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本应是草场莺飞的时节,可院里那颗长年青绿的桂花树却莫名地枯死大半,微风吹过,树上枯黄的叶子随风飘动,摇摇欲坠,就如文溪柔如今的处境。
她跪在院里的石板上,已经数个时辰,倒春寒的凉意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膝头单薄的素裙隐隐透出一抹红色。
屋里,她的母亲文氏已然到了弥留之际。
屋外,孙氏却抱着胳膊冷眼瞧着,让人压着她在院里跪着,压根不给她上前探望的机会,等着屋里的母亲彻底咽气。
孙氏一身珠宝钗环与这小院格格不入,她是趁着父亲外出经商之际,特意带着丫鬟仆妇寻上门来。
孙氏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来到问溪柔面前,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的脸突然变了色,眼神像淬炼毒似地盯着她,保养得当的长指甲刮过文溪柔姣好的脸庞。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地讥诮:“瞧瞧这张小脸,可真是长了一副好颜色,可惜是个没福气的,跟你那狐媚子娘一个样,老爷这才出门几日?这就赶着要咽气,真是平添晦气。”说完还从衣袖里抽出一方帕子一脸嫌弃地擦了擦手,似乎方才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肮脏东西。
文溪柔深深底下了头,将眸子里的不甘尽数掩下,声音细弱,带着几分颤抖与祈求:“求夫人......容女儿送母亲最后一程,让她安息......”
“安息?”孙氏嗤笑一声:“你放心,赵家还不至于吝啬一口薄棺,待她咽了气,自会有人将她拉去埋了,只是你这外头的野种,赵家的门是万不能容你踏进去的,不过,你既随了母性,便也算不得我赵家人了。”
她顿了顿,盯着文溪柔看了好一会,似乎是想从她脸上看到恐慌,但文溪柔这会低着头,她什么也看不见,瞬觉扫兴。
不过随即她似乎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理了理并不褶皱的裙摆道:“你娘即是从暗香阁出来的,你这当女儿的字也是应回去看看才是,也算是全了你们的母女缘分,你说是不?”
虽知孙氏绝不会放过她,但她也只以为孙氏会将她卖给人牙子,却怎么也没想到孙氏居然是想将她卖到暗香阁。
虽说父亲将她一直养着,是因看中母亲的容貌,如今母亲即将去世,父亲也未必会在意她,但父亲毕竟是这淮州城里有名地茶商,若是被人知道他有个女儿被卖入暗香阁,叫世人如何看他,孙氏怎敢如此做?
想起那令母亲一生悲剧开始的暗香阁,有名地淮州瘦马圈养之地,这一刻她才真真正在地晃了神,她决不能去那个地方,母亲病重时的话音犹在脑海。
文溪柔猛地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恳求道:“不、不、不夫人,求您开开恩,不要卖我去暗香阁,我愿入道观,青灯古佛一声,日夜为父亲和夫人祈福。”
她虽是在祈求,但心中却似明镜,知求孙氏只是徒劳,孙氏也绝不会放过她。
早在月前,母亲病重时她便知道今日迟早会来,而孙氏虽早已知道她和母亲的存在,却隐忍至今日才发作,无非是怕父亲会与她翻脸,毕竟她娘家一家还需靠父亲过活。
可她错了,赵方海最是自私自利之人,当初买母亲回来也不过是看中母亲容色,这么些年养着她们娘俩,也只不过是母亲将他哄得极好,让他有几分受用罢了,至于自己,他儿女多得是,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罢了,不然又怎会让她随了母姓。
文溪柔也不是没想过逃,可天下之大,她若是想独自逃离这淮州府是万不可能的,且不说没有户籍文书和路引,就单说她一个女子独自出门在外定会被不少人有心之人盯上,更何况她早便知道那孙氏定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而孙氏赶着今日上门,不过也正是知道了这一点,一但母亲死去,便没了利用价值,不出几日父亲便不会再记得这号人,又正赶上他出门谈生意,所以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上门,到时候若是问起,也可说是特意上门替母亲收敛。
因此,在她偶然听闻京中有贵人悄然抵达淮州,意采买些容貌出众,又识得几个字,懂得些眼色的年轻女子时,她虽不知道是京中哪家贵人府邸,但只瞧那领头嬷嬷通身气派,便知其主人身份不凡。
文溪柔深知以孙氏的气量,等待自己最好的结局也无外呼是妓院而已,那时她便知道这嬷嬷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是那能通往高处之地,既然都是被卖,她还不如赌一把。
于是便有了那一次精心策划后的“偶遇”,她恰好买药与王嬷嬷擦肩而过,便有了王嬷嬷于街头的对她的那“惊鸿一瞥”。
随后她又设法将自己外室女身份,无意间透露给她,并提及她生母就快病逝,而那赵家孙氏必定容不下她,文氏身殒之时怕就是她被发卖之日。
既然那王嬷嬷是来淮州采买些容貌姣好的女子,那么势必会对自己有兴趣,她赌的便是王嬷嬷对自己的这一份兴趣。
孙氏瞧着文溪柔泪眼婆娑的模摸样,心头更加厌烦,厉声音道:“为我和老爷祈福?只怕是佛祖都嫌你这出身,脏了清净之地,来人,将她捆了,一会儿便叫暗香阁的妈妈来领人。”
立时,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应声上前,一人一边拽住文溪柔两只纤细的胳膊,挣扎间,或是无意也或是有意,其中一个婆子将她肩头的衣衫拽掉一大半,漏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肩头,孙氏瞧着这一幕,又见文溪柔一幅楚楚可怜的神色,不由得啐了一口:“呸,下贱的狐媚胚子,果然是和她那下贱娘一样,贯会勾引人。”
就在此时,孙氏的话刚落,院门外边传来一阵扣门声,说是扣门,准确的来说也可说是砸门,因着尽管是闹哄哄的院子,确是叫所有人都听见了。
孙氏本不予理会,可院外之人似是铁了心地要进来,一直在不断扣门,还一声更比一声高。
孙氏面露不耐,给身边伺候的丫鬟春桃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去开门。
春桃领命而去,却是不等她将院门上完全打开,门口之人便推门而入,推门的是两个做丫鬟打扮的侍女,而领头之人是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嬷嬷,虽穿着素雅,可那通体气派,竟是比一般人家的老夫人还要气派上几分,身后还跟着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嬷嬷,以及几个小厮摸样的人。
文溪柔一眼便认出领头之人便是那日见过,从京城来的王嬷嬷,见到她的那一刻文溪柔便安心不少,看来她赌对了,王嬷嬷果然上钩。
王嬷嬷一进院子便瞧见文溪柔一副凄惨的摸样,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更添一抹令人怜惜的柔弱,就连同身为女人的她都忍不住为之动容,心下更是定下要买下她的决定。
王嬷嬷只是瞧了文溪柔一眼,便将视线锁定在孙氏身上,对着她微微扼首,算是见礼,便直接开口道:“老身冒昧,还请夫人见谅,”虽口上说着见谅,但神情丝毫不见歉意,“老身偶路宝地,听着院里动静,便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只是,这位姑娘......”
她顿了顿,瞧了文溪柔一眼才再次开口道:“方才在院外听闻,夫人你要将这位姑娘卖去暗香阁,老身与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恰巧此次也正是欲替主家寻些品貌尚可的女子,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将这姑娘卖于老身?”
“卖于你?”孙氏心中惊疑不定,这老妇人不请自入就算了,如今还要开口买下文溪柔,她狐疑地看向文溪柔,难不成是这小蹄子不知何时攀上的高枝,特意来为她解围的?
虽说心下不悦,但瞧王嬷嬷那通身的气派,以及后面跟着的丫鬟婆厮,那老妇虽自称是替自己主家买人,可她作为一个仆妇却能出门带着丫鬟小厮,可见她口中的主人身份必定不凡,孙氏也不敢多有怨言。
但孙氏一心想将文溪柔卖入暗香阁,因为只有如此才能狠狠报复,夺取他丈夫的文氏,是的,她从始至终都觉得是文氏勾引了自己丈夫,不然赵方海何至于背着她养文氏母女至今,怎肯让她轻易脱身,但瞧着眼前嬷嬷通身的气派,绝非寻常人家仆妇。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斟酌着开口:“不瞒嬷嬷,非是本夫人不愿与嬷嬷行这个方便,只是我早已与暗香阁说好,今日便将人给她们送过去,且我也已收了定金,若是我再将这小贱蹄子转卖于你,怕是不好暗香阁交代,我们赵家虽是商贾人家,但也最讲究一个“信”字。”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王嬷嬷的神色,想从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看出些端倪,“不知嬷嬷府上是......?”
王嬷嬷瞧着孙氏那一副做派,心下明镜似的,岂会看不出她心下那点子算盘,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嗤笑,即不接孙氏定金的话茬,也未自报家门。
只淡淡道:“夫人即问起,老身也不多做隐瞒,我主家经营的,正是京城有名的怡红院。”
说完,她刻意顿了片刻,观察着孙氏变化不定的脸色,才慢条斯理地补充,“夫人久居淮州,或许不知,这京中风月场所自是与地方不同,怡红院背后的东家,身份嘛......倒也不便细说,只也绝非是寻常官员家可比的。”
孙氏一听是怡红院三字,先是心头一松,原来终究是将那贱蹄子送往了腌臜之地,并非如她先前所想,是什么高门大户,可随即听王嬷嬷说她背后真正的东家不是寻常官员家可比的,其背后势力恐不浅,绝非是她一个商贾之妇可招惹的。
王嬷嬷见孙氏似乎意动,给她再次加了一把火,开口道:“老身知夫人所想,必是想绝了后患,可夫人细想,据老身所知,你府中老爷毕竟是这淮州城数一数二的茶商。”
“还是需得顾忌几分脸面才是,若是叫人知晓他的骨血被卖入此地的暗香阁,此事若传扬开来,怕是于你家老爷名声有碍,届时夫人于你家老爷恐也会因此事伤了和气。”
王嬷嬷的话,精准的扎进孙氏内心,若是将这丫头卖在淮州城,老爷虽说不见得有不舍,但若是碍了他的名声,届时必定会与她不休,可若是卖去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山高水远的,她大可说这贱蹄子是与人私奔。
思及此,孙氏心下大定,觉着王嬷嬷乃是帮了她一个大忙,脸上立即堆起热情的笑意:“嬷嬷说得是,到是我一时糊涂,思虑不周了,既如此,那这孩子,便托付给嬷嬷了,只望嬷嬷日后严加管教,切莫叫她行差踏错了。”
“夫人放心,入了怡红院,自有规矩。”
一旁被压着的文溪柔听闻怡红院三字时,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心下更是凉了半截,她千算万算,难道注定一场空,难逃被卖进妓院的命运,那她这些时日的算计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却又听王嬷嬷继续说道:“听闻这姑娘的母亲时日无多,烦请夫人开个价,一并将其卖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