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别人,是孟府的女使香兰。
她熟稔地提起裙摆,见四周无人,很快回到马车上,将那张纸递了进去,轻声道,“娘子请看。”
“这是个幌子,看来他已经逃出去了。”孟千雪抚平那张皱纸,只粗略扫了一眼,将其折成方方正正的纸条,放在一旁,沉吟道,“我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阜平街,宝昌楼。
“咚——咚——”
“有人在吗?我们是城东孟家的,特意来定制银器的。”
主仆二人站在门口,敲了一遍又一遍,只听得回响沉稳而悠长,始终不闻应答声。
“娘子,上回奴婢来的时候,也是挂了块关店歇业的木牌,再无其他。”香兰娓娓道来,补充道,“我还问了周边好些街坊邻居,他们都说,近日从未看见鲁师傅露面,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也有人听说鲁师傅没走,一直在宝昌楼里锻造银器,便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那个人和我们一样,反复敲了好几次门,也不见有回应,最后等得急了,便先打算离开,可谁曾想,门竟然自己开了。”
“然后呢?”孟千雪发问。
“当然是进去了,可惜他还是扑了个空,鲁师傅根本不在里面,回去以后,每逢身边的亲朋好友问起,他总是像失了记忆似的,只要问起那天的事,不仅一点也想不起来,还会剧烈头痛。”
“最后怎么样了?”
“奴婢记不清了,最近也没听到有什么消息了。”
孟千雪思索一番,似是意识到什么,淡淡笑道,“香兰,多谢,我大抵明白了。”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假意先离开,香兰心领神会,紧随其后。
二人走远了些,门內意料之中传来异响,“咚——咚——”倒像是在回敲,不知是错觉还是巧合,孟千雪竟然觉得,里面敲门的音量和节奏,与她们方才同频共振,如乱石破空,激荡起一阵阵跌宕起伏的回响。
更诡异的是,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门却一直没有敞开。
路过的街坊邻居见此场景,只当又是一个不信邪的,大多充耳不闻。自然也有好心的老妇人上前劝说,“小娘子啊,你可别怪我这老妇多嘴,宝昌楼的鲁师傅月初就走了,他之前老嫌这宅子风水不好,既邪门又晦气,扬言等赚够银两,收拾好金钱细软,就离开京城另寻块宝地,与儿孙团聚。”
“多谢老夫人,您可知鲁师傅如今身在何处?”
“远走高飞,谁知道呢,我好心提醒你,可千万别进去,说不准啊,这宅子里真有什么怪物,是会害死人的。”
“嗐,叫啥老夫人,算不上,老妇我啊,是这街上专门给人说媒的,你们叫我徐婆婆就好。”
“多谢徐婆婆。”
孟千雪微微颔首,耐心听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前些日子咱们阜平街上,有个年轻后生,偏不信这个邪,上赶着找上门去。”
见两个小娘子听得入迷,妇人眉飞色舞,讲得愈发起劲,滔滔不绝。
“你猜后面怎么遭?这宝昌楼里根本就没人,倒是那小子,吓了个半死,生了疯病,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这倒是与香兰所说别无二致,想必是真的没假了。
孟千雪和香兰向她道了谢,本想着取些银两给她,妇人却坚持不受,嘴里推拒道,“我今日一见二位娘子,便觉得亲切得紧,故而多说了些,什么钱不钱的,太见外了,我哪能收呢。”
“哎呀,时候不早了,我还得上集市买菜呢。”妇人提好菜篮子,急忙赶上前方拥堵的人群,一眨眼的功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云海里。
集市喧嚣热闹,此时的这里却格外冷清。
这对她来说,无疑不是一个绝佳机会。
孟千雪折返回去,香兰听了徐婆婆的话,与自己前些日子的发现相比对,有些不放心,好言相劝道,“娘子,要不还是算了,你手臂上的伤还没好,若是里面真的有怪物,奴婢不敢想。”
“香兰,你好生在外面等着我,有些事情,我必须要查清楚。”孟千雪道。
“既然娘子心意已绝,非查清楚不可,那…那不如就让奴婢替了娘子吧,夫人这些年很不容易,她现在只有娘子和大郎君了。”
“说什么傻话,香兰,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属于旁人,任何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希望你能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不要再说这些傻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好吗?”
“可娘子不是旁人,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香兰心下动容,眼泪止不住流,声音带着哭腔,“娘子我答应你,可是现在,我想和你一起,可…可以吗?”
“好。”孟千雪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只好先答应下来。
主仆二人回到宝昌楼大门前,香兰知晓孟千雪手臂上添了不少怪伤,寻常药物虽能消炎止痛,却不能去除上面丑陋黝黑的痕迹。
香兰替自家娘子伤心,可孟千雪看起来很平静,好像这些痕迹于娘子而言,并不重要。
她卯足了劲,一心想把门强行推开,先从地上抱起一块巨石,对准大门的方向,直接冲撞过去。
朱红色的大门终于被砸出一条狭窄的缝隙,里面隐隐约约地,不断传来中年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
孟千雪给香兰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噤声。
“小娘子,也是来打银器的?”门缝內再次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
“长命锁,你这里,还能做吗?”孟千雪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
“你凑近点,我有只耳朵聋了,听不明白。”男人恳求道,叹了一口气,语气流露出无奈意味。
香兰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是鲁师傅吗?”
许是听力受损,男人的反应慢了些,贴着门缝,二人才勉强听见那颤颤巍巍的声音,“是……是……我是鲁贵平。”
“鲁师傅,您能开门让我们进去吗?”
鲁贵平本来有些踌躇,可透过视野受限的门缝,他看到了一双目光坚定,熠熠生辉的眼眸,此刻充盈着赤诚与希望,很难不让人生出信任和好感。
如传言一般,门自行敞开了,后面没有人,就连影子也没能看见。
“孩子,我真怕吓着你们。”
是鲁师傅的声音。
二人抬眼望去,却没有看见鲁师傅的身影,落入眼底的是一缕透明游离的残缺魂魄。
“你们不怕吗?”
孟千雪依旧镇定自若,不紧不慢地说,“问心无愧,又有何惧,我们这次来,本就是特意造访前辈,顺便向您打听几件事情。”
“前辈?”鲁贵平自嘲道,“鲁某怕是担待不起,我一介平人出身,早年流离,半生凄苦,做了快大半辈子银匠,这样的粗人,生前只知道守着一套死规矩,按部就班地活着,祸到临头也难以自保,遭了报应,如今成了孤魂野鬼,还不得轮回转世,哪里配为人师长,又怎么会受人尊敬呢!”
“肯定会的。”
孟千雪顿了顿,声音铿锵有力,“鲁师傅,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方方面面,或有涉猎,虽不能确保发挥到极致,把所有事都做到完美无缺。却能在世风日下,随波逐流的污泥中,始终做到坚守本心,这一切难道不是难能可贵的吗!”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配得到世人尊重吗?”孟千雪正色道,“倘若这世道自甘堕落,本末倒置,颠倒黑白,任由奸邪之人猖獗作祟,怕是离覆灭不远了。”
“好孩子,我想你是对的。”鲁贵平长长舒了口气,惋惜道,“你年纪尚轻,阅历浅,又无武功道法傍身,终归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这件事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知道的越多,死得更快,你还年轻,又是官宦世家的娘子,按理说,这些事应与你无关才是。”
弱肉强食,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会被踩在脚下。有的人,生来便雍容华贵,别人把他捧得很高,他却把别人踩在脚下。
“如果说,这些我都不怕呢?”孟千雪浅笑,梨涡若隐若现,洋溢着自信的笑靥,“哪怕能力有限,也愿献一份绵薄之力,若为强者,自当屹立于高峰之巅。恃强凌弱,怙恶不悛,绝非君子所为!”
鲁贵平满意地笑了,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
“他没看错人,你很勇敢,也很聪明。”
“我煞费苦心设了这道剧情,还是没能拦住你。”
心里渴望翱翔天空的小鸟不会沉于安逸,它不畏风雨,跌倒后会重振羽翼,再出发,飞向那边,更高更远的山。
而她,正是那只勇往直前的飞鸟。
“设置剧情?前辈,您的意思是?”孟千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您不是鲁师傅。”
“这是我虚构的人物,你应该记得,上一世所有的人物里,从来都没有过鲁师傅。”
“那你又是谁,为何要骗我?”孟千雪问。
“七星灯。”他道。
“孟二娘子,你还没找到我主人吗?”
这一切,终究还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