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倾泻,在车顶敲打出一片密集而急促、令人心烦意乱的鼓点。车厢内,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张力。沈知微、周承砚和林涛三人回到警车上,暂避这阵愈发猖獗、仿佛带着恶意的雨势。
刚才在废弃物料场那一番深一脚浅一脚的搜寻,除了满身令人不适的泥泞和那片刻在狭窄避雨处令人心悸的、尴尬的肢体接触外,一无所获。“黑皮”就像是彻底融入了这场大雨,或者提前收到了风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涛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混着汗水与雨水,发动车子,将暖气开到最大,试图驱散一些浸入骨髓的寒意。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沉默不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周承砚,又瞥向副驾上望着窗外被雨水彻底模糊、如同抽象画般世界的沈知微,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周律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熬夜后的沙哑,“关于这个‘黑皮’,你的当事人王海之前跟你提过多少?任何细节,哪怕看起来不重要的,都可能有用。”
周承砚闻声抬眼,目光从窗外混沌一片、只有雨刷划过瞬间清晰的雨景收回,落在前方沈知微的椅背上,声音还带着一丝雨夜的微哑和不易察觉的疏离:“不多。王海只笼统地提过他负责管理一部分零散工人,流动性很大,李强也在他手下做过几天。提到他时,王海的评价是……‘手脚不干净,喜欢耍小聪明,贪点小便宜,但用着还算顺手,能镇得住场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对话的具体语境和王海说话时的神态,继续道,语气更加审慎:“王海强调,他和李强的矛盾仅限于薪资发放的拖延,他承认因为资金周转问题有过几次口头上的争吵,但坚决否认涉及任何肢体冲突,更别提……谋杀。”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缓慢,像是在法庭上掂量一个关键证词的分量,也带着一丝如今看来颇为讽刺的意味。
“手脚不干净?具体指什么?” 林涛追问,眼神锐利起来。
“王海语焉不详,态度有些含糊,”周承砚微微蹙眉,回忆着,“只说怀疑他偶尔会私下倒卖些工地上的边角料,或者虚报几个临时工名额吃空饷,都是些小打小闹,他觉得无伤大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补充道,“当时我的辩护策略重心在于论证自杀或意外的可能性,对于王海下属的这些个人品行问题,并未作为重点深究。”
现在冷静下来回想,这或许是一个被他忽略的、可能导致判断失误的盲点。王海的“小打小闹”说辞,是否在刻意淡化什么?
沈知微静静听着,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雨水在玻璃上纵横交错,如同无数扭曲的泪痕,模糊了外面所有的景物,也仿佛模糊了真相的轮廓。周承砚提供的信息虽然碎片化,却隐约勾勒出“黑皮”一个不太光彩的、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侧面。一个“手脚不干净”、可能利用职务之便牟取灰色收入的小工头,与一个因被拖欠薪资而与他、与承包商王海都有矛盾的工人李强……
“争吵。”沈知微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像一块冰投入沉闷的车厢,打断了短暂的沉默。她依然没有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梳理着思路,又像是在对所有人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李强肋骨上的指痕,根据初步分析,需要极大的、瞬间爆发的、集中于一点的力量。普通的争执推搡,很难形成那样深入骨骼、形态特定的压迫性痕迹。”
她顿了顿,终于微微侧过头,视线掠过驾驶座的林涛,与后视镜里周承砚抬起的、带着审视目光有一瞬短暂的交汇,随即分开。
“那更像是一种……迅速的制服,或者,带有明确控制意图的、强行的按压。”她的语气带着法医特有的客观与冷静,不掺杂个人情绪,只是陈述基于证据的推断,但这冷静的陈述却让车厢内的温度仿佛又骤然降了几度。
周承砚的眸色深了深。他完全明白沈知微话里隐含的、未直接说出的残酷含义。如果李强死前曾被人以那种专业而凶狠的方式强行控制过,那么所谓的“自杀”或“意外失足”就显得无比苍白可笑,甚至是一种侮辱智商的说辞。而王海之前向他描述的“仅限于口角”的矛盾,其真实性和完整性,也开始剧烈地动摇,显得漏洞百出。
他当时,是否过于相信了他的当事人?作为辩护律师,基于当事人提供的信息构建辩护策略是职业常态,甚至是一种必要的信任。但此刻,一种隐约的、令人不安的怀疑感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完全、毫无保留地确信王海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份“无辜”与“委屈”。
林涛点了点头,接过话头,眼神锐利如鹰:“沈法医的判断很重要,这直接关系到案件性质的认定。这意味着‘黑皮’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知情者或者劳务纠纷的关联方,他本人与李强的死亡可能有更直接的关系,甚至可能就是动手的人。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他背后,还另有指使者或者更大的利益集团,李强的死,是因为他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周承砚沉默着,车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响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也像是敲打在他混乱的心绪上。他看着前方沈知微重新转回去的、被雨水模糊的侧影,那个在法庭上冷静指控、在暴雨中被他不经意揽住腰肢时瞬间僵硬、此刻又凭借一块骨头碎片和严谨逻辑推断出暴力场景的女人,形象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
他之前固守的律师立场,他因为十五年前旧怨而戴上的有色眼镜和产生的对抗情绪,在这一刻,似乎都出现了深刻的、无法忽视的裂痕。
真相,可能远比他以为的、比王海所描述的,更要黑暗、复杂和血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雨气和车内皮革味的空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同于之前的、近乎凝重的、抛开部分立场的认真:
“林队长,沈法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最终停留在前方的雨幕上,“我需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这不是一个律师对警方或法医说的职业性话语,更像是一个被卷入重重迷雾中的人,放下部分骄傲与防备后,发出的、源自本心的探寻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