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的小会议室里,空气仿佛被冻结了,比外面的秋夜还要寒冷几分。长方形的会议桌一侧,坐着队长林涛和两名负责“蓝湾案”的骨干刑警,气氛严肃。另一侧,沈知微和周承砚分别坐在桌子的两端,如同磁场的两极,中间隔着的不仅是空位,更是无形而厚重的冰墙。
窗外的天色已然暗淡,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的桌面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如同牢笼栅栏般的条纹,却丝毫驱散不了室内的低温与凝滞。
林涛将手中一份薄薄的资料放下,目光在两边扫过,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情况就是这样。”他开门见山,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王海目前仍是李强案的重要嫌疑人,但根据我们最新掌握的线索,那个绰号‘黑皮’的工地小工头,可能握有关键信息,甚至可能与李强的死亡有更直接的关系。这条线必须立刻、全力追查。”
他顿了顿,目光首先看向沈知微,语气平和但坚定:“沈法医,你提供的新证据改变了案件的根本性质,从自杀转向他杀。后续的调查,尤其是涉及尸体伤痕与现场还原、可能的作案手法印证、以及寻找更多关联性物证等方面,离不开你的专业支持和技术判断。”
随即,他转向周承砚,眼神变得更为锐利:“周律师,你作为王海之前的辩护人,虽然目前他的嫌疑急剧上升,你们的辩护关系可能存在变动甚至终止,但你之前掌握的部分当事人陈述、工地内部信息以及你对王海其人的了解,对警方全面梳理情况、排查其他可能性、甚至挖掘更深层次的动机,仍有不可替代的参考价值。并且,在真凶最终落网、全部真相大白之前,理论上,你的当事人仍有其合法的权益,需要你在法律框架内予以维护,包括确保他不被冤枉更重的罪行,或者……揭发真正的幕后黑手。”
林涛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在沈知微和周承砚之间来回移动:“所以,基于案件侦破的紧急需要,也为了避免信息差可能导致调查方向偏离或资源浪费,我代表市局刑侦支队,正式希望二位能够暂时……搁置争议与个人立场,在必要的范围内,共享信息,协助警方,也是为了你们各自追求的公正,尽快厘清真相,将真凶绳之以法。”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气流声,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搁置个人立场。
沈知微垂眸看着自己面前依旧空白的笔记本,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光滑的边缘。她知道林涛的提议在程序上、在情理上,甚至在最基本的正义诉求上,都站得住脚。真相高于一切,这是她选择成为法医时就立下的信条。但要与周承砚——这个刚刚在法庭上被她亲手用专业证据击溃,并且与她有着如此复杂难言、充满伤痛过往的男人——进行所谓的“合作”,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酷刑与煎熬。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桌子另一端那道沉甸甸的、如同实质般的视线,即使不抬头,也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周承砚此刻紧绷的下颌线条,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可能蕴含的复杂情绪——挫败,不甘,或许还有对她的……难以消解的怨怼与审视。
周承砚没有立刻回应。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林涛身上,又似乎穿过了他,落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法庭上那一幕还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沈知微冷静指控“谋杀”的声音言犹在耳,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的骄傲上。此刻要他心平气和地与这个刚刚让他一败涂地、甚至可能毁掉他某个重要当事人一生的女人“合作”,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讽刺的事情。
但他同样明白林涛话里的分量和背后代表的法律意志。案件性质已发生根本性逆转,他之前的辩护基础被彻底推翻。继续固执地坚守原来的立场,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损害他作为律师的声誉和……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于法律真正意义的东西。他对真相,同样有自己的执着,只是以往,它被包裹在律师的职责和对当事人的忠诚之下。
沉默在粘稠的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沉重的阻力。
良久,周承砚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刻意维持的、近乎剥离情感的平静:“我理解警方的立场和案件的紧迫性。在符合律师执业规范、保密义务以及相关法律法规的前提下,我可以提供与案件相关的、不涉及当事人核心**与律师-当事人特权保密内容的信息。”
他没有看沈知微,像是在对空气陈述,将自己剥离出这个令人不适的场景。
所有的压力,此刻都落在了沈知微身上。
她缓缓抬起眼,首先接触到的是林涛带着询问和些许鼓励的眼神。然后,她的视线难以避免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滑向了另一端。
周承砚正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没有了法庭上的锐利逼人,也没有了重逢时的冰冷讥讽,更像是一片深沉的、刚刚经历过风暴、此刻正压抑着某种更深不可测漩涡的海。他在等待她的回应,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的评估。
沈知微的指尖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的软肉,带来一丝刺痛,帮助她维持清醒。
理性告诉她,这是为了案件,为了那个无声的李强,为了父亲可能蒙受的冤屈背后那隐约可见的关联。感性却在她的内心深处竖起尖刺,疯狂地抗拒着这种被迫的靠近,这种与伤痛源头的直接碰撞。
然而,她是沈知微。那个可以将个人情绪完美冰封、将理性置于至高地位的沈知微。
她迎上周承砚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裡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片近乎淡漠的 professional,如同最纯净的冰。
“我没有问题。”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泓在绝对零度下也不会起波澜的湖水,“配合警方调查,厘清案件真相,是我的职责。”
林涛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好!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我们……”
会议在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合作”氛围中继续进行,林涛快速布置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但在那看似恢复正常的流程之下,某种无形的、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弦,依旧横亘在会议桌的两端,连接着两个被迫再次产生交集、内心却隔着千山万水的人。
会议结束后,林涛立刻安排车辆。夜色已然浓重,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带来深秋的寒意。
根据王海之前模糊提供的、以及警方初步摸查的线索,“黑皮”可能躲藏在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废弃物料堆放点。情况紧急,担心消息走漏,林涛决定连夜行动。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一幕——三辆车前后驶入雨幕。林涛的警车打头,沈知微坐在副驾,周承砚独自开着他的黑色SUV跟在最后。三束车灯在绵密的雨帘中顽强地穿透,如同夜行兽的眼睛,驶向未知的黑暗与危险。
车内的气氛并未因之前的“合作”协议而缓和。沈知微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霓虹灯化作了扭曲的光斑。周承砚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疏离。
没有人说话。只有雨刷器规律摆动的声音,引擎的低吼,以及那无声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比窗外秋雨更冷的尴尬与隔阂。
他们被迫绑在了同一条船上,驶向迷雾深处,却各自守着船的两端,警惕着对方,也警惕着即将到来的、可能颠覆一切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