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肃静!”
审判长厚重而威严的声音,透过法槌急促而响亮的敲击声传来,如同试图平息海啸的堤坝,勉强压下了法庭内如同沸水般的哗然与骚动。
但那股无形的、由沈知微那句“指控谋杀”所掀起的风暴,已然在每个人心中疯狂地席卷开来,摧毁了原有的认知,重塑着对案件的看法。
记者们的镜头疯狂地对准了证人席上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事实的沈知微,又转向被告席上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几乎要瘫软在椅子里的王海,最后,不可避免地、带着某种怜悯或探究,聚焦到了那个僵立在法庭中央、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身影——周承砚。
他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与支撑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似乎有些困难的胸口,和那双死死攫住沈知微的、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被背叛的愤怒、以及最深沉的挫败——的眼睛,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正承受着巨大冲击的人。
指控谋杀!
这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彻底洞穿了他精心构建、引以为傲的辩护逻辑,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业精准和冷酷,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这片刚刚经历惨败的战场上。他甚至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同情、探究、幸灾乐祸、鄙夷——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皮肤上。
他看着她。看着她清澈而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眸,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没有半分私人的情绪,只有基于证据和专业的、无可辩驳的笃定。她甚至没有刻意去看他此刻失态的模样,只是平静地、坦然地迎接着审判长和陪审团审视、凝重的目光,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指控,于她而言,不过是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本职工作,陈述了一个由科学推导出的必然结论。
这种绝对的、置身事外的冷静,这种将个人情感与专业判断彻底剥离的能力,比任何嘲讽或胜利者的姿态,都更让周承砚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封般的荒谬感。
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行业的规则,足够洞悉人性的弱点,足以凭借自己的经验、技巧和对法律的深刻理解,在规则的框架内为当事人争取到最大限度的权益。他以为自己筑起的防御坚不可摧。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将他,将他的当事人彻底击溃,甚至可能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不是对方律师更精彩的雄辩,不是新的目击证人,不是任何常规的法律攻防,而是来自这个十五年前曾让他倾心恋慕、如今却形同陌路、冰冷如霜的女人,轻描淡写般抛出的一份冷冰冰的、来自死者骸骨最深处、经由精密仪器解读出的死亡证言。
第七根肋骨上的指痕。
他甚至能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想象出她是如何在空旷寂静的解剖台前,戴着惨白的乳胶手套,用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拿着精密的器械,一丝不苟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般,发现、提取、分析着这个决定性的、逆转一切的证据。那个画面本该是冰冷、客观而专业的,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恐怖的力量,重重地、彻底地砸碎了他固有的认知和骄傲。
“辩护人?”审判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询问,将他从那片混乱的泥沼中暂时拉出。
周承砚猛地回神。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如同铁锈般的、苦涩的味道。他极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复杂情绪,强迫自己恢复一个律师在法庭上应有的、最基本的冷静与镇定,尽管这冷静此刻显得如此摇摇欲坠,如同在狂风中颤抖的蛛网。
“审判长,”他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但依旧极力维持着基本的条理和尊重,“鉴于公诉方……或者说,鉴定人当庭提出了新的、关键性的证据,该证据直接关系到我方当事人的核心权益与案件的根本定性,我方请求休庭,以便有合理的时间对这份证据进行详细的审阅、研究和准备新的质证意见。”
这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符合程序正义的选择。争取时间,消化这毁灭性的打击,寻找可能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反击漏洞。
审判长与左右陪审员低声、快速地交换意见后,重重敲下法槌,声音传遍法庭:“鉴于出现重大新证据,对案件定性可能产生根本影响,为保障诉讼各方合法权益,确保案件公正审理,本庭决定:本案休庭。下次开庭时间另行通知。被告人王海还押候审。”
两名法警上前,将几乎无法自行行走、眼神绝望的王海从被告席上架了起来,拖拽着带离了法庭。王海在经过周承砚身边时,投来了一个混杂着哀求、恐惧和一丝隐约怨恨的复杂眼神,但周承砚没有去看他。
周承砚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动作略显迟缓地收拾着桌案上那些已然失去效用的文件,那些他精心准备、引以为傲的辩护词和证据清单,此刻看来如同废纸,充满了讽刺意味。他能感受到那些并未散去的光芒,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他的背上,但他无心理会。
他的眼角余光里,是沈知微从容地、步履平稳地走下证人席,与那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兴奋和激动的年轻公诉人低声交谈了两句,然后便拿起自己的文件资料,径直朝着法庭的侧门走去,没有丝毫停留。
自始至终,从她抛出那个炸弹般的结论,到她离开这个让她大获全胜的战场,她没有再看他一眼。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指控,那将他彻底打入深渊的专业碾压,于她而言,不过是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专业工作,如同完成了一次精准的解剖,写下了一份严谨的报告。
看着她消失在侧门通道、决绝而冰冷的背影,周承砚收拾文件的动作彻底停下。他撑在桌沿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心底那片因为重逢而早已不再平静的湖面,此刻被砸入了巨大的、带着棱角的巨石,淤泥翻涌,混乱不堪,原有的秩序被彻底摧毁。
挫败感、难以置信、一种被完全看穿和击败的无力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辨明的、类似于被遗弃在荒原的茫然情绪,如同带有毒刺的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
眼前的沈知微,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用一句轻飘飘的“不喜欢”就单方面判他出局的青涩少女。
她是真的,拥有着在属于她的专业领域内,用科学和证据,一言定生死的能力。
而他,刚刚在她面前,在她最擅长的战场上,一败涂地,输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
一种混杂着不甘、愤怒和某种奇异探究**的暗火,在那片狼藉的废墟之下,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