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暗沉,墨蓝色的夜幕笼罩了城市,只有远处零星的霓虹和路灯,如同寂寞的星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资料室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孤寂而扭曲的光带。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悄无声息地滑过了晚上九点。
沈知微揉了揉有些发胀刺痛的太阳穴,长时间在昏暗光线下聚焦于泛黄的纸张和密集的小字,让她的眼睛干涩难忍。她将手中最后一本关于“瀚海集团”早期一个项目劳资纠纷的案卷归位,那案子最终以工人妥协告终,看似与李强案无直接关联,但那种处理模式让她隐隐感到不适。
胃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灼烧感的空虚感,她才意识到自己不仅错过了晚餐,连午饭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高强度脑力劳动和紧绷的精神状态,极大地消耗着她的能量。
旁边的桌子上,摊开着她和周承砚筛选出的几份可能有潜在关联的旧案摘要和线索记录,气氛依旧维持着资料室事件后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与疏离,只是那沉默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周承砚似乎也刚结束他那一部分的查阅,正沉默地整理着桌面。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久坐后的僵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放在一旁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我出去一下。”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淡无波,像只是告知一个既成事实,没有多余的解释。
沈知微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面前的笔记上,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步声远去,资料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身上那股扰人的雪松气息。
她终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一直下意识紧绷的后背微微松弛下来。资料室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冷香,以及……几个小时前他手掌停留在她后背和小臂上的,那灼热而清晰的触感,如同烙印。她甩甩头,试图将那些杂乱的、不受控制的感知驱逐出去,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案件上。
约莫二十分钟后,资料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周承砚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两个印着附近一家24小时便利店logo的白色纸袋,身上带着室外夜风的微凉气息和一丝潮湿的寒意,似乎外面的雨还未完全停歇。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沈知微一眼,只是径直走到桌边,将其中一个看起来稍显沉甸一些的纸袋,放在沈知微手边的空位上。然后拿着另一个纸袋,走到靠窗的那张旧沙发椅上坐下,自顾自地打开,里面是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黑咖啡和一份简单的金枪鱼三明治。
沈知微微微一怔,看着手边那个鼓囊囊的、散发着食物温热湿气的纸袋。便利店的logo在她看来有些刺眼。这算是什么?缓和气氛?职业性的礼貌?还是……别的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胃部的空虚感和身体对能量的需求最终战胜了那点莫名的别扭。她最终还是伸手打开了纸袋。
里面是一杯塑料杯装着的、依旧温热的拿铁咖啡,以及一个封装好的、看起来用料扎实的鸡蛋沙拉三明治。旁边,还细心地放着一小盒新鲜的蔬菜沙拉,沙拉酱是单独包装的——而她注意到,那份透明小盒里的酱料,是她惯常喜欢的、浓稠的焙煎芝麻口味。
更让她心头莫名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是三明治的透明包装标签上,用黑色的记号笔清晰地、用力地划掉了配料表里的几样东西:洋葱、香菜。
他不吃洋葱吗?不,她记得他以前似乎并不排斥,甚至在学校食堂还会加一些。
那么……
一个几乎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微不足道的细节,如同沉在温暖水底的贝壳,骤然被一股无形的浪潮推上了记忆的沙滩。高中时有一次班级郊游,大家分享各自带来的食物,她拿到一个同学好心递来的、夹了大量香菜的三明治,出于礼貌勉强吃了一口后,那强烈的气味还是让她无法忍受,趁人不注意悄悄吐掉了,却正好被他无意中回头看到。他当时好像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对她露出了一个理解的笑容,什么都没说,顺手把自己的那个没有香菜的三明治换给了她。
他竟然……还记得?
记得她不吃香菜。记得如此清晰,动作如此自然,仿佛这十五年的光阴隔阂与激烈对峙从未横亘其间,仿佛那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带着酸涩温度的涟漪。比她发现自己竟然也还记得他不喜欢吃什么,更让她感到一种无措的慌乱。这无关案情,无关对峙,只是一个被时光尘封了十五年的、纯粹属于个人习惯的微小印记。他此刻的举动,无声地撕开了专业与冷漠的外壳,露出了底下一点始料未及的、属于过往的温柔残影。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那张薄薄的标签,仿佛那单薄的纸片有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她抬眸,看向窗边那个沉默进食的男人。他侧对着她,霓虹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看不真切表情,只能看到他仰头喝黑咖啡时滚动的喉结,以及那份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孤寂。他喝的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没有糖也没有奶,如同他此刻给人的感觉,深沉而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基本的礼貌和修养?是对临时搭档的必要照顾?还是……藏着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心绪?那个“恨”了她十五年的人,会记得这种琐碎细节吗?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强行摁了下去。她不能再想下去,真相往往比谎言更让人无力承受,无论是案件的真相,还是人心的真相。
沈知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她默默地拿起那杯温热的拿铁,揭开杯盖,抿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温度,和熟悉的、带着奶香的醇厚味道,瞬间熨帖了她疲惫不堪的感官和空乏的胃部,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她拆开三明治的包装,小口地、安静地吃了起来。鸡蛋沙拉的味道很清爽,口感绵密,确实没有她讨厌的任何一丝香菜或洋葱的味道。
资料室里依旧安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咀嚼声,塑料袋的窸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被距离模糊的城市夜嚣。但某种坚硬的、冰冷的东西,似乎在这沉默的、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宵夜时刻,被悄然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仿佛裂开了一道细纹,有微弱的光和暖意,试探着渗透进来。
她看着那份被划掉香菜和洋葱的标签,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而在窗边,沉默进食的周承砚,用眼角的余光,将她所有的怔愣、迟疑和指尖在标签上无意识的摩挲,都清晰地看在了眼里。他迅速收回目光,低头喝了一大口苦涩的黑咖啡,却觉得喉间堵着什么东西,吞咽困难。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亮他深邃的眼眸,他无声地给助理发了条信息:【帮我查一件事,十五年前,星城项目沈建国的案子,尽可能找原始卷宗和当时涉及的所有相关人员名单。】
做完这一切,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或许,他只是想为自己十五年的怨恨与不解,找到一个确凿的、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无论是继续恨下去,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