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蕉这一天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先是搭乘红眼航班飞到京山机场,再搭乘机场专线到达京山汽车站,在汽车站搭乘长途汽车到达汽车总站,在汽车总站搭乘104路公交车到达六零三车队公交站,然后搭乘59路公交车到达蓼花洲渡口。
是的,现在是6月份上午10点,日头猛烈,她在渡口像一株蔫吧的植物一样等待客渡。
她以前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和自己的血缘亲人见面的场景,每种场景都设想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一种。
就像骑车下陡坡,以为会惊险无比,没想到一路都是减震带,减到最后轮胎都卡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下坡。
虚无,真特么虚无。
她肉身上的老家蓼花洲,不算什么国内知名景区,但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坐落在三省交界的江心小岛上。
四面无靠,只有轮渡通行。
毫无疑问,这里的景色是美的,据说每年秋季,蓼花盛开的时候,整个小岛都开满粉色蓼花。
她在纪录片里看过民国时期蓼花洲江面片片白帆、游人如织的繁华场景,但她现在没什么赏玩的兴致,只有睡觉这一个念头。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客渡靠岸了。
身边的嘈杂声让林蕉像八大山人的野鸟一样瞪大了眼睛。
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努力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挤上了客渡。
恍然不觉四周有异。
闷头往船舱里走,头撞在前面一个人的胸口,行李箱轮子在身后发出咔咔的空转声。
这人胸口清冽的木质香没能挣得她的半丝清醒。
林蕉只看到白得晃出人影子的衬衫,她怀疑自己的油头给人家衬衣磕出了一个油印子。
头发里蒸腾出一股小鸡崽儿味。
“诶,这人哪里来的?”人群惊愕。
林蕉努力抬起头说了声不好意思,但她盹了一下后,又恍惚自己是否抬过头。
她绕开白衬衫,钻进船舱,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不顾生死地睡了过去。
此时如果脚下是熊熊火狱,她也不会逃开的,她会成为火狱里烤出美拉德效果的一只香蕉。
*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两个钟头,林蕉终于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艘轮渡的配置过于奢华了一些,要知道她只花了一块五的票价,竟然享受到了豪华游轮的服务。
哦,不,定制豪华游轮的服务。
她坐过便宜轮渡,上面总是有骑着小电驴的人,挑着担子的人,牵着狗的人,座位很少,没有空调,有特意留出来拴牛和骡子的地方。
这艘轮渡明显不属于这一挂。
她躺的沙发柔软又符合人体工学,怪不得她能睡这么舒服。
轮渡还在江面航行,林蕉走出船舱,忽然发现她在一片雄浑的崖壁下穿行,映入眼帘的竟是摩崖石刻。
山石陡峭,书法峥嵘,她仔细读上面的诗句,顿觉满坑满谷气象万千。
林蕉拿出她的碑文本,抄写崖壁上的诗,她喜欢马洪写的这首:
山上清泉出,林间白发来。
闲云如可卧,不必问蓬莱。
她课余时喜欢四处闲逛,经常在荒山野地里发现野碑,她便会用碑文本把文字都记录下来,看见喜爱的字体还会忍不住模仿。
要落款写地点的时候才惊觉,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终于疑惑地看着甲板上的一行人,他们似乎已经观摩她好一会儿了。
都在忍着笑。
“请问,这里是蓼花洲吗?”
她大眼睛眨呀眨,眼睛里全是雾蒙蒙的灵气,比浩荡的江南山水还灵,还透。
“小妹,我们已经出省了。”
衣着考究、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说。
“啊?”她愣了。
“抬头!”金丝边眼镜提醒她,“你现在看到的石刻是以前东坡先生留下的。”
林蕉很听话地抬头看,迅速在题库中搜索了一下,确认她在高中文言文阅读中读过这篇文章。
她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也反应过来她坐错了船。
“你们会回蓼花洲吗?”她想起自己要回去认亲来着。
“不回了,一直把船开到上海,开到黄浦江。”金丝边眼镜笑说。
“对啊,对啊,开去上海,”甲板上众人喝着饮料,吃着水果,插科打诨。
好悲催。
“那你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
让你睡呢。
一睡睡不醒。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你快问游轮主人,别问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林蕉随着众人的眼神看过去。
此时游轮悠悠驶过高大摩崖石刻,船头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在历代书法名家的崖刻之间,他的轮廓比最遒劲的中锋还要俊逸有力。
五官清绝,眼睛长在眼睛该长的地方,嘴巴长在嘴巴该长的地方。
这么说有点莫名其妙,但林蕉看过他的长相后,觉得船上所有人的五官都排布得不太正确,要么太满,要么太稀,要么太正,要么太歪,要么太阴,要么太柔。
只有他长得正正好。
他要是碑文,她会临摹他好多遍,他的脸是书法界的赵孟頫楷体。
林蕉的视线继续往下——看见他左胸口一块浅浅的印子。
没办法,他衣服太干净了,显得那块印子很突出。头油味的印子。
她一时脑雾都弥漫起来了,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尴尬的场景。
说她会赔吗?
他看上去非富即贵,给穷人赔钱是钱货两讫,给富贵子弟赔钱他们没准会狐疑:呵!女人,你在耍什么把戏?想凭借一件衬衫攀龙附凤?
而且——她是个背负巨额欠款的穷学生,绝对赔不起他的衬衫。
林蕉郁闷了,转过身去,不顾形象地坐了下来,两只脚卡在船舷边缘的铁栅栏里,脚尖一颠一颠。
这么坐离水面比较近,好像她真的可以躲在水底死一死。
算了,去上海就去上海吧,反正她对蓼花洲这片土地很是泄气。
江风给她身侧的碑文本一遍遍翻页。
*
日上中天。
“小妹,快来吃中饭了。”有人在后边叫她。
吃饭吗?
林蕉脸一阵阵发红,坐了人家的游轮没给钱,弄脏了人家的衬衫没赔钱,现在还要吃人家的中饭?
但她确实好饿啊。
而且不接受邀请会显得她这人很扭捏,不敞亮。
她可以象征性地吃一小点?既顾及主人家的脸面,又不显得她贪婪。
林蕉磨磨蹭蹭地顺着门缝溜进去,想不到所有人都落座了,餐厅的长桌上已经摆上了她的餐具,白衬衫坐主位,她坐在他副手。
好特么显眼的位子啊。
她的脚丫子在鞋里都僵住了。
林蕉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流沙的番茄,问白衬衫,“这是我的位子吗?”
白衬衫看了她一眼,“嗯,请坐。”
兔子少爷服务员开始上菜。
林蕉吃到了无比好吃的沙拉和牛肉,那盆绿色的沙拉没有一点草腥味和纤维感,让人惊疑蔬菜可以长得这么没有攻击性。
牛肉不柴也不嫩,很醇厚的质感,好吃到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林蕉家没有破产前是开生鲜超市的,吃得出食材的好赖。
她已经全然忘记要少吃了,反正是分餐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份额。
一边吃一边觉得自己是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短暂路过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吃过饭后游轮开始靠岸。
林蕉好奇是不是要把她放在这里。
“小妹,不要拉着行李箱转来转去,我们在这个渡口等到人就折返。”金丝边眼镜终于不再逗她。
林蕉心虚地摸了摸滚烫的脸。
这张脸自从看见那个油印子后就再没白过。
农人拖着一船一船的橘子在江边售卖。
皮很青很薄的一种早橘,会让人不由联想到柠檬、青梅一类的水果。
望橘兴叹。
游轮上没人想吃这种橘子,除了林蕉。
林蕉跳下轮渡和小贩们攀谈,她喜欢这种铺着老麻石的古渡口,在这里她觉得自己是个沟通古人和今人的灵媒。
橘子便宜得要命,2块钱1斤她买了5斤,卖橘子的看她嘴甜又长得好看还送了她5斤。
她拎着10斤橘子上船了。
童叟无欺的10斤,两大口袋,她一手拎5斤。
(不敢在外边逗留太久,万一他们丢下她就惨了。)
她坐在船舷边,脚伸进栅栏里,头抵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剥橘子吃。
一瓣又一瓣,没有酸觉一样。
橘子皮丢江里喂鱼。
吃累了她仰躺下来,看着晃眼的天空,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那个,小妹,”金丝边眼镜忍不住了,“你不酸吗?”
“不太酸,我挑的橘子都很甜。”
林蕉一个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开始给在场的人派发橘子。
派发到白衬衣时空气似乎凝住了,没有人来接,金丝边眼镜冷汗霎时就下来了,脑子里闪过无数权谋心法:
下位者给上位者派发东西,代表着一种平权的野心,所以上位者不会也不能接受。
林蕉似乎没发现其中关窍,凑近一点看着座椅里的他:“你是不想剥橘子弄脏指甲吗?我可以帮你。”
呼吸里都是野橘子味,司宁京想,他似乎没有闻过这个味道的橘子,很浓郁,奔袭而来。
她三下五除二把橘子皮剥掉,指甲缝里黄黄的,一手橘皮油,显得她手多脏似的。
司宁京接过了橘子。
众人目瞪口呆,神色复杂地互相看了看,现场气氛又活泼起来。
地点虚构,请勿考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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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