。 可是,邓老爷曾任知府,并且在朝中还有着自己的势力。 那么,卢玄弈就得考虑,帮助沉固安远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冒这么大的险,因此,沉固安远必须提前交代清楚。 最后,直指那本账目。 “玄弈兄,我们相识一场,实属缘分。” “今日你若帮我,这份恩情我定不会忘却,日后若有帮的上的地方,我定当尽心尽力。” 先拉近关系,再求人办事。 不仅得拿出态度,还得拿出好处。 但是讲白,沉固安远现下也没什么能给卢玄弈实际的好处,只能以许诺以人情。 字字恳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噼啦啪啦说了一大堆。 卢玄弈全程微微颔首,俨然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样,但是,就是不开口表态。 沉固安远坐立不安,不断调整着姿势,暗自盘算时间,越算越焦心,卢玄弈要拖,他可等不了! 斟酌着正要再次开口问询。 卢玄弈终于张口表态,语气凝重,“沉兄既是我的故友,有什么事,我自然该搭把手。” “不过,奏疏向来是直接送到苗知府手上,并不经过我之手,只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沉固安远听前半段还高兴呢,后半段心都凉了。 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经过你的手?若你卢玄弈真有这份心,沉固安远绝不相信,以其身份地位,聪明才智,全然不能接近奏疏? 办法多的是! 这话分明就是推脱嘛! 卢玄弈沉吟片刻,“现下府上无人看守,万一有奸人趁机作乱,可就不好了。” “不如这样,安远兄先回乾州吧,我想想办法,若是能帮上,我再传信与你。”起身就要送客。 沉固安远能走吗? 当然不能走!这模棱两可的话,谁知道是真心想帮忙,还是想把沉固安远打发走? 传个梦里的信,还传信呢,等信到,黄花菜都凉了。 段子殷紧跟着站起身,横跨在卢玄弈面前,迎面直视,张口就来,“你有所不知罢?” “他在宫中任职三年,被浔阳公主赏识,现为知县,不过是走个过程,早已定下明年迁升布政使。” 沉固安远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硬生生把“哪有!”咽了下去。 这话,也就段子殷敢说,他都不敢听! 浔阳公主哪有这么许诺过?这完全是胡编乱造,子虚乌有的事情嘛! 布政使可是知府的上官,居卢玄弈之上,好比知府掌握知县的生死,布政使也掌握着知府乃至同知的生死。 段子殷说这话,显然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言下之意:我们后面可是有人的! 你今天不帮我们,也就是得罪于我们,改日我们升迁成了你的上官,可别怪我们到时候给你使绊子。 “今日前来,不过是我们念着事情尚小,不愿惊扰浔阳公主,若你不愿相助,此事作罢。” 示意沉固安远起身,同其一起向外走去。 以退为进,这招屡试不爽。 有句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卢玄弈难道不会怀疑这是段子殷的一面之词吗?当然会怀疑,谁好端端的舍近求远。 说什么怕惊扰浔阳公主。 照理怎么会放着浔阳公主这个金饽饽不用,反而来找卢玄弈个小同知求情? 但是怀疑归怀疑,万一呢?这事又没法向浔阳公主本人求证,假设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后果真的承担的起么? 段子殷赌的就是这点。 然而,卢玄弈似乎完全不吃这套,泰然自若,微微颔首,没有开口阻拦的打算。 沉固安远刻意放慢了脚步,仍不闻其挽留之声,忍不住和段子殷咬耳朵,“他真的就让我们这么回去怎么办?” 段子殷淡定回答:“不怎么办,回府先杀李悟,再上奏反诉,治标就治标,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 反正没得选,正好现在邓老爷等人的弹劾奏疏已经上奏,卡着这个点,也能打个措手不及。 沉固安远已经认命的半只脚迈出门。 一声“且慢”姗姗来迟。 让沉固安远瞬间支起身板,打起精神,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我的确是有个法子,只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方才才没说,不知道安远兄愿不愿一试。” 沉固安远当然一口应下,“玄弈兄尽管说!” 卢玄弈并没有立马解释策略,而是先分析了局势。 邓老爷等人目前掌握着人证物证。 人证:石敬,李悟。 物证:银钱,账目。 如果单单剔除账目,仅能使自己脱困,即便上奏反诉,证据不足,也无法真正定他们诬告之罪。 何况,既然他们在银钱上做了手脚,必然会做好充足的准备,譬如,将自己的银子上也刻好印记。 这样一来,两相对比,沉固安远也很难用巧合来说服旁人,这笔钱不是出自他们之手。 但是,如果苗知府愿意作伪证,这笔钱是他因为赏识沉固安远,特地赠予,与旁人分毫关系没有。 沉固安远只要借机拿出一块银子,让苗知府将其银子制造出同样的印记。 这样一来。 人证:苗知府。 物证:银钱,账目。 不仅不用拦下账目,这本账目甚至能成为邓老人等人诬陷沉固安远的铁证。 讲完好处,就得讲条件了。 苗知府当然不会平白无故相助,以他的资历,也决计不会轻易相信段子殷的话。 但这人实在有个毛病,贪财,从他的寿宴也不难看出。 倘若沉固安远愿意将那笔钱尽数作为交换,答应事成之后,将这笔钱全部给他。 贪婪驱使之下,想必他会愿意帮忙。 所谓的“伤敌一千,自损百八”就是这么个理。 卢玄弈则是保持一贯的圆滑,“安远兄,我也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用与不用,还是要看你。” 全程不插手此事,至少明面上不参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对他来说,如果事成,沉固安远欠他个人情。 事不成,也赖不到他头上。 这下轮到沉固安远犯难了。 这笔钱可是用来抵税,抵先前宴请的账,全给苗知府?那钱的问题怎么解决? 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嘛! 难道就不能少花些钱,不用他作伪证,单单让其把账目拿出来? 沉固安远还没问,卢玄弈就跟他肚子里的虫似的,先行回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你这笔钱来历不正,他又向来贪婪,难道会不觊觎么?与其被惦记,不如早些断了他的念想。” “况且,若是利不够,权衡之下,他也不会愿意出手的。” 第71章 第六十八章 佯装 遇事不决,找谁? 段子殷! 接触到段子殷肯定的眼神后,沉固安远二话不说,应下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就这么办!” 转头就问段子殷应下来怎么办? 段子殷只一句话回答:“羊毛出在羊身上。” 沉固安远登时悟了,大不了这笔账全算在邓老爷等人的头上,到时候,以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狠狠抄他们的家! 让他们连本带利的偿还。 在卢玄弈的引荐下,沉段二人顺利见到了苗知府。 苗知府一见是段子殷,满脸意外,显然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找上门。 出于先前对段子殷的好印象,加上卢玄弈的担保,十分客气的招待了二人。 详细得知事情的原委,尤其是沉固安远提出的条件后,爽快的答应了这次的要求。 沉固安远当下便写下反诉奏疏,交与其,只待上奏。 短短半日内,沉固安远便已完成了原计划的大半,事情进展顺得让他简直不敢相信。 沉固安远深知苗府绝不能久留,待得越久,自己的身份越容易暴露,万一有邓老爷朝中故友的耳目。 通传给他,事情泄露,就难办了。 即刻启程,但是,也并非快马加鞭赶回乾州,毕竟他出来的借口可是发丧,来回太快定会遭李悟怀疑。 当然,也不能回去太晚,还得将带印记的银钱提前寄给苗知府,方便其将手中银两同样做印记,做伪证。 于是,沉固安远故意在路上逗留几日,正好,方便他特地为回府做好全套准备。 什么准备呢? 发丧,得哭!得悲!还得疲! 少一项,都没法糊弄李悟! 段子殷眯起眼睛,“你真的准备好了?” 沉固安远长舒一口气,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神情肃穆,格外庄重,“嗯!” 段子殷缓缓将手中的刀递给沉固安远,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往案板上一拍,“上!” 紧接着退避三尺。 徒留沉固安远一人,握紧了刀柄,伸手摁住案板上的东西,随着“咔咔咔”的剁砍声,眼泪“簌簌”往下掉。 “咔咔咔” “簌簌簌” “噗哈哈哈!” “阿丘!阿丘!阿丘!”沉固安远被呛得连打了三个喷嚏,五官皱成一团,眼睛都粘得压根睁不开。 好不容易费力睁开双眼,吸了吸鼻子,瞥了眼幸灾乐祸乐得前俯后仰的段子殷,“能不能给我拿纸...” 见其笑得癫狂,压根听不进任何话,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只能认命的继续剁起了洋葱。 诶~没办法,谁叫是沉固安发丧呢?必须得哭呀。 至于段子殷嘛,以他的性子,会哭,那才叫怪呢。 一番折腾过后,总算是重新回到了乾州。 远远的,透过车帘的缝隙便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李悟候在府衙门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恭敬。 呵~ 沉固安远又没提前告知他几时回来,想来是害怕沉段二人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担心得日日蹲守罢。 沉固安远回过头,谨慎的重新打量了自己遍的扮相,不忘向段子殷求证,“怎么样?看不出来是装的吧?” 看得出来就有鬼了。 沉固安远顶着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眼下是特地用炭火灰抹的仿造熬夜的“乌青”。 披着的白褂,沉固安远还特地把膝盖和裤腿在地上复剐蹭,蹭得发灰,发黑。 达到一种类似于发丧时,长期跪地,裤腿拖地的效果。 段子殷托着下巴,难得颔首,“除非他是我,否则绝对看不出。” 与此同时,马车停止了颠簸。 府衙到了。 光有表,还不行,还得有形。 沉固安远抖了抖衣袖,掀开车帘,身形摇晃,故作要摔倒,见李悟卑躬屈膝,没有抬头。 未能及时瞧见自己这副模样,计从心起,下车一脚深,一脚浅,刻意制造出轻重不一的混乱脚步声。 果然吸引了李悟的注意。 沉固安远看准时机,一个踉跄,便朝前扑去。 李悟眼疾手快,扶住了沉固安远,“沉大人,您小心!” 当然,不是他眼疾手快,是沉固安远故意制造出了他眼疾手快的假象。 “还请大人节哀...” 沉固安远故作欲起身,又乏力,久久无法凭借自己支起身体,俨然一副沉浸悲痛,伤心过度的模样。 就差没把自己骗过去了。 眼看李悟被这场面蒙混了个七八。 段子殷拽过了沉固安远,冲着李悟发号施令,“沉大人连日劳累,正需休养,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这也是二人计划中的一环。 有句话叫:言多必失。 发丧本就是凭空捏造的事情,若是让李悟近身打探,沉固安远不回答吧,会惹人疑心;回答呢,又怕出岔子。 所以,最好是在这段时间内,找个借口,隔绝二人的见面,不给李悟打探的机会。 干脆以发丧心伤为由,闭门不出。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其实无论沉固安远做什么都会被怀疑,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 李悟各种法子都试了,譬如贿赂同这次同沉段二人一同前去的马夫,打探消息。 当然不可能成功,这马夫可是跟着沉固安远从沉家来的,特地选他,就是看中他知根知底。 不仅如此,他一家老小可都在沉家呢,别说拿金子砸他,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绝不可能出卖沉固安远。 纵使这样,李悟只觉隐隐不安,仍然觉着其中恐有变数,只是找不出来究竟哪里有问题,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 段子殷搀扶着沉固安远回到居室,立马唤来刘启望风,用来应付旁人,以防突然有人前来,发现他们离开了。 安置妥当后,两人偷摸窜了出来,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用于替换的银子,避开人群,直奔库房。 毕竟库房里的银钱都摆的整整齐齐,万一少了个,那可是会很显眼的,最好的办法还是换出来。 还没到地,沉固安远就隐隐听见零碎的脚步声,幸而被段子殷拽至躲藏在树后。 人影掠过。 半晌,等人走远,沉固安远探出头来,顺势打眼一瞧,吓了一跳。 往日最多只有三人看守的库房,今日竟然足足有十几人,里里外外,前后左右,将库房几乎是围得水泄不通。 还时不时走动,更换位置观察四周。 沉固安远缩回脑袋,定了定神,心下明了,看这阵仗,大抵是李悟早有提防。 凡事绝不会是完美无缺的,必然有其破绽。 沉段二人悄然围绕库房仔细观察。 很快,找到了规律,每隔一炷香时间,便会有四处走动之人去通报库房周围最近的固定一圈人。 使他们交接,更换调整位置。 期间,位于库房左后的拐角处,每当前人已经拐过拐角后,便会因为背后有人,下意识忽略身后。 而后人还未成功拐弯,视野中的前人会短暂消失。 这个瞬间,正是段子殷突破的最佳点! 想要飞快突破这么多人,接近库房,的确不是易事,但,偏偏这人是段子殷,于他而言,好比探囊取物。 看准时机,段子殷独自前往,飞檐走壁,通过屋顶潜入库房,沉固安远则是偷摸躲在树后观察。 他倒不是不想去,是做不到。 段子殷前脚刚走,后脚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闯入了沉固安远的视线,定睛一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遭了!石敬来了! 沉固安远目不转睛的盯着来人,手不自觉扒在树干上,恨不得把树皮给扒下来,默默祈祷:千万只是随便看一眼! 千万不要往库房走! 同时期盼段子殷赶快解决,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石敬不知同身旁的差役嘀咕了些什么,似乎是在询问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眼看石敬微微颔首,神色如常。 转身正要离开。 沉固安远刚松口气,却见其忽然停下脚步,垂首思索片刻,竟然重新调转方向。 沉固安远顺势看去:这个方向,是库房!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看石敬越靠越近,而段子殷的人影还没见着。 沉固安远急得满头大汗,咬牙跺脚,意识到自己必须豁出去了! 与其让石敬抓到现行,倒不如自己先出去,即便必然会引起怀疑,但是相较于抓到现行,这个结果已经好得不能再好。 下定决心,脚刚迈出半步,肩头蓦然一沉,温热透过肩颈传来,耳畔隐隐是熟悉的声音,“你干嘛去?” 沉固安远神情一滞,蓦然回神,难掩惊喜和惊讶,竟然是段子殷! 攀住他的手臂,悄声做着口型,“你回来了!”转头再探身看石敬,此刻已经推门而入。 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段子殷摸出一锭银子,特地将底下刻有印记的一面在在沉固安远眼前轻晃,眉飞眼笑,“放心好了~” 银子成功到手,沉固安远迅速托人将其寄给苗知府。 自己则是按部就班,仍然称修养,闭门不出。 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暗战,两方都认为自己掌握了大局,明面上风平浪静,暗暗等待,狂啸的飓风即将降临。 第72章 第六十九章 搜府 秋税收尾前夕,消息传来。 督察御史秘至乾州。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邓老爷等人,他们早就派了耳目在乾州各处盯梢,一旦发现有面生之人前往府衙方向。 立即向其通报。 沉段二人随后也从刘启耳目口中得知此事,翘首以盼。 许是邓老爷等人,迫不及待的想作为证人,指控沉固安远,坐实“罪行”先督察御史一步,聚在府衙不远处的宅院。 命人盯着府衙门口,同样翘首以盼。 沉段二人则是偷偷攀上房檐,通过刘启线人的描述,成功窥探到邓老爷等人的位置。 临相公和王员外竟然还有闲情雅致听戏唱曲,懒散自得的靠在躺椅上,翘着腿,洋洋自得。 时不时磕着瓜子,笑谈几句。 沉段二人瞧着这帮人胸有成竹的悠闲模样不约相视而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着吧,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 正值休沐,府衙上下十分其清闲,甚至无人在门前看守。 倏忽,门外的铁环被重重的叩响,此举属实冒犯,好歹这是府衙吧!差役极为恼火的刚打开条缝,“谁啊!” 还未看清人,便连门带人一起被涌来的人群给挤得跌撞地上。 为首之人撩开破旧的衣物,露出腰间象征身份的令牌,“例行监察,凡阻拦者以抗命处置!” 众人皆惊,不知何故。 手足无措之时,沉固安远姗姗来迟,仍旧披麻戴孝,脚步虚浮,故作诧异,“不知大人何事前来?” 毕竟沉固安远此时罪名未定,好歹是个朝廷命官,纵使是督察御史,也留三分退路。 肃穆中带着些客气,“你便是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迟疑片刻,余光瞥见石敬、李悟等人也陆续出现在周围的人群中,心知好戏开场,唇角不觉轻微上勾。 面上仍然茫然无措,“正是,怎么了?” 督察御史从怀中掏出本账目,正是石敬精心伪造的那本,“你自己瞧瞧。” 沉固安远满脸疑惑的接过,翻看一瞧,脸色大变,故作惊恐,倘若他不是局中人,只怕也要被骗过去。 不觉开始磨起后槽牙,怒火中烧。 只因这“搜刮民脂”的账目不仅写得十分完备,并且还有盖有知县独有的印章! 他的印章可是十分隐蔽的藏匿在书房之中,全府衙这么多人,除了段子殷,谁能随意出入书房,接触到他的印章呢? 显然,只有一个人选:李悟。 还真是引狼入室! 沉固安远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怎么可能呢?此事完全是无稽之谈!” 督察御史接过账目,摊开竖起,“这上面盖的印难道不是你的?” 沉固安远一时哽住,“的确是我的...但是!这必然是有人偷盗了我的印章,故意诬陷于我!还请御史大人明察秋毫!” 话音刚落,石敬不知何时窜到了沉固安远跟前,“扑通”跪了下来,抖的跟筛糠似的。 哆哆嗦嗦,唯唯诺诺,一副受人胁迫委曲求全的模样,“沉大人...我实在太害怕了...还请您放过我吧...” 沉固安远下意识退了半步,惊慌失措,“你这是干什么?” 饵才露头,鱼儿便上钩了。 这么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想要赶紧把自己扳倒?沉固安远心中冷笑,呵~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石敬转头跪向督察御史,“启禀御史大人,我曾多次劝告沉大人不要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奈何沉大人一意孤行,还以我的一家老小的性命相威胁,让我助纣为虐...小人为求自保,无奈听任之...” 石敬甚至挤出几滴眼泪,“小人是度日如年,夜夜煎熬...如今您来了,也算是看到希望了!”再次昂首叩拜。 话说得更是感天动地,好不真切。 段子殷上前,一脚将石敬踹翻在地,“说!你因何事对沉大人怀恨在心?竟想出此毒招加害于他?” 段子殷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矛头直指私怨,毕竟这是石敬最爱玩的把戏。 这一脚可不轻,石敬被踹得捂着胸口,猛咳不止。 解气归解气,沉固安远忙呵止:“武大人,我知道你是替我们鸣不平,但休要动手!相信御史大人,自会还我们个公道。” 先替段子殷找补,顺势捧高御史。 他倒不是真想要制止,不过是察觉督察御史神色有异,在其跟前堂而皇之的动手,未免太过不给面子。 才装装样子,给个台阶。 说时迟,那时快,浩浩荡荡一行人挤进了府衙,为首三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邓、王、临三人。 这下好,人都到齐了。 看架势要准备唱大戏了。 王员外扶起石敬,率先发难,“武大人,您这是想灭口么?” 好家伙,这话简直强词夺理,不过是踢了一脚,再怎么样也扯不到灭口上去罢。 真想灭口,刀枪不比腿好使多了? 督察御史也不是个蠢的,拿他当枪使的话,他还是听得出来,“你们是?” 邓王临三人依次表明了各自的身份。 督察御史当即找上地位最高的邓老爷,“这账目上写着,沉大人以敕夺邓老爷田庄相威胁,榨取四千两。” “此事是否属实?” 沉固安远暗呸口唾沫,属实个屁!他面对邓老爷不绕道走就是好的了,还敢威胁? 邓老爷只是长叹,“诶...”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无奈。 这种情况下,不否认,就是默认。 段子殷:“少装模作样,你们和石敬是一伙的,自然相互帮衬,我看,这账目分明就是你们串通伪造的!” 临相公按耐不住,“您说我们是一伙的?” 伸出手指着不远处默不作声的李悟,“那好,沉大人身边的李吏员,总不是跟我们一伙的了吧?” “沉大人可是亲自去吏房,命其外甥入六房,此事,府衙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围观的众人不约散开,只留李悟在原地,目光全都集中其身上,面面相觑,“这...” 说来讽刺,曾经沉固安远对李悟的恩赐,现在竟然成了二人一伙的铁证。 李悟垂首行礼,“禀告御史大人,此事的确属实。” “属下虽极力劝阻,但未能阻止沉大人犯下如此大祸,仍有无法推脱的责任,还请御史大人责罚...” 这话直接把沉固安远的罪行钉死。 沉固安远鼻子皱起,“你!”不禁探手掩唇,俨然一副被背叛打击得惊慌失措又愤恨的模样。 没人能看见,在手遮掩之下,他唇角勾起,哪有半分伤心的模样? 上当了! 段子殷是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让他们把李悟当面供出来,这帮人,一个都别想跑。 段子殷还在演,“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信口胡邹!” 王员外压根不理睬段子殷,正气凛然,“御史大人,这种事,既不是沉大人说了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是证据说了算呀!” 说着从怀中摸出锭银子,递给督察御史,“您瞧,我们的银钱上都有刻专门的印记。” “您若还无法定夺,不如去库房瞧瞧,仔细核准,看究竟是谁在说谎。” 这个要求,沉固安远故作哽住,不反驳,主要是反驳不了,如果拒绝,岂不成做贼心虚? 况且,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反驳。 督察御史一锤定音,“既如此,口说无凭,走吧。” 一行人各怀鬼胎,声势浩大,直奔库房。 石敬李悟布下之人早在此等候多时,见人来,连忙打开库房,将众人迎入。 一查,果不其然,银子上的印记,乃至账目上的金额,都对的上。 石敬高呼:“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御史大人,还请赶紧下令将这两个人狼狈为奸,贪赃枉法之人抓起来!以彰王法!” 督察御史仔细核对,最终点头,“既然人证物证俱在,来人啊,先将其缉拿,择日审理。” 周围的差役一拥而上,将沉段二人团团围住,眼看就要将二人控制住。 段子殷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反手扣住旁人的胳膊,横退踢倒,只听得“哇哇”惨嚎,硬生生阔开条道。 督察御史脸垮了下来,显然极为不悦。 石敬煽风点火,“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沉固安远冷不丁开口,“且慢,你说这银子是你们给我的?” 石敬冷笑,“人证物证俱在,你们有什么好抵赖的?” 沉固安远面不改色,回以轻笑,“那倘若我说,这笔银子,是前些日子,我去给苗府贺寿。” “苗大人怜惜乾州百姓,特地将这笔钱赠予我,用于造福百姓呢?” 石敬猛唾了口,“御史大人,他们这是纯属是狗急跳墙,竟然想拉苗知府下水,我看,不如就地正法,还苗大人个清白!” “督察御史大人到——” 洪亮又中气十足的高呵从不远处传来。 什么? 一瞬间,众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里不是有个督察御史么?怎么又来了个? 两个督察御史? 难不成这个是假冒的么? 别说众人懵了,就连督察御史本人,也是满脸困惑。奇了怪了,他自己还能有假么? 带着这种疑惑,不觉齐齐向着声音的方向探去。 为首的刘启,正连连回首,指引着身后同样身着官服的御史朝着库房方向走来。 方才那声长呼,正是出自刘启之口。 石敬左看看,右看看,迎上前,“敢问大人何故前来?” “受命前来调查沉知县因擅权牟利,搜刮民治,被弹劾之事。”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既然是为同一件事而来,那谁才是真正的督察御史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第六十九章 搜府 第73章 第七十章 暴起 众目睽睽之下,这俩督察御史一核对,明白了,哪有假的?这俩人都是真的。 两人也的确是为了调查沉固安远被弹劾之事而来,不过,前一个是为了调查事情的真伪。 而后一个,则是接到了沉固安远的反诉奏疏,重点在于调查判断此事是否有构陷之嫌。 弹劾沉固安远的奏疏前脚呈上,派督察御史下来调查,后脚沉固安远的反诉奏疏便到了,于是,再次派出人手。 这两拨人先后抵达乾州。 邓老爷等人确实是抢占先机,但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在得到消息后,将耳目集中于跟踪第一波人,继而忽略了第二波。 自此,后手被沉段二人牢牢掌握。 沉段二人早有准备,确定好两波人马后,特命刘启等候在第二波人马身边,随时待命。 方才就是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前去通报刘启,让其将第二波提前带来。 两位督察御史的交谈,石敬在一旁听得是一清二楚,越听越心惊,面色肉眼可见的发青。 脸色更差的,还有临相公、王员外,这俩人哪还有方才闲情雅致的模样,急得满头大汗。 恨不得赶紧冲上前把这俩督察御史拉开。 李悟和邓老爷则是埋着头,一言不发。 石敬断然不敢信,一个毛头小子,初为知县,竟然有这个本事?! 同时他也清楚,现在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拖,绝不能给这沉段二人喘息的机会! “二位大人,什么诬陷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完全是这二人想出来的开脱之词!” “还请尽快将这两个狂徒绳之以法,以彰王法呀!” 第二位御史摆摆手,“不急,沉大人既然说,这笔钱是苗知府相赠,可有什么证据么?” 眼看事态要失控,石敬忙窜到第一位御史身边,“大人,此事得先交由您定夺呀!” 但,比起石敬这么个无名小卒,御史当然是更加偏向与自己同身份地位同僚,也跟着摆手,示意沉固安远解释。 沉固安远等的就是这句话! “禀二位御史大人。” “正如有奸细偷盗了我的印章,伪造账目,此奸细也偷盗了库房的银钱,复刻银钱上的印记,想借此嫁祸于我。” “但他们却不知,这银钱上的特殊印记,本就是苗知府独有的,二位大可以去苗府上打探,自见分晓。” 此言既出。 沉默不语的邓老爷陡然间暴起,指着第二个督察御史,“来人啊!将这假扮朝廷命官之人给我抓起来!” 话语间,邓老爷各个身强体壮的私人差团已经涌上前,或持棍,或持棒,凶神恶煞。 段子殷不甘示弱,抢过对方的棍,横打相持。 形势迅速变化,连沉固安远都被邓老爷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竟敢在御史面前,明晃晃的招呼私人差团动手? 莫不是疯了! 第二位御史被人如此对待,自然是勃然大怒,从怀中掏出自己的令牌,“休要信口雌黄!看好了!我的信物在此!” 邓老爷压根不带看,“此令牌乃是伪造!立马将此人同其同伙沉固安远和武名仕拿下!” 沉固安远算是看懂了,邓老爷不仅知道这御史是真的,而且还非常清楚,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构陷朝廷命官,诬陷反坐的后果,根据诬陷的罪行而定。 像沉固安远被诬陷的金额如此庞大,一旦被判有罪,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流放甚至是死刑。 也就是说,邓老爷等人一旦定下构陷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将会面对流放甚至是死刑。 事已至此,不进则死,横竖都是死,他是想干脆将错就错,将沉段二人以及第二位御史杀了,来个死无对证。 届时沉固安远罪名已定,即便他杀御史,也可以辩解称是误杀,不知者无罪,总之怎样都比乖乖等死强。 第一位御史见状,也出言训斥,“你这是干什么?” 邓老爷大手一挥,干脆让人将其压下去,“大人您被他们蒙蔽了,还请大人恕老夫无礼,暂且命人护送您离开!” 段子殷借棍横劈,击其要害,风云般突出重围,横在第一位御史面前,“我看你们谁敢?!” 换作旁人的差役,见到段子殷这身手,兴许真就退缩了,但邓老爷手下这帮人可都是练家子。 不仅不退缩,甚至越挫越勇,朝着段子殷的方向扑去。 府衙的人大致分为三种,第一种一种以刘启为首帮助沉固安远,第二种以石敬为首帮助邓老爷。 第三种则是干脆作壁上观,谁都不帮。 二位御史的人马也加入混战,但其人手并不多,在邓老爷手下这帮人攻势下,很快就败下阵来。 沉固安远则是趁机从地上捡了根棍子,赶紧和第二位御史汇合,保护其安危。 整个库房内外,都充斥着“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场面一度混乱得分不清敌我。 临相公和王员外见势不妙,本想偷偷开溜,结果不知道被谁拽住头发,拉入了战场,一开始还是被敌方打。 后来莫名其妙被自己人摁在地上胖揍,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脚,捂住肚子嗷嗷叫。 “诶哟!别打了!蠢货,打错人了!诶哟!” 换作以往,沉固安远定要被这俩人狼狈的模样逗笑了。 但现在,别说笑了,他压根腾不出空看其他地方。 他面前的形势实在是不容乐观,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些人可不是从前碰到的那种三脚猫功夫。 刘启忽然大喊:“沉大人小心!” 沉固安远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挨了一棍。 疼得踉跄,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幸而段子殷及时连人带棍踢开了,让这棍子还没完全落在沉固安远身上,要是真全落在身上。 只怕要疼得倒地不起。 段子殷放下拽着的第二位督察御史,当下就要掀起沉固安远的衣服查看伤势。 沉固安远可顾不上这些,再这么打下去,只怕占不到上风,“刘启!拿剑给武大人!” 又冲着段子殷呼唤:“你不用管我,擒贼先擒王!” 刘启也十分靠谱的拿来了剑,只是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只好往上一抛,“接着!” 在场众人争相跟着跃起仰头争抢。 眨眼间,这把剑竟然不见了。 不仅剑,连段子殷人也不见了。 正当众人四下寻找之时。 “都别动。” 银光乍现,锋利的剑锋抵在邓老爷的脖颈上,只轻轻一划,鲜血便顺着剑身流淌,“都给我束手就擒!” 其实邓老爷意识到了危险,奈何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剑上,压根没多少人顾得上他。 现在落入段子殷手中,自然是人为刀俎,其为鱼肉,任人宰割。 俗话说:人得认命。 邓老爷自知大势已去,长叹抬手,示意众人放下武器。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虽说邓老爷此举,无异于不打自招,但凡事得讲证据,二位督察御史先将其缉捕。 去求证苗知府得到肯定回答后,进行审理。 先前被刘启买通的石敬亲信起到了大用场,一番陈词,将石敬李悟与邓老爷等人合谋之事全盘托出。 不过,证词与事实也非完全一致,毕竟这笔钱现在名义上是从“苗知府”赠予的,当然得改动些地方。 比如,将银钱印记之事扣在李悟身上,称是其偷盗了银钱,特地让邓老爷等人伪造了相同的印记。 邓老爷等人“捐钱”更是子虚乌有。 这样一来,邓老爷等人当然不认。 不认? 那就屈打成招!...吗?当然不行嘛,俩督察御史还在呢。 沉段二人自有办法。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 人也是这个理,突破也得从最薄弱的地方,谁是这帮人里面最意志最薄弱的的人呢? 临相公当仁不让。 只怕是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本来好端端的,跟沉固安远无冤无仇,若不是为了“帮助”王员外隐瞒田产。 怎么会搅进来! 压根不关他什么事嘛! 这下好,好处没得到,人也赔进去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临相公正急得焦头烂额,要知道,按他们对沉固安远构陷的罪责量刑,哪怕不是主谋,少说也得是个流放。 这牢房也不是人待的,反正临相公这养尊处优惯了的,住起来无异于人被关进猪圈,跟畜牲没两样。 饿得饥肠辘辘不说,还被当成食物,被牢房的老鼠啊蟑螂咬,那怎得一个“悔”字! 一见沉段二人来了,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飞扑上前,死死扒住监狱的栅栏,“沉大人!武大人!” “这些事都与我无关啊!全都是邓老爷他们逼我做的!” 段子殷忍不住皱着眉,用手挡住鼻子,这家伙几天没洗漱了?都快把人熏死了。 沉固安远不语,只是上下打量着临相公。 这话多讽刺。 逼你? 你的意思是他们逼着将我拒之门外,逼你收下贿赂?逼着你主动赴宴,逼着你主动讥讽我? 时移世易。 曾经自己在临府门外等的有多狼狈,现在的临相公就要比那狼狈上千倍、百倍。 哪还有一点书生气啊,灰头土脸,脏污不堪,鞋子都让老鼠啃了大半,黑乎乎的脚趾头露在外面,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都瘪了大半。 临相公也觉察到了沉固安远的视线,黑灰的脸上涌现出一丝窘迫,不觉将脚往回抽。 他好歹先前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沉固安远来找他帮忙还得给他几分薄面呢,如今竟然沦落至此。 尤其是在沉固安远一身干净利索面前,更加自惭形秽。 第74章 第七十一章 处置 要说沉固安远完全不得意?不痛快?不幸灾乐祸?那是纯属是闭着眼睛说胡话。 但现下的重点可不是看笑话,转而让差役打开牢房的门,深表同情,“临相公说的极是,我相信此事你定是无辜的。” “若你愿意配合我,我自然会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 临相公两眼放光,“沉大人尽管说!” 沉固安远笑了,这事慢慢来,不着急。 先命差役在外等候,和和气气的递上准备好的饭食,“你且同我说说,主谋究竟是谁?此事究竟是谁牵头?” 果然是邓老爷。 对于这个结果,沉固安远既意外,也不意外。 有且只有邓老爷,有这本事,能联合朝中旧臣弹劾沉固安远,并且联合各方势力,如此大手笔的针对。 但沉固安远还真的不明白,自己跟邓老爷究竟是有什么过节,让他不惜下这么大一盘棋,就为了让自己中计? 自己不过一个新上任的知县,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么? 值得么? 临相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含含糊糊,“沉大人可知道...有个词叫唇亡齿寒?” “您一上来就对王员外开刀,这架势,谁能不怕呀?” 沉固安远心中有根弦被拨开了。 原来是这样... 邓老爷和王员外、石敬等人就好比嘴唇和牙齿的关系,倘若保护牙齿的嘴唇没有了,牙齿还能安然无恙么? 只怕是先前自己调查王员外田产之事,被通报给了邓老爷,他唯恐遭到清算,决定先下手为强。 沉固安远还是有地方不解,既然一早决定要动手,为什么还要在先前宴会上,要自己签字画押,许以他们利益呢?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临相公打了个饱嗝,抹了抹嘴,“诶...其实我们也在犹豫呀...谁想跟您作对呢?” “若您当时愿意签字画押,我们也乐意花钱消灾,就当无事发生。” “花钱消灾”自然指的是宴会尾声时,沉固安远提出的,希望他们捐献钱财。 好一个无事发生?!他们是得了好处,痛快了,有什么祸事,全让沉固安远背了! 段子殷冷嗤一声,显然对此很是不满。 沉固安远也强忍住心中的不快,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李悟...一开始便是你们的棋子么?” 临相公顿了顿,似是在仔细回忆,“这个...不是...他应该是在...是在你去苗知府寿宴期间,主动来找我们投诚的。” 主动。投诚。 么? 沉固安远的牙关不自觉咬紧。 一股怒火直窜脑门,沉固安远设想过无数种李悟被威胁,不得不背叛自己的可能,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主动投诚。 自己那么相信他,结果这家伙趁着自己不在,直接把自己卖了?简直猪狗不如! “沉大人,您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的,从今往后,您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好啊...” 现在也到尾声了。 沉固安远终于递上此次前来的重点,“只要你在里画押,我保证你怎么来的,就能怎么完整安全的走出去。” “这...”临员外接过一看。 面前白纸黑字,证词早已写好,许多地方分明是胡编乱造,譬如李悟偷盗银钱,但却滴水不漏。 他的确是悔不当初,但他也不傻,听沉固安远这话,明白这是有求于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当然得把握住! 咽了口唾沫,临了,抬起头,犹豫试探,“沉大人,您真的会保我平安无事吧?” 沉固安远坚定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眼看临相公按下手印,沉固安远方才的不快,终于有了一丝慰藉,站起身,确认无误后,收入怀中。 转身便要走,却被一双黑乎乎的手给拽住了。 回头一看,临相公面上带着些讨好,哈腰赔笑,“诶,沉大人,差点忘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呀?” 沉固安远稍稍歪头,眯起眼,神情不解,“出去?什么出去?临相公糊涂了罢?” 临相公神情大变,惊慌不已,死死揪住沉固安远的衣服,“您这话什么意思啊!您刚才明明答应我画押就让我走的!” 沉固安远撇撇嘴,“嗯?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话?”转头看向身边的段子殷,“你记得吗?” 既然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段子殷反手一记侧劈,狠狠砸在临相公的手背上,挑眉嬉笑,“从来没听说过。” “啊——!” 这一侧劈直接将临相公的手腕折断,疼得他龇牙咧嘴,抱着耷拉的断手,急得跳脚。 原本黑糊的脸都气得透出几分紫红,弓着背,倒退几步,话都说不完整,“你!你们这俩无耻...之徒!” 沉固安远的唇角不觉勾起,略微昂首,双眼轻眯,与段子殷并肩而立,睥睨临相公的丑态。 原本哀嚎着的临相公瞳孔猛然放大,张嘴失声。 没人知道,在他眼中,面前这俩人的脸突然扭曲,嘴角咧到耳朵根,眼角也耷拉到脸颊。 两道人影,仿佛化作两道魑魅鬼影,惊悚又瘆人,吓得他连叫唤都不敢,目眦尽裂,连滚带爬,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沉固安远不明所以,不过也无所谓,现在的临相公不过是个弃子,没什么好在意的。 抿唇轻轻摇头,伸手轻拍方才临相公碰过的地方,“来人呀~把门关上,别让犯人跑出来了。” 有这份证词,直接敲定邓老爷之人的罪名,但由于乡绅身份特殊,暂且褫夺功名,羁押狱中,听候发落。 至于石敬和李悟,当然没得跑。 俩督察御史也给面子,反正是几个小吏,干脆交由沉固安远自己处置,态度很明显。 是杀是剐,你自己决定。 沉固安远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整顿吏治。 首当其冲,将府衙上下所有人召集到庭院,算账! 算什么账? 沉固安远可没有忘记,先前在库房与邓老爷差团打得不可开交之时,不少人不仅没有帮忙,甚至是胳膊肘往外拐,帮着邓老爷之人。 大家也都不是傻子,自己干了什么心里都有数,不等召集,便有一批人,早趁夜跑了。 跑了正好,省的费心。 剩下的,大多数些抱有侥幸留下来的,一听说要被清退,哭天喊地,“沉大人...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您就高抬贵手吧。” 沉固安远能“高抬贵手”吗? 当然不可能。 管你三七二十一,全部予以清退!同情自己都来不及呢,还同情别人么?这是运气好,胜了,倘若输了呢? 自己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何况,既然敢做,就得敢当,做错事,就该罚。 不仅是立威,更是铲除心怀异心之人,有刘启在,暂时也不用太担心少了人会出大岔子。 这一棒子砸下去,虽说人少大半,但,留下来的,起码都是忠心之人。 其次,命人前去将石敬李悟二人押解来,就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处置,来个杀鸡儆猴。 也是警告众人,如若你们敢效仿他们,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石敬刚被押至庭院,让人扯掉嘴里的布条。 手脚都还被捆着,就迫不及待扑在地上,像条虫似的蠕动向沉固安远靠近。 沉固安远差点没认出来这人是石敬。蓬头垢面,破履烂衫,看样子在牢里没少吃苦头。 石敬迫不及待表忠心,“二位大人...我知道错了!二位就再给我一次机会...留着我,没人比我更清楚府衙上下事宜!” “我定将府衙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段子殷毫不掩饰的讥笑,“哈哈哈...孩子死了你来奶了,大鼻涕到嘴里你知道甩了?” 站在一旁的刘启更是冲其招招手示意:我还在呢,哪有你的份? 石敬恬不知耻,“武大人此言差矣,孩子没死透还能救,大鼻涕到嘴也能舔。” 人群中不知是谁,闻言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众人先是一愣,不约寻找起此人,只是这人还没找到,便被沉固安远的笑声打断。 众人眼见连沉固安远都不顾忌,也不再寻找此人,一个接着一个,大笑起来。 沉固安远此举当然是特地解围,该抓的地方抓,该放的地方放,像这种小事,就没必要让人难堪。 恩威并施,才能笼络人心。 石敬先前也算是吏员中的头目,若他还念着几分自尊,在诸多曾经的手下面前坦荡服输,沉固安远还敬他是条汉子。 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念在你对府衙,也有过贡献,这样,我也不判你死刑了。” 石敬一愣,继而欣喜若狂,屈腿屈身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多谢大人!多谢...” 第二个多谢还没说完,沉固安远再次下令,“押下去,杖责二百,将其逐出乾州。” 一盆冷水浇了透心凉。 石敬身形一晃,整个人扑在地上,脸色黑上加黑。 二百丈!?这哪还有活路啊! 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直接死刑呢,至少痛快! 段子殷幸灾乐祸,不忘添把火,“还不快谢恩!” 没死刑已经是沉固安远大发善心,至于什么活路?那不是沉固安远该考虑的事情。 见石敬一副吓傻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沉固安远也不再废话,“压下去。” 石敬被拖拽着,终于回过神,挣扎着大喊:“大人!您千万要小心你身边的刘启啊!这种小人,背叛了我们,迟早也会背叛您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第七十一章 处置 第75章 第七十二章 缘故 沉固安远一言不发,冷漠的目视,尽管他知道,此案能翻盘,刘启绝对是最大功臣。 对于刘启,必然得赏,而且还是重赏,不仅重赏,还得重用,赏罚要分明,既然有功,必然得重赏。 否则谁还会愿意替自己卖命呢? 至于重用,那纯属是没招了。 整个府衙上下就这么些人,石敬虽说不效忠于沉固安远,但也是实打实维持府衙的秩序。 如今石敬一走,事繁业重,不能再少人了,何况还是刘启这种身居要职之人。 但是,怀疑的种子却在心中悄然埋下,有李悟这个前车之鉴,他还真是没法完全信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并且,石敬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刘启连自己的“亲人”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呢? 纵使沉固安远不说,有人也看出来了。 谁呢? 段子殷。 直到一张熟悉的脸都快贴到沉固安远脸上,他才猛然惊醒,眨巴眼,“你什么时候到我旁边的?” 段子殷挑眉,“还不是你想的太入迷了...”顿了顿,盯着沉固安远的眼睛,“你担心石敬说的成真?” 沉固安远眼神不觉闪躲,这话着实把他问住了,他的确是这个想法。 但是,刘启是段子殷推荐的人,怀疑刘启,那不就是怀疑段子殷嘛,这话沉固安远实在难以启齿。 段子殷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有什么好担心的?倘若他敢暗地里耍什么小动作,我保准宰了他。” 有这话,沉固安远心安了,区区一个刘启,怎么能比自己和段子殷之间的感情?更别说影响。 沉固安远面上浮现笑容,掩面轻咳几声,憋了半天,憋出来个,“嘿嘿”。 二人交谈间,李悟已经被人解押至前。 同样是被捆绑押解前来,相较之下,李悟就显得格外淡然,哪怕是拿掉口中的布,仍旧跪地垂首,沉默不发。 比起石敬,也算李悟有骨气。 若他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沉固安远说不定还真会心软,但偏偏,他是“主动投诚”。 卖主求荣,没有任何辩解可讲。 “你且说,几时出卖我?因何出卖我?” 前一问,答案沉固安远早就从临相公口中知晓,故意这么问,就是想知道,李悟究竟会作何回答。 然而,回答沉固安远的只有沉默。 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惹得沉固安远更加眉头紧皱,极为不快,“哑巴了?敢做,不敢认?” 李悟是这局中,最为致命的棋子,可以说,若不是李悟,沉固安远绝不会如此轻易落入邓老爷等人的圈套。 段子殷蹲下身,笑嘻嘻的推搡李悟的肩,“不说?” 不说?有的是办法让你说,段子殷站起身,拍拍手,“来人啊,去把他的外甥押来~” 段子殷要干什么,沉固安远很清楚,无非是以亲人的性命要挟。 不出半柱香,原本被踢出府衙的李悟外甥又被提溜回来,见这场面,跪在地上,一个劲的求饶。 段子殷故意将其拎起,立在李悟眼前,“你若是不说,你这外甥可就要遭殃了。” “舅舅...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呀!” 只是,任凭外甥如何求情,李悟始终不为所动,依旧默然垂首。 段子殷也不再废话,“拖下去,杖责一百。” 眼看外甥被众人拖拽至门口,即将面临酷刑,李悟终于开口,“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沉大人,向来仁厚,定不会连坐伤人。” 他这话说的笃定,让沉固安远心中愈加淤堵,死到临头,竟然还在想着怎么给自己使绊子! 不就是想故意想给沉固安远戴高帽,不放就是小心眼,赌沉固安远不得不用放人来证明自己的确“仁厚”么? “沉大人!求您网开一面放我一马吧!”李悟外甥的求饶声断断续续的从远处传来。 沉固安远背过身,深吸一口气,“等等!” 李悟赌对了。 今日立威也立够了,太过严苛只会适得其反。 何况,李悟外甥没有插手此事,沉固安远还真没法像处置石敬、临相公似的,心安理得的降罪于他。 既然处罚是段子殷号令的,必然得由其收回,沉固安远贸然出言,岂不太下面子。 再者,沉固安远也没那个胆子。 趁着众人等候示意,沉固安远小跑至段子殷跟前,不觉压低腰身,悄声试探,“要不...少点,就二十板子罢...” 沉固安远频频瞄着段子殷的眼色,见其不语,生怕惹恼了,忙辩解,“主要是厉法过犹不及...” “不如把这八十板子一起加到李悟身上,你觉得可行吗...” 见段子殷迟迟不开口,沉固安远再次改口,“其实不改,一百大板也行...我就是说说...” 段子殷就是有气,在沉固安远一退再退的“攻势”下,也消气了,“你想好了,放过这人,李悟绝不会再开口。” 言下之意是:李悟极有可能是嘴上逞能,真动手,指不定就开口。但是改板,李悟一定不会开口。 沉固安远抻思良久,还是摇摇头,“诶...罢了罢了...不知道这个原因又怎样呢?” 其中当然有不忍,但,也是权衡利弊下,做出的最好选择,现下主慈,博得府衙上下人心更重要。 何必因为个背叛的理由,落下个苛厉的印象?而且李悟也不是一定会开口,得不偿失嘛。 段子殷当即改令,杖责二十。 李悟外甥喜极而泣,跪下磕头,连连谢恩。 轮到李悟,沉固安远可不会再手软,“将这个卖主求荣的乱贼,拉出去,乱棍打死,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李悟也不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认命,总之没有反应,跟没听到似的。 他越坦然,沉固安远心里越憋屈和不甘、愤怒,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到头来,竟表现得比自己还淡然! 究竟有没有身为人的荣辱之心? 临到头,眼看李悟被架住,即将押下去,放缓语气,再次发问:“我以德报怨,放你外甥一马。” “倘若你还有些良心,便告诉我,你究竟为何出卖我?”沉固安远姿态已经放得不能再低。 然而,这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甚至像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沉固安远气不打出来,既如此,那就到阎罗殿再说吧! “拖下去!”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横插出列,“启禀沉大人,我知道李吏员背叛您的原因。” 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沉固安远微微蹙眉,三分疑惑七分探究的看向来人,怎么又是你? 刘启胸有成竹,立于人前。 沉固安远与段子殷对视一眼,而后命人先将李悟留下,示意刘启继续说。 “李悟此举着实忘恩负义,为人不耻。但,究其根本,他也是为自保,求安稳求安定。” 沉固安远心下涌起几分不悦,此话虽然唾骂李悟,可“但”字之后才是重点,这不就是在替李悟找补么? 这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指责自己做的不够好么? “何出此言?” 刘启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询问:“倘若您政绩斐然,在乾州能待几时呢?” 待几时?政绩斐然自然不会待多久,必然是升迁,调离乾州,再替换新的知县来。 刘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知县一任吏,您是离开了,可我们却不会离开,将来还是得面对留在这儿的乡绅...” 刘启点到为止。 “一朝天子一朝臣”字面意思,天子更替,底下的大臣也会由原来的老臣替换为新皇信任的新臣。 同理,“一任知县一任吏”。 就好比沉固安远到任知县,迅速将自己信任的李悟扶持上位,暗用刘启,以抗衡石敬。 不同的是,知县在任的时间可比皇帝不稳定得多,升迁调任是家常便饭。 何况,还有乡绅,足以抗衡知县的存在。 知县会调任,但是,乡绅却不会离开,如果现在因为知县而得罪乡绅,倘若知县一离任,换新人来。 谁能保证新知县不会与乡绅同流合污呢? 就算新知县高风亮节,那下一任呢?下下任呢?谁能保证? 届时得罪了乡绅的,还有好果子吃么?李悟正是出于这种考量,宁可得罪沉固安远,也不愿意得罪乡绅。 这回换到沉固安远沉默了,他还从未想到过这点,并且,正因他和李悟行事性情极为相似。 所以,换作他是李悟的位置,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做出与李悟同样的选择。 但凭这点来看,李悟的背叛,也并非不能理解。 理解,就生恻隐之心,念及李悟没投诚之前,对自己也算尽心,走到这一步,谁都不想看见。 方才的怒火,尽数化为了扼腕叹息,事到如今,无论是李悟或是自己,都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半晌,看向李悟,“你可有话要说?” 李悟终于昂首,展臂磕头,“我为了一己私欲,恩将仇报,没什么好替自己狡辩的。” 沉固安远眉心微拧,“这么说,他说的的确属实?” 李悟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字字恳切,“是,还请大人立刻行刑,以儆效尤。”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但凡李悟有丝毫的迟疑,或者借此求饶,沉固安远都会认为,他不过是借旁人之口,为自己开脱。 沉固安远沉默良久,最终下令,“杖责一百,逐出乾州。” 虽说李悟事出有因,但其叛主之行若不严惩,将来旁人效仿,对沉固安远也不利。 所以纵使沉固安远动了恻隐之心,也必须下狠令,当然杖责一百,比起直接杖毙已是留有一线生机。 能不能活,全看命运造化了。 “罪民李悟,叩谢大人大恩。” 第76章 第七十三章 隐瞒 赏罚分明,论完罚,就该论赏。 凡此事,积极出力者,皆赏银十两,至于这钱怎么来的,那当然是抄家得来的。 虽说乡绅还没判罚,还不能抄,但抄石敬家那不是手到擒来么,石敬这家伙,果然私下里侵吞不少钱物。 用来犒赏吏员差役是绰绰有余。 其他立大功者,按功劳另算,譬如刘启,先前许诺刘启清算其与石敬地界划分之事。 干脆将石敬的地界,通通划分给刘启,并且提拔刘启,接替石敬,做整个六户的掌权人。 给的只多不少。 赏罚已定,众人相继离开,沉固安远特地留下刘启,召入书房,单独议事。 沉固安远毫不遮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既然知道‘一任知县一任吏’,为什么会选择帮我?” 凭心而论,李悟的选择才是常人的选择,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沉固安远还不是强龙。 此事,倘若没有段子殷,又或者沉固安远其中有任何行差踏错,即使沉固安远尚且能因着头上有人被保全。 刘启区区小吏,也绝对难以收场。 成王败寇,若邓老爷之流胜。 刘启于他们,就好比现在李悟于沉固安远,是暗中插刀的叛徒,下场只会比李悟更惨。 为何他要顶着这么大的风险,相助自己呢?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先前给他抛了橄榄枝,他觉着碰到伯乐吧? 沉固安远不过嘴上画了个饼,实际上可没给好处,且重用的是李悟。 沉固安远绝不信刘启会因此相助。 刘启拱手,微笑示意,“沉大人,卓越不凡,非常人能拟比,跟着您,才是我们的唯一出路。 沉固安远不做声,这种拍马屁的话他怎么可能会信?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邓老爷、石敬,哪怕是临相公,单拎出来也不是吃白饭的,自己与之相较,怎么就卓越不凡? 刘启见势,面不改色,只是身体稍稍端正,“大人可听说过一种草药,名为‘岩俏’?” 草药?跟沉固安远问的有什么关系么?难道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么? 刘启正色,“想必您听说过,我是靠卖簸箕发家,其实不然,我是靠这草药发的家。” “这草药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上,需得亲自采摘,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因此价格十分昂贵,但若有不怕死敢去摘,不成功便成仁,一旦成功,便能一步翻身。” 表面是在说采摘草药的利弊,实际是在说选择沉固安远的利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倘若我真的顺从邓老爷,能越过石敬达到如今的地位么?” 哪怕再邓老爷之流再卖命,只要石敬不走,永远不可能上位,与其永远屈居人下,不如铤而走险。 风险极大,但是成功利益也极大。 只要沉固安远翻盘,那他就是头号功臣。 “大人,您觉得呢?” 沉固安远不觉低笑,这种时候,他还能说什么?纵使有不满,能表现出来?当然不能。 亲昵的拍了拍刘启的肩膀,“大丈夫有如此心气,实非常人,想必前途无量。” 只是待客气目送刘启离开之时,在刘启看不见的地方,沉固安远的唇角却慢慢放了下来。 连带着整个面色都冷下来,多了几分寒意。 倘若他只是个局外人,指不定还真会真心倾佩刘启向死而生的选择,但,偏偏他是局中人。 没有人不为自己的利益考量。 既然刘启今日会为以小博大,背弃邓老爷选择沉固安远,他日便会为了更高的利益背弃沉固安远。 前有李悟,后有刘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放眼望去,似乎身边根本没有能够值得信任之人,孤立无援,叫他如何能心安? 不过,刘启真的会背叛沉固安远吗?有待商榷。 沉固安远现在是刘启最大的靠山,干嘛要背叛呢?现下不过是沉固安远设下种种前因,假设刘启会背叛而已。 其中必然也有先前石敬之言影响。 “怎么着?撞鬼了?这幅模样~” 谁说他孤立无援?这不就来人了么。 一见段子殷,沉固安远是愁也散了,烦也忘了,眉眼舒展,他相信,这世上除了家人外,只有段子殷绝不会背弃他! “你怎么来了?” “诺~”段子殷举起手中的信,在沉固安远眼前晃了晃,“这回你的信真来了,你猜是谁给你寄的?” 沉固安远脸色骤变,都说要“避谶”,不能说不吉利的话,难不成真是一语成谶,家里出事了? 段子殷噗嗤笑出声,借由胳膊,整个人挂在沉固安远肩上,毫不留情的嘲笑,“瞧你吓得那样。” 见势,沉固安远松懈下来,面色缓和不少,心知这人大抵又在逗自己玩呢。 段子殷顺势将信往沉固安远怀里一塞,“是姓苗那家伙寄来的,我看,定是迫不及待问你要银子。” 原是苗知府,还得把先前答应的银子给他。 也对,他贪婪成性,着急催银正常不过。 段子殷埋在沉固安远的肩颈,探出头,盯着沉固安远手中的信,好奇发问:“他说什么?” 沉固安远的视线缓缓扫过信纸,而后侧目看向段子殷,唇角上勾,眉弯眼笑,“你说对了,来催银子。” 段子殷得意的“啧啧”两声,“狗怎么可能改的了吃屎?”而后打了声招呼,扬长而去。 沉固安远则是确认其走远后,方才镇定关上门。 也就是门彻底关上的那一瞬,沉固安远后背猛地靠在门上,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 瞳孔骤然缩小,身体不由的战栗,无法抑制喷涌而出的后怕,几乎占据他的全身。 天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缓了许久,沉固安远这才缓缓将攥成一团的信纸展开,视线再次逐字掠过,他终于确定,不是幻觉。 苗知府不是来要银子,而是来要人。 要谁? 邓老爷。 既然苗知府愿意接受沉固安远的贿赂,同样的,那他也会接受邓老爷的亲戚朋友的贿赂。 不用想,也知道,这姓苗的定是收了邓老亲朋好友的贿赂。 算他有那么一点点操守,没有直接给邓老爷翻案,又或者是觉得板上钉钉,不好翻案。 而是选择和上头疏通关系,现下只等沉固安远这个当事人点头。 只要沉固安远同意不动邓老爷一分一毫,包括家产,保证其安全离开乾州。 邓老爷愿意拿出三千两,算作赔罪。 但是,如果不同意,苗知府搬出了一个人,借此施压沉固安远。 这个人,沉固安远熟悉,段子殷更熟悉! 段父——段枭。 沉固安远也不知道该说是邓老爷势力太大,手眼通天,还是钱太好使,竟然能找到身为丞相的段父身上去。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搭些人情,再花钱层层买通。 困扰沉固安远最关键的问题无疑是段父。 段父究竟为什么会帮邓老爷。 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谁? 没理由不知道吧? 自己和段子殷怎么说都算是朋友,就算段子殷不说,那些事闹得沸沸扬扬,段父怎么可能不知情? 难不成段父是想借机敲打自己?想先行试探自己的态度?看自己是否会因段子殷这层关系让步? 借此来推测自己是否会因为段子殷这层关系选择在浔阳公主与其党争问题上做出同样的让步? 倘若真有这么一天,自己究竟会不会让步? 若让步,置浔阳公主与自己族兄于何地呢? 不让步,置段子殷于何地? 越想沉固安远越心烦,越想,这些问题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多。 也许是沉固安远多想了。 但身居官场,他不得不多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以往他总刻意回避,浔阳公主和段子殷的关系尚且融洽,兴许二人之间并不会受到党争的影响。 现下他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也许这将成为他这一生,最大的阻碍。 沉固安远越想,胸闷气短,郁结于心。 干脆不想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这事根本不会发生,说不定只是杞人忧天。 毕竟,若要他在浔阳公主和段父之间做选择,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选。 但这人,沉固安远是肯定得放。 于情,段枭是段子殷的父亲,出于私心,沉固安远还真不想给段父留个坏印象。 于理,胳膊拧不过大腿,且不说段父是丞相,苗知府是沉固安远的上官。 沉固安远此事手段也算不上干净,几乎是全着苗知府才能翻盘。如若苗知府又反水。 反将沉固安远一笔,岂不得不偿失,倒不如把这笔钱收下,能挽回点损失是一点。 再次,邓老爷已经被褫夺功名,这回又散钱无数,就算对沉固安远不满,想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事已至此。 反正除开邓老爷之外的人都已落马,独一个邓老爷,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如顺水推舟,就此作罢。 还能给苗知府、段父卖个面子,留个好印象,不管是为了升迁或是为了日后见段父,都是利大于弊。 下定决心后,随之而来的是庆幸,幸好,段子殷不认识字,否则刚才,沉固安远还真不知究竟该如何收场。 此事大抵段子殷并不知情,若是知情,定不会是这种反应。 因此,更加加深了沉固安远对段父试探的猜忌。 不过,此事千万不能让段子殷知道,以他的性子,指不定就先斩后奏,先将邓老爷斩首,再通知旁人。 届时得罪苗知府、段父不说,自己还成了段子殷与其父心生嫌隙的罪人,这事沉固安远能干吗? 绝对不能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第七十三章 隐瞒 第77章 第七十四章 欺骗 沉固安远深知,但凡自己表现出一丝心虚,以段子殷对他的了解,必然会被看出来。 于是,一切照旧,该吃吃,该喝喝,不动声色,眼看王临二人罪名已定,流放在即。 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干脆瞒着段子殷,趁着临、王二人流放出府之时,趁乱偷偷把邓老爷放了。 时间就定在今夜! 越是关键时候,越要谨慎,沉固安远几乎是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维持着往日的作风。 然而有件事,是沉固安远绝对躲不过的:吃饭。 和段子殷坐在同张桌子上吃饭。 既然要维持往日的习性,那绝对不能借口躲过,并且以其性格,倘若不吃,定会生气。 两人面对面,无疑是最容易露出破绽,自乱阵脚之时,因此沉固安远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尽管视线不定,耳朵却怵惕的探听着周围的一切,连二人咀嚼几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沉固安远是如坐针毡,分明因紧张而感到味同嚼蜡,还得装出一副好吃的模样。 好在这种紧绷没有持续太久。 碗底渐空,他心头涌上一丝窃喜,终于可以离开了! 正准备起身。 倏忽。 段子殷握着筷子的手转而撑着下巴,手肘撑在桌上,似笑非笑的盯着沉固安远。 “咚咚!” 沉固安远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几乎快要破膛而出。 必须保持镇定! 越是这种时候,绝不能回避,拼命压制住脸上惊慌的神情,假装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对视良久,见段子殷始终没有开口打算,沉固安远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闻言,段子殷起身,投射而下身影慢慢攀过沉固安远的手、胸口、乃至头顶,直至全部笼罩。 引得沉固安远不自觉跟着仰起头,咽了口唾沫。 段子殷骤然弯下腰。 沉固安远眼前只见一只手越放越大,越贴越近,下意识往回缩,指腹的温度已经先行传至他的唇角。 段子殷捏起沉固安远嘴角的饭粒,直起身,“怎么?这粒饭你是打算待会儿饿了再吃吧~” 沉固安远一愣,而后缠绕在脖颈闷堵感瞬间泄了大半,松了口气,转忧为喜,破颜为笑。 对于段子殷的调侃,只用笑回应。 看来是虚惊一场。 段子殷顺势坐下,视线却还停留在沉固安远的脸上,“你这模样,怎么感觉有事瞒着我?” 沉固安远侧过身,正打算起身离开,闻言心下一紧,仍然强装镇定,“怎么会?就算要瞒,我也瞒不住你。” 段子殷“哼哼”两声,得意嬉笑,“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耍那些把戏。” 沉固安远本来屁股都悬空了,硬生生又坐回去,心虚的提起筷子,夹了两口菜。 天知道,他不仅敢骗,还敢在眼皮子底下骗! 当然,他这也是无奈之举。 有惊无险,段子殷似乎也并未起疑,先沉固安远一步离开。 掐着时间,算着还有三个时辰的功夫到子时,届时王、临等就要被羁押出府。 沉固安远飞快赶至书房布置,忙不迭用杂物堆积在椅子上,再披上外衣,趁着夜色渐浓,几番往返内外。 反复确认烛火映在窗上的倒影。 从外头看,这些杂物堆积成的影子就好像沉固安远坐在位置上,正在处理公务。 因为倘若沉固安远太晚没有回居室,而书房又不见踪影,定会引起段子殷的疑心,指不定就要露馅。 沉固安远这才想出这招,来应付段子殷,平日里处理事务太晚,段子殷也顶多是在外头瞥眼,不会进来打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盼不要出岔子才好。 时间流逝,眼看就要到子时,沉固安远仍旧出于谨慎,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动身前往牢房。 彼时,牢房依次打开,数百涉事的犯人正被铁链牵引着出门,其中自然包括狼狈至极的王临二人。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沉固安远恰好在独剩邓老爷之时赶到。 一声令下,束缚邓老爷的锁链“哐当”坠地。 沉固安远远远站在牢门外,不入,看着邓老爷自己走出来,颇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虽然他是“被迫”来放人,但姿态决不能落人下风,毕竟他才是胜者,倘若还毕恭毕敬,岂不憋屈? 再说,邓老爷如今被夺取功名,不过是个有些家产的百姓,有什么资格让沉固安远亲自相迎? 只不过是为了不出差错。 “您老过的还好么?” 沉固安远既客气,也不客气,好歹还因辈分尊称“您老”,不客气在于:这问题太刁钻。 还用问么? 当然是不好了。 邓老爷衣衫整洁,一看便是有人照应。 但面上的疲态可不会骗人,尽管上头有人吩咐,好生招待,但也是后来的事,前面邓老爷可吃了不少苦头。 邓老爷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吃过这种苦,原本的身材是精瘦,现下就是瘦中带着衰。 不复先前的中气,眼皮都耷拉下来,至少多了七分苍老。 面对沉固安远,更是没了先前的长辈姿态。 他人是老了,但脑子还清醒着。 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蹒跚上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沉大人,好久不见。” 沉固安远坦然受之,长辈给晚辈行礼的确是于理不合,但是,胜败可不认尊长。 何况,沉固安远现在是官,邓老爷是民,身份有别,沉固安远没计较其不行跪礼,已是宽容。 退让这么多,受个礼有又何妨? 不过面上也不能让人太难堪,假装后知后觉,等邓老爷礼都行完了,才假意去扶。 嘴上振振有词,“我也是念着您待我,比起王临,也算厚道,加上您年事已高,我也不忍让长辈受苦。” “诶~您快些离开吧。” 沉固安远这纯属是胡诌,厚道个屁,许多事都是邓老爷主谋,他最不冤枉了! 若没苗知府的威胁,沉固安远会放人吗?压根不会! 他这完全是在替自己找补,毕竟比起被威胁“被迫放人”,主动放人更显得他姿态高,颇有“施舍”之意。 还给自己戴了顶“宽厚仁慈”的高帽。 邓老爷难道就这么糊涂,相信沉固安远的说辞吗?肯定不信,就算信,也是半信半疑。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得低头。 不仅肯定沉固安远的说辞,而且诚恳道歉,“沉大人,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要记怪。” 递上早就准备好的三千两,“这是我一点心意,还望大人见谅。” 不要白不要,沉固安远全盘照收。 同一时间,书房外,一道人影正在逐渐逼近。 黑夜中,书房内烛火映衬下的身影愈加明显,甚至随着烛火的飘摇而微微颤动。 正如沉固安远所料,段子殷在发现其没有回屋后,前来书房查看。 远瞥了眼,瞥见个人影,确认沉固安远在此,想必又是在处理公务,转身刚走没两步。 脑海中陡然闪过方才门窗上映出的人影。 慢着。 段子殷骤然定身,蹙起眉,定睛看向那影子。 不对劲。 这人影哪里像沉固安远? 再往前走几步,段子殷更加确信,这身影绝非沉固安远,以他的了解,绝不可能认错。 段子殷眯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寒芒,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趁沉固安远不在,潜入书房? 而身处牢房的沉固安远,全然不知段子殷的动向,只是莫名打了个激灵,不知道哪儿来的股寒意。 段子殷思绪间,已然至屋前,手轻轻附上门,死死盯着门,准备一探究竟。 “砰”的一声,门被猛地推开。 段子殷眉间疑虑不减。 独刘启一人立于桌前,手捧账目,被响动吸引,惊讶看向段子殷,“武大人?怎么了?” 段子殷狐疑的四下探看,“这个时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沉大人呢?” 椅子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刘启搁下账目,“是沉大人特命我来同大人仔细说明府衙近些年的账目。” “方才内急解手去了,想必待会儿就回来,您若要找沉大人,等等便是。”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越是表态挽留,就越不会引人怀疑。 段子殷微微颔首,环顾内室,似乎并没发现什么异样,摆摆手,“不必了,你也不必支会他我来过。” “好。” 刘启的出现,当然不是偶然,更不是意外。 原是沉固安远思来想去,仍旧不放心,正好这些日子,刘启忙着接手石敬相关事宜,就近住在府衙内。 于是,沉固安远离开书房,并未直奔牢房,而是绕了个路,先去找刘启,说自己有要事在身,不得不离开。 待会段子殷可能会来书房查看,得让他帮忙应付下。 虽说刘启是段子殷引荐,但是,两人之间,官职谁大,掌权得靠谁?他是清楚得很。 沉固安远能得罪么?不能。 何况照他看来,这两人之间关系融洽得很,就算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他来插手。 果断应下。 于是二人兵分两路。 沉固安远前往牢房,刘启则是马不停蹄赶至书房,并且迅速将原本椅子上堆积的杂物和衣物全部撤下。 当然,也靠他随机应变,虽然是豪赌,倘若段子殷真借他之口,决定留下等待沉固安远。 时间一长,难免会起疑。 但是好在,他赌赢了,有惊无险的蒙混过关。 待沉固安远送邓老爷离开,回到书房,已是一个时辰后,得知段子殷来过,既后怕又欣喜。 当即将方才从邓老爷那儿拿来的银子中取出三百两,奖赏给刘启,令其千万将此事保密。 这才动身回居室。 只是,轻手轻脚刚到居室门口,打开门,一抬头,沉固安远瞳孔猛地收缩,寒毛乍起,身体下意识往后退。 黑洞洞的门内,赫然出现一张笑脸。 毛骨悚然! 第78章 第七十五章 替官 好半天,沉固安远控制着抽搐的嘴角,扯起一丝笑容,即使他自己看不见,也知道。 绝对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你怎么还没睡?大半夜的,吓死我了...” 段子殷笑眯眯的,双手背在身后,踩在门口的台阶上,微微弯腰,逐渐贴近沉固安远的脸。 但却并不理会这句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了?需要我提醒你?” 轻飘飘一句话,像是威胁,又像是忠告,如同碎石砸在水面上,溅起千层浪。 被发现了?! 沉固安远冷汗直流,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都跟着战栗起来,嘴上带了些哆嗦,“你说...什么?” 甚至不敢眨眼,目不转睛盯着段子殷可以说得上是诡异的笑颜。 段子殷忽的将手从身后探出,“你看看,这是什么?”月光下,手中的东西泛着淡淡的银光。 沉固安远一怔。 银子? 迟疑的接过银子,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端详,上头几道刻印,越看越眼熟。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先前邓老爷等人为了嫁祸沉固安远特地刻了印记的银子么? 疑惑的看向段子殷,这什么意思。 段子殷撇撇嘴,“那姓苗的不是催你把银子给他么?” 沉固安远恍然,忆起先前蒙骗段子殷之事,一时语塞,诶哟,自己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既然苗知府已经收了邓老爷的好处,背弃了他们的约定,那沉固安当然也不会守信,将这钱再给苗知府。 又不是冤大头。 真是没想到,平日完全懒得不搭理这些事的段子殷竟然会对这上心。 不过,沉固安远不知道的是:段子殷哪里是对这些事上心?分明是对沉固安远上心嘛。 沉固安远现在是骑虎难下,“是...”只好打算先应下,之后再做打算。 段子殷顿了顿,打量着沉固安远的神色,语气骤变,“难不成~”尾音拖得老长。 沉固安远心里头直叫苦:能不能一句话说完!被这出惹得一惊一乍,也是做贼心虚,生怕他觉察出什么。 “哦~我知道了,原来想你黑吃黑,把这钱独吞?” 毕竟苗知府既然已经帮沉固安远做了伪证,自然不好再重新驳回自己的言论,这样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倘若沉固安远铁了心不把钱给他,想必他也不会翻脸反咬,只会闷下这个哑巴亏。 就是有可能给沉固安远穿小鞋。 其实,由此也得见,倘若沉固安远抛开段父的缘由,会这么轻易的向苗知府妥协吗? 恐怕不会,况且段子殷在,刘启也在,保不准有什么高招整治这姓苗的,只可惜,没有这么多“倘若”。 沉固安远稍稍松了口气,本想借坡下驴,可又担心段子殷追问这笔钱的去向,亦或者询问苗知府穿小鞋的对策。 忙改口,面上欣喜,“不是,我只是给忙忘了。还得多亏你提醒我,我明日一早就命人送过去!” 段子殷不疑有他,十分受用,“嗯哼~” 见势沉固安远佯装困倦,打了个哈欠,胡乱用太晚、太困搪塞,让其赶紧回屋休息,好在段子殷并未起疑。 二人相继入各自的屋子。 灯熄了,沉固安远睁着眼,辗转反侧,他实在是忧心得睡不着,整夜未眠。 次日天刚亮,他立马偷摸出门,直奔库房,将那批带有印记的银子取出,直到盯着这笔银子彻底重铸。 他这才如释重负。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 接下来无非是府衙之事,先是将收齐的秋税上交给朝廷,并且沉固安远还加上了这重铸的七千两。 至于该给百姓减的税,和先前账目上的亏空,沉固安远也有的是办法。 首先,抄家,王员外挂在临相公家的所有土地,全部按例分发给百姓。 所获抄银包括邓老爷临走时留下的银钱则是一部分平公账,沉固安远取其中四百两,这是先前苗知府贺寿的银两。 其他一文不取,通通按例分发给百姓。 百姓自然欢欣雀跃,有田耕,有钱拿,简直是天上派来个活神仙嘛!纷纷自发称赞沉固安远公正廉明。 作为臣子,爱民为民。 不仅是坊间,朝堂官臣之间,也开始兴起“沉固安远”的名声。 尤其是户部的官员,不少人称沉固安远为“奇人”。 “奇”在哪?这笔税收非同小可。 “奇”在不仅能按时交上秋税,能超额交税,而且还能不搜刮百姓,甚至能够给予百姓银钱田地。 最重要的是,诸多重大的决策,当地竟然能够不发生大的动乱,也就是指乡绅等既得利益者制造的混乱。 当然,没能发生所谓“大”的动乱,指的是没有爆发影响百姓的动乱,其中吃了多少苦头,只有沉固安远自己清楚。 能达到如此成绩,实在是嘉谋善政。 这可不是常人所能及,故称“奇人”。 同时,也有苗知府的推波助澜,毕竟沉固安远给他面子放了邓老爷,那他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此后至次年秋,近一年内,乾州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沉固安远担忧之事并未发生。 并且在刘启的协助下,府中上下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是难得的顺遂日子。 恰逢沉固安远任期满一年,上头终于传来召令,命其重回云岫。 这点沉固安远并不意外,倒不如说,在他的意料之内,付出诸多努力,博得如此名声,不能升官那才叫怪呢。 沉固安远熟络的掏出几块碎银,递给前来通传之人,“敢问是迁至哪个官职?” 来人半推半就的接过银子,只是嘴上含糊,“诶...大人,您误会了,不是迁官...” 沉固安远听懵了。 不是迁官?!难不成还能是贬官么?赶忙又塞了几两银子,继续追问。 “是替官。” 所谓替官是指:寻常官员若是非犯事,而是因纲常伦理之事,譬如奔丧守孝之类,皆可暂留官职。 由其他人暂替,待事毕继续回来任职。 来人得了好处,也不避讳,干脆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悉数告知。 替谁? 裴良。 其母病逝,需守孝三年,而其中一年,需暂停一切职务,期间职务空缺,因此由沉固安远暂且替任。 替什么官? “户科给事中。” 沉固安远不可置信,又重问确认了遍,这才敢相信,谁说天上没馅饼?这馅饼不就砸在自己头上了。 不过这大饼怎么就不偏不倚砸在他头上了呢?沉固安远推测,其中或许也有浔阳公主的手笔。 不管如何,这馅饼,沉固安远的吃定了。 哪怕待人走了,也默默喃喃着,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 段子殷斜支胯,仔细打量着沉固安远的神情,“你傻了?这官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你乐成这样?” 说着伸手托住沉固安远下巴,往上一提,“当心你的牙齿露在外面,得风寒~” 沉固安远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下意识想反驳,又给憋了回去,心中暗道:当然了不起! “户科给事中”这个官职极具分量! 尽管与他现在所任知县的官品不变,但论权利,论影响,论威慑,那这两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当10次知县,也不如当一次“给事中”。 “给事中”是位卑权重,不仅能够入朝参政,处于权利中心。 更为重要的是,六科(兵/吏/工/礼户/刑科)给事中职责包括对六部(兵/吏/工/礼/户/刑部)直接提出建议。 既然是“户科给事中”,自然是针对“户部”,而“户部”掌握国家财政,可谓掌握国家命脉。 无论是天子的下令也好,百官的提议也罢,都可以直接提出驳回意见,是正儿八经的“言官”。 “言官”很大程度上,能够推动舆论基础班,从而影响民心,代表民意,哪怕是天子,也不可全然忽视。 不日,接替沉固安远就任乾州知县的官员正式交接,沉段二人也踏上回云岫的路程。 行至一半,朝中忽然传出消息。 地处大宁国北部,名为褐舍的部族,正式宣布建国,国号“坚佑”并且派遣使者前来云岫,递送文书。 段子殷皱着眉,很是不解,“什么‘褐舍’?压根没听说过啊。” 没听说过就对了,因为沉固安远也没听说过。 大宁国如此富庶强大,长达三十几年,边关部族尽数称臣纳贡,归于附属,即使有小打小闹,也掀不起一丝水花。 这么多部族中,区区一个什么“褐舍”谁会在意呢? 段子殷不屑一顾,“什么建国?过家家么?” 可不是过家家么,“褐舍”一直以来都是向大宁称臣,并且每年都会派遣使者前来朝贡。 甚至数年前,“褐舍”曾经侵扰宁国边土,被打败后,不仅老实称臣,且时常派遣部族的皇子前来云岫求学。 说是求学,只是为了听上去好听,其实就是质子。 现下说什么建国,想必换个称号来称臣纳贡,何况还特地派人来送上文书。 别说段子殷了,就是沉固安远也压根没放心上。 直到月末抵达云岫,路途颠簸劳累,刚回家,沉固安远直奔居室,正想好好休息。 临门却被大哥沉恪叫住,“‘褐舍’之事你听说了么?” 沉固安远点点头,心下不解,还以为什么事,不过这点小事,何至于亲自前来询问。 沉恪顿了顿,继续发问,“那你觉着,此事,朝廷该不该出兵?” 沉固安远下意识“啊?”了一声。 慢着慢着?他怎么听不懂了?怎么就开始问要不要出兵了?这事跟出兵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8章 第七十五章 替官 第79章 第七十六章 坚佑 沉固安远连忙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此事究竟有什么隐情。 这才得知,“褐舍”所上文书,大有玄机,这位“褐舍”建国登基的新帝。 竟然在文书中将自己与当朝天子以兄弟相称,不称臣了!众所周知,天子的身份就代表着国家的身份。 代表国家的脸面。 你这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晃晃代表你们“褐舍”妄图和我们大宁平起平坐么? 不仅如此,甚至大言不惭的邀请天子,亲自前往“坚佑”的国都做客。 你们“褐舍”什么身份?在我们大宁眼中就是蛮夷,怎么配让天子大动干戈亲自去什么国都? 何况谁知道去了你们地盘,你们会不会设下什么圈套?这不是挑衅么! 一时间不少大臣激愤,纷纷上书唾骂,以浔阳公主为首要求立即出兵,整治这个狂妄的“褐舍”。 不过,支持出兵的人众多,反对出兵的人也不少。 这还有什么值得争辩的吗?别人都蹬鼻子上脸了,还不动手干嘛?装君子吃哑巴亏啊? 还真值得争辩。 沉固安远听到浔阳公主主张出兵的第一想法不是出口恶气,也不是耀国扬威,而是:这钱怎么来? 不得不说,在乾州为官时,为了钱绞尽脑汁的经历,深深烙印在了沉固安远心中。 问题也就出在这个“钱”上。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出兵,仍然是段父。 他主张:视而不见。 压根没必要理会!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罢了,搭理反而拉低了我大宁天朝上国的地位。 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现下天灾不断,多地颗粒无收,黄河一带更是旱涝频发,流民众多,百姓流离失所,本就苦不堪言,动荡不安。 倘若出兵,第一征兵,第二征税。 这两样无疑会加重百姓的负担,迫使更多无力负担赋税,不想被强行征兵之人出逃,从而成为流民。 流民一多,吃喝拉撒得解决,偏偏背井离乡无地可种,只能抢,又成为乱民。 抢的是谁?还是百姓。 最终循环往复,更多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成为乱民,且不说这些动荡的势力需要再次调兵平定,又徒增多少开支。 倘若这些乱民中,出个了主心骨,成了气候,起兵造反,那后果不堪设想。 相较之下,出兵完全是赢个面子,输了里子,不如干脆忽视,博得里子。 话是这么说。 正儿八经论道,真有这么严重么?是不是段父为和浔阳公主唱反调,故意把后果夸大? 既然“褐舍”这么微不足道,动动手指就能扫平,何不扫平呢?万一埋下祸端,等他势力变大,再想处理,岂不更难?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沉固安远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不过,沉家属太子党,按理要支持浔阳公主,但沉家现下最重要的身份是臣子,而不是浔阳公主的下属。 国家大事上,作为臣子,不能轻易盲从,含糊不得,更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只要不是明显倾向于雍王党,提出合理的建议,说不定还会被浔阳公主乃至天子采纳。 变化即机遇,只要把握好,指不定能将此变为向上爬的踏板。 但说实话,以沉固安远现在的历练和见识,只怕都还不够格,他现在,还在出兵和反对出兵中犹豫徘徊。 而且现在掌握的消息太少,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干脆反问大哥作何感想。 沉恪则是十分笃定,“依我看,必须要出兵。” 沉固安远想过大哥会支持浔阳公主,但没想到会如此坚定,而大哥绝不是盲从之人,因此更让他摸不着头脑。 “为何?” 沉恪并没有着急解释,而是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浔阳公主为什么要支持出兵?”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利益!无利不起早。 为了国家?绝不可能,浔阳公主又不是满腔热血的年纪,人精似的,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就轻易出手? 即使有,也绝对不是主要原因,若真是这样那她早在治理黄河水患之时就出手了,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管。 若无巨大利益,她会如此声势浩大,完全不留退路的要求出兵吗? 绝对不会。 那究竟是什么利益,让浔阳公主立马出动,不惜亲自上阵,公开和段父对立呢? 利益大致分为三类,分别是“钱”、“权”、“名”。 “钱”,第一个否绝。 出兵完全是烧钱。何况“褐舍”可以说是“穷乡僻壤”,哪怕打胜,把其值钱之物全搜刮,只怕也比不上去一趟的损耗。 “名”?也只有在百官中名声好些,百姓之中还真不一定,毕竟实实在在的影响了百姓的利益。 何况万一真引发动荡呢?适得其反,岂不得不偿失?也否绝。 那就只剩下“权”。 什么“权”? 朝堂之中的权力是块大饼。 大宁国三十年来未曾经历战乱,先前能力出众有过战功的将领,大多归隐或者逝世。 而后出世的武将,却无用武之地,压根无法出头,因此,如今的朝堂早已是文官的天下。 如果这次能顺利出兵,无疑是给武将争权夺利巨大的机会。 提到武将,就不得不提到沉段二人的熟人,同样武艺高强:卫国公之女锵兰栉。 可以说,浔阳公主早就跟以卫国公为首的武将集团串通好,也许是早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旦出兵,大捷,武将的地位必然会崛起,也必将拥立维护他们利益的浔阳公主太子党。 皇位之争究竟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谁能抢夺更多的权利。 届时,太子之位稳固,指日可待。 因此,雍王党,绝不会坐以待毙,绝不可能支持出兵,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 所以双方都竭尽全力,浔阳公主太子党渴望“攻”,抢夺利益;雍王党渴望“守”,守住原有的利益。 表面上看,似乎是两党对于国家大事的主战或者主和,实际上,还是权利的争夺。 只不过,谁都不会把这些话拿到台面上说,大家心知肚明。 尽管沉固安远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弯绕,但他仍无法完全认同大哥的说法,不如说,无法轻易认可。 为什么? 究竟怎么做,还得看事态如何。 倘若事态段父所述属实,那还真不宜出兵,盘剥之下,出兵,极有可能从教训蛮夷的小事,变成动摇国本的大事。 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成穷兵黩武的千古罪人。 沉固安远毫不避讳,同大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大哥闻言,也并未指责或反驳,而是肯定了沉固安远深谋远虑,哪怕是亲兄弟,政见不同,也再正常不过。 其实沉固安远还有点忌讳之处,没说:碍于段子殷的关系,他压根不想正面与段父为敌。 难不成前脚反对他爹,后脚心安理得的跟他相处么?反正沉固安远是没那厚脸皮。 要争要斗,尽管让上头的人去,关他这个小官什么事?他这个给事中也只是暂时的。 再说了,真提议,又不一定被采纳,何必自找麻烦。 当然,这绝对不能跟大哥说。 不过事态如何还是得了解,毕竟主动不提建议,和陷入被动,被人牵着鼻子走,完全是两件事。 沉固安远可以装糊涂不提意见,但不能真什么都不知道,全靠猜,那岂不成傻瓜了。 既然要了解情况,必然要亲自调查,正好,替任户科给事中,也给了沉固安远机会。 不过,究竟能窥探多少情况呢? 尚未可知。 曾任其任乾州知县时,尚且对一个县的情况无法完全掌握,何况整个黄河上下水患情况?乃至百姓的情况。 更何况他现在还只是隶属“户科”,顶多了财政方面的情况,其他还得靠旁敲侧击打探。 更别说,财政方面的真伪,还有待考究,底下官员,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能误报、错报甚至瞒报。 总之这绝非易事。 不过,事在人为,从前那么多难事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件么?怀揣着这样的想法。 次日一早,赶赴六科直房,准备替任。 刚到门口,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几个人影,捧着厚重的文册,急吼吼往外冲,就差没往沉固安远脸上撞。 好在,沉固安远在段子殷手上较量多回,这点事还是能应付,赶忙侧身回避,躲闪及时,这才没闹个人仰马翻。 按理,冲撞了人,好歹得停下来安抚几句,但这些人也压根没有停留的意思,甚至头都没回,随口含糊两句“对不住”。 又急匆匆的往外赶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赶去投胎呢。 沉固安远拍了拍身上的灰,还没上任就碰到这事,心头像是蒙了一层纱,平添几分不安。 继续往里走。 更怪了。 说吵闹,也吵闹,说安静,也安静。 “哗哗”翻阅,“簌簌”书写之声不绝于耳,就是没有说话的声音。 忙碌,格外忙碌,似乎每个人都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完全顾不上有人来了。 沉固安远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在埋头忙碌,也不好意思出口惊扰,只得尴尬的杵在一旁。 同时,悄声探出脖颈,不动声色打量着众人案几上的文册,寥寥几行,沉固安远便断定。 这定是赋税账册。 沉固安远足足一年任知县,可是下了狠功夫的,尤其是账目,虽然石敬这心腹大患走了。 但他因对刘启不放心,依旧不敢松懈,几乎是所有账目都要亲自过目,因此对账目的细节,十分敏感。 哦对,如今正值秋税,想来便是户部新呈上的各地秋税账目。 不过,按理说,秋税事宜应当是户部全权负责,为何户科的众人如此紧张? 这就不得不提到,户“科”和户“部”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这两个部门却并不是隶属关系。 恰恰相反,是制衡,其中也夹杂着诡异的生死与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第七十六章 坚佑 第80章 第七十七章 户科 所谓制衡,是指,户部所呈上的任何文册,都必须交由户科进行审查,发现有异,需立即上报天子,进行弹劾。 也就是监察。 而诡异的生死与共,其一,是指若文册有问题侥幸过审,日后发现,因疏忽而放任通过审核之人,也将连坐处置。 这也是为何众人压根不敢有一丝懈怠的原因。 其二,别看这俩地存在制衡关系,就认为针锋相对,恰恰相反,许多户科之人,都是原先户部调任,人员关系十分密切。 就这么说吧,也许户科今天弹劾的户部之人,就是曾经同在户部,或为师生或为同僚的关系。 这些消息都是沉固安远昨日提前买通宦官打听的,正因为是替任,所以更要谨慎。 替任极其容易形成对比,若是比起旧任裴氏,中规中矩大差不差也就罢了,怕就怕在,不如他。 极容易让他人产生沉固安远难堪大任的想法。 那岂不是白白浪费机会?甚至是适得其反?总之,知道得越多,对自己就越有利。 慢着...沉固安远身体不觉压低,视线停留在面前之人的文册上,这不是在乾州附近的兖州么? 奇了怪了,今年的秋税怎么这么少? 按理说,应当和自己掌管的乾州差不多才是,可这数额,即便不和自己管辖的这年比,比起往年乾州,也少了许多。 怎么看,都不对劲。 难不成有猫腻?身体再次不自觉倾斜靠近,想看个仔细。 忽的,肩头一沉。 本就是偷窥旁人,心里发虚,这下惊得沉固安远身形一颤,而后迅速定身,冷静下来,回首看去。 两鬓斑白,是个老者。 但与众人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此人无论神情或是动作都十分轻松,仿佛吃饭喝水般平常。 什么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啥都不干,还到处瞎晃悠? 沉固安远迅速想到一个人,谁呢? 户科都给事中,也就是户科掌权者,柳拜,只有这种老资历的上官,才能置身事外。 提到柳姓,必然会想到柳家。 按理说,六科言官主事,是不宜任用世家子弟,怕以权谋私,包庇族人。 可柳拜是个例外,出了名的公正不阿,早在其二十岁时,便大义灭亲,检举揭发其叔伯私放官银借与百姓,收取高额利息。 二十二岁时,面对自己曾经的恩师以权谋私,更是毫不留情,直谏严惩,后因得赏识,亲自审理此案,将其判处死刑。 从此,他名声大噪,到如今,更是稳坐户科主事。 不等柳拜开口,沉固安远不动声色,为了不惊动方才偷窥之人,特地先一步挪开步子。 至于刚才看到的...罢了...就当没看见,不知道,沉固安远初来乍到,还不想多管闲事得罪人。 尤其,这也不是他管辖内之事。 姿态谦卑,拱手作揖,“禀大人,在下沉固安远,前来替任裴良裴大人。”而后递上替任文册。 虽说这人“公正不阿”,但真相处起来,能放松么? 肯定不能,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人族亲、恩师都能下手,怎么可能是个好相处的?沉固安远最担心这是个老迂腐,最看重什么长幼尊卑。 若有什么举止不入他的眼,被挑刺可就糟了。 然而,柳拜不仅谈不上为难,甚至可以说是和善,接过文册,只是简单介绍几句。 便亲自领着沉固安远,前往裴氏原先的位置。 “你从乾州赶来,想必舟车劳顿,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不必着急接手。”言行亲切,关切至极。 越是这样,沉固安远心里越发毛。先不提柳拜的为人,眼下正是着急用人的时候,竟然说不必着急?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害怕自己搞砸? 前脚准备安置下,后脚瞧见,柳拜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大眼瞪小眼,沉固安远只好试探发问:“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你同我来领官袍和官令。” 沉固安远恍然大悟,不觉长吁口气,害...看来是自己紧张过头了,竟然连这茬都能忘。 连声应答,搁下物件,跟随着柳拜径直朝里走去,行至最靠内的书房,不知为何,格外静谧,四周都跟着暗了下来。 门一推开,迎面扑来股熟悉的、隐隐的,让人安心的味道,沉固安远忍不住嗅了嗅。 像是...段子殷的味道。 当即,沉固安远觉着好笑,又觉着无奈,禁不住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 这才多久不见?竟然如此想念么? 案几上整齐摆放着官袍和官令,显然是提前备下的。 沉固安远定站着,正等着柳拜将东西递给自己呢,总不能自己直接动手拿,那于礼不合嘛。 只是,没等到人来,身后先传来一声沉闷的“咔”。 门被关上了。 沉固安远心头一紧,赶紧转身。 不看不要紧,一看惊出一身冷汗。 他还真没闻错,的确是和段子殷的味道...只不过不是段子殷。 阴影中,缓缓走出个人影,光影从他的额头缓缓下移,到眼眸、鼻尖,最后是整张脸。 这是一张与段子殷有七分相似的脸,甚至连段子殷的邪性,都有五六分,要说有什么地方最不同。 那就是这人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 “你就是沉固安远?” 沉固安远咽了口唾沫,“是...在下见过丞相大人。” 尽管段父面上和和气气,但是,莫名的,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使他不得不垂首回避。 同时,思绪不断运转。 第一,段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显然,这柳拜已经和段父勾结,甚至,有可能已经成为了段父的爪牙。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柳拜方才关怀备至。 完全是段父的要求,又或者是看在段父的面子上。 其二,段父来的目的是什么?是先前邓老爷之事?亦或者询问这次是否出兵的想法? 纵使感受到威压,他面上仍试图保持镇定,倒不是因为他不怕,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给段父留个坏印象。 这可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而且还是段父主动来找自己。 自乱阵脚岂不显得不沉稳?不聪明? 万一段父不喜自己,然后同段子殷说道怎么办?连带着段子殷也不厌弃自己怎么办? 退一万步,段父不喜欢自己,自己还能安然和段子殷相处嘛?即便段子殷愿意,那两人相处也难免有隔阂。 因此,沉固安远绝不能在此处退缩!这么想着,身体不自觉就这么做了,缓缓抬起头,与其对视。 段枭动了动脖子,眼眸微晃,不知是不是对沉固安远的举动感到赞赏。 总之笑了笑,轻拍了拍沉固安远的胳膊,“别这么拘谨,坐吧。”而后先行坐在主位。 沉固安远刚坐下,段父立马就递茶过来,示意喝茶。 沉固安远受宠若惊,段父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何况他还是后辈,竟然能让其亲自敬茶。 连连点头,端起茶杯,刚喝上。 “你,到我们这边来吧。” 一句话,把沉固安远差点呛死。 原来是挖墙脚来了。 段父笑眯眯的,紧跟着站起身,轻拍沉固安远的后背,“瞧瞧,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沉固安远闻言,忍不住将手撑在案几上,咳得更厉害了,身体都跟着颤抖,脸涨的通红。 这不是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他总算是知道段子殷这说瞎话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了! 段父轻笑几声,摆摆手,“我说笑的,不过是想来看看,到底是谁让我家混小子舍得抛下云岫诸多玩乐,跑到那么远的乾州去?” 这俩人不愧是父子,段子殷称其“混帐行子”,段父亦称其“混小子”。 沉固安远总算缓了过来,干笑几声,这话他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好在段父并未深究,话锋一转,“想来你知晓,这给事中的位置,不是好坐的,管的越多,担责也越多。” “既然我家那混小子看重你,我也不妨多关照你些,往后我会叮嘱柳拜,让他莫要给你分派那些个麻烦事。” “至于来年,你若愿意,到我户部来也不错。” 这显然是施恩,也是块烫手山芋。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今日沉固安远承了段父之恩,来日还能理直气壮的站在段父对面吗? 再者,沉固安远一个替任小官,竟然受到柳拜照顾,难道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么? 最后一句话,更是拐着弯的,让沉固安远倒戈。 因此,沉固安远绝不能应下。 不过,态度还是得放尊重,屈身行礼,“卑职多谢丞相大人好意,感念大人赏识,不过...我还是想磨练自己,还望一切照旧例。” “哦~”段父拖长了尾音,尾调上扬,略微有些不可思议的语气。 沉固安远则是维持着低姿态,弯着腰,感受着面前之人的灼热目光,二人呈僵持之势。 沉固安远当然知道,这有可能引起段父的不快,但这已经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谅他也没法事事如意。 良久,段父还是松口,点点头,倒也没有什么不悦,“好,上进是好事,那就照旧罢。” 沉固安远起身应下,稍稍松了口气,询问再无旁事后,正欲出门,却再次被段父叫住了。 深吸口气,鼓足勇气,调整表情,使其看起来自然些,再次转过身询问:“丞相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迎接他的是官袍和官令。 段父笑了笑,“你的东西忘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第七十七章 户科 第81章 第七十八章 败露 片刻,沉固安远捧着官袍官令出了门。 步子沉甸甸,似是有千斤重,说不上来是劫后余生还是虚惊一场,总之是高兴不起来。 先前他所忧虑的,在浔阳公主与段父之间抉择之事,似乎越来越近了。 看到不远处望风的柳拜后,更是心情复杂,此人究竟是本性如此,从一开始便是他人的爪牙? 还是在官场日复一日中磨灭了自己的心性呢? 但其比段父大上两轮,想来,也许以前也真心怀有一片赤子之心。 倘若真是如此,那才真真叫可怕。 连这样曾经可以称得上是“偏执”之人,都会“堕落”至此,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想到这,沉固安远打了个寒噤。 柳拜见沉固安远出来,反应平平,打了个招呼,慢腾腾、闲悠悠的离开了,跟逛菜园子似的。 沉固安远走到一半,环顾满屋忙碌的官员,又回首看了看柳拜有些佝偻的清闲背影。 他似乎又有些理解,也许,人到老年,已经不想再为这些事奔波,想谋个清净,谋个好出路... 一扭头,撞上张放大数倍熟悉的脸。 这回,真是段子殷来了。 一天到晚的,真是要被这俩父子吓死了! 沉固安远往后踉跄几步,气息不稳,“你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语气中不觉带了些埋怨。 下意识四处探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当然,这纯属是瞎担心。 众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呢,连沉固安远进来都管不着,更别说段子殷,只怕就算是天子来了,也得吆喝一嗓子。 段子殷不说话,歪着头打量着沉固安远,此时的沉固安远也正在打量众人。 就这样,你打量我,我打量别人。 等沉固安远回神时,段子殷正环抱着手臂,围着他踱步,边走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 沉固安远被盯得心里直发毛,不敢轻举妄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忘记了。 突然,他两眼发直,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猛地回想起来:段父还在里头!万一人出来,两人撞上,不就完了么!他该怎么圆! 与此同时,段子殷也停了下来,“你有事瞒着我。”语气十分笃定。 冷汗顺着沉固安远的背脊滑落,强颜欢笑,“怎么可能,我们才多久没见?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 默默调整了下步子,使得自己的身位能够更好的挡住段子殷的视线。 段子殷:“那就奇了怪了,你难道是第一天知道我不打招呼?怎么平日都没事,见到我乐呵呵的。” “今日就跟见了鬼似的?” 沉固安远摸了摸后脑勺,“是我刚来替任,太紧张了...” 同时,没忘记赶紧得把段子殷哄走,让其和段父错开,拉住段子殷的手腕,“我们先出去吧,这里不太适合说话。” 段子殷反手将沉固安远拽回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你瞒的住我吗?” “啊...什么?”沉固安远心里咯噔一下,心虚下意识挪开了视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仍在试图挣扎,蒙混过关。 段子殷的视线缓缓挪到了沉固安远的身后,并且昂了昂下巴,示意其回头看。 沉固安远僵硬的转过头,如遭雷击,只见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段父斜站在门口,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二人。 感情他刚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沉固安远讪笑几声,完了...这回真是死到临头了。 段子殷眼神直勾勾盯着段父,冲着沉固安远抛下句,“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门又被关上了。 沉固安远刚才怎么出去的,这会儿又怎么回来了,还多了个段子殷。 空气中弥漫着别样的尴尬。 引得沉固安远坐立难安,似乎身上有一万只跳蚤在爬。 又生怕被注意到,刻意收拢了肩膀,往角落里靠,放缓了呼吸,眼睛十分忙碌的四处乱瞟,不敢和段家父子对上视线。 段子殷和沉固安远站靠门的位置,段父则是坐在二人的对面。 段子殷上前一步,横在沉固安远身前,冲着段父,语气不善,“你找他干嘛?” 尽管沉固安远并没有盯着段子殷看,但也察觉到了身体被遮挡,显然,这是在保护他。 沉固安远忍不住偷瞄着段子殷,心中不由翻涌起阵阵暖意。 纵使段子殷发现了自己有事隐瞒,也还是愿意护着自己。 段父也不恼,乐呵两声,“有你这样的么?混小子,连爹都不喊?” 紧跟着补了句,“还能干嘛,来挖人咯~” 饶是沉固安远也有瞬间的错愕,按理说,这不该瞒着段子殷么?段父竟然就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了? 段子殷倒也没多意外,语气更加不客气了,“没挖到还不快走?” 段父:“诶呀~你怎么知道没挖到?” 段子殷“哼”了声,透露着得意,沉固安远他还能不了解么? 不满的催促起来,“快走吧你!” 这父子俩看起来不合,实际上合得很,否则也不会小子这么闹,老子也不生气。 段父撇撇嘴,“我还不乐意多待呢~”起身,拍板,墙边攘出条密道,一气呵成。 他摆摆手,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在二人面前,开密道,走了。 沉固安远看得目瞪口呆,倒不是因为这里竟然有密道,而是,密道之所以是密道,不就是不能见人么? 如今堂而皇之的暴露。 段子殷是他儿子也就罢了,难道就不怕沉固安远这个外人告密么? 沉固安远一时间也看不穿,段父这人究竟是心大,还是信任自己不会告密。 又或者,把人往坏了想... 他想要据此设下圈套,想要看看这个密道会不会暴露。一旦暴露,沉固安远无疑是头号嫌疑。 显然,户科通过柳拜,间接掌握在段父手中之事,没几人知晓,或许连浔阳公主也不知道。 哪怕知道,也没有证据。 但如果沉固安远要揭发段父,这个密道,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据。 绕来绕去,沉固安远自己都要晕了。 多掌握些消息是好事,但是不代表这些隐秘的东西他也想知道啊!这不是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刀上嘛! 沉固安远这边心烦意乱,丝毫没注意到,段子殷已经转过身来,冷若寒霜,斜眼瞪着他。 等对上段子殷质问的眼神,沉固安远既慌又怕,慌不必说,但怕却是害怕段子殷会从此和自己心生隔阂。 这是他最害怕的事。 下意识缩起身体,往后退。 段子殷则是步步紧逼。 直到感受到背撞上硬邦邦的门板,沉固安远这下是退无可退,恨不得嵌进门上。 磕磕巴巴,抽出手来,摆摆手,“额呃...这个...我可以解释!” 段子殷也干脆,环抱双臂,挑眉横目,“好啊,那你解释。” 沉固安远一下哽住了,真要他说,他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 段子殷就这么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丝毫没有放过的意思。 半晌,沉固安远低垂着头,终于支支吾吾的开口:“我...我只是...不想你为难。” 这当然是避重就轻,毕竟沉固安远啥也没交代,而且隐瞒段子殷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甚至有种“卖惨”的感觉:我都是为了你,你还忍心追究我么? 但他这可没扯谎。 他兜这么大一圈子,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在浔阳公主和段父之间难以抉择么。 究根到底,不还是因为段子殷嘛。 他宁可这些忧虑,都自己担了,也不愿意段子殷因此介怀。 那就要问了,你沉固安远既然担心段子殷会因为这个介怀,干嘛现在要说呢? 开玩笑呢? 现在还不说?等死啊? 段子殷眼底有一丝的松动,“我看你平日里也别出门了,省得天塌下来,砸死你。” 沉固安远知道这是揶揄自己杞人忧天呢。 既不反驳,也不恼,只顾偷瞥段子殷的神色。 几回下来,唇角轻轻勾起点点弧度。 他知道,段子殷看样子气消了不少,也没打算继续深究,挨两句骂算什么?乐意骂就骂呗。 “说话呀,哑巴了?” 段子殷未必就不知道沉固安远那点小心思,不过是向来自负,尤其是对于沉固安远。 觉着猜到了个大概,一切尽在掌握,也就懒得深究。 沉固安远忙不迭应和,点头如捣蒜。 此举反而让段子殷气不打一处来,皱起鼻尖,一掌拍在沉固安远脑门上,“你还点头?!” “诶哟!”沉固安远吃痛的捂着头。 莫名的,看着沉固安远龇牙咧嘴的模样,段子殷抽回了手,语气有些不自在,“有这么疼么?” 亏得是段父不在,否则定要跳脚,嗨呀!他家混小子什么时候动手还会在乎别人疼不疼了? 沉固安远见其“变扭”的神情,也觉察到了什么,胸口隐隐发烫,心中说不上来的悸动,扮作无事默默将手放了下来。 违心道:“也没有...” 微妙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被段子殷又一掌给拍散,“没有?那你叫唤?” 这回沉固安远憋住了,没叫。 自己种的果,该受就得受着。 段子殷难得正经,“他若再来找你说什么,你权当放屁就是。” 所谓“他”指的当然是段父。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你呀!就是太瞻前顾后了,照你这样,出门之前还得纠结是穿长靴还是短靴;走前门还是走后门。” 段子殷食指狠狠戳在沉固安远太阳穴上,呵骂,“傻瓜!这样只会什么都干不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第七十八章 败露 第82章 第七十九章 哀叹 沉固安远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瞻前顾后”呢?说得好听是“瞻前顾后”,说难听些,很多时候,就是“优柔寡断”。 他现在这样打太极,希望两头不得罪,说难听点,那不就是人人喊打的“骑墙派”嘛。 所谓“骑墙派”,就是摇摆不定,见风使舵的家伙。 保不准,适得其反。 如若段父是个小心眼,觉得他没有接受恩惠,不是自己人,暗中记恨。 又或者,万一哪天段父与柳拜勾结之事败露,浔阳公主觉得他没能将所有事全盘托出,对他心怀芥蒂。 岂不两头都得罪了? 并且,为了两方不得罪,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束手束脚,别说出头了,保证不出岔子就不错了。 当然,其实怎么说都能扯出理由来,只看你所想究竟偏向哪边,显然,沉固安远心里还是偏向都不得罪。 何况,道理都懂,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性格如此,他想改,也难嘛。 何况相比于以前,与段子殷相处久了,潜移默化,已经改了不少,只是单他自己,还是经常拿不定主意。 再说,段子殷这话算骂么? 根本不算。 沉固安远又不傻,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其中的关切?迟疑开口,“可是...” 被段子殷一句话堵回去,“可是什么,哪有那么多好纠结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相处得再久,也始终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想法。 譬如沉固安远习惯居安思危,段子殷则习惯兵来将挡。 能说谁有错么? 其实谁都没错。 沉固安远还真下决心了,不过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还是坚持:和稀泥和到底。 你段子殷让我不顾及你,我就能不顾及你么?不可能的啊。 当然,这话沉固安远绝不敢明面上回嘴,回了那不得吵起来?既然不想吵,必然有一方要退让。 于是,干脆抿着嘴,做小伏低。 段子殷还真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见其时不时可怜巴巴的抬眼偷瞄自己,想气也气不起来了。 再加上,段子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半个时辰,俩人又和好如初。 段子殷也没待多久,他本就是闲的没事干,四处晃悠,顺道来看眼沉固安远,真要他在这死气沉沉的六科直房待着。 跟下狱也没啥区别,他待不住。 眼看段子殷走,沉固安远别提有多高兴了。 倒不是他不想段子殷来,实在是这地儿人密,比不上曾经在宫中任闲官的时候。 也就是运气好,正巧秋税因着忙。 好不容易避过风头,沉固安远可不想再一次经历成为众人的焦点,被议论纷纷。 而且,沉固安远最担心的便是:下次段子殷也像这样闯进来,让旁人抓个正着怎么办? 该怎么解释? 其实,沉固安远这属于是瞎操心了,段子殷与他相处这么久,能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么? 今日虽然贸然前来,但也是仔细观察过的。 要说,这俩人,是各有各的用心。 俗话说:上传下达。 段父通了气,柳拜自然会给沉固安远安排妥当。 次日一早,沉固安远打眼一瞧,便发现柳拜杵在自己的位置旁。 也没太惊讶。 沉固安远还琢磨呢,柳拜表面功夫还做的挺足,明明这么清闲,还来这么早,这不是装给别人看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柳拜先一步指向桌上格外扎眼的文册,简单支会,表示这就是沉固安远要负责之事。 也不等沉固安远继续详细过问,竟然转身就走,走也就罢了,走到一半,竟然还回头瞥了眼沉固安远。 这就很诡异了。 更诡异的是,沉固安远瞧着柳拜的眼神不太对劲,完全不像是先前的气定神闲,像是...同情。 觉察到这点的沉固安远不寒而栗,下意识看向桌上的文册,谅他是块木头,也猜到这里头绝对有鬼了。 户科负责的事又不止账目,万一是什么他全没接触过的硬茬,怎么办?啥都不懂,那不两眼一抹黑么。 到时候净给别人添乱。 惴惴不安中,翻开一看。 沉固安远傻眼了。 好家伙! 这上面竟然就是当今淮南地区,也就是黄河泛滥最严重地区,近五年来的所有赋税、户口、支出等等。 十分详细。 段父竟然特地给他安排负责此事,这不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正好,趁这个好机会,彻底调查一番,看看水患民况,究竟有没有段父说的那么严重。 这明明是好事,沉固安远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心里十分不踏实,落不了地,总觉着其中有什么问题。 就凭柳拜在官场沉浮多年,以他的反应来看,这怎么可能会是好事? 不过,现下也辨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第一步,当然是做好沉固安远分内之事,将淮南地区的情况,给调查清楚。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 沉固安远料到过水患会很严重,但没想到过会有这么严重,淮南地区竟然在短短五年内,发生了三次大旱,两次大涝! 几乎是没消停过! 民生凋敝,人丁更是锐减至先前的五分之一。 而这期间税收不停,不仅如此,就拿淮南地区和沉固安远管辖过的乾州做对比。 同样大的地方,在与乾州人口相差近十倍的情况下,税收竟然可以保持只差两倍。 也就是说,百姓本就颗粒无收,自身难保,竟然还要加倍掏空家底,给朝廷上供。 这交的哪里是税啊?分明是百姓的骨血啊!这也就他们敢报,沉固安远都不敢看。 这不胡闹么?这样下去,百姓小命都不保了,能不反么?能不闹么? 带着这种哀叹,沉固安远继续往下查。 一个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江淮地区今年的秋税,他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这又是怎么回事? 沉固安远又不是闭门造车的人,不懂,那就问嘛,这一问,还真给他问通了。 一切都解释的清楚了。 要说,朝廷就是再蠢,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怎么可能眼看淮南地区乱成这样,还敲骨吸髓。 这不是杀鸡取卵么? 只有一种可能:朝廷根本不知道。 原是淮南地区的官员因为害怕治理不周,被问责,于是互相包庇,串通一气,将此事瞒了下来。 对上只称小问题,对下继续压榨盘剥,心怀侥幸,想着熬熬,指不定就好了,试图蒙混过关,维持体面。 没想到,事态进一步扩大。 也就在沉固安远一年多前,当时还在宫中任闲职,与浔阳公主通报黄河决堤之事。 正是事态失控,百姓暴动之时。 只是当时,旱涝并未暴露,摆在明面上的,正巧是负责黄河堤坝修筑之人,侵吞擅款导致决堤,引发民变。 因此这帮官员便推波助澜,将其他民变也归咎于此。 这事,还真被他们给瞒下来了。 但,藏得过初一,藏不过十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每年两大税,分别是春税和秋税。 今年,因繁重的春税,再次爆发民变,这回,他们没了借口,彻底压不下来了。 数人下狱,乃至问斩。 故,为了安抚民情,天子不仅派人前去赈灾,并且下令免除淮南地区所有赋税,直到天灾结束为止。 所以沉固安远找不到秋税,是因为,今年压根不用收秋税。 也就是沉固安远远在乾州,消息不灵通,加之春税时,他自己也忙着收税呢,这才不知晓这些事。 尽管了解这些缘由,沉固安远仍然没有懈怠,相反,更加细致的核对,生怕其中有什么差错自己没看出来。 不仅如此,沉固安远还将文册重新誊抄保存,留下誊本,以免日后原册丢失或者出什么岔子,有嘴说不清。 别说,这是个体力活,等沉固安远将文册誊抄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整个六科,也大都把各自的任务完成了□□。 一时间,整个六科就跟春天化冻后的湖水,活络了起来,闲时唠嗑,困时打盹。 也有不少主动跟沉固安远搭腔唠嗑的。 对此沉固安远还挺意外,毕竟他来时,大家都埋头苦干,气氛紧张得堪比科考。 想来,大家都是寻常人,年纪小的,也才二十出头,正是玩兴大、气性大的时候。 跟那些个普通小官,也没什么两样,闲时犯懒偷闲,再正常不过了。 一切安排妥当,反复确认无疑,他也不敢耽搁太久,省得夜长梦多,次日起了个大早,动身前往户部交还原册。 直到亲手将原册交回,沉固安远这才觉着身上的担子终于卸下,身体轻了不少,脚步也慢了下来。 当然,他心里头还惦记着柳拜先前的神情,也有些不可置信,竟然这么顺利解决了。 没事再好不过。 暗暗庆幸:只要过几日,没动静,想必此事也就过去了。 正想着,脑门清脆一声响,沉固安远“哎哟”都没来得及叫出声。 段子殷已经举着罪魁祸首:弯曲的食指中指骨节,又恶狠狠给了他个爆炒栗子,“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走?” 沉固安远生气吗? 一点都不生气。 为什么? 他这些日子忙着处理手头事情,每次段子殷来,他都敷衍两句了事,虽然这并非他所愿,但他的确这么干了。 段子殷呢? 心里门清,但是从来不因为这事跟他计较。 他当然没理由因为这种小事跟段子殷计较,何况今日还是他主动约的段子殷。 不但不生气,还有些窃喜。 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第七十九章 哀叹 第83章 第八十章 约饭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们约的地方分明是宫门口,段子殷却特地上这儿找他了。 不正说明段子殷迫不及待见他么。 想着想着,还给沉固安远自个想美了,就差没笑出来。 段子殷被沉固安远突如其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痴呆的表情逗笑了,“还不是因为你?这么慢!” “我还以为你又担心什么这儿那儿的不肯来呢,这不,我替你来看看,天有没有塌下来~” 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抬头望望天。 沉固安远闻言一哽,心头发虚。 其实段子殷揶揄他,他都见怪不怪了,反正也都是闹着玩,他完全不会放心上,还会跟着一起笑。 但这回,他笑不出来,为啥?因为还真让段子殷说中了。 这会儿可不是休沐,按规矩,沉固安远上交完原册,就该麻溜赶回六科直房,哪有正事不干,跟着段子殷出去厮混的道理? 这不就是怠职? 万一被人发现了,被处罚都是轻的,怕就怕,这件事会一直伴随着他。 成为任何人都可以拿来对他评头论足的把柄,这事可就严重了,说是一辈子的污点也不夸张。 其实他主动约段子殷之前,已经想到过这事了,还特地观察了一阵。 柳拜是个不管事的,加上众人都会自觉做好手头上的事,再去偷闲,因此户科可以说是压根没人管。 只要你手头的活干完了,指不定一天不来,都不会被发现。 离休沐还早呢,要等那得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出于对段子殷的愧疚,加之也十分惦念先前和段子殷一起游玩的时候。 同时,也心怀侥幸,终于,狠下心,决定趁着去户部交原册的时候,偷偷和段子殷溜出去半天。 当然,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 当下被段子殷这么一点,沉固安远又琢磨起来了,这一琢磨,就发怵;一发怵,就萌生退意。 要不...今日还是作罢...等过些时日休沐... 段子殷是谁? 能给他这个机会? 防的就是这个。 一见他神色有异,也猜到他心里琢磨什么鬼了,敛起笑容,不等他开口,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拎着出宫。 落到段子殷手里,那就没有商量可言。 沉固安远几欲开口,瞧见段子殷能剜死人的神情,又生生憋了回去,这会儿木已成舟,只怕开口也没用了。 八成还会惹得段子殷不快。 何况,还是他主动约的,这会儿又说散,既不守信,也不占理,还是悻悻闭嘴了。 就这样,半个时辰后,二人在一处偏僻简陋的小面馆前停下了。 别看这面馆偏僻,里头可热闹着呢,这可是家百年老店,多的是慕名而来,尝尝咸淡,沉段二人也不例外。 这里也是沉固安远考量许久,精心挑选的。 偏僻,来往人少;简陋,撑死也就些家里有些小钱,但是不多的会愿意来,达官显贵都嫌这地儿不够格。 这样一来,不怕有熟人,只要段子殷稍加打扮,二人就可融入其中,避免旁人口舌,没有后顾之忧。 点了些招牌,挑了个靠窗,正好能观察到街上的舒服位置,刚一坐下,沉固安远就觉着冷风和着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直往脸上飘。 伸手一摸,原来是下雨了。 再往外一瞧,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相继小跑着躲雨。 见势,沉固安远深吸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心情大好!下雨,街上的人更少,这不就代表着更加没人注意到他们了么。 而且俩人都没带伞,正好进面馆就下雨,这不是上天眷顾,不让他们淋雨么? 段子殷自然觉察到了沉固安远的神情变化,好奇的顺着他的视线往街上探去,“你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沉固安远顿了顿,一本正经,“今天天气真好。” 这话换旁人或许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段子殷顺口就接上了,“是啊~晴空万里的。” “噗...”沉固安远忍俊不禁。 两人对视一眼,又笑作一团,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这番动静引得面馆内的不少人侧目:这俩人...有病吗? 这俩人还真有病,病得不轻,偏偏病到一块了。 两个人一起吃饭,重点从来都不是吃什么,而是跟谁吃。 譬如现在,面早上齐了,两人也不着急吃,吃一句,说一句,嬉笑间,面都快坨了,二人愣是还没尝出是什么味。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渐渐盖过所有交谈声。 雨点慢慢成型,最后变成雨珠,“噼里啪啦”从窗外跳进二人的碗里。 沉固安远这会儿总算想起来关窗了,再不关,碗里都要积成河了,站起身,探出身,伸手去够窗支。 眼看要彻底关上,底下不知何时冒出只手,先行抵住了窗户。 沉固安远有些困惑的看向这手的主人,只见段子殷撑起窗户,屈身弯腰,顶着雨,盯着外头,笑得合不拢嘴。 背上还不断传来段子殷另一只手的敲打,“你快看!” 什么这么好笑? 沉固安远眨眨眼,下意识用手拽住袖口,遮在段子殷额前,替他挡雨,也跟着弯腰看去。 哪儿呢? 沉固安远视线转了几圈,终于在个屁点大的男娃身上停了下来,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知哪家的孩子,没带伞,淋着雨,背上驮着背篓。 背篓虽然有些空隙,可以往下漏水,但是抵不过这雨下的太大,流的远不及积的多,渐渐这水背篓里越攒越多。 随着负担越来越重,这小孩的背越来越弯,行走也越来越慢,偏这小家伙还不明所以,脖子伸得老长,试图发力。 简直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举步维艰。 这狼狈的模样,还不是最让人发笑的,最让人觉着好笑的是,用以遮挡的盖子,就耷拉在背篓后边。 看样子,是这小孩忘了盖盖子。 好笑,那也是旁人看着好笑,当事人可就惨了。 淋雨不说,这会儿还差点被背篓拖垮。 沉固安远当下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也太不道德,哪有拿别人倒霉取乐的?何况还是个小孩。 心中有些愧疚。 手捏成拳,靠在嘴边,“咳咳”几声,试图憋回去,结果一瞥见段子殷开怀大笑,没心没肺的模样。 立马破功了,“...噗...咳咳咳...噗哈哈哈...”他真不想笑!着实控制不住啊。 既然憋不住笑,那好歹得弥补下,何况,这么点大的小孩,被浇成落汤鸡,沉固安远也瞧着都觉着可怜。 心中不免同情。 连忙找店家借了伞,准备出去送这小孩一程。 段子殷见势,紧跟上来,摁住沉固安远的伞,面色不快,“你管他干嘛?跟我们又没关系。” 显然,段子殷对于沉固安远准备顶着雨也帮人的举动很是不满。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想看这小孩的笑话,而是因为雨太大了,哪怕打着伞,也难免会被打湿。 他当然不想沉固安远为个陌生的小孩淋雨。 再者,他们还真不欠这小孩的。 段子殷又不是活菩萨,于情于理,都不想沉固安远为了这小孩打搅他们本来的计划。 沉固安远抖落两下伞,脱离段子殷的手,故意回避段子殷的话,装傻充愣,“我去去就来。” 不等段子殷再开口,人已经窜出去了。 “你!” 果不其然,沉固安远刚走出面馆,裤脚便湿了大半,堪堪给小孩打上伞,自己的半边身体也几乎悬在伞外。 不过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么多,先帮着这小孩把背篓里的积水倒掉,再替他盖上盖子,一气呵成。 直到这会儿,小孩觉着身上的负担瞬间卸下,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问题,手忙脚乱,连声道谢:“多谢哥哥!” 沉固安远连连摆手,示意举手之劳不必在意,询问其家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后,犯起了难。 方才走的急,只借了一把伞,如今若是要送这小孩回家,岂不是把段子殷晾在那干等? 这当然不行。 思来想去,将伞往这小孩手里一塞,扯起袖子,抬起手,就准备挡着雨小跑回去。 后颈一紧,连人带衣被人往后拽了回去,身后传来带着气愤磨牙声的质问,“干嘛去?” 来人撑着伞,不偏不倚挡在二人头顶。 沉固安远一听声音,既觉意外,又有几分惊喜,转过身,“诶...你...你怎么来了?” 段子殷没好气,“你还不谢谢我?” 沉固安远有些不好意思,想来,若不是因为自己,他绝不会动身。 心里又涌起几分欢喜,蚊子似的闷出声“谢谢”,忽的想起来什么,提高了音量,抬腿往外走,“对了,我先去给钱...” 俩人各借了一把伞不说,连吃面的钱还没给呢,让老板觉着这俩人吃白食跑路了,多不好啊。 段子殷又拽住了沉固安远,两眼恨不得把他瞪穿,咬着牙,“我就知道你惦记这些东西!” 沉固安远被这么一呵,也有些发懵。 段子殷恶狠狠揪住他的脸,“愣着干嘛?你不是要送他回家吗?吃饭还有伞的钱,我都给过了。” 紧跟着指着一旁同样呆愣的小孩,“还有你!臭小子!谁叫你不带伞!还不赶紧跟我说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3章 第八十章 约饭 第84章 第八十一章 倒霉 “谢谢二位哥哥!你们真是大好人!” 到这会儿,沉固安远总算回过味来了,胸口像是被人塞了个暖壶,热腾腾的。 也是,倘若段子殷铁了心要阻拦,他能这么轻易的甩开么? 不可能的。 沉固安远觍着脸,望着段子殷,闷笑几声,殷勤伸出手,示意想要接过段子殷手中的伞。 段子殷当然不会跟他客气。 于是,兜兜转转,沉固安远又重新拿上了伞。 即便大雨丝毫不留情面,没有任何停歇之意,他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而低落,出奇的雀跃。 不觉中,伞依旧倾斜着,只不过先前是朝着小孩,现在则是朝着段子殷。 沉固安远轻咳两声,有些腼腆,头回主动找起了话,“你们听,这声音,像什么?” 指的自然是雨滴落下的声音。 小孩沉思片刻,回答道:“像炒豆子。” 段子殷昂着下巴,“哼,我看~像吃多了炒豆子,放屁~” 听得小孩脸皱成一团,“咦~” “噗哈哈哈...” 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沉固安远依旧半边身体淋着雨。 俩人刚护送小孩进家门,后脚沉固安远就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今天我们就先回去吧...” 段子殷“啧”了声,狠狠瞪着沉固安远,若是眼神能杀人,沉固安远早死千百回了。 眼看就要发作。 沉固安远吓得忙不迭找补,他分明是因为担心段子殷淋雨又吹风的,感染风寒呀! 虽说他打伞的时候尽力偏向段子殷了,但这雨非同小可,还加上东西南北风。 哪怕是一个人打伞,也会淋成半只落汤鸡。 现下两人腰以下,基本都湿透了。 看架势,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这么湿答答的耗着,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呀。 倒不如,还不如改日选个好天气再说。 沉固安远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让把这些话一股脑的全倒出来,越说他其实心里越没底。 他嘴上虽然是这么解释,究竟如何,还得看段子殷的嘛。 但沉固安远这么一通说下来,段子殷竟然就这么听着,没有打断。 这也太反常!比起直接骂回来,更让他发怵。 一发怵,就开始犹豫。 嘶~其实你说这雨也不一定不会停...衣服湿了也可以先去找个店铺买件换上...其实...不着急回去也没事吧... 沉固安远脑海里这么琢磨着,甚至不等段子殷开口,自己都想把自己的话收回来。 丝毫没有注意到,段子殷正在默默打量着自己,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撇撇嘴,先一步开口,“好吧,那就改日吧。” “啊?”既然段子殷应了,他就不好再改口了,“啊...好...”莫名其妙的,沉固安远又把刚才想的那些给呑回肚子里。 就此,二人分别,各回各地。 沉固安远压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宫的,因为这一路上,他都在纳闷:段子殷怎么就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呢?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思来想去,他都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原因嘛,很简单,甚至是近在咫尺。 就出在他身上。 你沉固安远担心我段子殷感染风寒,相对的,难道我段子殷不会担心你沉固安远么? 尤其是,在段子殷看起来,沉固安远跟小鸡仔似的,身上的羽毛都湿透了,瑟瑟发抖,是相当可怜。 就是再恼,见到这副模样,也难免起了恻隐之心。 这头,沉固安远猛地一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环顾四周,总觉着有什么不一样。 直至他瞥见一人身侧收起的伞,恍然惊觉周围只有自己打着伞。 方才那倾盆大雨,竟然说停就停了? 眼下,沉固安远也顾不上感叹,忙收起伞,心中直恼,真不知道自己这幅没雨打伞的糗样持续了多久!有多少人看见了! 越想越尴尬,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觉压低身体,飞似的直奔六科。 好死不死,前路竟然被一群宦官堵住了,不知因何事,各个神情焦急,火烧眉毛似的。 沉固安远是真不想沾这鬼热闹,奈何这是去六科的必经之地,绕也绕不开。 他只好硬着头皮,“借过...” 左挤右撞的,好在这帮人也没工夫注意他,眼看要挤出人堆,一望不得了!竟然还没到头!前路还有乌泱泱一片的官员! 同样,各个神色焦急。 而面前这些官员,甚至都是他眼熟的,显然,这帮人都是六科的。 沉固安远咽了口唾沫,这下有些心慌了,他只是出去了半天,宫里又出什么事了? 他当然想知道发生什么,但现在肯定不是打听的时候,万一一打听让人注意到他先前不在怎么办? 于是猫着腰,正打算偷摸窜进人堆。 随着一声,“诶...他回来了!沉固安远回来了!”沉固安远的身体僵在原地。 瞬间,人群炸开了锅,“沉固安远!你去哪儿了!出大事了!”不论宦官或是官员,都众人齐刷刷的看向他。 突如其来的“出大事了!”像把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他的心脏,呼吸急促,只觉喘不上气。 周围的视线,更是让他头晕目眩,说不出半个字。 他心里只有两个字:倒霉! 太倒霉了啊! 他平日里老老实实没人注意,好不容易偷溜出去半日,就出岔子,可不是倒霉么? 按理说,他也当过这么久的官,长了些见识,不该全无对策。 但他打小是出了名的懂事听话,在家从来不违背兄长,学堂里更是听从老师教诲,什么逃课捣乱的出格事,他从来没干过。 如今怠职被抓包,对他来说,堪比在科考作弊被抓包,加之这么多人围观,简直是天塌了! 周遭的人当然不会等着他回应,一声令下,“还不快带他去宣政殿?!陛下和百官都等候多时了!” 人群迅速腾出条道,宦官们忙不迭架着他朝宣政殿赶去。 得亏是被人架着了,他一听这话,双腿发软,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是惊慌失措,可脑子还没扔呢。 “宣政殿”,“陛下和百官”,“等候多时”,单看没什么稀奇,连在一起可就坏事了。 十之**,是在上朝时,商议要事,临时准备召见沉固安远来,结果正巧撞上沉固安远偷溜出去。 找不到人。 按理说,找不到人,也就罢了,大不了明日再说,又或者等下朝之后,找到沉固安远再说也不迟。 哪怕是要问罪,也绝对犯不着让文武百官侯着,甚至是皇帝也跟着死等。 他心中涌起一阵后怕。 且不说是什么事。 他什么身份?竟然让陛下文武百官从原本应该下朝的时间等到现在!怪不得众人急成那样。 若是陛下或者心怀怨怼的大臣计较起来,几个头都不够他砍的! 那究竟是什么事?要如此兴师动众,非得等着他来不可? 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必然是事关国本的大事。 而现下究竟有什么事,能让天子兴师动众,如此严肃的对待? 有,且只有一件事:出兵争论。 别说,这件事还真跟他有牵扯! 正是他所负责核查淮南地区的情况。正好就是今早,他正式去户部交还原册,并且可以说是默认无误的。 那还真是巧了。 哪有这么多巧合呢?不可能的啊。 事情推断到这里,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又回忆起先前柳拜那个同情的眼神,一瞬间,各种想法喷涌而出。 莫非是户部查出了什么岔子?要当面问他的责?又或是段父怀恨在心,借此设下了什么圈套? 任尔千丝万绪。 时不待人。 映入眼帘的是雕刻着龙纹的石阶,该来的还是来了,宣政殿,到了。 其他人相继散开,只留下一个宦官领路,沉固安远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是方才的路程给了他缓冲的时间,现下也冷静了不少,后悔也好,害怕也罢,死不死都得上。 还没进门,便听到里头的争执声不断。 鼓起勇气,探头往里头一瞧。 好家伙。 文武百官列阵左右,交头接耳。 空荡荡的皇椅前站了几排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哪还有个朝堂的样? 说是街头集市也不为过。 至于天子? 只怕早去歇着了,哪里会累着自己? 沉固安远见这架势,暗暗松了口气。 这哪是特地等他? 分明是他们吵得天昏地暗,脱不开身。 不如说,定是他们今日非要“逼着”天子定夺出兵事宜,压根不想走。 也是,怎么可能真的因为一个区区给事中,真的让文武百官硬生生等这么久。 不幸中的万幸,天子没留下来“等”,否则沉固安远这么晚才来,保不准天子在气头上,就向着他撒气了。 虽然天子不在,沉固安远也不能走,只能留在大殿等。 问题是,这儿原本就没他的位置,又不能随便窜进百官队伍里头,只能默默站在大殿中间。 换作平日,按沉固安远这脸皮薄的,定会尴尬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但现下,他完全顾不上尴尬,这可是大好机会,必须赶紧确认目前的情况,以应对接下来的变故。 趁着众人注意力完全在吵嘴上,沉固安远不动声色靠近人群,探听着他们的争吵。 尽管吵得不可开交,沉固安远也隐隐约约听出来,的确是针对“褐舍”出兵一事。 人群并没有因为沉固安远的到来安静些,相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愈吵愈烈。 沉固安远听得认真,加之太过嘈杂,以至于他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 忽的,人群中有人像是看见了什么,“陛...陛下...” 这声呼唤并不大,却精确的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这下,吵嘴的不约而同噤声,转过身,齐齐躬身,“陛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第八十一章 倒霉 第85章 第八十二章 争辩 “陛下——” 沉固安远丝毫不敢怠慢,立马转身跟着众人行礼,一低头,他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方才为了不显眼,他站在最后探听,可现在,方向一转,他就成了最前排。 这下好,竟然近到,一低头行礼,就能看见皇帝的脚尖,这能不注意到他才怪! 皇帝崔褚定站在大殿之中,声音从沉固安远头顶传来,“你们还要吵到什么时候去?” 其实,这声音颇为平淡,甚至语气也很平缓,却带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刚刚还喧闹无比的大殿此刻变得格外寂静。 沉固安远更是嗅出了其中的不耐烦。 皇帝不高兴。 无疑是让沉固安远更糟心,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哪怕是小事,都有可能被放大数倍,更别说自己方才误职一事。 沉固安远可忘不了凌家的惨案,仅因浔阳公主太子党人被猜忌,就惨遭灭门,属实令人胆寒。 这皇帝可以说是既狼顾狐疑,又心狠手辣。 因此,若真惹恼了他,又或者苛究起来,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虽然这么说,凡事讲个度,崔褚这个度掌握得就很微妙。 譬如何忻廉安然无恙。 可以说,迄今为止,不曾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冤案,至少,在百姓眼中,这个帝王也并非是完全昏庸无道,滥杀无辜。 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么来的。 感受到视线如同针扎般落在身上,沉固安远是一动不敢动。 好在崔褚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沉固安远,十分平等的扫视了一圈,又重新抬起腿,穿过人群,朝着皇位走去。 整个大殿中回荡着只听得崔褚缓慢的步伐,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胸口,格外沉重。 沉固安远虽然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神情,此刻也不难感受出,他此刻脸色一定很难看。 这节骨眼上,竟还有不长眼的,皇帝屁股还没坐热,上赶着挨骂。 并手躬身,扯着嗓子,“陛下!放过个‘褐舍’的确是不要紧,可倘若其他那些个见风使舵的也效仿怎么办!” “若是都背叛大宁,自立门户,我们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 沉固安远暗道这人真是大胆,定睛一看。 这人也是老熟人了:严郜。 就是先前山虞镇遇到的怪老头,也曾经在浔阳公主面前引荐沉固安,说起来,还算是沉固安远的贵人。 如果说,在他开口前,沉固安远只是知道出兵之争,而对于当前的形势,尚不明确。 那么,严郜一开口,无疑是把“太子党处于劣势”写在了脸上。 因为只有太子党处于劣势时,严郜才会不惜冒着惹怒崔褚的风险,也要主张出兵。 而且看这架势,似乎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显然,今日是极为关键的时候,极有可能决定着最终出兵与否。 而崔褚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回到大殿第一句话,是让众人闭嘴,仅从表面来看,的确是在维持秩序。 但,从当前形势来看,“不出兵”出于守势,只要没有人开口主张“出兵”,“不出兵”就是板上钉钉。 所以崔褚此言,其实也可以变相理解为:他在默认支持不出兵。 沉固安远想得到,那在场诸多混迹官场多年的,自然也想得到。 崔褚不用开口,也会有人替他反驳。 当然,他现在也不能自己开口反驳,事情没有辨明白前,皇帝亲自下场,有失偏颇。 一人上前,厉声谴责,“严大人未免太过畏怯,蝼蚁就是蝼蚁,如何能撼动天地?” “难不成严大人觉着我大宁连些微不足道的蝼蚁都应付不了么?” 中气十足,气宇轩昂,甚至,肉眼可见的,压了严郜一头。 是柳仕明,也就是二皇子雍王的舅舅,国舅。 这不是沉固安远第一次见到他,但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的观察。 此人光是站着,便有种说不出来的衿贵,可以说是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比帝王家的子孙。 总之是,完全区别于沉家之流、严郜之辈,甚至是压了一头,令人敬畏的气派。 说来...柳家在这地盘上,称王的时间,可比崔家称帝还早... 大逆不道点来说,如果是他坐这个皇位,众人也会信服的。 而他的说法,无非就是扣帽子。 这是常见的伎俩了,也是十分容易将人带进沟里的说辞,一旦严郜有任何的恐惧,顺着他的话解释。 等待严郜的便是没完没了的纠缠。 严郜是莽,但不蠢,鼻腔重哼,压根不上当,“我看,柳大人是眼睛长在头顶,看不见路了!” 这是讥讽柳拜眼高于顶,做事不着地。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也知道是蝼蚁,难道你不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灾’?” “历朝历代多少因‘自负自满’而覆灭?这些难道要我给柳大人罗列出来么?” 柳仕明斜眼嗤笑,“我看严大人才是昏了头,竟然把覆灭的王朝和我们大宁相比?” 话听到这儿,沉固安远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话实在是太狠了!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才是真正的意思。 这意思,真可谓是歹毒:你这话,是不是诅咒大宁要“覆灭”? 严郜当然也会到了其中寓意,斑白的鬓发间崩起半截青紫的筋纹,双眼鼓瞪,猛咳两声,才勉强克制住跳起来骂柳家祖宗十八代的冲动。 “行了。” 此话既出,饶是柳仕明,也收起了乖张的爪牙,拱手垂首,退了几步。 沉固安远看向声音的源头,崔褚端坐椅上,巍然不动,这话虽是冲着柳仕明说的,却也并未有太多指责。 显然,他的立场并没有变化。 不过,既然他出言阻拦,就说明,虽然他有意支持“不出兵”,但并不代表他想要打压太子党。 简而言之,他并非出于党争,想要打压某一派,而是真正出于他的利益考量。 这回不等旁人插话,崔褚十分自然的看向户部主事,“听说,多地天灾频发,短粮缺食?” 这话无疑是想把谈论的中心扭转。 正如“出兵”党极力想要说服“不出兵”党,又或者理解成“主战”党想要说服“主和”党。 “主和”党同样想要说服“主战”党。 而其中最有力的证据,无疑是如今频发的天灾,天灾频发,意味着百姓动荡,不宜多加征讨。 户部主事应声上前,“禀陛下,正是。” 表情显得有些为难,“不知为何今年多地从四月开始...至今滴雨未下,收成...” 声音越来越小,提到收成,干脆不说了。 主要是根本不能说,收成这么烂,说了岂不是给皇帝添堵么?径直下跪,认错,“还请陛下恕罪。” 虽然是天灾,但是,在皇帝看来,保不准是上天看不惯人“人”,才有了“祸”。 是很不讲道理,但,其实没有道理可言。好比路过被狗咬了,还得揪住你,问,狗为什么偏偏咬你。 其实这也是淮南地区,那些官员,在面对连年的天灾,试图隐瞒事态,通过拖时间来缓和态势的原因。 毕竟,哪怕不是你的问题,一旦皇帝要问责,那是绝对逃不脱的。 崔褚面不改色,挥挥手示意其起身,显然没有怪罪的意思,“继续说。” 户部主事闻言,忙站起身,“是...尤其是淮南地区,连年洪旱,加之先前有贼臣隐瞒,形势不容乐观。” 话锋一转,“幸而陛下明察秋毫,命人停了征税,又派遣人马前去赈灾。” “想必等熬过这段日子,包括淮南地区在内,诸多地方,都会好转的。” 沉固安远撇撇嘴,暗自腹诽:还真会拍马屁。 崔褚都懒得接这话,“那你觉得,要不要出兵呢?” 户部主事沉吟片刻,“依臣看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百姓正处饥困潦倒之时。” “若要出兵,且不说需要征讨兵源,只怕光是出兵粮草辎重所需,都会加重百姓负担。” “此事恐怕时机有些...” 显然,他也不想把话挑的太明白,以免太得罪人,点到即止,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在场不少“主和”派,纷纷出言附和,又或是中立派,不愿和皇帝对着干,省得惹是生非,也跟着附和,“是啊...” 一时间,大殿内,应答声此起彼伏,这架势,甚至让沉固安远有瞬间的恍惚。 仿佛此事“主和”已定,木已成舟。 在一众附和声中,几道刺耳的声音不约响起。 领头的,依旧是严郜,“还请陛下三思!陛下,边关无小事,岂能以小失大?” 紧跟着的是姜韫玉之父,“还请陛下三思!” 最后开口的是兵部主事,面色急切,言辞恳切,“再不济,也得多拨些人马去。” 光听前半段话,沉固安远还会觉得此人十之**是太子党,但后半段又让沉固安远动摇了。 毕竟,若只是增派人马,加强防卫,只要“褐舍”不主动出兵侵略边关,那大宁也就没有理由出兵守卫。 更别提让武将得到重用或者建功立业之类,即便派去边关,也不过是坐冷板凳。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身份。 保不准他是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他所属哪派,故意圆话,混淆视听,显得自己公正些。 又或者,只是缓兵之计,一步步试探,先提出增派人手,之后再进一步提出要出兵,循序渐进。 有了“出头鸟”,诸多“主站”党不甘示弱的反对声,犹如潮水般,汹涌的,席卷而来。 再次陷入了僵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第八十二章 争辩 第86章 第八十三章 陷阱 至于沉固安远嘛,反正不开口,说什么都得得罪人,闭嘴,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而且在场,人多嘴杂的,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没人注意得到他。 他不是大人物,在场可不缺大人物。 在这关键的时候,在这件事中,可以说是起到主导作用的大人物,明明在场,却始终一言不发。 要说大人物,多得是,尤其是浔阳公主、太子、雍王,那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但是,宣政殿可不比别处。 天无两日,国无二主。 朝堂之上,再受宠的王子皇孙,若非特殊召见,或是特殊节庆,也是不得上朝的。 毕竟,这些皇子王孙一上朝,性质可就变了。 虽说都是臣子,有这层血缘关系在,潜在的地位,就是不同的。 有这层关系在,有几个敢当面硬碰硬呢?哪怕当面弹劾,万一说得不好,保不准皇帝还不高兴。 吃力不讨好。 这还是皇帝看得惯这些皇子王孙的情况下。 若是重“威慑”,好“权势”,怎么能容忍朝堂之上,有人的地位,能够得着自己呢? 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哪怕是儿孙,那也是要明算账的。 太子就更别说了,若总惦念着上朝,在皇帝看来,那就是有取而代之之心。 反正,今日这帮皇子王孙是一个没召见。 那这扎眼的大人物究竟是谁? 段父,段枭。 略微昂首,耷眼挑眉,低视前方,仿佛一切与他无干。 很奇怪。 沉固安远视线不由的被其吸引,当然,也只是用余光打量着,不敢明目张胆的盯着。 这是胸有成竹? 还是在等待时机? 现在这种局势,还不开口么? 不只是沉固安远,其他人也在观望着段枭。 甚至是皇帝。 终于,人群中,抛出一种极为特殊,崭新的观点,“凡事分轻重缓急,当下重中之重,在于国内民生。” 声音,的确是从段枭的方向传来的。但沉固安远看得一清二楚,段枭本人,不仅是没有张嘴,甚至可以说是一动不动。 无论是眼角低垂的弧度,亦或者是身体的朝向,任何细微的变化,都没有。 那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答案很快揭晓。 只见段枭被遮挡的身后,人影晃动,横跨一步,侧站出列,是沉固安远的上官,柳拜。 这画面,映入沉固安远的瞳孔,莫名的,让他想起幼时,观看皮影戏。 结束后。 那些皮影戏的师傅,总会笑眯眯的拎着皮影戏的人偶,出来给众人鞠躬道谢。 而他们脸上的表情,简直跟手里的人偶一模一样。 好比现在,几条只有沉固安远能看见的丝线,缓缓坠在半空,末端系在柳拜的身上,而所有的起点,都掌握在段枭的手中。 说话的是柳拜,更是段枭。 “哗啦啦” 又下雨了。 像一阵飓风,来得极快。 枝头的叶子连着残短的枝干,一起被雨水摧打。 殿外大雨滂沱,殿内声音愈发嘈杂。 尽管不少人都关注着段枭的方向,但柳拜毕竟不是段枭,凭柳拜的身份,是不可能让众人都安静下来,听他阐述的。 不过,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皇帝崔颢,在此时,注视着柳拜,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崔颢何尝不是那个想要睡觉的人? 这下,在场,或主动,或无奈迫于皇帝权威,都安静了下来。 “陛下,臣以为,现下应专注内政。” “恕臣直言,有人在粉饰太平,溜须拍马。” 户部主事脸上肉眼可见的有些挂不住,这话就差明摆着骂他了。 若非沉固安远早知道柳拜和段枭有所勾结,说不定现在也会犯迷糊。 毕竟户部主事,怎么说都算是“主和”党,柳拜倒是不客气,连自己的人都骂。 典型的理中客。 看似公正,实有偏私。 “今多地疲敝,百姓不宁,尤其淮南地区,屡受摧残,民不聊生。” “偏官不官,臣不臣,致使民心背离。” 所谓“官不官”,“臣不臣”,指的自然是淮南地区官员勾结,做官压榨百姓,没个“官样”;做臣欺瞒君上,没个“臣样”。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增派人手,支援各处,安抚民情,应对冬天饥寒,尤其是淮南地区,似乎有山匪动乱。” “若内政不清,贸然出征,恐有人趁机作乱,一旦腹背受敌,趁虚而入,得不偿失,适得其反。”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此言既出,原本端坐着的崔颢,不觉间塌下肩,背往后靠,手耷在扶椅上,多了几分轻松。 抬起食指,指着户部主事,发问:“他所言,是否属实?” 户部主事当然不敢对着皇帝挂脸,干脆上前躬身,就差把头埋进自己怀里,遮挡住表情,“回陛下,的确如此。” “嗯——”崔颢指腹反复敲打在扶椅上,“户部和户科负责淮南地区的人来了吧?来说说。” 淮南地区....嗯? 轻飘飘一句话,陡然被提及,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没有感觉,也就没有反应。 只是眼睁睁看着,面前有人率先出列。 沉固安远见过他,就在今日,前去户部,呈递淮南原册时,见过。 总之是户部管辖淮南地区的官员,字正腔圆,“回禀陛下,柳大人所言非虚。” 沉固安远一巴掌拍在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小小的凸起开始发红发痒,他终于反应过来:等等...我也要说吗? 后知后觉,从看客猛地被拽入戏中。 恐慌正在悄然滋生。 不同于沉固安远,此人像是早有预料,做足了准备,将淮南地区大小事宜仔细汇报,滴水不漏。 越听,沉固安远眉头拧起,越觉得不对劲。 这蚊子叮咬的地方,偏得古怪,在心脏上,痒得发痛。 喂...你把话都说完了,那我该说什么? 准备过和没准备过完全是两件事。 要说,淮南地区的情况,沉固安远也是仔细检查过的,但是,这么一字一句准确的背下来。 要说这人是全凭先前的记性,又或者说什么尽职尽责,特地背下了,沉固安远是绝对不信的。 除非...有人给他透过底... 还能是谁呢?还能有谁呢? 沉固安远看向段枭。 只能是他。 只怕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谋算好了一切。 无论是柳拜最后的发言,亦或者是崔颢的反应,甚至后续的提问,都在他的意料之内,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细思极恐。 要做到这种地步,说明他起码要对皇帝的心思有九分把握。 与此同时,沉固安远发觉,段枭同样在注视着自己,甚至微笑着,在下垂的衣袖中,冲自己打了个招呼。 简直是挑衅。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沉固安远竟然还能挤出个笑容来回应,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糊涂! 当然,不是糊涂。 是这种情况下,他下意识的,顾及着段子殷,还不想给段枭留个坏印象。 是在报复吗?报复先前没能答应,加入雍王党? 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自己出丑?至于吗? 沉固安远一面琢磨,一面飞快思索着措辞。 很快,前人已经洋洋洒洒禀报完了。 轮到沉固安远了。 临到头,沉固安远长吁了口气,并手,上前,面朝下,稽首,“禀陛下...” 沉固安远瞳孔微缩,身体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髓,猛然定住。 不...不对! 不至于! 错了! 自己的重点错了。 重点从来都不是“怎么说”,而是说的“内容”! 一旦沉固安远如实阐述,正中皇帝和“主和”党的下怀。 那么沉固安远便会成为“主和”派的推手,成为“背叛”太子党,辜负浔阳公主,吃里扒外的“奸人”。 届时,就算沉固安远依旧坚持选择“太子党”,有这次隔阂在,就算浔阳公主太子仍然信任他。 其他“太子党”党羽,难道会这么轻易就打消疑虑么? 恐怕沉固安远未来是举步维艰。 但如果隐瞒事态,变相支持“主战”党。 且不说得罪皇帝和“主和”派,光是隐瞒实情,就是欺瞒君上的大罪,一旦被查出来,他几个头都不够掉的。 可以说,这条路根本就是断崖,走不得! 只要走了,不管沉固安远心里怎么选,在众人眼中,已经是半个“雍王党”。 就算他沉固安远可以放弃自己的仕途。 那沉家人呢?沉家呢?在别人看来,一家人便是一体的,只怕沉家都会被打上“雍王党”的烙印。 到那时,他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是认栽啊。 这一招,真狠哪! 叫逼上梁山也不为过! 皇帝指腹敲打的声音骤然停了,微微颔首,大抵是对沉固安远突然噤声感到奇怪或是不满。 显然有催促的意思。 在场众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原本肃静的大殿,愈发透出一种诡异的静谧。 沉固安远再一次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他仿佛成为了众矢之的。 漆黑的湖中,所有人不约而同远离了他乘坐的小舟,只留下他一个人在风雨里飘摇。 一双双发白的眼睛,四面八方凝视着。 怎么办... 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段子殷砸门中:我都俩星期没出场了!我不是主角吗?! 是哦...! 那补个现代做蛋糕的小剧场吧。 烘焙老师亲自教学ing。 沉固安远是做什么都很认真的类型,包括做蛋糕,目前正打着十二分的精神观察老师和面。 段子殷也十分认真,只是认真的方向不一样,段子殷在认真的,放空中:嗯,好无聊,待会去哪里玩比较好? 老师细致教学中,大力摁揉面团,“我们现在需要把...” 沉固安远边点头,边跟着老实动手实操中... 段子殷依旧放空中:怎么感觉这个门有点歪。 老师偷暼一眼段子殷,欲言又止,诶诶诶,算了,长得就不像好学生的样子,随他去吧。 不要以貌取人啊喂! 虽然确实不是好学生(乐)。 段子殷伸了个懒腰,终于把目光转向面团了。 老师心中讶异,关注着段子殷,发现他的视线竟然意外的一直停留在面团上,似乎是回到正轨。 嗯?学生开窍了,那还是好学生。 实际。 段子殷:沉固安远快点做好给我吃,嗯...加点水果...加什么?提子?会更好吃吧。 沉固安远一无所知,埋头揉面:做好了加点提子给段子殷吃吧。 小剧场结束。 段子殷满意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第八十三章 陷阱 第87章 第八十四章 金雨 人影绰绰,目光灼灼。 众目睽睽之下,伴随着几声努力压制,仍然溢出的闷咳,沉固安远的背像是因咳嗽不受控制向前弯曲。 皇帝崔颢跟前的近卫率先做出了反应,立马将手摁在了刀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出刀剑,严阵以待。 紧接着,令在场众人极为不解的一幕出现了。 饶是段枭,神情也微不可查的发生了变化。 “咚”的一声,沉固安远跪在了地上,俯身叩首,“陛下,臣有罪!” 皇帝崔颢微微抿唇,视线缓缓扫过沉固安远几乎紧贴着地面的身躯。 半晌,不紧不慢的询问:“何罪?” 沉固安远身体伏得更低,“咳...微臣见识浅薄,未能及时观察到近日天象。” 说到这,旁人必然会疑惑:不是问你负责的文册么?你又不是钦天监的,你有罪,跟天象有什么关系呢? 沉固安远还特地打住,不说了。 什么意思? 他在等,等皇帝崔颢开口问。 可谓吊足了胃口。 皇帝崔颢又岂是一般人? 能乐意被沉固安远牵着鼻子走么? 一言不发,手肘撑在扶椅上,下巴倚在手背上,注视着沉固安远。 倒要看看你整什么幺蛾子? 沉固安远见皇帝迟迟没有顺着话发问的意思,见好就收。 接着继续道:“微臣今日在外奔波,骤降大雨,躲避之际,恍见天边泛起金光,落雨竟成金雨!” “微臣曾闻,金雨福泽万物,思及我大宁近况,想必是陛下您对大宁百姓的关切打动了上天。” “可惜微臣不及陛下龙体,福薄卑贱,难以承受恩泽,方才躲避不及,现下头脑发胀...” “唯恐神志不清...口舌混乱,误了国家大事!” “故而不敢轻言...辜负陛下信任!还请陛下降罪!” 说真话,当然不行。 说假话,容易被看穿。 只有真假参半,让人摸不清真假最好! 毕竟,外头的确下雨了,沉固安远也的确淋雨了。 至于什么“金雨”,瞎诌的,反正沉固安远也是“恍见”,再说一口咬死他看见了。 那就是天命如此,有人能证明他没看见么?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谁能证明? 这番话,以退为进,可以说,已经将他的错处,摘了个干净。 首当其冲,无形中解释了他为何拖延许久才到,并非是怠职,而是因为忽降大雨,为了躲避,这才误了时机。 其次,“金雨福泽天下”寓意着什么? 当然是寓意着“风调雨顺”,意味“丰收”,意味着“大宁”内政即将改善,意味着不用“侧重于”内政。 这不就对上了,“太子党”主和派所主张的:应当调动兵力,攻打“褐舍”。 当然,这得非常隐晦,起码隐晦到不能让皇帝感觉不悦。 所以,沉固安远用贬低自己,以独属福泽来夸耀和抬高皇帝。 说白点,就是拍马屁。 当然,沉固安远的马屁,拍得相当自然,并非直接鼓吹帝王恩德,可以说,相当“顺耳”。 同时,也以“淋雨风寒”也就是所谓“难以承受福泽”,避免了直接参与此事。 说来,这招还是跟“刘启”学的。 当初初见刘启,以蛇考验时,刘启便是凭着一句“腾蛇化龙,官运亨通”的马屁话。 成功将差点被蛇咬的坏事,转为升官的吉兆。 四两拨千斤,再妙不过。 现下,沉固安远亦是将令人“烦闷”的骤雨,化为上天感动落下的“金雨”,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将“降罪”的权利奉上,姿态降到最低,绝不喧宾夺主,表明自己的忠心。 虽说如此,马屁拍是拍了,受不受用,那还得看皇帝。 沉固安远面上一动不动,瞧着镇定,实际上心里头直打鼓。 事已至此,他想到的,全想了,接下来,就要看造化了。 “稀里哗啦”,屋外的雨声,大得可怕。 却没能盖住皇帝的呼吸声,翻来覆去,又加重,还伴随着皇帝变换姿势,“窸窸窣窣”的声音。 唯一不变的,是始终停留在沉固安远背上的视线。 良久,悠长的呼吸后,“你叫什么?” 沉固安远再次叩首,“回陛下,禹州沉氏,沉固安远。” 皇帝抿着唇,轻点了点头,继而十分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沉固安远退下。 沉固安远丝毫不敢懈怠,恭恭敬敬起身,行完整套礼,这才退身。 感受到身上带着强烈审视的目光的消失,沉固安远咽下一口唾沫,呼吸都在颤抖,眼睛不受控制的闭上。 若是皇帝不吃这套...后果...他不敢想。 庆幸着劫后余生。 不觉中,将膝盖因长时间跪地的隐隐钝痛掩盖了。 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可惜,他这一关的确是过了,但太子党,就没那么好过咯。 崔颢挥挥衣袖,起身就要走人,显然不打算再议。 严郜显然有些急了,忍不住低声呼唤,“陛下...” 崔颢不但没有选择忽视,反而主动回应,“怎么?” 严郜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哑口,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反驳的话来。 只是仍然低声呼唤着,“陛下...” “这...” 崔颢也不墨迹,径直起身离开,再不给反驳的机会。 就这么定了。 严郜蹒跚几步,追在崔颢身后,说不上的狼狈。 这回,是雍王党,胜了。 随着皇帝的离开,无论悲喜,众人也得跟着离开,沉固安远也不例外,缓慢的跟在人群后。 突经大事致使他还有些恍惚。 方才的一切都像是做梦。 肩上一沉,刺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声音,沉固安远这辈子都忘不了! 罪魁祸首:段枭! 偏偏这人还十分轻松的拍了拍沉固安远的肩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普通的长辈问候晚辈一般。 两眼弯弯的笑着,“干得不错~” 沉固安远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扯出一丝笑容,“过誉...” 明明这张脸和段子殷有七八分像,甚至神态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 沉固安远加快脚步离开了大殿。 直到户科近在眼前,他才总算觉得有了喘息的余地。 令他没想到的是。 迎接他的不是安宁,而是新一轮的争吵。 整个外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争吵呵骂声震天响。 六科,早已沦陷。 争的还是“出兵”一事。 六科的人,各执己见,譬如“户科”,大多都跟柳拜一样,更加侧重考虑出兵所损耗的军费,支持“主和”。 “兵部”则是支持“主战”。 以这两科为首,争执不断。 六科多得是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吵起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愈演愈烈,甚至大打出手。 骂架的,劝架的,打成一团。 哪还有个官员的样? 说是市井混混也有人信。 眼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换作平日,沉固安远兴许还会愿意当老好人,上去劝架。 但今日他实在没这个心思,自己都快累死了,何况,他是“主站”派,真去了,帮谁啊? 帮着“主站”,在户科那些人眼里,沉固安远就是叛徒。 那他以后还想不想在“户科”混了? 他实在不想再这趟浑水。 趁着没人注意,回去歇着了。 今日面圣,他已经交代过身体有恙了,就算被发现他不在,要追究,也得看皇帝的脸面。 怪不得他。 阴云未散,连雨不歇。 粘腻的雨水溅在裤腿上,让人格外烦躁。 沉固安远真是累着了。 任凭屋外风吹雨打,多吵多闹。 一沾枕头,就睡了。 “咕咕咕”房檐下的鸟聒噪的叫着。 这一觉睡得是真沉,沉到沉固安远觉得这辈子都没睡得这么沉过。 他总觉得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让人喘不来气,奋力挣扎了半天,一睁眼,原来是厚重的褥子。 他好像记得,睡前自己盖的不是这个吧... 难道谁来过了么? 莫非是... 他脑海中迅速有了个人选。 不觉泛起笑意。 是段子殷来过了么? 还真是奇怪,段子殷这人,平日里马虎到擦嘴都用衣服的人,竟然能注意到这些么? 不过,这么关心他,的确是很感动。 但,这个天气,盖这么厚的被子,有些夸张了罢~ 沉固安远慢腾腾的从床上坐起,被褥也跟着滑落。 风一吹,他打了个寒战。 冷! 真没想到天变得这么快。 刚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太阳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嘶~” 他吃痛的捂着头,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又不说不上来。 奇怪... 缓了好半天,他终于发现哪儿不对劲了! 这不是自己的房间么?! 不在宫里? 在家里?! 沉固安远懵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家了??是自己漏了什么吗? 门口传来小厮惊喜的高呼,“小少爷醒了!小少爷醒了!” “什么?” 沉固安远下意识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嘶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困惑的摸着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二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了进来,“你终于醒了!快把我和你大哥吓死了!” “你睡了一个多月了!我和你大哥都快急死了!” 啊? 一个多月? 二哥越说越激动,“诶!我再也不骂姓段那小子了!改日一定要请他吃饭!” 姓段那小子? 段子殷? 这跟段子殷有什么关系? 真是见了鬼了,二哥竟然会说段子殷的好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7章 第八十四章 金雨 第88章 第八十五章 高人 一番询问。 沉固安远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怎么回事呢? 一语成谶。 沉固安远真染了风寒。 那日一睡,一病不起。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崔颢还特地多加照拂,派了御医前来诊治。 御医哪敢说是染了风寒?这可是淋了“金雨”。 拐弯抹角,装模作样的的开了些治风寒的药。 按理说,几副药下去,应当会就此好。 可整整半月,不仅不见好转,甚至越来越虚弱,面白唇裂,竟然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下御医也不敢接手了。 这可是淋“金雨”,治不好那可是要被问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纷纷推辞,说这是上天旨意。意思是:既然你沉固安远扛不住上天恩赐,那就说明老天让你死,你也甭挣扎了,该死就去死吧。 说起来,沉固安远还真算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在是虞椿龄顾念着以往的交情,偷偷来诊治,当然,他是太子的人,这也是太子的意思。 盯着下了几副药,气色的确是恢复了。 但就是不见醒。 虞椿龄也不明白,病的确是好了。 不醒,他也没辙,只能等。 最后,还是段子殷,不知从哪儿带了“高人”来,瞧了,只说沉固安远是受了惊,最好还是回家休息。 最后,在浔阳公主的斡旋下,护送着离宫回沉府了。 不得不说,这“高人”还真是有用,沉固安远回府不到三天,便醒了。 沉固安远微张着嘴,满脸愕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出了这么多事。 昏迷不醒,竟然连医药世家的虞椿龄都束手无策么? 什么“高人”,有这么神吗? 不过...“受了惊”? 沉固安远忍不住回想起朝堂上,与段枭惊险的交锋,打了个激灵,莫名的寒恶。 的确是可以这么说吧。 二哥还在喋喋不休,屋外又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伴随着有些急切的催促,“快些!” 沉固安远眨巴眨巴眼,不自觉往门口望去。 这声音...是大哥。 他有些意外。 大哥一向稳重,鲜少会如此失态,看来自己这回还真是闹得不小。 大夫拎着大箱药,“叮铃哐啷”,满头大汗的赶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沉固安远床前还喘个不停。 一看就是跑来的。 二话不说,开始把脉。 比大夫更紧张的是紧跟其后的大哥沉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好像病的不是沉固安远,是他自己似的。 沉固安远看在眼里。 一番检查,确定身体已无大碍后,大哥这才肉眼可见的松懈了不少。 沉固安远正想说自己没事,不必担心。 只是微微张嘴,尚未吱声,就先一步被大哥制止了。 大哥递过特地命人备下温热的水,“你不用宽慰我们,现在少说点话。” 沉固安远愣了愣,大哥还真跟他肚子里的虫似的了解他,他都没说话呢,大哥就猜到他要说啥了。 不过,自己昏迷这么久,朝堂上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沉固安远抿了口温水,试探开口,“对了...” 大哥再次抢话,“皇上心意已决,浔阳公主也没能找出破局之法,朝中局势暂时没有变化。” 沉固安远轻轻点头,他大概也料到了。 二哥见气氛有些沉重,手往大腿上狠狠一拍,“嗨呀,你还管这些做什么?好好在家休息!这事你就别管了!” 沉固安远不觉垂眸,笑了笑,他知道二哥这是关心他,感动归感动,却也夹杂着无奈。 真的能不管吗? 恐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别说沉固安远了,哪怕沉家都不再过问此事,任凭太子党在此事上落败。 沉家本就与太子党是一体的,能落得好么? 二哥还想再说些什么,在大哥的示意下也闭了嘴,叮嘱好生休息过后,二人相继离开屋内。 特地腾出安静的地儿给沉固安远静养。 至于沉固安远呢,人前答应点头,等人一走,立马爬了起来。 他自己的身体,他还是清楚的,喝了些水,喉咙的不适感就解了七八,除了四肢还因躺得太久乏力。 别的倒也没什么。 爬起来干什么? 找人。 “段子殷?段子殷?” 他四处掀开屋内的帐子,仔细观察着角落,屋檐,甚至是床底,小声呼唤着,“你在哪儿?” 兜兜转转找了几圈,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奇怪?按理说,以段子殷的性子,不然会等着他的。 他不禁有些失落...难道不在吗? 还以为... 其实,不在也正常吧,这么久没醒,时时刻刻等着也太累了。 这么想着,沉固安远才勉强说服了自己。 有些失魂落魄的躺回了床上。 不过自己昏迷了这么久,段子殷这些日子在干什么呢?会不会碰上了新的朋友... 沉固安远忍不住胡思乱想。 诶...不过桌上的杯子,本来就在这个位置吗? 他稍稍坐起身。 嗯?里面的水也被自己喝完了吗? 沉固安远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看来是还没休息好,记性都出毛病了。 当然不是。 如果沉固安远此刻起身,去触摸那杯子,便会发现,杯口还是热的,是被抿热的。 水的确是被人喝完了,不过不是沉固安远,而是刚刚离开的段子殷。 黑夜中,人影飞驰。 漆黑的黑发顺着风吹的方向飞舞,一双夹混杂着冷意和怒意的黑眸,给夜色增添了几分寒意。 段府。 “咯”。 段父执笔的手一顿,微微抬眼。 “轰!”书房的大门轰然倒地。 段枭不紧不慢的搁下笔,咧开嘴,微笑着看向门口,“混小子,今天想着来找你爹了?” 段子殷一脚踩裂了地上的门框,面冷言横,“少装蒜,说,他的活,是你安排的吧?” “他”指的自然是沉固安远。 其实,哪怕是段子殷,对那“高人”所说,也是半信半疑,更多还是怀疑。 不过是穷途末路,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眼下,沉固安远真如那“高人”所说,回家三日就醒了,说明他真是“受了惊”。 朝堂之上的经过段子殷当然打探过。 “惊”从何来? 表面上看,来自“皇帝”。 究其根本,却是明知这个职务会承受怎么样的压力,却依旧选择将沉固安远安排在这个位置的“人”。 看似是将职务交给沉固安远的柳拜。 实则整个户科都在段父的掌握之下,有谁敢不经过他的同意,就擅自将沉固安远安排在这个位置呢? 真相已经很明晰了。 段父摆摆手,笑容依旧,“好好好,是沉家那小子醒了罢。你先去歇息,我这还有事没忙完~”言罢,提起笔,便准备继续忙碌。 很明显,段枭没当回事,不如说,他觉得点到为止,足够了。 “咔”的一声。 段枭手中的笔被掰断了。 段枭唇角慢慢下放,最后扯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视线落在那被掰成两截,因力道快狠准,而缺口异常齐整的笔杆上。 他这儿子,他再清楚不过,虽然顽劣,却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事道理,尤其是对朋友,十分讲义气。 不过,再怎么说,那都是外人,比不得家里人,真起了冲突,那也是向着自家人的。 他缓缓对上段子殷那双怒意几乎要溢出来的眼睛,心中不由的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终于,他绷起眉眼,“混小子,那个叫沉固安远的,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人?” 段子殷顿了顿,“一个笨蛋而已。” 一瞬间,段枭如鲠在喉,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立即明白,沉家那小子,对段子殷来说很特殊,否则,以段子殷的性子,只会回答“朋友”。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自家儿子只是玩性大发到处跑,没想到... 段枭沉了沉气,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是我错了,改日,不,明日我便上门去给沉家那小子赔礼道歉。” 一个长辈,亲自上门去给晚辈赔礼道歉,段枭已经够给面子,姿态低到就差埋进泥里了。 哪知段子殷完全不吃这套,毫不留情回呛,“你去做什么?坐实他跟你是一伙的?” 这属实是冤枉段枭了! 他这回真没有这个意思。 段枭无奈,仰天长叹,“欸~好小子,败给你了,你爹我保证,再不会动他,行不?” 段子殷面色缓和了些,却没有张口的意思。 不满意。 段枭叹了口气,谁叫这是自家孩子呢?再次退步,“诶~好小子,你说吧,还要什么?” 不出半刻。 被突然叫醒,本应有些困倦的管事,此刻紧张兮兮的站在秘房门口,不停用袖口擦拭着额头的汗,干咽着唾沫。 目光紧紧黏在犹如蝗虫过境般,将尽数宝贵的药品收入囊中的段子殷身上。 几次三番伸出手,欲言又止。 心里已经呐喊了几万次。 这可是万年的人参! 整个云岫就这点! 天爷啊!这些可都是有价无市的药! 老爷花了多少功夫,让人搜罗来! 多少人为了这些东西求得头破血流? 竟然全给拿走了?! 这么多好东西,倘若是少爷自己用,他绝对不会崩一个屁,问题是,他听说这些都是要拿去给别人? 全天下,除了段家,谁有这福气?! 当然,他也只敢心里头叫喊,少爷的脾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听着这些宝贝瓶瓶罐罐,在段子殷手中跟垃圾似的“乒呤乓啷”被乱七八糟的塞进包袱里。 他揪着胸口的衣服,心里头直淌血! 等等? 他忽然扫过即将被扫入包袱的一瓶白瓷瓶,神情骤然变得惊慌,这份慌乱竟然超过了对惹怒段子殷的恐惧。 不觉出声,“等等...” 段子殷停下来,略微侧过脸,鼻腔闷出极为不满和质问,“嗯?” 管事的话本来都到嘴边,被这下又给吓得咽下去了,忙不迭辩解,“没事没事...” 直到段子殷将秘房洗劫一空,背着堪比两个人大的包袱,大摇大摆的出了门。 管事这才瘫软的倚在门上,边顺着气,边悄声祈祷,“天爷呀...这应该没事吧...” 第89章 第八十六章 赔礼 早已过了月亮最圆的时候,现在的月亮像是被啃了半块的月饼。 沉固安远侧卧着,两眼放空,视线停留在随着云层遮蔽而忽明忽暗的月亮,“欸...欸...欸...” “怎么在叹气?” 朦胧的月光完全被从天而降的庞大身影所遮挡,而这身影的主人却以一种极其轻盈跃下。 是段子殷! 沉固安远先是一愣,而后猛地爬了起来,半跪着,仰着头,下意识向前倾,眼底翻涌着惊喜,目光紧紧追随。 段子殷一如往常般嬉闹,“是想我了么?”这话似乎是疑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沉固安远被这话打得措手不及,腰腹猛缩,仿佛被人彻底看穿的羞耻感使他的脸登时红到了脖子根。 更别说回话了。 段子殷笑容更甚。 特地伸出手背,拍了拍沉固安远红得发烫的脸颊,似乎对此十分满意。 接着将背上的大包袱搁置在床前,“诺~” 沉固安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装模作样的咳嗽几声掩饰,迫不及待的转移话题,“咳咳咳...这些是什么?” “我爹给你赔罪的。” 此言既出。 整个屋内一片寂静。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沉固安远的脑海“嗡!”的炸开。 半晌,沉固安远讪笑两声,硬着头皮,“什么赔罪?” 尽管他明白其中内情,段子殷肯定发现了。 但是,现在他还能说啥啊?那可是段子殷亲爹!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装傻再说吧! 段子殷敛起了笑容,一屁股坐在沉固安远身边,双手掰过他的脸,直勾勾的对视,“你怕什么?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沉固安远刚为这脸上传来的温暖,亲昵的举动而感到心口“砰砰”直跳。 下一秒,段子殷眼神变得格外阴冷,“他若再敢...” 沉固安远猛地站起身,打断了段子殷的话,忙不迭抓起包袱,一边乱翻一边开始胡言乱语,“啊...这个...是什么?” 狠话也就段子殷敢说,他可不敢听啊! 现在他完全寄希望于通过摸出来的东西转移段子殷的注意力。 这么想着,随手抓了个玩意就掏出来。 是个白瓷瓶。 定睛一看,“什么...‘**散’?” 段子殷早看穿了沉固安远这蹩脚的,妄图转移话题的伎俩。 歪着下巴,甚是不屑的环抱着双臂。 却在听见“**散”的瞬间,猛地凑到跟前。 下一秒,沉固安远手中的东西便落到了段子殷手中。 沉固安远下意识低呼,“诶!”,眼神随之而动,最后有些错愕的,凝在段子殷那张变幻莫测的脸上。 段子殷两眼似笑非笑,感觉像是在憋笑,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却又在努力隐忍,总之是很难以捉摸的神情。 这模样自然被沉固安远尽收眼底,试探发问,“这什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段子殷神情更甚,一会儿打量手中的瓷瓶,一会儿上下打量着沉固安远。 就差没笑出声了。 沉固安远再次发问,“你笑什么?” 段子殷不语,只是一味发出因忍笑而不断从鼻腔里发出的“哼哼”声。 沉固安远面上格外好奇,“到底是什么啊?告诉我吧!” 回应他的只是几声嬉笑,“你猜~” 沉固安远的语气更加急切,攀上段子殷的胳膊,试图去抓那瓷瓶,“算你行行好!快告诉我吧!” 段子殷反手揪住沉固安远的脸颊,笑眯眯的皱起鼻尖,“该你个笨蛋呆子,这都不知道!” “你不告诉我,还掐我?” 这话从沉固安远口中说出来,完全没有威慑力,好比拎着羽毛揍老虎,蹭着皮毛,只剩痒了。 段子殷噗嗤一笑,捏的更起劲,“怎么了?你有意见?” 沉固安远那张不断被揉搓的脸上浮现出羞恼,同时,更多的却是同样忍不住的笑意。 眼底里不觉划过一丝心安。 其实,他根本不好奇那个瓷瓶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番表现也只不过是为了迎合段子殷,掐准段子殷会为此无暇顾及方才的谈话。 好达到转移话题的目的。 沉固安远摆摆手,“罢了,这些我都不要,你快拿回去罢。” “好啊~” 沉固安远都做好了跟段子殷纠缠的准备,没想到段子殷答应的这么爽快。 正纳闷。 只见段子殷“嗖”的站了起来,拍了拍手,收拾起包袱就要往外走,“不收也行,正好他说要上门给你赔礼道歉。” “他”指的当然是“段父”。 一句话逼得沉固安远连忙跳起来,手脚并用,挡在段子殷跟前,“不!” 一面说好话,一面伸手接过包袱,不不不用了!我收我收!” 段子殷仍旧是十分痛快,“好啊~” 接过包袱的一瞬间。 沉固安远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力量悬殊! 整个人不受控制跟着包袱往下栽,硬是咬着牙,哽着因用力而通红的脖子,撑了起来,还挤出个表示“我没事”的笑容。 段子殷得逞的笑容倒是没从脸上下来过,也不客气,比沉固安远还主人翁的坐在了凳子上。 斜靠在案几上,随手倒了杯茶,晃着二郎腿,“不过,床底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么?” 沉固安远正费劲的搬运包袱呢。 听到这话,完全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段子殷这整的又是哪出? 段子殷努了努嘴,“我先前看你趴在那不是看得很起劲么?在看什么呢?” 沉固安远顺着段子殷视线看向床榻边,有些不解的蹙着眉,嘴上跟着低声喃喃,“趴在那...看得很起劲...” 忽的。 沉固安远一展愁眉,眉峰上挑,难掩惊喜之色,手中的包袱差点因为脱力而砸在地上。 他方才就是在那个位置趴下找的段子殷!!! “你...你刚刚在?!” 段子殷唇角就差勾到天上了,“哼哼~你猜?” 不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段子殷说着,拿起方才倒了水的茶杯递到了嘴边。 沉固安远本还乐呵呵的,见这情形,下意识出言阻止,“诶!” “怎么?” 不就是杯水么?还不让喝? 沉固安远硬是抿着嘴把后半句给咽了下去,颇有些心虚的移开了视线,“这水...可能凉了。” 段子殷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碍事的?” 沉固安远不语,直到偷瞄着水被一饮而尽,不自觉低头抿了下唇,遮掩住隐隐的笑意。 段子殷用的杯子,正好是他先前用过的。 沉固安远掰着手指,亦步亦趋的靠近段子殷,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唔...那我昏迷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段子殷撇嘴嗔骂,“能去哪儿?你一天到晚躺床上,还以为睡死了呢。” 嘿嘿。 这回轮到沉固安远“哼哼”了。 “对了...那个‘高人’是谁呀?家住何方?改日我定亲去登门拜访,感谢大恩。” 这话又惹得段子殷不高兴,不满的敲着案几,“你谢他干什么?你该谢我。” 沉固安远忙回应,“当然谢你!时时刻刻!那只不过因为...他是外人嘛,所以得客套点...” 这“高人”是外人。 那相对的,“段子殷”就是自家人咯。 果然,这话一出,段子殷就没脾气了。 沉固安远算是掌握到和段子殷相处的窍门了,好比那老虎的毛,万千得顺着摸。 段子殷松了口,“想去,当然可以,不过,你得自己去找~” “啊?”这又是耍什么绊子呢? “别怪我,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别说住的地方了。” 段子殷没扯谎。 所谓“高人”,不过是个傍路“道士”。 段子殷路过时,见其跟前大排长队,似乎大有来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马当活马医。 硬是拽着人来看了。 这“道士”也怪的很,面对段子殷如此蛮横的行为,也没有反抗,或是指责,十分顺其自然的跟来了。 说完办法,两手一摊,表示自己再无计可施,要命一条。 要说段子殷也并不是个轻易能放过这种人的家伙,尤其是把什么“死”,“命”挂在嘴边的。 段子殷更是不屑。 一向认为这些人都是逞口舌之快,刀真架在脖子上,跪地求饶得比谁都快。 事实上,段子殷还真这么做了。 但这“道士”却与那些人完全不同,哪怕刀真架在脖子上,豁开口子,已经开始淌血。 他眼中仍无任何恐惧,只是一片淡然。 饶是段子殷,对这种说到做到,“坦诚”到光亮的人,也是佩服的。 再说,段子殷也不是真的残忍到毫无人性。 何况,方法已经说了,放了得了。 所以,段子殷既不知道他叫什么,更不知道他住哪里。 不过,看样子,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口音也并不像云岫本地人,像是过路的。 当然,但凡这人的要求的要求过分些,譬如吃什么奇奇怪怪的药,段子殷都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沉固安远听得十分仔细,听罢还忍不住反复琢磨,嘴上不断感慨,“还真是神奇...”简直是像是听神话故事。 无论是这个“道士”,亦或是这个过程,都可谓“神奇”。 段子殷不置可否,“也算他有些能耐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第八十六章 赔礼 第90章 第八十七章 误会 深夜,沉固安远催促着段子殷早些回去歇息,毕竟段子殷这些日子,必然没睡好。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 等趁段子殷一走,沉固安远便摸黑,偷摸将包袱带出府外了。 毕竟这么多珍品,若是被大哥发现了,定要询问来历。 说谁都不行,尤其是段子殷,否则俩人的关系必会引起大哥怀疑,若只是朋友,怎么可能舍得送这么多好东西? 必会节外生枝,自找麻烦。 他一路上都十分谨慎,避着人,并且没有让包袱里的东西暴露过一点!他起码有九分把握,除了自己没人知晓此事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理作祟,他总隐隐觉得,大哥最近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说不上是担心还同情。 总之很复杂。 经常欲言又止。 还时常旁敲侧击的问他身体好些了吗?还需不需要另外去找大夫?单独看病。 倘若说先前是关心他还没有完全康复,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是频繁的询问? 而且为什么要“另外”,“单独”看? 搞得沉固安远浑身不自在。 真是见鬼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一样东西:那日段子殷夺过把玩的白瓷瓶。 段子殷随手便扔在了房里,正巧掉在床边的缝隙里,而沉固安远压根没看到,自然也没想起这茬。 不巧,大哥前来探望时,眼睛一撇,便看见了。 同样觉着奇怪的还有段父。 自从那日自家小子为了沉固安远大闹一场之后,就经常斜着眼,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容盯着他。 一旦自己察觉到,看回去,段子殷又会立马低头嗤笑。 若是被看得实在受不了,问自家小子,到底在笑什么? 段子殷又会一边闷笑一边摇头,说“没什么。” 段枭人中龙凤,对自己儿子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知晓他的秉性,竟然也有琢磨不透的一天。 莫不是撞了邪了? 自家儿子要是还没解气,也不该是这副模样吧? 罢了罢了。 与此同时,管事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哈...切!”揉了揉鼻子。 奇怪了?谁在念叨他? 幸好,近些日子都没啥事,看来他借职务之便,私下借权势命人帮他找帮助房事的“**散”之事没有暴露。 诶~他也觉着倒霉嘛~ 本来自己房事这方面差劲已经很糟心了,也就动用了这么点小手段,谁知道少爷还突然整这出,他冤得很呢! 殊不知,一计害二贤。 转眼,沉固安远已在家休养了大半月。 身体恢复如初,对外却称大病初愈,尚需休养,尚未复任给事中。 其中虽然有大哥二哥的原因,极力劝阻其多休息些,帮忙应付外头的事,当然,主要是沉固安远自己也半推半就的。 毕竟,谁也没那么愿意上赶着讨苦吃。 一想到复任,要在柳拜手底下做事,他就心慌。 在柳拜手底下做事,那不就是在段枭手底下嘛,那跟羊在狼手底下有什么区别? 虽说,段子殷说已经解决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人段枭若是不守诺言,背地里阴着来,沉固安远还能去巴巴的告状不成?还不是只能吃闷亏。 拖了这么些时日,想必早有人替代他的职务,现在回去徒增麻烦干嘛,也就顺势窝在家中休养了。 也就是在他苏醒之后。 他淋“金雨”遇福泽之事,昏迷多日又醒之事,竟然被说成,积攒功德能够受“天命”而不陨,乃大德之人,传得沸沸扬扬,煞有其事。 连皇帝,都特地遣人来关切过。 对此,沉固安远忍不住和段子殷倒苦水。 他最讨厌被人关注,这不过是胡乱想出的借口,闹得煞有介事,搞得他能“通灵”一样。 不少平日里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人,闻着味就来了。 段子殷却笑了,“其中有鬼,你看不出来么?” 这话沉固安远却听不明白,“有鬼?”这事到底有没有鬼他自己还不清楚么?就是自己瞎编的啊。 段子殷伸出食指,在沉固安远眼前晃了晃,“此鬼非彼鬼~你觉得,百姓最喜欢论道什么事?” 沉固安远迟疑片刻,“什么离奇,论什么?” 段子殷眯起眼睛,神神秘秘的摇了摇头。 沉固安远不解,“那是什么?” 段子殷坏笑着,勾勾手,示意沉固安远靠近些,悄声附在耳边低语几声,瞬间把沉固安远的脸炸得通红。 “是男女床笫之欢那些事~尤其是达官贵人那档子事~恨不得天天编几出大戏唱呢~” 段子殷还要接着说,沉固安远却倍感羞耻,下意识捂着耳朵,不敢听了。 其实他本来是想直接捂段子殷的嘴,奈何他没这个胆子。 这架势引得罪魁祸首段子殷止不住的大笑,还一个劲凑上前,凑在沉固安远的耳边嘀咕。 沉固安远好气又好笑。 果然,这人就是故意的!要看自己出丑! 临了,段子殷掰开沉固安远挡着耳朵的手,悄声道:“这下,你知道有什么鬼了吧?” 沉固安远又不是傻瓜。 段子殷稍微一点,他就通了。 其中的确“有鬼”,是有人在作祟,在百姓中推动传播这些言论。 而这人选,单看,似乎很难理清楚,但只要追溯源头,宣扬这件事,对谁更有利...就很明晰了。 是浔阳公主太子党。 话说,经朝堂一事,沉固安远对浔阳公主太子党的忠心,不言而喻。 与之相应,浔阳公主对沉固安远的病情也是极为关切的,不论是出于私情;亦或者是展示给旁人看。 大有种:瞧啊,只要铁了心跟我们太子党,我们必然不会让你吃亏。 总之,无论是沉固安远昏迷期间,亦或者是醒了之后,都一直有派人来看望,补品也送了不少,怎么推脱都推脱不掉。 这样一来也就说的通,浔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现在给沉固安远造势,其实就是为了往后给太子党造势,毕竟这样一个神奇的人物,他的观点,也该有点份量。 这也是给太子党取胜,增加砝码。 想到这儿,沉固安远其实心里是有点不痛快的,好像先前浔阳公主等人表现出的种种关切,都成了一种夹杂着利益的“算计”。 但是仔细想想,这么做,也就意味着,他们愿意把沉固安远当成自己人培养,对他足够信任。 毕竟造势归造势,最后说话的,不还是沉固安远自己么?万一沉固安远突然倒戈雍王党呢? 届时太子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谁说的准... 说曹操,曹操到。 小厮敲了敲门,“小少爷,虞家公子和姜家公子求见。” 是虞椿龄和姜韫玉。 “快让他们进来吧。” 尽管他们分别是太子和浔阳公主的心腹,这二人相较于沉固安远来说,也算是患难之交。 自打沉固安远醒来后,就有不少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要来攀关系的,沉固安远都以身体不适给回绝了。 唯有虞椿龄和姜韫玉,这两人,数次前来探望,沉固安远都愿意见。 姜韫玉是率先进来的,视线扫过沉固安远身旁的段子殷,“段哥哥,你也在这儿呢。” 伴随着几声咳嗽,虞椿龄也踏了进来,寒暄道:“我们来的巧了,段公子也在。” 在旁人眼中再普通不过的招呼,沉固安远却敏锐的察觉出了异常。 其一,换作平日,以姜韫玉懂事的性子,定会搀扶着身体不好的虞椿龄,再不济,也会与他一同进来。 绝不会如此莽撞。 其二,这两人进来的第一反应,都是和“段子殷”打招呼,而非和他们所要寻找的正主“沉固安远”打招呼。 按理说,段子殷和沉固安远关系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两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 除非...他们并不希望“段子殷”出现。 什么情况下,“段子殷”相较“沉固安远”对他们来说,是外人呢? 想必是涉及朝堂党争了。 尽管段子殷的确与浔阳公主、太子甚至是交情甚笃,平日里一起交往,说些无关大雅的事情,也就罢了。 可他毕竟是“段枭”的儿子。 真涉及隐秘的情报,不说虞椿龄、姜韫玉,哪怕是浔阳公主心里也会始终有些芥蒂吧... 当然,这些都是沉固安远的猜测。 不等虞椿龄再寒暄,沉固安远先一步拉开和段子殷的距离,开门见山,“出什么事了吗?” “要不要...借一步说话?”虽然他和段子殷更为亲近,可这并不代表他想要朋友为难。 不过,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沉固安远明显压低了声音,要回避着段子殷,他也心虚。 虞椿龄的视线看似无心的从段子殷身边划过,“不...不用了,就在这儿说吧,待会儿等我们走了,会有车单独来接你,你上车便是。” 沉固安远微微颔首,也不敢有太大反应,更别说回头观察段子殷的反应,只能默默祈祷没有被注意到。 几人又客套的问候了几句,虞椿龄随便寻了个借口,领着姜韫玉离开了。 方才四个人的时候,气氛还只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可现在只剩沉段二人,不知为何,沉固安远总觉得气氛变得格外低迷。 沉固安远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不敢直视段子殷的眼睛,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最终,还是段子殷先开口,打破了这个局面,“你不去门口等吗?他不是叫你去等车吗?” 毫无疑问,他很清楚方才的事。 我替读者采访一下哈,请问沉家大哥沉恪:“您是怎么知道“**散”是什么东西的呢?” 沉恪:拧眉忍耐中。 “您的人设是正人君子吧?还是说私下里其实烟酒都来的?” 沉恪额头青筋一抽一抽,咬牙切齿:“这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沉固安远伸手挡住摄像头,“不好意思,我们不太想接受这个采访,请您不要放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第八十七章 误会 第91章 第八十八章 商贩 他说这话的语气相当平常,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快。 也是,所谓的“气氛低迷”,也不过是沉固安远自己的感受罢了。 相较之下,沉固安远格外窘迫,含含糊糊,支支吾吾,“我...” 他其实也猜到了,段子殷必然察觉到了,尤其是和虞椿龄的对话,以其能力而言,必然能听清楚的。 这也意味着,自己方才隐瞒的行为也被段子殷看得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他才更不知如何是好,于情,他本不应该对段子殷有任何隐瞒,但,于理... “你还不去吗?”段子殷顿了顿,恍然轻叹,“啊...是担心我跟着一起去吗?难道我是这么没眼色的人么?” 当然是啊...最不会眼看色的就是你啊! 这话沉固安远当然不敢说,只是试探询问:“那你怎么办...”毕竟是把他落下了。 段子殷“噗嗤”一声,靠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勺,仰起头,翘着二郎腿,“还能怎么办?出去玩呗~我还不乐意跟你们去捣鼓这些无聊的东西呢。” 沉固安远再次试探确认,“真的?” 段子殷“啧”了声,不满的撇撇嘴,“还能有假?你以为我是你啊,不乐意我还能憋着不说?” 见段子殷俨然一副被问烦的模样,沉固安远反而放心多了,陪着笑,“那你...那你去哪儿都行...一直呆在我这儿也行!” “嗯!只要别被大哥发现就行!那我走了!”说完这话,也不等回话,沉固安远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么念叨,若是真给段子殷念烦,被揪住,少不了一顿揍。 不久,一辆再常见不过的马车,路过了沉府,轻飘飘的来,又驮着沉固安远沉甸甸的走了。 浔阳公主府邸后门。 过门而不入七八次,七拐八拐的不知绕了多久,终于是停了下来,此举看样子是为了迷惑耳目。 虽然平日里,浔阳公主都住在皇帝在宫内特地给其置办的“浔阳宫”,但在宫外,其实皇帝也应允置办了府邸。 再加上封地的府邸。 足足竟然有三个府邸。 这可是任何皇子都没有的待遇。 并且,虽说这宫外的府邸,浔阳公主压根不住,可这气派的模样,也绝不输于“浔阳宫”。 谁看了能不感慨,浔阳公主深得圣心呢? 确认四下无人,沉固安远跟着小厮从后门进入,一路畅通无阻,抵达最靠内的一处庭院。 虚掩的门后,传来呼唤,“进来吧。” 是浔阳公主的声音。 推开门,略微一扫,堂上坐着浔阳公主和太子。 堂下则是坐着虞椿龄、姜韫玉、锵兰栉、徐昔璇,这一屋子6人,都是老熟人了。 沉固安远正欲行礼问候,太子已经先行开口,“你大病初愈,不必行礼,入座。” “是。” 沉固安远大气都不敢喘,随便寻了个位置入座,不同于以往,似乎每个人的脸上表情似乎都很凝重,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浔阳公主率先开口,“今日召见你们来,是有要事商议。”言罢,眼神示意徐昔璇。 众人的目光也凝聚在徐昔璇身上。 只见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不出半刻,门口多了两个分明身着长袍,举手投足却颇有种异族感觉的男子。 一开口,更是暴露了浓重的胡人口音,“禀浔阳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褐舍’已经在整备军队,筹划攻入大宁!” “还请尽快禀明陛下!以免糟祸!” 此言既出,沉固安远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虞椿龄,其交换着眼神,同样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惊讶和困惑。 不同的是,沉固安远更多是惊讶,‘褐舍’从宣布建国开始,到如今说要开战,不过短短数月,竟然如此之迅速。 而虞椿龄,比起惊讶,则是更加困惑,“咳咳...二位殿下,微臣想问这两人一二。” 得到应允后,虞椿龄立即发问,“敢问,你们是什么身份?如此重大的情报,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人是长期来往于‘褐舍’与大宁的商贩,前些日子,有人找我们铁器和火药。” 说到这,这两人顿了顿,神情尴尬,明显有些顾虑。 “还请二位殿下恕罪,小人们知道私下买卖铁器和火药是大罪...” 沉固安远瞬间就读懂了两人的意思,看来这俩人是顶着不准私下买卖铁器和火药的规矩,卖了不少。 不过,明面上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譬如不让私下买卖盐,倘若你偷偷卖,也不卖大量,只要没人检举,官家不知道,又或者知道了,没证据,谁又能奈你何呢? 再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毕竟铁器和火药,寻常人家也用的到嘛,管得那么死,谁都不乐意。 “你们尽管说,恕你们无罪。” 听了浔阳公主这话,这俩人才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心下来,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来。 其实,两国边境,时有私下贸易沟通,大宁也并非完全不知晓,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百姓也好。 而这些往返与“褐舍”与大宁之间的商贩,也不是蠢货,寻常人家最多需要多少铁器火药,他们心里都有杆秤,从来大量卖。 因此他们一开始谁都没有察觉出异常。 想必那些“褐舍”人,正是想利用这一点,神不知鬼不觉的筹备军队所需。 殊不知,各散商之间,也是有沟通的。 一对账,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同一时间段,诸多地点,这么多人,同样需要这么多。 不对劲归不对劲,谁愿意跟钱过不去呢?何况,这种这种事,稍有不慎就是吃力不讨好,谁想当出头鸟? 再说了,去问,“褐舍”人也不可能轻易告诉你。倘若真开战了,说不定还能趁机捞一笔横财。 而这两人,不同于其他单纯为了生意来往两国的商户,他们是出生在“褐舍”的大宁人,精通“褐舍”语,跟土生土长的“褐舍”人别无二样。 正因如此,许多“褐舍”人,甚至以为这二人就是自己人,对他们并没有太过设防,这才让他们探听到了缘由。 尽管他们是大宁人,可他们毕竟在“褐舍”长大,其实对“褐舍”也有很深厚的情感。 此举不仅是为了大宁,更是为了“褐舍”。 如果两国开战,对于百姓而言,没有胜负可言,不过是灾难罢了,因此他们此番状告,不过是希望战争的火苗能够抑杀在摇篮之中。 而东厢商会是大宁数一数二的商会,通过熟人引荐,这才一步步找上了徐昔璇。 幸好是找上了徐昔璇,倘若找上了雍王党的人,此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这二人讲述完,浔阳公主便挥手示意他们退了下去,显然,接下来在场众人要商议的事情,不能让其他人听见了。 小小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仍旧有些稚嫩的声音,圆嘟嘟的脸蛋上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我可以直说吗?” 是姜韫玉。 太子摆摆手,“你们有什么话都直说就行。” “我们究竟是需要拿这件事做文章,动摇殿下的决定,还是我们真的有这么需要加强边防呢?”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沉固安远下意识垂首,不敢吱声。 不知道该说姜韫玉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年纪小无畏,这话给沉固安远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 “我没有质疑二位殿下决定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 “或许是我太过轻敌,又或是太过自负,但我必须要说,‘褐舍’这么多年都是我们的附属国,大部分人应该都跟我一样,瞧不上‘褐舍’吧。” “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这番言论,的的确确说出了沉固安远乃至大部分人的心里话,哪怕是诸多太子党人,想必出于政治需要,做是一回事。 实际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甚至,可能浔阳公主、太子也是这么想的。 “不...二位殿下...诸位都没去过‘褐舍’吧?”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厢商会二把手徐昔璇。 当然没去过,区区小国,哪用得着在场众人,尤其是浔阳公主和太子跑大老远去呢? “我去过,不止一次,今年我春我刚去过,而上一次则是五年前。仅仅五年内,发展之迅速,市贸之繁荣,我无法形容。” “但毫不夸张的说,‘褐舍’某些地方即使不能媲美‘云岫’,也足以够到半边了,绝不能与数年前做小伏低的‘褐舍’同日而语。” 姜韫玉虚心接受,朝着不同方向躬身点头,“原是这样,看来是我太过掉以轻心,还请二位殿下、各位见谅。” 浔阳公主和太子自然没有计较。 虞椿龄轻喘着气,咳嗽着,说的话倒是锋利,“咳咳...你能担保,这两人说的话,真的可信么?” 徐昔璇顿了顿,“讲白,我不敢保证,但信则有,不信则无。” 什么呀...沉固安远蹙了蹙眉,忍不住出言反驳,“那我们要如何让他人信服呢?” 还以为这事是徐昔璇求证过才敢同众人商议,现在又在这当跟糖油饼似的“不粘锅”。 就差把我不担责写在脸上了。 难不成光靠着两个出生在‘褐舍’的,习性口音都像极了胡人的大宁人的证言,就妄图说服雍王党和陛下? 比起说他们是为了“褐舍”和大宁百姓安定交好,说是“褐舍”特地派来挑起争端的内奸,还更可信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1章 第八十八章 商贩 第92章 第八十九章 相似 话刚出口,沉固安远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面上多了几分愧色,徐昔璇怎么说也算是朋友,这话未免太过为难人了。 简直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不好意思...我...” 实在是当官这些日子里,他见了太多明哲保身,尽捞好处,处处推脱责任的“明白”人。 弄得他心生抵触。 尽管他明白人趋利避害无可厚非,轮到自己,其实大抵也会这样,所以才更羞愧。 宽于待己,严于律人,实非良人。 徐昔璇宽慰的笑了笑,“不,沉公子不必道歉,这点我也明白。” 此前默不作声的浔阳公主唇齿轻动,“没错,所以,这才是我今日把你们都召来商议的原因。” 要不要信? 信了,又如何服众? 姜韫玉率先开口,“我觉得要信,是就算不信,也得信。” 这话乍一听,似乎很绕,什么要信不信的,到底要不要信? 但实际上的道理很简单:哪怕这件事,不是面面俱到,甚至有些经不起推敲的部分。 譬如:“褐舍”若早想攻打大宁,为何不直接暗中出兵,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是要先派人前来挑衅? 难道就不怕挑衅惹怒大宁,致使大宁先一步出兵讨伐吗? 即便如此,也必须要把这事当真。 为什么? 因为这是对太子党“主战党”来说,翻盘的关键,都说千金易得,机遇难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奋力一搏。 这点上,虞椿与姜韫玉的想法一致,而徐昔璇和锵兰栉似乎也没有异议。 沉固安远却犹豫了。 他在顾虑。 一直以来,“胡人”卑贱,汉人高贵,这种带有鄙夷的观念,几乎是刻在所有大宁人骨子里的。 而这两个掌握着情报,明明是汉人,举手投足却充斥着“胡人”的气息,证明他们起码,并不像大部分大宁人一样歧视“胡人”。 甚至是觉得两族之人,各有所长。 而这恰恰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原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现在太子党内,想的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搏一搏,哪怕不成功,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实际上,鞋子脱了,袜子还穿在脚上。 而一不成功,极有可能比现在更差! 最大的漏洞就在于双方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刻,太子党人竟然和数万里外,边境的半个“胡人”有联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以雍王党的手段来说,极有可能被扭曲成通敌,届时赔了夫人又折兵。 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了沉固安远的思绪,“怎么了?你有话要说?” 其余众人也随着浔阳公主的声音看向沉固安远,显然,浔阳公主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以往沉固安远是不愿意与众人意见相左,得罪人的,但这种关键时候,必须得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止沉固安远,其实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想到过这一点。 浔阳公主微微颔首,“这点,的确有风险,不过,我觉得你们必能想出万全之策。” 徐昔璇自持冷静,“其实我有想过换成‘汉商’...但我认为,无论说胡语或汉语,只要是从边境来的,都很难摆脱‘通敌’的嫌疑。” 沉固安远点点头,的确,单“边境商贩”这点来说,就足以让人怀疑了。 太子抿了抿唇,“或许,我们该在禀明陛下此事时,就主动挑出,也许有人会借题发挥,污蔑我们‘通敌’。” 先发制人,化被动为 沉固安远有些诧异。 倒不是这法子有什么问题。 不如说,就是法子听起来,的确是可行的、不错的法子,才让他觉得诧异。 这太子竟然不只是个充当“善人”的绣花枕头?似乎还有些真材实料?不由的高看了他一眼。 姜韫玉眉毛嘴巴都在纠结,“但这话并非无懈可击吧...倘若对方说,我们是为了避免被怀疑,故意这么说呢?” 沉固安远忍不住蹙着眉,轻轻道“嘶~”,既是感叹于姜韫玉作为“臣子”反驳作为“上位”的太子未免太过直白。 也感叹于这话,也挺有道理。 而被反驳的太子则是没有愠色,低垂着眼眉,陷入了沉默,显然也在思考。 在一众忧心忡忡神色之中,沉固安远瞥见独一人悠闲自在,锵兰栉抚摸着发尾,一看就在走神。 也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亦或者是两者兼有。 不过也是,以其既出身武将世家,又长年深居简出,鲜与人交流来说,对朝堂是非不感兴趣再正常不过了。 轻轻重重的咳嗽声从未间断,忽的,虞椿龄抬起胳膊,“臣有一计。” 许是因为虞椿龄更为年长,经验更丰富,起码现在,虞姜沉锵这四人之中,他总能起到定海神针般的作用。 当然,也更为期待。 除锵兰栉外,众人皆凝神倾听。 越听,沉固安远心中的某个想法愈加强烈,直至完全肯定。 常常,与虞椿龄交流时,沉固安远总能看见某个人的影子,而这种感觉往往转瞬即逝。 所以尽管沉固安时常意识到,也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这两人,大相径庭,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而这次,他终于可以确定,他想的没错。 说来荒谬。 这所谓的“某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段子殷。 不过,这两人即便有相像之处,也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沉固安远才只能看见段子殷的影子。 如果说,段子殷是一把立起来,闪着银光,沾着毒,摸一下,就会被割伤甚至可能被毒死的利剑。 那么虞椿龄就是一棵灰扑扑的、萎靡的,盖着白布的树,如果你好奇伸手,试图去摘那层布。 便会被白布下枝叶上密密麻麻同样沾着毒汁的倒刺所扎伤。 两者或许有很多不同,譬如吓人的剑一看就让人不敢靠近,而灰扑扑的树会让人毫无戒备。 但同样都会伤人。 虞椿龄言罢,不忘征求沉固安远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沉固安远眼睛有些不自然的眨了眨,“啊...我觉得...很好。”的确,现下没有比这个法子还合适的办法了。 环顾四周,在场众人,除了依旧走神的锵兰栉,只有太子的神情有些许的变扭,眉心轻拧。 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其余人的表情则是无不告诉沉固安远,他们同样认可。 沉固安远不相信除了自己外,没有人注意到太子的神色。 锵兰栉、姜韫玉或许是没注意到;徐昔璇或许是察言观色,见浔阳公主和虞椿龄都没有反应,不愿当出头鸟。 而浔阳公主和虞椿龄则是...像刻意回避。 为什么刻意回避? ...恐怕是早有预料太子对此计会有不满罢。 而虞椿龄的计策,则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奇巧刁钻。 他首先指出,现在陛下倾向于“主和”,是因为没有看见“褐舍”实际的威胁,就算告知其“褐舍”正在筹备军队,只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既然这样,就让他看见“威胁”。 大宁内部看不见,那就制造出来。 就拿这件事。 徐昔璇既然掌握着东厢商会,那便可以借东厢商会,造一场贼喊捉贼的假把式。 只需要先通过东厢商会,伪造出近日大宁国内各地有商贩大量购买铁器和火药的账册。 再抓几个胡人,逼迫其伪造成为“褐舍采买军火的“爪牙”,来个人赃并获,状告于陛下。 “褐舍”的手这回长得都伸进大宁内部了,不信陛下还无动于衷。 甚至...雍王党若想阻拦,还可以借“胡商”之口,将他们打入大宁内部之事栽赃于雍王党头上,先行扣个“私通”的帽子。 这手段说来,不算光彩,但实在管用。 不得不说,“计策”固然重要,但提出计策的“人”更为重要。 今天提出这个计策的“人”是虞椿龄,称得上一句“好计策”。 倘若换成段子殷,一字不改,提出来同样的计策,只怕就要得到一句“好阴狠”了。 计划敲定,接下来便是着手实施。 众人散场后,沉固安远被单独留了下来,虞椿龄商议,“之后,可能还需要你搭把手。” 所谓“搭把手”,指的是此事捅到皇帝那儿的时候,沉固安远不能再独善其身,得站出来。 顶着浔阳公主特地给造势的种种头衔,替太子党说话。 沉固安远没有异议,这计策本就是他和众人一起同意的,这也算是是各司其职了。 何况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再次回到沉府,天早已黑了,段子殷也早就离开了。 之后,这事沉固安远没有告诉段子殷,而段子殷也没有主动询问,两人就这么默契的假装无事发生。 计划很顺利。 很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预计在今晚,浔阳公主便会觐见圣上,告知此事,再由徐昔璇押送“胡商”入宫,询问来龙去脉。 沉固安远也做好了准备,提前候在宫门,一旦接到消息,便立即入宫复任,发表谏言,声援太子党。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天微亮,朱红的宫门被推开,太子的内应带着口信前来通知沉固安远入宫,陛下决定召集众臣重议“是否出兵‘褐舍’”一事。 一切都水到渠成。 理应是这样的。 理应是这样的。 夜正浓,沉固安远的马车窗框被急切的叩响。 他心下一惊,时间不对!再急也没法半夜召见众臣。 掀开帘子,“怎么了?” 内应神色惶恐的递来一张纸条。 展开一看:陛下病重!拒不见人! 第93章 第九十章 病重 夜色阑珊,原本应该一片寂静的太医院灯火通明,无数急忙整理好衣物的老御医们相继奔走。 不多时,皇帝寝殿外便跪满了人。 这动静很快惊扰到了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 到午时,无论宫内宫外,官臣百姓,都在追问,“什么情况?!陛下怎么了?” 一时间,皇帝病重,时日无多的消息,如狂风般席卷了整个云岫。 当然,追问不代表关心。 百姓更多是看热闹,瞧啊,这皇帝坐拥金山银山,后宫佳丽三千,也逃不脱生老病死。 切~凡人一个。 官臣更多是关心自己的官帽,江山如此多娇~这老子死了,皇位可就要给儿子坐了,给哪个儿子呢? 可千万让我支持的人继位呀! 诶~到底有没有真心关切的人呢? 宫外的浔阳府邸,沉固安远等人焦急的在屋内等待着,太子肉眼可见的急切不安,时不时起身又坐下,支起身体看向门外。 浔阳公主相较之下冷静许多,不过也没好到哪去,一个劲的喝水。 不久,门外传来动响。 太子和浔阳公主忙不迭上前询问,“陛下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倒了?” 来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早就被太子党收买的御医,趁机乔装打扮特地出来告知陛下的情况。 “二位殿下别急...陛下昨日夜里,有些凉了,温了酒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现下持续腹痛,体热不退,目前尚且有些残存的意识,但也只是嘱咐除御医外不许任何人进入。” 虞椿龄闻言皱起眉头,“是不是中毒了?” 太子猛地拔高了音量,“下毒?好大的胆子!” 御医连声否认,“酒也没问题,包括近些日子陛下的吃食我们都仔细检查过了,的确没有任何毒性,也不存在吃食相克的情况。” “尤其是...”说到这儿,御医忍不住打量了下太子和浔阳公主的神色“尤其是诸位殿下及亲信,都不许进入。” 这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提防着呢。 就怕旁人趁他病想夺他的皇位。 怪不得,连出身医药世家的虞椿龄不召见也就罢了,连整个虞家的都不召见。 浔阳公主当机立断,命其现在赶紧回去盯着,若有什么情况,立即派人来通知。 同时传信给宫中的内应,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即汇报。 现在,最为重要的就是皇帝的情报。 皇帝没死还好说,位置交给谁,掌握在他的手里,可若是真死了,保不准就成“先到先得”了。 毕竟,篡改遗言这种事,细数过往,多得是。 沉固安远全程默默的坐在一旁,不停的调整着坐姿,一面竖起耳朵听,一面假装听不见。 既轮不到他插话,他也不知道该说啥。 尤其是他们的计划,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总感觉这个时候重新提起,总会显得太过功利和冷漠。 他不说,自会有人开口,姜韫玉闷声问道:“那我们的计划...” 徐昔璇叹了口气,“这种情况,只怕是说了也没用。” 皇帝现在不见人,就算说了又能怎样?没法召见众人商议,也就没办法改变政策。 而且...早不说晚不说,偏在这节骨眼上说,保不准会让皇帝觉得,这是趁他病要他命呢,故意折腾他。 姜韫玉提议:等陛下好些,能见人了,再重新商议计划。 这话也是沉固安远想说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个时候不关心皇帝的身体,净想着怎么夺权,这可是大忌,既功利又冷漠。 皇帝若真要死了,立遗嘱时会不会因此事偏向雍王?更别说若是没死,挺过来了,必会心怀芥蒂。 太子不必说,他本就是这个想法。 这点虞椿龄也赞同,步子迈得大是上进没错,但迈得太大,没站稳,保不准就摔死了。 浔阳公主一锤定音。 太子党内暂时达成了一致:搁置计划。 这头刚刚商议刚刚结束,沉固安远尚未因接二连三的意外平复心情,回到家中,老远便看见段子殷兴致勃勃的趴在桌上,吹着口哨逗蛐蛐。 沉固安远还当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两步并做三步,飞奔到段子殷跟前,“宫里出大事了!” 段子殷挥了挥手,示意别挡着他蛐蛐,“我知道啊~” 沉固安远有点懵,半天回过神来,“你讨厌陛下吗?” 段子殷摇摇头否认,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好奇的反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沉固安远不做声,只是一味地用眼神上下打量段子殷示意:人都快死了,你还啥事没有的搁这玩蛐蛐呢。 段子殷这人,沉固安远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尽管他平日里对许多事都漠不关心,常常是懒得理睬,只顾自己。 绝大多数时候,他的漠不关心只是针对不认识、不喜欢的人。 若是关系到生死,也不是全然能淡然的像无事发生的。 而且这架势,倒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以其经常出入皇宫来说,皇帝绝对不可能是“不认识”,所以那就是“不喜欢”咯。 段子殷听到这番解释,“噗”的笑出声来,一面鼓掌,一面轻晃着脑袋,“分析的头头是道嘛~” 沉固安远正要得瑟。 鼓掌声戛然而止,段子殷伸出食指在沉固安远面前摇了摇,“可惜~你猜错了~” “陛下很聪明,这点你很清楚吧。” 当然...自从上次跟皇帝打照面那一回,就这么一回,沉固安远就知道这皇帝绝非善茬。 “他的身体,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是人就会有牵挂,他若真要死了,怎么可能不想见自己的儿女呢?” “退一万步,谁舍得孤零零的走呢?” “反正是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拒不见人的~” 沉固安远滋滋琢磨,恍然大悟,还真是这个理!对其眼神愈加崇拜。 段子殷洋洋自得,“也不看看我是谁~” 这毫不客气的模样引得沉固安远哭笑不得。 不过,为什么方才那么多人,只有段子殷想到了这点? 或许想到了,觉得不合适,没说。 又或者是真没想到,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再者事发突然,原定的计划突然被打乱,尚且不能集中所有精力在此事上。 更何况所有人都认为“最是无情帝王家”,像段子殷这样认为皇帝临死还会留恋子女而不全是算计的只怕少之又少吧。 恐怕连太子雍王他们自己都不信。 还有一点,关心则乱。 以沉固安远来看,浔阳公主和太子,至少对皇帝还是有真情的,至于多少,那就说不准了。 令人忧心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既然计划搁置,无法提前防备,意味着与“褐舍”的战争始终处于被动的状态。 尤其是现在皇帝病重,一旦病逝。 不论是谁继位,主少国疑,也就是君主少年继位,而那些老臣,往往自持功高,可不一定会愿意为其随用。 大宁百姓,同样也会对这个新继位的君主心存怀疑:你个年轻的娃娃,真的有能耐比得上你老子么? 若又遇外敌入侵,必会引起朝野动乱。 当然,如果真到了这一天,俗话说,福祸相依,若能处理好,也不失为一个证明“少主”有为,为自己立威的好机会。 一连几日,宫中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天亮得越来越晚,黑得越来越早。 空气也愈发的冷了,尤其到了夜里,跟刀刮似的,路上的人少得可怜,唯有卖炭翁,满天笑容,不知疲倦的奔走着。 连段子殷,这几日来找沉固安远,第一件事,都是先坐在炭火边,烤上火。 “哈欠!”沉固安远打了个喷嚏,搓着手,坐在了段子殷身旁,“要不我去温点酒,喝点暖暖?” 段子殷一口答应,“行啊。” 不多时,沉固安远捧着盘子,托着两个热腾腾的碗来了。 段子殷刚抿了半口,又吐了出来,将碗搁回盘子上,“这不是茶吗?” 沉固安远陪着笑,“咳咳...其实我觉得喝茶暖暖也挺好的。” 段子殷看着盘中的碗,忽的想到了什么,频频颔首,“哦~原来你是怕我们俩喝酒喝成陛下那样?” 沉固安远“嘿嘿”两声,的确让他给说中了,“我觉得喝茶挺好的。” 段子殷口无遮拦,“嗨~他就是人老了,什么毛病都不奇怪,我们还年轻着呢。” 沉固安远瞪大了眼睛,这话糙理不糙!但这可是皇帝!怎么能这么说!幸好是周遭没人。 “你这话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说!跟我说说就行了...” 段子殷笑嘻嘻的,“哦~那你还想听我说他什么?年过半百,指定有老人味了~” 沉固安远真是被气笑了,“够了够了!我哪里有这么说!” 大抵又过了三四天,沉固安远有些坐不住了,啥事只能倚仗旁人传话的滋味不好受。 总是感觉在麻烦别人。 倒不如自己回宫打听,也算是能顶点用。 反正迟早得回去。 只是,还不等沉固安远入宫,先传来了消息:陛下见人了!并且最先召见的就是浔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