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绰绰,目光灼灼。
众目睽睽之下,伴随着几声努力压制,仍然溢出的闷咳,沉固安远的背像是因咳嗽不受控制向前弯曲。
皇帝崔颢跟前的近卫率先做出了反应,立马将手摁在了刀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出刀剑,严阵以待。
紧接着,令在场众人极为不解的一幕出现了。
饶是段枭,神情也微不可查的发生了变化。
“咚”的一声,沉固安远跪在了地上,俯身叩首,“陛下,臣有罪!”
皇帝崔颢微微抿唇,视线缓缓扫过沉固安远几乎紧贴着地面的身躯。
半晌,不紧不慢的询问:“何罪?”
沉固安远身体伏得更低,“咳...微臣见识浅薄,未能及时观察到近日天象。”
说到这,旁人必然会疑惑:不是问你负责的文册么?你又不是钦天监的,你有罪,跟天象有什么关系呢?
沉固安远还特地打住,不说了。
什么意思?
他在等,等皇帝崔颢开口问。
可谓吊足了胃口。
皇帝崔颢又岂是一般人?
能乐意被沉固安远牵着鼻子走么?
一言不发,手肘撑在扶椅上,下巴倚在手背上,注视着沉固安远。
倒要看看你整什么幺蛾子?
沉固安远见皇帝迟迟没有顺着话发问的意思,见好就收。
接着继续道:“微臣今日在外奔波,骤降大雨,躲避之际,恍见天边泛起金光,落雨竟成金雨!”
“微臣曾闻,金雨福泽万物,思及我大宁近况,想必是陛下您对大宁百姓的关切打动了上天。”
“可惜微臣不及陛下龙体,福薄卑贱,难以承受恩泽,方才躲避不及,现下头脑发胀...”
“唯恐神志不清...口舌混乱,误了国家大事!”
“故而不敢轻言...辜负陛下信任!还请陛下降罪!”
说真话,当然不行。
说假话,容易被看穿。
只有真假参半,让人摸不清真假最好!
毕竟,外头的确下雨了,沉固安远也的确淋雨了。
至于什么“金雨”,瞎诌的,反正沉固安远也是“恍见”,再说一口咬死他看见了。
那就是天命如此,有人能证明他没看见么?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谁能证明?
这番话,以退为进,可以说,已经将他的错处,摘了个干净。
首当其冲,无形中解释了他为何拖延许久才到,并非是怠职,而是因为忽降大雨,为了躲避,这才误了时机。
其次,“金雨福泽天下”寓意着什么?
当然是寓意着“风调雨顺”,意味“丰收”,意味着“大宁”内政即将改善,意味着不用“侧重于”内政。
这不就对上了,“太子党”主和派所主张的:应当调动兵力,攻打“褐舍”。
当然,这得非常隐晦,起码隐晦到不能让皇帝感觉不悦。
所以,沉固安远用贬低自己,以独属福泽来夸耀和抬高皇帝。
说白点,就是拍马屁。
当然,沉固安远的马屁,拍得相当自然,并非直接鼓吹帝王恩德,可以说,相当“顺耳”。
同时,也以“淋雨风寒”也就是所谓“难以承受福泽”,避免了直接参与此事。
说来,这招还是跟“刘启”学的。
当初初见刘启,以蛇考验时,刘启便是凭着一句“腾蛇化龙,官运亨通”的马屁话。
成功将差点被蛇咬的坏事,转为升官的吉兆。
四两拨千斤,再妙不过。
现下,沉固安远亦是将令人“烦闷”的骤雨,化为上天感动落下的“金雨”,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将“降罪”的权利奉上,姿态降到最低,绝不喧宾夺主,表明自己的忠心。
虽说如此,马屁拍是拍了,受不受用,那还得看皇帝。
沉固安远面上一动不动,瞧着镇定,实际上心里头直打鼓。
事已至此,他想到的,全想了,接下来,就要看造化了。
“稀里哗啦”,屋外的雨声,大得可怕。
却没能盖住皇帝的呼吸声,翻来覆去,又加重,还伴随着皇帝变换姿势,“窸窸窣窣”的声音。
唯一不变的,是始终停留在沉固安远背上的视线。
良久,悠长的呼吸后,“你叫什么?”
沉固安远再次叩首,“回陛下,禹州沉氏,沉固安远。”
皇帝抿着唇,轻点了点头,继而十分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沉固安远退下。
沉固安远丝毫不敢懈怠,恭恭敬敬起身,行完整套礼,这才退身。
感受到身上带着强烈审视的目光的消失,沉固安远咽下一口唾沫,呼吸都在颤抖,眼睛不受控制的闭上。
若是皇帝不吃这套...后果...他不敢想。
庆幸着劫后余生。
不觉中,将膝盖因长时间跪地的隐隐钝痛掩盖了。
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可惜,他这一关的确是过了,但太子党,就没那么好过咯。
崔颢挥挥衣袖,起身就要走人,显然不打算再议。
严郜显然有些急了,忍不住低声呼唤,“陛下...”
崔颢不但没有选择忽视,反而主动回应,“怎么?”
严郜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哑口,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反驳的话来。
只是仍然低声呼唤着,“陛下...”
“这...”
崔颢也不墨迹,径直起身离开,再不给反驳的机会。
就这么定了。
严郜蹒跚几步,追在崔颢身后,说不上的狼狈。
这回,是雍王党,胜了。
随着皇帝的离开,无论悲喜,众人也得跟着离开,沉固安远也不例外,缓慢的跟在人群后。
突经大事致使他还有些恍惚。
方才的一切都像是做梦。
肩上一沉,刺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声音,沉固安远这辈子都忘不了!
罪魁祸首:段枭!
偏偏这人还十分轻松的拍了拍沉固安远的肩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普通的长辈问候晚辈一般。
两眼弯弯的笑着,“干得不错~”
沉固安远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扯出一丝笑容,“过誉...”
明明这张脸和段子殷有七八分像,甚至神态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
沉固安远加快脚步离开了大殿。
直到户科近在眼前,他才总算觉得有了喘息的余地。
令他没想到的是。
迎接他的不是安宁,而是新一轮的争吵。
整个外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争吵呵骂声震天响。
六科,早已沦陷。
争的还是“出兵”一事。
六科的人,各执己见,譬如“户科”,大多都跟柳拜一样,更加侧重考虑出兵所损耗的军费,支持“主和”。
“兵部”则是支持“主战”。
以这两科为首,争执不断。
六科多得是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吵起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愈演愈烈,甚至大打出手。
骂架的,劝架的,打成一团。
哪还有个官员的样?
说是市井混混也有人信。
眼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换作平日,沉固安远兴许还会愿意当老好人,上去劝架。
但今日他实在没这个心思,自己都快累死了,何况,他是“主站”派,真去了,帮谁啊?
帮着“主站”,在户科那些人眼里,沉固安远就是叛徒。
那他以后还想不想在“户科”混了?
他实在不想再这趟浑水。
趁着没人注意,回去歇着了。
今日面圣,他已经交代过身体有恙了,就算被发现他不在,要追究,也得看皇帝的脸面。
怪不得他。
阴云未散,连雨不歇。
粘腻的雨水溅在裤腿上,让人格外烦躁。
沉固安远真是累着了。
任凭屋外风吹雨打,多吵多闹。
一沾枕头,就睡了。
“咕咕咕”房檐下的鸟聒噪的叫着。
这一觉睡得是真沉,沉到沉固安远觉得这辈子都没睡得这么沉过。
他总觉得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让人喘不来气,奋力挣扎了半天,一睁眼,原来是厚重的褥子。
他好像记得,睡前自己盖的不是这个吧...
难道谁来过了么?
莫非是...
他脑海中迅速有了个人选。
不觉泛起笑意。
是段子殷来过了么?
还真是奇怪,段子殷这人,平日里马虎到擦嘴都用衣服的人,竟然能注意到这些么?
不过,这么关心他,的确是很感动。
但,这个天气,盖这么厚的被子,有些夸张了罢~
沉固安远慢腾腾的从床上坐起,被褥也跟着滑落。
风一吹,他打了个寒战。
冷!
真没想到天变得这么快。
刚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太阳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嘶~”
他吃痛的捂着头,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又不说不上来。
奇怪...
缓了好半天,他终于发现哪儿不对劲了!
这不是自己的房间么?!
不在宫里?
在家里?!
沉固安远懵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家了??是自己漏了什么吗?
门口传来小厮惊喜的高呼,“小少爷醒了!小少爷醒了!”
“什么?”
沉固安远下意识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嘶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困惑的摸着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二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了进来,“你终于醒了!快把我和你大哥吓死了!”
“你睡了一个多月了!我和你大哥都快急死了!”
啊?
一个多月?
二哥越说越激动,“诶!我再也不骂姓段那小子了!改日一定要请他吃饭!”
姓段那小子?
段子殷?
这跟段子殷有什么关系?
真是见了鬼了,二哥竟然会说段子殷的好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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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四章 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