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庄严肃穆,高大的穹顶投下阴影,仿佛也带着法律的重量。国徽高悬,冰冷地俯视着下方泾渭分明、暗流涌动的两个世界。旁听席上座无虚席,记者区的长枪短炮早已架设完毕,捕捉着每一个可能成为头条的瞬间。
沈知微坐在证人席上,一身挺括的深蓝色制服,纽扣扣得一丝不苟,衬得她脖颈修长,面容愈发清冷素净。她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目光掠过公诉人席位上那位略显紧张、不停翻阅材料的青年检察官,最终落在被告辩护席那个即便在人群中也无法忽视的身影上。
周承砚穿着一身剪裁完美、面料昂贵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扣到最上一颗,没有系领带,摒弃了所有冗余装饰,透出一种摒弃杂念、专注于战的冷峻。他微微侧着头,正低声与身旁面容惶恐、眼神闪烁的承包商王海交代着什么,侧脸线条利落如经过千锤百炼的刀锋,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庭审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公诉方依据现有的现场勘查记录和初步尸检报告,主张意外坠亡的可能性较大。而周承砚,正如他之前所言,在为他的当事人王海辩护,凭借其高超的庭辩技巧和精心构建的逻辑,正极力将风向引向“自杀”。
“……综上所述,”周承砚站在法庭中央,声音不高,却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清晰地传递到法庭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我方当事人与死者李强之间,虽因薪资结算问题产生过口角纠纷,但这在建筑行业并非罕见,远未达到激化矛盾、引发暴力伤害的程度。至于‘蓝湾’工地安全设施存在的部分疏漏,这是管理层面的问题,我方当事人愿意承担相应的管理责任,但这与李强个人因长期生活压力、情绪抑郁最终选择轻生之间,并无直接、必然的法律因果关系。”
他的陈述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巧妙地规避了王海可能存在的直接刑事责任,将焦点引向了死者的主观意愿和心理状态,试图将一场可能的谋杀或过失杀人,淡化为一出个人悲剧。
“审判长,”周承砚转向审判席,微微颔首,姿态从容不迫,“我方请求传唤本案法医鉴定人、海市公安局法医中心沈知微女士出庭作证,就死者李强的具体伤情鉴定结论进行说明,以澄清案件基本事实。”
“准许。”审判长厚重的声音响起。
沈知微站起身,步伐稳健地走到证人席中央。宣誓,落座。一系列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专业人士特有的冷静与规范。
周承砚走向她,步伐沉稳,在距离她几步之遥、一个既能形成压迫感又符合法庭礼仪的位置站定,目光与她平视。法庭顶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小小的、明亮的光斑,却丝毫照不进那一片沉郁的、如同暴风雨前海洋的晦暗。
“沈法医,”他开口,语气是纯粹的、不带任何私人情感的公务性质,仿佛前几天接待室里那场针锋相对、触及过往的冲突从未发生,“请问,在您对死者李强进行的全面尸检过程中,除了高坠造成的损伤外,是否发现明确的、由他人施加的暴力性外伤?例如,典型的锐器创、明确的搏斗抵抗伤或约束伤等?”
他的问题很直接,也带着精心设置的陷阱。他在引导她亲口确认“没有他杀明显证据”这一对他有利的前提。
沈知微依照事实回答,声音清晰冷静,如同山涧溪流撞击卵石:“体表检验未见典型锐器创及常规检验下可见的明确搏斗抵抗伤或约束伤。”她刻意强调了“常规检验下可见”几个字,留下了伏笔。
周承砚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似乎对这个问题答案并不意外,继续问道:“那么,根据您的专业判断,死者李强的损伤形态,是否完全符合高坠伤的特征?是否存在任何明显不符合之处?”他再次使用了“完全”和“明显”这样的词汇,试图限定她的回答范围。
“死者损伤形态,主要特征符合高坠所致多发性、粉碎性骨折及内脏破裂特征。”她再次给出客观结论,但没有使用“完全”这个词。
“也就是说,”周承砚微微提高了音量,面向陪审席,意在强化印象,塑造一个尊重事实、理性分析的律师形象,“从现有尸检结果来看,并不能排除,甚至很大程度上支持了死者自主坠楼,即自杀的结论。是吗,沈法医?”
他转回目光,看向她,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属于顶尖律师的、即将完成一轮有效质询并将局面导向有利方向的笃定。
整个法庭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知微身上。王海脸上甚至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一丝劫后余生般的、细微的如释重负神情。公诉人则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沈知微沉默了极短的一瞬。
这短暂的、仿佛思考的沉默,让周承砚笃定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丝疑虑掠过心头。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平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静,直直地望向周承砚,更是望向审判长和决定着案件走向的整个法庭。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她的声音打破了之前的回答模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如同最终宣判前的钟声,“关于死者自主坠楼的结论,是基于初步检验和常规检验手段。而在后续的、更为深入的、利用专业仪器进行的二次精细检验中,我们发现了新的、至关重要的、足以改变案件性质的证据。”
法庭上顿时响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声。
周承砚脸上的那一丝笃定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地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紧紧地、带着审视与惊疑锁住她。
沈知微不闪不避,从身旁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证物袋——里面是那截关键的肋骨样本的高清放大照片,以及技术科出具的、盖有红章的初步鉴定报告复印件,由法警快步呈递给审判长和陪审团。
“我们在死者左侧第七根肋骨内侧,靠近脊柱的位置,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生前形成的异常压迫性痕迹!”她的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该压痕经专业微观形态学三维扫描初步确认,其形态特征、受力方向及骨骼微观结构受损情况,完全不符合高处坠落造成的损伤模式!高度提示死者坠楼前,曾遭受过来自外部的、强行的、针对该点位的暴力约束或按压!”
她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被告席上脸色骤然剧变、血色尽失、几乎要瘫软下去的王海,最后再次定格在周承砚那双已然掀起惊涛骇浪、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某种被颠覆后震怒的深眸上,清晰而有力地宣布:
“这处位于第七根肋骨上的、象征着暴力的指痕或工具痕迹,及其所代表的他杀行为,足以彻底推翻自主坠楼的初步推断!”
“基于此,我以本案法医鉴定人的身份,当庭提出新的、负责任的专家意见——”
她的声音在肃静到极致的法庭里回荡,带着科学的冷酷和法律的威严,如同最终敲下的法槌,一锤定音。
“指控被告人王海,涉嫌谋杀!”
“轰——!”
整个法庭如同被投入巨石的静湖,瞬间哗然!记者席上闪光灯疯狂地亮成一片雪白,陪审员们震惊地交头接耳,审判长连连用力敲击法槌,高喊“肃静!肃静!”也难以完全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沸腾。
周承砚僵立在法庭中央,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拳击中。他死死地盯着证人席上那个神色冷静到近乎无情、却抛出了足以颠覆一切炸弹的女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混杂着震骇、挫败、以及……一丝被专业领域彻底碾碎后产生的荒谬感。
那份他以为稳操胜券、精心构建的辩护策略,在她那句冰冷的、基于科学证据的“指控谋杀”面前,被撕得粉碎,如同废纸。
就在这片专业上被彻底击溃、内心翻江倒海的震骇中,一个不合时宜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记忆碎片,却猛地撞入他的脑海——高中物理竞赛前夜,她为了验证一道争议题的最终答案,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不厌其烦地用不同材质的斜面和小球,重复了上百次枯燥的实验,直到白皙的手指被粗糙的仪器边缘磨破皮渗出血丝。那时他心疼地笑她太过执拗,不懂变通。她却头也不抬,专注地看着刻度尺,声音平静却坚定:“数据不会骗人,感觉和推测才会。我要的是绝对的准确。”
此刻,她站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用的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追求绝对真实和精准的执拗。只是这一次,她的“数据”,她那把名为“科学”的锋利手术刀,将他和他的当事人,彻底地、无情地钉在了败诉席上,钉在了“谋杀”的耻辱柱上。
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认识到了眼前这个名为沈知微的女人,那冰冷外表下所蕴含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对真相的执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