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 第1章 前生恨(一) 天启三年,寒冬。 周府宅院,庭皆寂寂。 夫君近日得晋吏部尚书应是大喜,却也忙了许多。孟千雪想着,从桌案上拿起一盒八珍糕,抬脚穿过回廊,往书房而去。 八珍糕是他素日最喜爱的糕点。 藏青云锦裙摆颜色愈发深了,连袖口也沾上水渍。 书斋某处,周晏清立于窗前,一言不发,似是在等她说明来意。 嫁入周府十余载,孟千雪自认问心无愧。 府中事务无论大小,无不亲力亲为;婆母缠绵病榻,她曾亲侍汤药;小姑蛮横骄纵,她更是百般纵容。 如此种种,似在昨日。 周晏清自诩前程为重,君子远庖厨。 疏于治家,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借着她母族的势,踩踏她长兄的尸体,在那条宦海浮沉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夫君,用些八珍糕吧。”孟千雪微笑着,将食盒推到他面前。 “说吧,这次又掺了多少?” 孟千雪冷笑,“夫君试试,不够再加。” “阿遥,你还在怪我。” 周晏清拈起一块,只在唇边微微碰了下,垂眸看她,“可当年的事,责不在我。要怪只能怪你兄长,不懂人情世故,非要做那高风亮节,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心里不可能没数。” “那件事明明可以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可我千想万想,也没料到,我叫了十来年的内兄,你那好兄长孟千里,他竟……竟存心揭发!全然不顾你我夫妻的死活。” 周晏清走近了些,眼中闪过一抹她从未见过的癫狂:“我若不杀,他迟早会害死我们的。” “好阿遥,你再信我一次。” 周晏清露出温润的笑,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彼时倒像是饿狼在审视一只待宰羔羊。 “没有我们。” “周晏清,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不是吗?阿兄曾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向来小心谨慎,若非真把你当自家人,怎会不设防,卸下戒心,平白丢了性命。” 孟千雪冷声道,“更何况,若无阿兄照拂,你我之间,根本就没有以后!” 食盒不慎砸落,发出剧烈响声,八珍糕散落在地,瓷盘破碎,一片狼藉。 “好,好得很啊。原来在你眼里,我连个死人都比不上。” 周晏清双目猩红,面容憔悴,气若游丝,浑身还冒着青黑色的烟雾,阴恻恻的声音时而萦绕耳畔。 元礼幼小单薄的游魂,讪讪地贴在她身前。 孟千雪能看见,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元礼呢?”她问。 “逝者已矣,骨肉两隔,夫人何必惹我伤怀。” “少故弄玄虚,我只想知道,元礼的死,你知道多少?” “说到底,夫人还是不肯信我。” 周晏清压低声音,强迫她看着自己,“阿遥,可曾记得你我昔日誓言,无论日后发生什么,都要永远相信彼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更改!” “无耻至极!伪朝妖术,燕京禁忌,周郎位属冢宰,肱骨之臣,岂能以身试之!少时曾许凌云志,老大自甘事奸邪。” 孟千雪果断避开周晏清的视线,俯下身来,迅然拾起地上打碎的瓷片,护于身前。 “凌云志?着实可笑!若无邪君大人赐教,我岂不是要一辈子栽在翰林院,永远俯首系颈做一个小小的编修!” 周晏清的笑容瞬间凝固,原本还算温厚的面相变得既狰狞又恐怖。 印堂青黑,脸色惨白如纸,眼球异常凸出,嘴唇乌裂,唇畔还沾着墨黑色的污浊液体,无神的双眸悄无声息般染上了一层绯色。 他拖着通体泛着邪气的躯干向她靠近,忽然低笑出声,眼底满是贪欲,“夫人既这般想谋害亲夫,倒不如让为夫……助你一臂之力。” 周晏清一把抓住孟千雪的手,就要往自己脖颈处刺去,仿佛等下吃痛受伤的人不是自己。 孟千雪挣脱不得,竟是眼睁睁看着尖锐的瓷片径直刺入皮肤。 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才察觉,温热的血顺着下颚缓缓流淌,滴在素净的裙摆上。 周晏清只是渗出几滴黑血,青黑色烟雾一拢,那伤口竟离奇般愈合了。 “疼吗?” 周晏清攥着她的手不放,故意露出手腕的物件,冷笑道:“此乃夫妻生死结,常以二人血脉为引,集世间怨偶冥魂凝聚而成,夫妻二人理应生死与共,纠缠不休。倘若你伤我一毫,便要忍受三分痛楚。” 那是元礼的长命锁。 而今却刻着两行冷冰冰的文字。 以血作引,凝于旧物。 一夺命数,二绝永生。 长命锁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原本清脆欢悦的乐音,落在孟千雪耳旁,显得格外凝滞而沉重,活脱脱像是阎王爷催命来的。 “你把元礼怎么了?他是……是你的骨肉啊!”她猛地抓住他的衣袖。 孟千雪喊出声来,周晏清腕间的长命锁不住地响,声声震耳,像是在一刀刀割她的心。 他低下头,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礼儿的魂……很纯,是这世间最好的药引。” 刹那间,一柄赤焰色宝剑飞驰而过,恰好与周晏清擦肩而过。 她看准时机,金蝉脱壳,顺势接过飞剑,顺着它本身的元力,向周晏清狠狠刺去。 孟千雪把剑握得很紧。 她能感应到它的强劲力量,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试图挣脱生死结的桎梏。 一次,又一次。 直至她受到生死结的反噬,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脸庞苍白无色,五感模糊,接连咳出大口鲜血,瘫倒在地。 “元礼,阿娘给你报仇了。” “值得吗?” 孟千雪没有力气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紫色衣袂。 她隐隐约约听见那人说,“你杀死的,只是具**凡胎。” “勇气可嘉,不过,以后别做了。” 将死之人谈何以后,着实可笑。 紫衣道士抬眼望去,那厮已然露出原本凶神恶煞的模样,青黑色的污浊气体堆满了整间书房。 半炷香,一滩烂泥,两把断剑,几张符纸。 那人竟亲自取了邪祟元神。 邪祟失了主心,不由自主四处乱窜,上下浮动,时不时还发出惊悚而渗人的呻吟。 周晏清的身体全然消蚀,恍若人间蒸发般,彻彻底底,没了痕迹。 她也是。 淄烟尽散,连理枝断。 仇偶同死生,来世复长叹。 孟千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真实,裹挟着无限痛楚的噩梦。 有素色罗裙女,执一长命锁,行至西楼河畔,铃响不断,概叹周身寂寥无人,平添落寞。 那是她。 孟千雪寻声而去,想要抱住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却只触到一片虚影。 “找了你许久,不想竟在这里躲清闲。” 紫衣道士从远处走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见过道长。”她道。 “孟娘子有礼了,贫道此番前来,是想同你……做个交易。” 将死之人,又能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 “道长请说,我定尽力而为。” “今世多苦,你执念难消,反累己身。贫道可助你轮回一世,再获新生,不知孟娘子意下如何?” “真……真的?” “玄清老祖在上,贫道不敢妄言。” 她眼里充盈着希冀,声音却气若游丝,“那……那你想要什么?” 李逢春拿出一盏精致的灯来,递给她,“此物名唤七星灯,可渡轮回,护魂魄,亦可为镜照人心,你回去以后,要替我好好保管它。” 孟千雪一怔,接灯的动作有些迟疑。 “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到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我问的是你。” “我答的也是自己。” 她还想再问一句有关书房邪祟的事,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只轻飘飘留下一句。 “保管好七星灯,日后我会再来向你讨的。” 他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可她还未曾知晓,那人的名号。 再回首,彼临寒江,襟袖微冷,已是近黄昏。 那青年褪去了身上的紫色法衣,模糊的血肉与素色里衣紧密黏合,脊背上爬满了一道道新旧交替,面目狰狞的伤痕,青黑色烟雾此起彼伏,不断蔓延。 他朝江边走近了些,笑着和撑船的渔夫寒暄了几句。 李逢春卸下身上的包袱,偷偷留在船上,随后便一步步往水中央行近。 “道长留步!” 孟千雪知道这举动意味着什么,没犹豫,直接叫住了他。 “邪祟既已伏诛,道长何苦自损?” “世不相容,安能苟活。” 他没回头,脚步越来越轻,身影愈加朦胧,任凭风浪慢慢吞噬这一具遗臭万年,世人唾弃的残躯。 血书上的字赫然醒目。 渔夫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地埋了故人旧物,嘴里喃喃念着,“我自暮春辞京去,孤舟江上听猿啼。独往西楼无人忆,血染素衣献此生。” 逢春绝笔。 此后天启数年,春和景明。 她再度陷入沉睡,不知年岁。 秋风送爽,金桂飘香。 某于香闺窗棂,细聆珠英轻落,鸟雀呼鸣,墙外童孺嬉语,叹以往之萧索,觉今世为更始。 崇元十八年,仲秋。 这一年,孟千雪恰好十七岁。 回来后的这段时间,她没闲着,暗中寻了不少志怪古书,也曾多次托人打听李逢春其人。 几经波折,虽无甚进展,却意外揪出十九年前,慕容皇室那件藏污纳垢的腌臜事来。 大抵是讲,延僖帝慕容洵为政不仁,偏信奸佞妄言,以至藩王叛乱,灾祸连年。 帝不思其过,诛诤臣,杀豪杰,纵巫师作法,诳言皇嗣宸乃灾星降世,亡国之音,以让己罪。 虎毒尚不食子,然帝王多薄情,子宸身异首。周郎寡义,元礼魂何寻! 她提笔,本欲将心中所想誊于泾纸,犹豫半分,却只落下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前路未明,静侯时机。 门外传来脚步声,孟千雪暂且搁下笔,将书案恢复成原先模样。 女使芙蓉走上前来,笑着递过请柬,“二娘子,明日便是吴家小小姐的洗儿宴,大娘子前些日子便递了信来,说要请自家亲眷一同观礼,好图个吉利。” “省得了。” 孟千雪眨了眨眼,似有动容。 先父芳邻,尝娶二妻。元配俞氏病羸难产,遗女晚榆。后续苏氏为妻,生某与长兄千里。 长姐孱弱,今闻得女,应是大喜。 孟千雪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轻声问:“可曾备下贺礼?” “娘子许是忘了,就在前月,您特意让香兰寻了宝昌楼的鲁师傅,打了一副上好的银质长命锁,还说整个阜平街,他家的手艺若称第二,便无一人敢争魁首。” 芙蓉眉眼弯弯,一一道来。 孟千雪心头一紧,面上却无半点波澜,接过她的话,“也罢,拿出来看看吧。” 芙蓉应下,遂取一锦盒置于案上。 她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来,不知是恐惧还是内疚,只觉得心口压抑,重如千钧。 周晏清几近癫狂的病态,元礼一声声软糯的呼喊,兄长倒在血泊的惨状,燕京烽烟四起的混乱,如走马灯般在她的脑海里,留下痛苦的痕迹。 第2章 前生恨(二) 她终归不能逃避。 孟千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静下心来,抬手缓缓打开锦盒。 空的。 “怎么会?奴婢记着,应是放在这里的。” 芙蓉翻箱倒柜寻了许久,连犄角旮旯也没放过,顺带把屋里收拾了一通。 孟千雪打开妆奁,拿出前世事先绣好的寅虎香囊来。 於菟耷拉着圆耳,用绛红绒线绣的虎眼亮晶晶的,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她捏了捏囊身,草木香更浓了些。艾草清新,丁香温和,菖蒲散着芬芳。 “娘子不寻那长命锁了?” 芙蓉赞赏地盯着她手上的香囊,仍有些急,“这可是整整一百五十两银子啊!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贼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连小孩子的东西都抢。” “或许他,根本不是人。”孟千雪道。 出阁前,她从未购置过长命锁,也没去过宝昌楼,更不认识芙蓉口中所谓的鲁师傅。 若芙蓉所言非虚,订做的长命锁自上月验完货,一直放在她屋里,锁得严严实实。 奈何锦盒空无一物是真,铁钤完好也不假。 芙蓉和香兰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女使,自幼相识相伴的情分,她不该怀疑。 孟千雪跑去账房,从近几个月的开销明细一一查起,又嘱咐香兰好生盯紧宝昌楼。 账目上记录的时间地点都能对上。 只不过那天,她还未曾回来。 孟千雪揭开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拿出七星灯来,动作轻的倒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之宝。 “你也想起他了吗?” 七星灯微亮,渐渐晕开一层淡粉色的暖光,偷偷照在少女莹润而白皙的脸庞上。 新浴振衣,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与母亲苏敏同乘钿车,往吴府而去。 因着长兄远赴奉州办事,实在难以抽身,便没有同行。 香兰传讯,花圃假山,羽书将至。 吴府上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朱红色的灯笼明亮而喜庆,廊柱上系着姹紫嫣红的绢花,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花果香。 吴夫人见是二人临门,很快迎了过去,笑容可掬地引她们朝内室走,“许久未见亲家来访,不想遥姐儿都长这么大了,竟出落得这般标致,倒是有几分夫人当年的神韵。” “亲家夫人说笑,不过蒲柳之姿罢了。”苏敏垂眸浅笑,向孟千雪投去柔和的目光,“为人子女的,哪能不像父母呢。” 孟千雪闻言,心中一暖,脚步不自觉快了不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藏着柔和的光晕。 走进内室,她才见到心心念念的长姐晚榆。 孟晚榆比记忆里的模样更清瘦了些,脸上还带着病容。 “阿遥,快来看看惜儿。” 摇篮里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很是惹人怜爱,不论在谁怀里,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跟猫儿似的。 孟千雪俯下身来,轻轻摇了摇褓车,把被襦往上提了一点。 无意间触到婴孩胸前的硬物,发出铃铛般叮叮当当的响声,独属银器冰凉的温度传入手心。 她心里燃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孟千雪不自觉瞳孔骤缩,心跳猝然快了半拍,脊背冷汗涔涔,手里的动作却没乱。 她轻柔地掀开软被,只见那长命锁躺在女婴的胸口上,浑身泛着银光。 那两行字依旧刻在那里,如同一个恐怖的诅咒,一直缠着她,钳制她,想要迫使她永远屈服。 似乎只有她能看见。 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裹挟着寒意直往她袖口钻。 偏偏是掠过所有人,专门为她来的。 孟千雪想起吞噬元礼魂血的那只长命锁,心如刀绞。 她没犹豫,压抑着心底那份悲恸,上手很快便解开了。 锁落,婴啼。 那声音实在不同于寻常婴孩。 女婴的哭声微弱而嘶哑,断断续续,没什么气力。 她没猜错,这长命锁果真不对劲。 孟晚榆抱着哄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好转,反倒是哭得愈加厉害了。 吴夫人心一急,连忙喝止道,“遥姐儿这是作甚,前些日子你亲自递了这物件来,说是特意为我这女孙求的,怎的如今却变了卦,倒叫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不明白了。” 亲自? 回来的这段时日,她久居深闺,闭关治学,还不曾出过门。 苏敏看在眼里,目光带着审视意味,眉峰微蹙却不言语。 “吴夫人莫要误会,阿遥心中自有考量。”孟千雪福了福身,捡起那物件,稳稳当当地握在手心。 “银器笨重,幼孩娇弱,惜儿不过满月,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妥当,这不新备了份礼,还望夫人莫嫌我心意浅了才是。” 孟千雪信手拿出那枚於菟香囊,塞进惜儿的襁褓里。 “哪里的话,遥姐儿心灵手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事情既已说清,倒不如早些入席,莫让贵客久等。” 借着搭话谈笑的功夫,吴夫人故作不经意,把那银晃晃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地,从少女手中抽了出来。 似是在说,这送上门来的礼,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只怕光鲜亮丽的吴府,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长姐似是久病未愈,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生下的惜儿也像只瘦弱的狸奴,病恹恹的。 幕后黑手没有理由借她的手,来谋害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 “今个儿咱有福气,我家老爷这回花了大价钱,邀了宫里那位关神婆祈福,不瞒自家亲戚,那可是常年侍奉太后娘娘的大红人,身子金贵得很,千万要担待些。” 吴夫人赔笑道,将长命锁系于腰间,从孟晚榆怀里抱过孙女来,嘴里还哼着童谣,笑呵呵地抱着孩子出去了。 长姐放心不下惜儿,也跟着去了。 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吴夫人哄睡的技艺精湛。 她不再听见婴孩的啜泣,耳边余下一连串不绝如缕的丁零声。 铃响止婴啼,勾魂又摄魄。 “阿遥。” 苏敏静静地看着她,眼眸清亮却藏着锋芒,像是要看透她眼底的心思。 孟千雪回过神来,察觉到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想主动解释却不知从何讲起。 也许,她根本就无从解释。 吴夫人当众指认她亲自登门赠礼,贴身女使却应许银器离奇失窃。 她循着记忆重活一世,却不想,这世道已变得模棱两可,捉摸不定。 可母亲却什么也没问。 “入席吧,礼不可废,免得落人口实。” 苏敏会心一笑,温柔地拉起孟千雪的手,跟着引路的女使往正厅走。 桌案上的蜜饯和鲜果各式各样,满座宾客欢声笑语,推杯换盏,赏花品茗不断。 宴会热闹非凡,孟千雪却兴致缺缺。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两种可能。 旧怨和新生。 其一,盖言前人之过,皆由后嗣承之。 其二,今重生者,非幸也,或借他人残魂而复生,恐生怨诽。 人也好,鬼也罢。 总归会有弱点。 她等了许久,依旧不见信鸽传信,便同母亲打了招呼,独自前往花圃。 奄奄一息的信鸽倒在血泊里,雪白的羽翼早已浸得绯红,凌乱不堪,唯独右足绑绳的切口是齐整的。 有人想守株待兔。 霎时,风移影动,簌簌作响,长剑突袭的冲击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一道银光疾射长空,飞驰而过。 她甚至没有看清来者。 寒锋锐利而冷冽,剑尖直指咽喉。 来不及。 “跑哪里去?” 孟千雪抬眼望去,说话人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瞧着不过十**岁,身材瘦高,一袭暗红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双眼若水,高马尾系着同色发带,随风飘动。 她看得出了神,眼底堆积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很像那个人。 这个念头堪堪只停留一瞬,倏然便淡去了。 也只是长得像而已。 “郎君误会,我不过是觉着席间乏闷,闲来花圃散心罢了。”孟千雪温婉一笑,手里却攥紧了暗藏的玉簪。 沐尧臣闻言嗤笑一声,剑锋离她不过寸许,“散心?娘子好兴致,弃宴席上的玉盘珍羞于不顾,偏要来这假山陶冶情操,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话已至此,还请郎君高抬贵手,将信笺交还于我。” “娘子真会说笑,你私自藏了我的宝贝,如今又讨要旁的,未免太……贪了些。” 沐尧臣握紧长剑,往她脖颈处凑,威胁道,“七星灯是不是在你身上?” “嗯?”孟千雪面上一怔,心下却了然,“我不知郎君在说什么。” 这世间觊觎七星灯的人数不胜数,李道长视其为珍宝,她既受了他的恩情,自当妥善保管。 “我的黄金缕不会说谎,你最好别骗我。” 红衣少年终是动了杀心,眼见着剑锋越来越近,孟千雪来不及躲开,便见即将刺入自己的剑刃中途转向,直接扎入沐尧臣的胸腹。 两个人都没想到。 “算你狠。” 沐尧臣捂住伤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会邪术?” 孟千雪不置可否。 “孟二娘子,该回去了。”有女使前来催促,他来路不明,自是不敢停留,忍着痛爬上屋檐,灰溜溜地走了。 孟千雪拍了拍裙摆上附着的泥尘,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凡是关于长命锁的蛛丝马迹,都会被一一抹去。 信鸽浑然没了踪影,就连地上那滩血渍,也消失得彻彻底底。 倒是个奇人。 孟千雪回到母亲身旁,先是扫了一眼长姐和惜儿所在的位置,见二人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 目光最后凝聚在吴夫人腰间的长命锁上。 姐夫吴朝贤命人取了纸笔来,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下女儿的名字。 吴惜孟,冠二人之姓,取一惜字。 惜者,珍也。 孟千雪摩挲着手里的玉簪,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周遭的一举一动。 有女使端上来一盘重阳糕,恰好放在她面前。 独属兰草的幽香卷入鼻腔,混着金桂浓郁的清甜。 中间那块糕点下,有张方方正正的白纸,还夹杂着兰草香。 香兰来过了。 “关神婆到!” 众人的欢呼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那是一个脊背有些佝偻的老妪,身着大红色对襟长袍,头裹青红双层鱼腹巾,银白发丝尽数压于底下。 关神婆手里握着的那把桃木剑,浑身上下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剑柄处红绳缠绕,垂下的龟甲相互碰撞,咚咚作响。 孟千雪只觉心忽然跳得很厉害。 神婆始作法,满座皆正冠严色,无一嬉者。 老妪口中喃喃碎念,双手来回交替,不断挥舞着桃木剑,法术行进复杂多变,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或远或近,长短不一,变化万千。 一刹,只听得那声巨响。高高悬挂的朱红灯笼猛然砸落,灯油瞬时撒了一地。 长命锁起乱音,孩童止不住哭啼。 渐渐地,火苗顺着风势,将那张刻有婴孩名号的宣纸吞噬了干净。 铃铛响声不停,愈加清晰,明朗,甚至响彻。 那声音震得她头疼。 老妪目光骤然幽深,眼神锋锐得像是藏了几把利刃,竟直起原本佝偻的背,猛然攥紧桃木剑,摆正剑锋朝铃声所在处,疾步奔去。 第3章 前生恨(三) 这哪里是长命锁,分明是张名副其实的催命符! 她早该毁了的。 惜儿哭得越发厉害,吴夫人只好摇响长命锁上的铃铛,希望小家伙能消停些。 关神婆持剑前驱,步步紧逼,一对铜铃大小的眼珠死死盯着襁褓。 孟千雪不由得想起周晏清中邪后,也是这般渗人模样。 夺舍,侵占,还是附身? 她不知道。 那老妪颤颤巍巍地伸出枯木般的手指,时间长了,她的皮肤变得干燥,几近皲裂,像是被吸干了水分,尖细的嗓音变得低沉而沙哑。 “灯盏高坠,符纸自燃,乃是大凶之兆!” “这女娃绝非凡胎,乃是前朝妖孽降世,断不可留!若不除此祸根,不出三日,贵府必遭祸事,轻则声名俱毁,断子绝孙,重则满门抄斩,流血千里!”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女婴受了惊吓,哭声愈发凄厉。 吴夫人本就对神鬼之说深信不疑,听了这话更是吓得惊慌失措。 全然顾不上燕京贵妇的体面,腆着脸讨好道,“您老人家会不会是弄错了,我吴家再不济也是正经书香门第,行得正站得直,好端端的,怎会平白无故染上妖孽那种腌臜东西呢。” “夫人莫怪我这老婆子说话没准头,想来是令孙女近日见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慎染上祟气也难说。” 说到这里,关神婆余光陡然偏移,从吴夫人手中夺过长命锁,邪魅一笑,“巧了,正是此物。” 孟千雪哂笑,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 兰草纸上的字迹慢慢显出,若隐若现,清浅单薄,叫人看不真切。 陈酒除祟,妖邪毕露。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夫人可还记得,此物是从何处得来?”神婆追问道。 “神婆误会,这窝藏妖物,可是掉脑袋的死罪,我们哪敢啊!” 关神婆怪笑:“蒙蔽神明,天理难容,吴季氏,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吴夫人大惊失色,本能地指向孟千雪,手颤抖得厉害,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是……是她!这妖物确为孟二娘子亲自相赠,真真切切,绝无半句虚言。” 孟千雪倒也不慌,仍是那副温婉持重模样,一双含情眼顾盼流转,似笑非笑地看向二人。 “夫人既当众指认,我自是无话可说。” 她站起身来,熟练地提起盛酒的银壶,斟了满满一盏,端着递至神婆面前,轻声道,“前辈可曾想好,如何处置,我这窝藏妖物之人?” “大胆妖女,休要妄言!” 话音未落,一缕青黑色烟雾徐徐升起,聚成云团后凝于一处,少顷又蔓延开来,蔚蓝长空开始被一点点吞噬,久而久之,也只余下寂寥黑夜里,几粒黯淡无光的星子。 外面的人看不清楚,里头的人也瞧不真切。 许是妖兽布下的幻境。 关神婆本欲拔剑直取孟千雪性命,可原本紧握的桃木剑,不知何时缠上了暗红色的丝带,红线相绕,分离不得。 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孟千雪当机立断,趁机把酒水往神婆身上泼去,想一把夺回长命锁,却不慎失了手。 长命锁滚至角落,铃响不断。 辛辣微凉的琼液触到皲裂干瘪的皮肤,老妪只觉躯体一阵痛一阵痒,周遭很快便充盈着一股混着泥土湿气的腥臭味。 关神婆不得已露出原形,瞬间披上一身棕褐色的兽皮,四肢以惊人的速度疯长,偏催生出一对鹰隼般尖锐的利爪,躯体趋向扁圆,密密麻麻的毒囊爬满了两侧。 竟是一只蟾蜍。 它腾空一跃,恶狠狠地朝孟千雪扑去。 她将玉簪死死抵于蟾蜍咽喉,试图刺破柔软处。 那厮咆哮着张开枯爪,露出银钩般尖锐的指甲,囊内墨色毒液随之喷涌而出,重重划过孟千雪的手臂。 皮肉撕裂的刺痛足以让人痛不欲生,更何况浊冽刺鼻的毒液淌入划痕,深入又浅出,来回折磨。 利爪带着毒钩,紧紧攀附于皮肤,越是挣扎便刺得更深。 她咬咬牙,忍着刀刃般割裂磨合的剧痛,腕间力气陡然加重,径直将冰凉玉簪刺了下去,乌黑液体沿着簪身滑落,滴在手背上,滚烫如火。 孟千雪顾不上疼痛,趁着蟾蜍负伤,赶忙挣开束缚,就要取那长命锁来。 妖物见她动作,已是急不可耐,伴着沉闷而短促的蟾鸣,发癫似的紧追不舍。 长命锁还是老样子,依旧坚如磐石,冷若冰晶。 她毁不了它。 偏它又是她两世的心结。 左手掌心不断渗出血来,抹在月白襦裙上,格外刺目。 妖物很快便寻上她,阴沉的声音环绕整个幻境,嘴里呱呱笑道,“徒劳无功,可笑至极。” 孟千雪垂眸掩住唇角笑意,分明生了对含情美目,顾盼流转间,眼底却像是淬了冰,冷得刺骨,轻笑道,“错了。” “我从不这么觉得。”孟千雪道。 妖物见她狂妄,怒火中烧,猛然张大巨口,步步紧逼。 “因为真正可笑的,是您啊,关神婆。” 孟千雪反手将长命锁扣于妖物伤处,口中扬扬念道,“以血作引,凝于旧物。一夺命数,二绝永生!” 幻境里充斥着妖物急促而凄厉的呻吟,失了真身,须臾便化作青烟一股脑钻入锁中,再也没了踪影。 孟千雪把长命锁系于腰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便要往回走。 那边很亮。 她仿佛看见,那位久违的道家仙人,正执灯朝这边走来。 比美人天师先来的,是那柄缠着红丝带的桃木剑。 孟千雪微愣,喊住他,“李道长。” 道家仙人走得愈发近了,只听得桃木剑铿然落地,他的身影逐渐与另一人交叠,直至重合于一处。 红袍换了紫衣,手上的七星灯也消失不见。 少女抬眼对上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下意识从发间拔出玉簪,正对着他。 须臾间,她顿感眼前事物摇晃不定,手心不断冒出冷汗,连脚下坚硬的石板,也像是铺了棉花似的,软得一塌糊涂。 身子摇摇欲坠,不自觉向前倾斜,像是被抽空了骨血,一个酿跄便跌入那人怀里。 沐尧臣心一横,眼疾手快托住少女后腰,另一只手顺势揽住胳膊,借着力度将人半扶半搀着,往墙边带。 似是早已注意到长命锁,他抬手便要解开系带。 这个人,一直觊觎七星灯。 孟千雪忽然出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 沐尧臣心口一紧,本想抽回手,却被她死死扣住。 那力道不重,此时却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他整个人牢牢栓住。 “郎君喜欢这个?”孟千雪声音轻柔,笑意不达眼底。 她顺势一拽,身姿轻盈地落在他膝上,双臂环住眼前人脖颈,玉手慢慢探入衣襟,攀向他项处暖玉。 那姿势实在过于暧昧,近得连呼吸都交缠于一处。 沐尧臣抬眼,正对上那双含情似水的眸子,眼底却像覆了一层寒霜,冷意与媚色交织,叫人分不清是妖是仙。 他喉结轻滚,呼吸陡然加重,眼神不自觉闪躲,猛地推开她,利落拔出松柏剑,锋锐直指她眉心,“你找死。” 剑锋离她不过寸许,沐尧臣稍一用力,松柏剑却离奇般缩了回来,像是硬碰硬撞上了一面屏障。 紧接着,剑刃倏然转向,狠狠劈在他自己身上,衣袂被划破,鲜血不断涌出。 “娘子果真,手段了得。”沐尧臣忍痛按住伤口,冷笑道。 孟千雪静静地看着他,手里还握着那枚暖玉。 “郎君有所不知。”她轻轻唤他,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喜欢,就要拿命换。” “你想要什么?”沐尧臣沉声问。 “此玉出自道修世家沐氏,族中那位少主唤作尧臣的,可是足下?” 沐尧臣眸色骤然加深,凝视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似是愤懑,又有不安。 “是又如何,你既敢问,我还有什么不敢应的。” “少主既是沐氏族人,”孟千雪缓缓道,“自然知晓,如何破除幻境。” 她顿了顿,拿起玉佩朝他眼前晃了晃,“抹除外面那些人,今日所有关于妖兽的记忆。” 沐尧臣盯着她,仿佛要从那双含情眼里,掘出她真正的来历和目的。 “你以为,我会帮你?” “你会的。”孟千雪笑得笃定,“因为我听说,少主是良善之人。” 沐尧臣哪里不知道,现而今,他没得选。 世间万情皆可负,唯灵犀玉不可弃。 他动不了她,只能先顺着那人的意思,日后再作打算。 “篡改他人记忆乃是大忌,娘子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沐少主的意思是,办不到咯。” “娘子小觑人了,使些伎俩,又有何难呢。” 不过眨眼的功夫,沐尧臣已然化作关神婆的模样,佝偻,干瘪,就连那对铜铃似的眼珠都如出一辙。 孟千雪微微挑眉,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些,“沐少主这幻化之术,倒是与关神婆一般无二。” “少废话。”他的嗓音变得沙哑干涩,与关神婆生前的声线丝毫不差,“娘子要我做的,我都可以做到,若是途中敢耍花样,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少主且放宽心,”孟千雪轻抚手中暖玉,“我向来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没过多久,幻境雾气便悄然散去,周边的事物也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阿遥。” 有人在喊她。 第4章 前生恨(四) “阿遥。” 孟千雪循声望去,拨开层层云雾,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现母亲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朝她招手。 “母亲。” 孟千雪想要跑过去,紧紧拥住她。 “慢着!”沐尧臣突然喊住她,“幻境还未完全消散,你眼中所见,只是海市蜃楼。” 孟千雪垂下眼,停住脚步,思绪也随烟雾而去,不知所归。 眼前之景仿佛换了一番天地,儿时熟悉的孟府书房映入眼帘。 小小的她坐在琴案前,玉手在琴弦上飞快拨动,额间已然沁出细密的汗珠。 “又错了。”苏敏蹙着眉,语气不疾不徐,带着长辈毋容置疑的威慑。 “继续练,直到练好为止。” “阿娘,我手好酸。”她小声哀求道。 “瑶台文会在即,陛下会根据各项考核成绩,亲自为明懿长公主挑选伴读,燕京贵女如云,唯取一人。”苏敏声音不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若真盼着让我高兴,就必须赢。” 苏敏以手阖门,走出书房,没有回头。 留给她的,是短促,没有温度的身影。 是夜,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默默落了泪,在没人看见的角落。 少女眼角泛红,缀着盈盈泪光,似星辉撒落,如雪籽轻点,一滴滴砸在琴弦上,裹挟着低声的呜咽,竟也听得几声清脆。 “滴答——” 孟千雪喉间苦涩,一时失语。 那双狭长的凤眼悄然扫过女子握在手心的灵犀玉,狡黠一笑,显然是动了心思。 “母亲,是不是,只要我一直赢,你就会喜欢我了。” 沐尧臣怔住,手里的动作一顿,从未有过的压抑,不能吐之而后快的禁锢,借千军万马之势,重重轧过他的心头。 “本届瑶台文会落幕,魁首落定,当属右相崔明璋之女,崔妙晴。” 孟千雪看见彼时年幼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望向崔家娘子载誉而归,与家人交谈的笑颜,不知是嫉妒,还是艳羡。 或许,她是由衷的渴望。 人们往往只会记得魁首,旁的名次,根本不足为道。 宴席喧嚣,管弦不休。 她呆呆地望了许久,似是在期许什么。 席下空了个座位。 是母亲的。 小女孩追着跑出去,发现母亲早已停住脚步,似是有意等候。 小小的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想着开口解释几句,奈何心中委屈,着实想哭,脆生生唤了声,“母亲。” 苏敏从始至终背着身,没回望,更没看她。 “阿遥,我对你很失望。” 她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转身离去。 “母亲,您别……别不要我,下……下次,我一定会赢回来,一定。” 小女孩抽泣着,眼尾微红,泪水在眶中来回打转,几次近乎落下,不知是内心的倔强,还是瞧见母亲刻意压低步子,硬是憋了回去。 她想跟上母亲,可苏敏似是没有要等她的意思,脚步骤然加快,把她远远地甩在最后面,不曾有半句关怀。” “别跟过来,我没有资格,再做你的母亲。” “母亲,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您千万别……别不要我。” “畏首畏尾,懦弱无能!我苏敏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孟千雪心一梗,几度欲哭无泪,她望着母亲,又看了看一旁懵懂无助的小女孩。 今日幻境因她而起,自然也会映射她的心魔。 所谓心魔,或为凶神恶煞,臭名远扬的猛兽奇鬼,再者便是刻骨铭心,令人终身难忘的灰暗记忆。 她很难受,照旧撑着,非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辛辣刺激的毒液渗入体肤,孟千雪没喊疼。沐尧臣从中作梗,出言不逊,她也无半分惧色。 “不是这样的。” 孟千雪走上前去,来到小女孩旁边,微微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把她抱在怀里,拭去眼角堆积的泪,软声轻哄道,“母亲心里,定是在意阿遥的。” 她试图去安抚以前的自己。 阴风阵阵,寒气裹挟而至,很快挤满了整个幻境。 “孟千雪,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说话声此起彼伏,黑影奸笑着,轻手轻脚闯进她的视野。 这便是她的心魔吗? “不好!是鬼魅。”沐尧臣心里着急,恨不得直接冲进她的幻境,把灵犀玉抢出来才好。 眼见着,那厮披了件墨色的斗篷,夹着诡异惊悚的笑,模糊不清的五官无限冲刷,来回晃动,离孟千雪越来越近。 “你的母亲,眼中永远只有输赢,为了自己的虚荣心,一次又一次,强迫你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只为博一个教女有方的贵妇名头,你扪心自问,难道没有过一丝怨恨吗?” “是啊,她那般待你,又怎么会不恨呢。” “不……不曾。”她忍着心魔侵蚀的痛,艰难地开口。 “孟千雪,你眼里分明有恨,只是不敢承认罢了。”鬼魅奸笑着,贴近她耳边细语,“别担心,千错万错都只能是旁人的错,我们是与生俱来的同盟者,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我可以不择手段为你博得一切,作为交换,我只要你,甘愿做我的附庸。” 寒气逼人,心魔缠绕,神识混沌。孟千雪下意识护住小女孩,往自己怀里带了些。 灰暗记忆犹有波涛汹涌之状,蓄势待发,试图掌掴她的主心。 沐尧臣有些手足无措,眼下情况危急失去控制,七星灯下落不明,连渡魂阵也列不起来。 他怕那小娘子禁受不住鬼魅压迫,丢了七魂八魄,死于非命。 若是韦三绝那老顽固在场,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初来燕京没几天,惹是生非不说,灵犀玉还成了那人的囊中之物,平白无故让她牵连进来,实在是罪过。 这一路,变数太多了。 他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换她,那很愚蠢,也不值得。 黄金缕收集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元力,汇于他手。 原先幻境里可视的黑气和悬浮妖物全然消逝,幻境被扎出窟窿,她的心魔向外敞开,沐尧臣没犹豫,直接探了进去。 他要阻止鬼魅勾魂摄魄,只能唤起她最珍视的记忆。 家人。 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触忽然涌上心头,孟千雪神情略微舒缓了些,脑海里的画面接续变化,时而瞬移,时而闪烁,无章法地,来回冲刷,渐停于一处。 总角之宴,千里阿兄散学归府,必会买上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笑语盈盈朝她招手。 “阿遥小馋猫,唤声阿兄来听,就给你。”少年爽朗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恍如隔世。 豆蔻年华,长姐初嫁了。新嫁娘身着大红嫁衣,凤冠还未戴上,乌发轻轻挽起,一旁的女使正精心为她梳妆。 有个小女孩靠在她怀里,感受着熟悉的温暖,小声嘟囔道,“长姐,你嫁人之后,会不会就不和阿遥一起玩了。” “傻丫头,”孟晚榆轻轻抚过女孩的发丝,柔声道,“说什么呢,你是我妹妹,不论日后在哪里,发生什么,也是阿姐最疼爱,最放心不下的人。” 至及笄,母亲取过温润的白玉簪,轻轻插入少女发间,低声唤道,“阿遥,自此笄成,愿你如玉之德,温润且坚。” 孟千雪眼眶泛泪,神色有些动容。 沐尧臣倚靠着石柱,微微叹了一口气。 孟千雪咬咬牙,铿声道,“不曾怨过!” “因为,我的家人都很爱我。母亲,先父,长姐,阿兄……他们对我很好。” 鬼魅噗嗤一笑,语气带着恐吓意味,“从始至终,他们都在打压,欺骗,伤害你,这样薄情寡义的家人,哪里值得你这般以命相护呢?” “你说是吧,孟二娘子?” 她目光狠绝,盯着眼前愈益猖狂的鬼魅,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他们是我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一直爱我,护我,何来深仇大恨!” “你蓄意接近,无非就是为了占据我的肉身,好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若凭旁人三言两语挑拨,我就要弃至亲而去,岂不真成了那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沦为千古笑柄!” 鬼魅彻底被她的坚定激怒,笑声陡然拔高,“咻”的一响,身体顿时化作无数细碎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朝她扑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孟二娘子果真是冥顽不灵,既然你不肯屈服,那我便亲自取了你的魂魄!” 黑雾如潮水奔涌,带着吞噬浩瀚的阴冷气息。 孟千雪深吸一口气,将怀里的小女孩轻轻推开,护在她身前。 “来啊。”孟千雪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凌厉,不再有半分迟疑。 她不退反进,牵着小女孩的手,穿入漫无天日的黑雾。 二人的身影竟直接从鬼魅的身体穿过,仿佛对方只是一团虚无的幻影。 “这……怎么可能。”鬼魅的声音戛然而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形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永远消散在幻境里。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更不会为人所控。”孟千雪的声音平静如水,“我的身后,站着爱我的家人,他们还在等我。” 幻境开始消逝,温暖的晨曦照射进来,所到之处柔光氤氲,宁静祥和,仿佛被渡上一层暖金薄纱。 她不慌不忙,徐步走到沐尧臣跟前,微微抬袖,把他那块灵犀玉摊开于手心,忙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先前约定的,满月宴上那些宾客,还有我母亲和姐姐,还望沐郎君守口如瓶,说话算话。” “你倒是先把东西给我。” 沐尧臣笑着接过灵犀玉,透过袖口,瞥见她手臂,却发现上面布满了长短不一,狰狞恐怖的毒痕,走近查探,轻轻撸起衣袖。 他眉头紧皱,拧成一个醒目的川字。 第5章 前生恨(五) 孟千雪连忙拉下衣袖,尽量掩住毒痕,目光放柔了些,“抱歉,让你受惊了。” 好奇心害死猫,这小子上手倒也不知轻重。 沐尧臣面如土色,额头和鼻端直冒汗,大口喘着粗气,胸膛来回起伏,手上青筋暴起。 双腿似是失去重心和力量,瘫软得厉害,若非扶着石柱,沐尧臣怕是会直接摔倒在地。 毒痕模样是瘆人了些,可也不至于吓成这样,毕竟是个年轻男子。 “你怎么样?”她耐心地问。 沐尧臣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发现孟千雪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深邃,带着点考究。 还有鄙夷。 “不是吓的。”他心直口快,急着反驳,许是反应过来觉得尴尬,战略性咳嗽几声,指向胸腹和肩胛处的伤口,道,“我伤成这样,你还好意思问?” “这伤口怎么来的,沐郎君心里清楚。” 孟千雪浅笑,“我不介意再来一遍。” “你……你少得寸进尺!” 沐尧臣气得牙狠狠,当下他不仅伤不了孟千雪半分,反过来竟全应验在自己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灵犀玉既已得手,七星灯眼下也不在她身上,他大可鱼死网破,背道而驰。 私自篡改他人记忆可不对。 有的事,就应该让它顺其自然。 他今日可没少帮她。 暖烘烘的阳光将最后一抹幻境残魂吞噬殆尽,两个人肩并肩走出阴影。 落在外人眼边,那一袭暗红锦衣的少年,活脱脱是神婆的模样。 “把那个老东西,给我绑了!” 那是一道低沉而带有磁性的男声。 宅院里围满了身着黑色劲装的将士,为首的青年男子身骑枣红大马,面容冷峻,眼神如寒冰刺骨,似尖刀锋利。 “在下青龙卫指挥使,萧钰。” “此番造访,乃是奉旨缉拿朝廷要犯关山月,此人私自修习禁术,多年一直以道姑之名,祈福作法之由潜伏于皇宫,以致太后娘娘神志不清,突发癫痫,此妖言惑众,穷凶极恶之徒,断不可留!” “烦请各位通融通融,莫要让本官为难。” 沐尧臣与孟千雪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沉默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被官兵押走,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便无情地转过身去,回到母亲和长姐身边。 谁让他自作主张,眼下自乱阵脚,没了后路。 自作孽不可活。 沐尧臣有苦说不出。 主客连连后退,生怕惹祸上身。 台下窃窃私语。 “关神婆怎会是朝廷要犯,她不是太后的亲信吗?” “瞧瞧这事闹的,把活阎王都招来了。” “那可不,吴家本就破落,花大价钱招了个贼寇,请到家里作法不成,还任凭那厮动辄妖术,一派疯言疯语,平白污蔑了孟家娘子,这叫什么事啊,倒了八辈子血霉。” 吴夫人脸上挂不住,故作吃痛扶着腰,推了推身旁一直缄默的儿子,“贤儿啊,你倒是说句话,表个态,这件事它总不能就这样僵着,丢了娘的面子算小,日后若耽误你和吴家的前程,那可怎么办啊!” 吴朝贤没动作,只低声道,“他们说的不错,事实如此,儿子本就无话可说。” “孽障!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栽只知读你那劳什子圣贤书,文不成,武不就,膝下又无子,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吴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便要落下。 吴朝贤没躲,那巴掌也没打在他脸上。 是长姐替了他。 “婆母莫要动怒,夫君他并非存心与您相对,是儿媳……是我没能做到为人妻子的本分,未曾及时劝阻,婆母若是心底仍有不快,便先责罚儿媳才是。” 孟千雪心中苦涩,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刚想上前却被苏敏拉住手,目光如炬看不出情绪,似是在示意她不要插手。 “让她说。” 只听得孟晚榆继续说道,“夫君勤于治学,整日行走官场却不受重用,不能为其分忧,是为一过;儿媳与吴郎成婚数载,只得一女,晚榆亦有愧于吴家……” “行了。” 苏敏突然打断她的话,仍是温和的语气,叫人看不出意图,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吴夫人一眼,继而说道,“吴家的内宅事,我本不便插手,可事到如今,我两个女儿在这里受尽委屈,又岂能坐视不管呢?” 吴夫人见情况不妙,讨好道,“苏姐姐教训的是,千错万错都是妹妹我和这逆子的错,我们认。” “可那老贼既已伏法,遥姐儿也无大碍,倒不如就此翻篇,我们两家不计前嫌,永结秦晋之好。” 孟千雪接过话,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发生这样的事,只得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你们觉得合适吗?那我姐姐呢?” “阿栀这孩子一惯重感情,可我哪能想到,她竟会傻乎乎地,真替那孽障受罚,求情。” 阿栀是长姐的乳名。 若道歉真的有用,就能消除世间冤屈悔恨,还要公平正义作甚! 这是她对自己说的。 长姐嫁入吴府多年,吴朝贤从未纳过妾室,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不曾红过脸。 吴夫人虽圆滑势利,但也不是蛮横无理之人。 归家以后,母亲安排身边信任的孙嬷嬷,给长姐送去了几箱银两和珠宝,特意嘱咐:务必亲自交到大娘子手中,不得有误。 孟千雪暂且放下心,回到闺房,仔细洗净玉簪和长命锁上的血污,把前者装进妆奁,又起身将长命锁,放入七星灯所在的木匣。 七星灯熄了,淡粉色的光晕也找不见踪影。 飞花轻似梦,水月终是幻。 如蟾蜍这般幻形的妖兽只怕还有很多,或许就隐匿在燕京城的某个角落,藏在光鲜亮丽,人模狗样的皮囊下。 究竟是道姑关山月还是妖兽蟾蜍,已经不重要了。 它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究竟是长命锁,还是七星灯? 想到这里,她忽然忆起沐尧臣来。 他应该能脱身吧。 百味居二楼雅间,桌上摆满了不少美味佳肴。分别放着红亮油润的五香酱焖肘,鲜甜清爽的蟹酿橙,金粟麻团外焦里嫩,鲜鲫银丝羹汤色清亮,中间还摆着一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燕京烧鸭。 “哥,你们倒是吃,别都看着我。” 说话的少女不过及笄之年,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生了一张莹润可爱的鹅蛋脸,杏眼圆圆,那双眸子天真无邪,透着一丝狡黠。 “宁二,你怎么把她带来了?”红衣少年看向对面的玄衣男子,脸上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当然是,宁二哥哥亲自带我来的喽。”少女抢先答道。 “这不是没甩掉嘛,大小姐知道你在燕京城,吵着非要跟过来。”玄衣男子徐徐说道,语气里满是无奈与不解,“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拿她没办法。” 知晓来龙去脉后,沐尧臣只觉头大,垂下眼,闷闷地喝着粥。 “话说你来燕京也有月余,还没找到七星灯吗,怎么被人打得这般……狼狈。”宁朔道。 “对啊,哥,就算没有七星灯,你的武功和心法虽说不能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也是炉火纯青,远近闻名的。” 少女有些好奇,故作神秘道,“难不成,这燕京城的人,都是长了一副铁面獠牙,揣着蛇蝎心肠,又丑又坏,会吃人的怪物。” 她忽然走到沐尧臣身边,凑近耳朵私语道,“哥,千万别害怕,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和宁二哥哥来了,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沐尧臣闻言一怔,差点把粥一口喷到二人脸上,道,“尽知道给我添乱,你们两个从哪里来,就给我滚回哪去。” “尤其是你沐青黎,我即刻给娘去信,至少要关你十天半个月的禁闭。” “哥,你这伤口不浅啊,包这么严实,我给你看看。” “不用,早就包扎好了。”沐尧臣调侃道,“就你那三脚猫医术,我哪里放心。” “哥,得亏脸没受伤,不耽误给我找好嫂嫂,真是太好了!” “听说京城多的是漂亮姐姐,哥哥可要把握好机会。”沐青黎故意岔开话题,仔细打量他的伤处,没心没肺地说,“你老是受伤,留了疤一点都不好看,日后嫂嫂定是要嫌弃你的。” 沐尧臣没放在心上,笑道,“没影的事。” “扯远了。”宁朔咳嗽几声,试图找回自己的存在感。 “沐天骄,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是兄弟就说出来,我替你想办法,区区一个七星灯,又算得了什么。”宁朔一如既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熟络。 “你倒是轻点。”沐尧臣没好气地说,“人都快被你拍死了。” 大街小巷,纷纷嚷嚷。 城墙大门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通缉令。 “大燕崇元皇帝令,青龙卫奉旨缉拿越狱死囚关山月,有提供线索者,赏白银一百两。”有人逐字念了出来。 “这不就是那日去吴府祈福的疯婆子吗,她怎么逃出来了?” “她能逃到哪里去,不会还在京城吧,这可如何是好啊。” “依我看啊,连青龙卫都看不住的人,十有八成是被鬼魅附身了。” “青龙卫查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去,休要妄言,仔细你们的脑袋。” 站在前头疏散人群的青年男人高大俊朗,正是青龙卫指挥使萧钰。他带着一行身着黑色公服的士兵,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浑身透着肃杀之气。 秋风起,印着通缉犯的传单吹向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人来回踩踏,揉碎,丢弃,逐渐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有人从一辆华丽的马车走下来,弯腰捡起一张相对整洁的纸张,随清商扬长而去,不带走一片尘埃。 第6章 前生恨(六) 那不是别人,是孟府的女使香兰。 她熟稔地提起裙摆,见四周无人,很快回到马车上,将那张纸递了进去,轻声道,“娘子请看。” “这是个幌子,看来他已经逃出去了。”孟千雪抚平那张皱纸,只粗略扫了一眼,将其折成方方正正的纸条,放在一旁,沉吟道,“我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阜平街,宝昌楼。 “咚——咚——” “有人在吗?我们是城东孟家的,特意来定制银器的。” 主仆二人站在门口,敲了一遍又一遍,只听得回响沉稳而悠长,始终不闻应答声。 “娘子,上回奴婢来的时候,也是挂了块关店歇业的木牌,再无其他。”香兰娓娓道来,补充道,“我还问了周边好些街坊邻居,他们都说,近日从未看见鲁师傅露面,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也有人听说鲁师傅没走,一直在宝昌楼里锻造银器,便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那个人和我们一样,反复敲了好几次门,也不见有回应,最后等得急了,便先打算离开,可谁曾想,门竟然自己开了。” “然后呢?”孟千雪发问。 “当然是进去了,可惜他还是扑了个空,鲁师傅根本不在里面,回去以后,每逢身边的亲朋好友问起,他总是像失了记忆似的,只要问起那天的事,不仅一点也想不起来,还会剧烈头痛。” “最后怎么样了?” “奴婢记不清了,最近也没听到有什么消息了。” 孟千雪思索一番,似是意识到什么,淡淡笑道,“香兰,多谢,我大抵明白了。”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假意先离开,香兰心领神会,紧随其后。 二人走远了些,门內意料之中传来异响,“咚——咚——”倒像是在回敲,不知是错觉还是巧合,孟千雪竟然觉得,里面敲门的音量和节奏,与她们方才同频共振,如乱石破空,激荡起一阵阵跌宕起伏的回响。 更诡异的是,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门却一直没有敞开。 路过的街坊邻居见此场景,只当又是一个不信邪的,大多充耳不闻。自然也有好心的老妇人上前劝说,“小娘子啊,你可别怪我这老妇多嘴,宝昌楼的鲁师傅月初就走了,他之前老嫌这宅子风水不好,既邪门又晦气,扬言等赚够银两,收拾好金钱细软,就离开京城另寻块宝地,与儿孙团聚。” “多谢老夫人,您可知鲁师傅如今身在何处?” “远走高飞,谁知道呢,我好心提醒你,可千万别进去,说不准啊,这宅子里真有什么怪物,是会害死人的。” “嗐,叫啥老夫人,算不上,老妇我啊,是这街上专门给人说媒的,你们叫我徐婆婆就好。” “多谢徐婆婆。” 孟千雪微微颔首,耐心听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前些日子咱们阜平街上,有个年轻后生,偏不信这个邪,上赶着找上门去。” 见两个小娘子听得入迷,妇人眉飞色舞,讲得愈发起劲,滔滔不绝。 “你猜后面怎么遭?这宝昌楼里根本就没人,倒是那小子,吓了个半死,生了疯病,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这倒是与香兰所说别无二致,想必是真的没假了。 孟千雪和香兰向她道了谢,本想着取些银两给她,妇人却坚持不受,嘴里推拒道,“我今日一见二位娘子,便觉得亲切得紧,故而多说了些,什么钱不钱的,太见外了,我哪能收呢。” “哎呀,时候不早了,我还得上集市买菜呢。”妇人提好菜篮子,急忙赶上前方拥堵的人群,一眨眼的功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云海里。 集市喧嚣热闹,此时的这里却格外冷清。 这对她来说,无疑不是一个绝佳机会。 孟千雪折返回去,香兰听了徐婆婆的话,与自己前些日子的发现相比对,有些不放心,好言相劝道,“娘子,要不还是算了,你手臂上的伤还没好,若是里面真的有怪物,奴婢不敢想。” “香兰,你好生在外面等着我,有些事情,我必须要查清楚。”孟千雪道。 “既然娘子心意已绝,非查清楚不可,那…那不如就让奴婢替了娘子吧,夫人这些年很不容易,她现在只有娘子和大郎君了。” “说什么傻话,香兰,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属于旁人,任何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希望你能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不要再说这些傻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好吗?” “可娘子不是旁人,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香兰心下动容,眼泪止不住流,声音带着哭腔,“娘子我答应你,可是现在,我想和你一起,可…可以吗?” “好。”孟千雪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只好先答应下来。 主仆二人回到宝昌楼大门前,香兰知晓孟千雪手臂上添了不少怪伤,寻常药物虽能消炎止痛,却不能去除上面丑陋黝黑的痕迹。 香兰替自家娘子伤心,可孟千雪看起来很平静,好像这些痕迹于娘子而言,并不重要。 她卯足了劲,一心想把门强行推开,先从地上抱起一块巨石,对准大门的方向,直接冲撞过去。 朱红色的大门终于被砸出一条狭窄的缝隙,里面隐隐约约地,不断传来中年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 孟千雪给香兰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噤声。 “小娘子,也是来打银器的?”门缝內再次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 “长命锁,你这里,还能做吗?”孟千雪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 “你凑近点,我有只耳朵聋了,听不明白。”男人恳求道,叹了一口气,语气流露出无奈意味。 香兰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是鲁师傅吗?” 许是听力受损,男人的反应慢了些,贴着门缝,二人才勉强听见那颤颤巍巍的声音,“是……是……我是鲁贵平。” “鲁师傅,您能开门让我们进去吗?” 鲁贵平本来有些踌躇,可透过视野受限的门缝,他看到了一双目光坚定,熠熠生辉的眼眸,此刻充盈着赤诚与希望,很难不让人生出信任和好感。 如传言一般,门自行敞开了,后面没有人,就连影子也没能看见。 “孩子,我真怕吓着你们。” 是鲁师傅的声音。 二人抬眼望去,却没有看见鲁师傅的身影,落入眼底的是一缕透明游离的残缺魂魄。 “你们不怕吗?” 孟千雪依旧镇定自若,不紧不慢地说,“问心无愧,又有何惧,我们这次来,本就是特意造访前辈,顺便向您打听几件事情。” “前辈?”鲁贵平自嘲道,“鲁某怕是担待不起,我一介平人出身,早年流离,半生凄苦,做了快大半辈子银匠,这样的粗人,生前只知道守着一套死规矩,按部就班地活着,祸到临头也难以自保,遭了报应,如今成了孤魂野鬼,还不得轮回转世,哪里配为人师长,又怎么会受人尊敬呢!” “肯定会的。” 孟千雪顿了顿,声音铿锵有力,“鲁师傅,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方方面面,或有涉猎,虽不能确保发挥到极致,把所有事都做到完美无缺。却能在世风日下,随波逐流的污泥中,始终做到坚守本心,这一切难道不是难能可贵的吗!”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配得到世人尊重吗?”孟千雪正色道,“倘若这世道自甘堕落,本末倒置,颠倒黑白,任由奸邪之人猖獗作祟,怕是离覆灭不远了。” “好孩子,我想你是对的。”鲁贵平长长舒了口气,惋惜道,“你年纪尚轻,阅历浅,又无武功道法傍身,终归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这件事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知道的越多,死得更快,你还年轻,又是官宦世家的娘子,按理说,这些事应与你无关才是。” 弱肉强食,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会被踩在脚下。有的人,生来便雍容华贵,别人把他捧得很高,他却把别人踩在脚下。 “如果说,这些我都不怕呢?”孟千雪浅笑,梨涡若隐若现,洋溢着自信的笑靥,“哪怕能力有限,也愿献一份绵薄之力,若为强者,自当屹立于高峰之巅。恃强凌弱,怙恶不悛,绝非君子所为!” 鲁贵平满意地笑了,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 “他没看错人,你很勇敢,也很聪明。” “我煞费苦心设了这道剧情,还是没能拦住你。” 心里渴望翱翔天空的小鸟不会沉于安逸,它不畏风雨,跌倒后会重振羽翼,再出发,飞向那边,更高更远的山。 而她,正是那只勇往直前的飞鸟。 “设置剧情?前辈,您的意思是?”孟千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您不是鲁师傅。” “这是我虚构的人物,你应该记得,上一世所有的人物里,从来都没有过鲁师傅。” “那你又是谁,为何要骗我?”孟千雪问。 “七星灯。”他道。 “孟二娘子,你还没找到我主人吗?” 这一切,终究还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