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对问云山的项目格外上心,高卓前脚踏进公司,上司的邮件就甩到了他的后脚跟上。手机振动,高卓低头按亮看见比自己先到的待办红点,差点被这封邮件绊倒。
五分钟后,他坐到工位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点开邮件。
又五分钟后,他怒气冲冲地杀到了上司办公室门前。
南市的经济在全国范围来看好歹也算是百足之虫,在要死不死的当季寒冬里更是有大大的希望蜷缩蠕动到下一个尚未可知的春季,再借着春回大地的东风摇身复活化虫为龙。
知足常乐的高卓作为南市里最无忧无虑的打工人总是这样想的,等春天,等春天就够了。他自觉体会不到同事口中的人间疾苦,所以在周围的同事唾沫横飞地往极致的黑暗里描绘抱怨现实时,他只是静静地点开适合在公司看的网络热门小说装死,完全没有幸灾乐祸的爱好。
高卓认为,他从来没有参与过愤世嫉俗的摸鱼话题,但至今没有被同事孤立的原因就在于这些网络小说,如果他仍像高中时抱着别人认为晦涩难懂的书去读,他不相信自己会幸运到能让苍天再降下一个崇井。
上司的邮件开头依旧以“礼”服人:【我的好组长好同事高卓,周四工作愉快!】
下附策划案,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问云山改造计划”“同步宣发与营销推广”“吸引观众眼球的一百个参考关键词”。
是的,不再有“同性恋”这三个字,因为这三个词如同割喉的小刀,上飞机前被安检机器扫出来丢进了置物箱中,再也没法弄哑一个想说话的人。
于是上司又灵机一动,和那几个什么傅总王总的西服男再施一计。他们改变了宣传方向——既然地球上存在同性恋相对的自由的地方,而此地的同志们又不是人人都能享受所谓的“自由”,那我们就创造一个自由的假象。
“问云山,让您和爱人的七夕不再无处可去。”
邮件的最后,是上司对高卓说的车轱辘话,什么“我司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项目,宣发搞出来就算成功”,后面一万字打鸡血的废话,中间掺杂着中年爹味男对现实的思考,有用的主旨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大环境不好说明该花钱的都花过钱了,我们得剑走偏锋,找那些没机会花钱的人来给我们送钱。
高卓怒火中烧地推开了上司办公室的门。
上司不悦地看他:“大早上吃炮仗了?不会敲门出去重新敲。”
高卓站在门口不动弹。
上司心想自己还得指望他,叹气:“算了,什么事?”
“部长,这个项目我接不了。”高卓走进办公室,背手带上门说,“我不理解问云山项目的核心理念和公司赋予它的价值。”
先说观点,用点套话,这是写议论文的第一步。
“为什么?你恐同?我们公司现在很难招到你这种思想狭隘的员工了。”上司把他那支快磨秃了的ip*d pencil扔到老板桌上,他是很典型的要靠摔东西才能涨点士气的人。
“那座山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去开发它?您去电影院逛一圈,引进的这种片子要人工智能换脸,一堆电视剧等不到主流媒体播出的那一天。今天您的策划过了,明天山上改好了,后天就可能会封山。”高卓压着火气说,“咱们公司不大,几年前负债没破产都是幸运的,我刚交上去的项目合作方也是这两年口碑不错的大众品牌,一切都好好的,您跟傅总怎么盯上的这个项目?”
上司站起来,任凭他再怎么忍也忍不了手底的下一个小组长给自己甩脸色看。
他走到高卓面前,想要发作又顾及不隔音的办公楼薄墙,只好居高临下地压低声音冲他吼:“傅总是很有眼光的人,他从头牵线的问云山项目,总经理看过,承诺了顺利结项后他这个总监就能升经理,到时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总’,不再跟王总监那种私下省字的货色平级。他把项目给我,我给你,你猜猜我升了总监后是想让谁当这个部长?”
高卓被上司的眼高手低气得差点喷血,他的好上司做梦做得好远!眼前地基还没打完,人家已经想站上天台和问云山对望了!
见高卓沉默了,上司以为他跪倒在了“部长”的石榴裙之下,于是冷笑一声缓和下来:“你也不是刚毕业的学生了,想问题还是不成熟,非钻那一亩三分地的牛角尖。你也知道我们就是个中小企业,但这个项目里,我们才是乙方,签合同前傅总他们亲自约了和甲方合作的管事人上山看过,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只管策划和前期宣发,后期营销活动是要在甲方建好山才搞的。上面想抓谁都抓不到我们头上来!”
高卓的脑子很混乱,有一些漂浮在冰层之下似乎浅显易懂的道理在他眼前飘荡,却看不清道不明。
上司坐回“吱嘎吱嘎”响的靠椅上,等他跪拜认罪。
高卓想要摆脱这种混乱给上司诚恳地道个歉,挽起袖子摘下“部长”这颗月工资比自己高两千五百块的星星,但他眼前的冰层之上又映出了“云束今”三个大字,和金嘉元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
他趁自己对这位横空出世的小姨妈还没达到家人级别的感情,便借她一用道:“对不起,今天是我冲动了,把私事的情绪带到工作上来了。您记得昨天我跟您说,我家里出事要请假吗?是我小姨出事住院,她需要人照顾,我有些分身乏术。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但我……我想请年假。”
上司终于不管办公室的薄墙后面藏了多少对耳朵,大吼:“你他妈不想干就滚!你家里非得你一个当外甥的去照顾吗?”
高卓破罐子破摔:“这个项目我干不了。我爸妈死了,我爸的爸妈死了,我妈的爸死了,我妈的妈生病在家,我姐在外地,我小姨是独身的同性恋,卧病在床等人照顾。”
上司被他一套连招打得眩晕频频,一个屁都放不出,足足一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重拾当领导的威严,避开直刃问高卓:“……你这三年还没休过年假?”
“对。”
“一起休了吧。那个……早点康复。”
“谢谢部长。”
高卓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的刹那听见上司低声骂娘:“他妈的生个病都没人管……”
三年不算短,朝夕相处够识人心,高卓不是没想过辞职,但他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别的工作,也就一直混着过日子。金小契下班回家只看电视剧,他学习了他姐的作风,只要工作了就有躺平的权利,这是小有资本不愁衣食的他们仅有的特权。
高卓进这家小公司是作为随行秘书招给傅总的。那时不知这位傅总是本市的业务吃不到还是没吃够,他从人脉手里搞到了加拿大一家半斤八两的广告公司做业务对接,不巧赶上内忧外患,没来得及带高卓走出国门考察情报,耽误了签合同,那家广告公司就趁机找了另一家更便宜的合作伙伴。傅总一气之下上书总经理彻底改变了他手下的部门职能,把高卓扔给了现在的上司当小喽啰。
高卓曾疑惑什么样的蠢货总经理能让傅总这么玩,直到他心血来潮查了一下公司信息,看见总经理也姓傅,且大出了傅总一个能当爹的年纪,他才停止困惑。
他差一点就想再打开上司的门说“我要辞职”,但几个端着咖啡茶水的同事站在茶水间外朝他投来了齐刷刷的探寻目光,让他冷静了下来。
都快年底了,至少拿到今年的辛苦钱吧?况且,他这次的情绪确实来得莫名其妙。
高卓倍感屈辱地提交了年假申请,直通车地休到财务结账结束和年会开始之前。
高卓坐上车,给魏劼说了一声自己休年假的事,让他按住张外婆少往医院跑。
他打算回家收拾点衣物,再洗个澡就直奔医院。
此时的市中心主干道上没多少车,牛马们在上班,未来的牛马们在上学,精英们在领导牛马们,而二世祖们还没起床。高卓悠哉地哼歌,汽车稳稳地滑进停车位。他锁上车门,几步踏上楼梯往家爬。
随后他僵在离家半层的台面上,与站在自己家门前当门神的陌生男人面面相觑。男人冲他笑了一下,俊美的脸庞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高卓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又觉得这男的还挺帅,便多看了几眼这个古怪的笑容。
高卓没往上走,站在原地紧锁眉头,见那笑容没有落下的意思,便仰着头问他:“你找谁?”
男人像是失望地收回笑容,恢复了正常的美男子身份,淡定地回答:“金小契女士不在家吗?”
小契谈恋爱了?高卓想。她上次把男友带回家还是去年年初,谈了不到两个月就分了,还跑到他家喝了几瓶酒并振声宣布“男人没有好东西”后单身至今。
高卓很快反应过来:不对,他不知道她家,否则他就不会站在我家门口。
“不认识,你找错地方了,再跟她联系联系吧。”高卓不动声色地说。他寸步不移,等这个怪异的男人懂点眼色先行离开。
可惜对方没有这个功能,还是呆呆地站在门前,带着点不甘示弱的意味看着他。高卓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眼睛时猛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妈的,不会是金嘉元前夫这仇人的亲戚找上门来了吧?
就在高卓瞄准半层楼下的邻居门前竖着的用来砸核桃的铁锤,大脑并用飞速演算跑去拿锤子抡晕眼前这颗大核桃的路线时,男人哑着嗓子开口了:“咳……抱歉,这里楼号太乱了,我可能记错了。”
他走下楼梯,高卓僵硬地侧身给他让路。两副身体相错的瞬间,高卓感觉男人似乎在克制他余光里写满想要看向自己的**。
遥远的一楼防盗门拉开的闷声响起,高卓从半层楼台处的窗户里看着男人的身影离开小区走向街道消失在视野中后,才抬起有些发麻的脚,爬进了家门。
“我在自作多情脑补什么呢?”
高卓关上门,朝客厅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回来,头一次在大白天反锁了家门,随即他给崇井发了条语音:“井儿,你家那个密码锁哪家的?有联系人吗?给我推一个来。”
他紧紧攥着手机,直到崇井发来“AAA品牌bb电子锁小c”的联系人名片,他才喘了一口大气,彻底驱赶了方才门口那个男人带来的阴森,重回人间。
高卓满意地加上AAAbb小c,开始收拾东西。除了必备的洗漱物品,为了以防万一,他还装了几件能在病房当睡衣过夜的外套,一个毯子。结束后,他想起每天晚上的例行活动,又钻进书房找书和日记本。
他把书和日记本塞进背包最里侧,压在毯子后面。整个包鼓鼓囊囊得勉强能拉上拉链,圆滚滚地立在茶几上。高卓看了好几眼圆球背包,确认它不会滚下茶几后,三下五除二地脱得光溜溜,泥鳅一样溜进浴室冲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