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棋》 第1章 第一章:将她卖入妓院 江南的春日,本应是草场莺飞的时节,可院里那颗长年青绿的桂花树却莫名地枯死大半,微风吹过,树上枯黄的叶子随风飘动,摇摇欲坠,就如文溪柔如今的处境。 她跪在院里的石板上,已经数个时辰,倒春寒的凉意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膝头单薄的素裙隐隐透出一抹红色。 屋里,她的母亲文氏已然到了弥留之际。 屋外,孙氏却抱着胳膊冷眼瞧着,让人压着她在院里跪着,压根不给她上前探望的机会,等着屋里的母亲彻底咽气。 孙氏一身珠宝钗环与这小院格格不入,她是趁着父亲外出经商之际,特意带着丫鬟仆妇寻上门来。 孙氏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来到问溪柔面前,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的脸突然变了色,眼神像淬炼毒似地盯着她,保养得当的长指甲刮过文溪柔姣好的脸庞。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地讥诮:“瞧瞧这张小脸,可真是长了一副好颜色,可惜是个没福气的,跟你那狐媚子娘一个样,老爷这才出门几日?这就赶着要咽气,真是平添晦气。”说完还从衣袖里抽出一方帕子一脸嫌弃地擦了擦手,似乎方才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肮脏东西。 文溪柔深深底下了头,将眸子里的不甘尽数掩下,声音细弱,带着几分颤抖与祈求:“求夫人......容女儿送母亲最后一程,让她安息......” “安息?”孙氏嗤笑一声:“你放心,赵家还不至于吝啬一口薄棺,待她咽了气,自会有人将她拉去埋了,只是你这外头的野种,赵家的门是万不能容你踏进去的,不过,你既随了母性,便也算不得我赵家人了。” 她顿了顿,盯着文溪柔看了好一会,似乎是想从她脸上看到恐慌,但文溪柔这会低着头,她什么也看不见,瞬觉扫兴。 不过随即她似乎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理了理并不褶皱的裙摆道:“你娘即是从暗香阁出来的,你这当女儿的字也是应回去看看才是,也算是全了你们的母女缘分,你说是不?” 虽知孙氏绝不会放过她,但她也只以为孙氏会将她卖给人牙子,却怎么也没想到孙氏居然是想将她卖到暗香阁。 虽说父亲将她一直养着,是因看中母亲的容貌,如今母亲即将去世,父亲也未必会在意她,但父亲毕竟是这淮州城里有名地茶商,若是被人知道他有个女儿被卖入暗香阁,叫世人如何看他,孙氏怎敢如此做? 想起那令母亲一生悲剧开始的暗香阁,有名地淮州瘦马圈养之地,这一刻她才真真正在地晃了神,她决不能去那个地方,母亲病重时的话音犹在脑海。 文溪柔猛地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恳求道:“不、不、不夫人,求您开开恩,不要卖我去暗香阁,我愿入道观,青灯古佛一声,日夜为父亲和夫人祈福。” 她虽是在祈求,但心中却似明镜,知求孙氏只是徒劳,孙氏也绝不会放过她。 早在月前,母亲病重时她便知道今日迟早会来,而孙氏虽早已知道她和母亲的存在,却隐忍至今日才发作,无非是怕父亲会与她翻脸,毕竟她娘家一家还需靠父亲过活。 可她错了,赵方海最是自私自利之人,当初买母亲回来也不过是看中母亲容色,这么些年养着她们娘俩,也只不过是母亲将他哄得极好,让他有几分受用罢了,至于自己,他儿女多得是,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罢了,不然又怎会让她随了母姓。 文溪柔也不是没想过逃,可天下之大,她若是想独自逃离这淮州府是万不可能的,且不说没有户籍文书和路引,就单说她一个女子独自出门在外定会被不少人有心之人盯上,更何况她早便知道那孙氏定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而孙氏赶着今日上门,不过也正是知道了这一点,一但母亲死去,便没了利用价值,不出几日父亲便不会再记得这号人,又正赶上他出门谈生意,所以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上门,到时候若是问起,也可说是特意上门替母亲收敛。 因此,在她偶然听闻京中有贵人悄然抵达淮州,意采买些容貌出众,又识得几个字,懂得些眼色的年轻女子时,她虽不知道是京中哪家贵人府邸,但只瞧那领头嬷嬷通身气派,便知其主人身份不凡。 文溪柔深知以孙氏的气量,等待自己最好的结局也无外呼是妓院而已,那时她便知道这嬷嬷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是那能通往高处之地,既然都是被卖,她还不如赌一把。 于是便有了那一次精心策划后的“偶遇”,她恰好买药与王嬷嬷擦肩而过,便有了王嬷嬷于街头的对她的那“惊鸿一瞥”。 随后她又设法将自己外室女身份,无意间透露给她,并提及她生母就快病逝,而那赵家孙氏必定容不下她,文氏身殒之时怕就是她被发卖之日。 既然那王嬷嬷是来淮州采买些容貌姣好的女子,那么势必会对自己有兴趣,她赌的便是王嬷嬷对自己的这一份兴趣。 孙氏瞧着文溪柔泪眼婆娑的模摸样,心头更加厌烦,厉声音道:“为我和老爷祈福?只怕是佛祖都嫌你这出身,脏了清净之地,来人,将她捆了,一会儿便叫暗香阁的妈妈来领人。” 立时,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应声上前,一人一边拽住文溪柔两只纤细的胳膊,挣扎间,或是无意也或是有意,其中一个婆子将她肩头的衣衫拽掉一大半,漏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肩头,孙氏瞧着这一幕,又见文溪柔一幅楚楚可怜的神色,不由得啐了一口:“呸,下贱的狐媚胚子,果然是和她那下贱娘一样,贯会勾引人。” 就在此时,孙氏的话刚落,院门外边传来一阵扣门声,说是扣门,准确的来说也可说是砸门,因着尽管是闹哄哄的院子,确是叫所有人都听见了。 孙氏本不予理会,可院外之人似是铁了心地要进来,一直在不断扣门,还一声更比一声高。 孙氏面露不耐,给身边伺候的丫鬟春桃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去开门。 春桃领命而去,却是不等她将院门上完全打开,门口之人便推门而入,推门的是两个做丫鬟打扮的侍女,而领头之人是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嬷嬷,虽穿着素雅,可那通体气派,竟是比一般人家的老夫人还要气派上几分,身后还跟着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嬷嬷,以及几个小厮摸样的人。 文溪柔一眼便认出领头之人便是那日见过,从京城来的王嬷嬷,见到她的那一刻文溪柔便安心不少,看来她赌对了,王嬷嬷果然上钩。 王嬷嬷一进院子便瞧见文溪柔一副凄惨的摸样,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更添一抹令人怜惜的柔弱,就连同身为女人的她都忍不住为之动容,心下更是定下要买下她的决定。 王嬷嬷只是瞧了文溪柔一眼,便将视线锁定在孙氏身上,对着她微微扼首,算是见礼,便直接开口道:“老身冒昧,还请夫人见谅,”虽口上说着见谅,但神情丝毫不见歉意,“老身偶路宝地,听着院里动静,便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只是,这位姑娘......” 她顿了顿,瞧了文溪柔一眼才再次开口道:“方才在院外听闻,夫人你要将这位姑娘卖去暗香阁,老身与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恰巧此次也正是欲替主家寻些品貌尚可的女子,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将这姑娘卖于老身?” “卖于你?”孙氏心中惊疑不定,这老妇人不请自入就算了,如今还要开口买下文溪柔,她狐疑地看向文溪柔,难不成是这小蹄子不知何时攀上的高枝,特意来为她解围的? 虽说心下不悦,但瞧王嬷嬷那通身的气派,以及后面跟着的丫鬟婆厮,那老妇虽自称是替自己主家买人,可她作为一个仆妇却能出门带着丫鬟小厮,可见她口中的主人身份必定不凡,孙氏也不敢多有怨言。 但孙氏一心想将文溪柔卖入暗香阁,因为只有如此才能狠狠报复,夺取他丈夫的文氏,是的,她从始至终都觉得是文氏勾引了自己丈夫,不然赵方海何至于背着她养文氏母女至今,怎肯让她轻易脱身,但瞧着眼前嬷嬷通身的气派,绝非寻常人家仆妇。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斟酌着开口:“不瞒嬷嬷,非是本夫人不愿与嬷嬷行这个方便,只是我早已与暗香阁说好,今日便将人给她们送过去,且我也已收了定金,若是我再将这小贱蹄子转卖于你,怕是不好暗香阁交代,我们赵家虽是商贾人家,但也最讲究一个“信”字。”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王嬷嬷的神色,想从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看出些端倪,“不知嬷嬷府上是......?” 王嬷嬷瞧着孙氏那一副做派,心下明镜似的,岂会看不出她心下那点子算盘,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嗤笑,即不接孙氏定金的话茬,也未自报家门。 只淡淡道:“夫人即问起,老身也不多做隐瞒,我主家经营的,正是京城有名的怡红院。” 说完,她刻意顿了片刻,观察着孙氏变化不定的脸色,才慢条斯理地补充,“夫人久居淮州,或许不知,这京中风月场所自是与地方不同,怡红院背后的东家,身份嘛......倒也不便细说,只也绝非是寻常官员家可比的。” 孙氏一听是怡红院三字,先是心头一松,原来终究是将那贱蹄子送往了腌臜之地,并非如她先前所想,是什么高门大户,可随即听王嬷嬷说她背后真正的东家不是寻常官员家可比的,其背后势力恐不浅,绝非是她一个商贾之妇可招惹的。 王嬷嬷见孙氏似乎意动,给她再次加了一把火,开口道:“老身知夫人所想,必是想绝了后患,可夫人细想,据老身所知,你府中老爷毕竟是这淮州城数一数二的茶商。” “还是需得顾忌几分脸面才是,若是叫人知晓他的骨血被卖入此地的暗香阁,此事若传扬开来,怕是于你家老爷名声有碍,届时夫人于你家老爷恐也会因此事伤了和气。” 王嬷嬷的话,精准的扎进孙氏内心,若是将这丫头卖在淮州城,老爷虽说不见得有不舍,但若是碍了他的名声,届时必定会与她不休,可若是卖去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山高水远的,她大可说这贱蹄子是与人私奔。 思及此,孙氏心下大定,觉着王嬷嬷乃是帮了她一个大忙,脸上立即堆起热情的笑意:“嬷嬷说得是,到是我一时糊涂,思虑不周了,既如此,那这孩子,便托付给嬷嬷了,只望嬷嬷日后严加管教,切莫叫她行差踏错了。” “夫人放心,入了怡红院,自有规矩。” 一旁被压着的文溪柔听闻怡红院三字时,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心下更是凉了半截,她千算万算,难道注定一场空,难逃被卖进妓院的命运,那她这些时日的算计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却又听王嬷嬷继续说道:“听闻这姑娘的母亲时日无多,烦请夫人开个价,一并将其卖给我。” 第2章 第二章:进宫 当日,王嬷嬷便带着文溪柔和她母亲离开了小院,而文氏也于当天夜里咽了气,许是因为不忍亦或许因为其它什么,王嬷嬷准许文溪柔守了她母亲一夜,却是怎么也不肯让她亲自送她母亲下葬,只说她会安排好一切,第二日便带着她离开了淮州。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一个多月,方才抵达京郊附近一处不起眼的别院。 与文溪柔一同上路的还有另外两名女子,可这一个多月的路程三人却是一面都未曾见过,似乎是有意将她们三人分开,就连到了别院也都是让她们各自居于小院一隅。 文溪柔不知其她两人是怎么样的,自己这边却是到的第二日,便来了一个专门的婆子教导她规矩与礼仪。 文溪柔一开始也相信了王嬷嬷的话,以为她是被卖入了怡红院,但是从这些时日的见闻与观察来看,似乎事情并不如王嬷嬷说的那般,若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又何至于让他们几个姑娘从始至终都不能见面,还要教导她们各种规矩和礼仪,直接叫他们如何魅惑男人不就成了。 这一路上的种种事迹加之道了别院后王嬷嬷让她们所学的东西,让她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因着这个猜想,文溪柔学起东西来很是积极,什么东西几乎教两三便她就能很快学会,教导嬷嬷看她的眼神也越发满意起来。 一直到了一个月后的一天夜晚,文溪柔正准备熄灯睡觉,房间门却被人从外轻轻推开,来人却是来到别院便消失已久的王嬷嬷,文溪柔疑惑她这么晚怎么突然来找自己。 可还不待文溪柔开口询问,便听王嬷嬷开口道:“姑娘,随老身来。”语气里是不容质疑之意。 文溪柔心头一紧,也并未多问,只默默起身跟上她的步伐。 夜色渐浓,光线幽暗,只余廊下悬挂挂着几盏昏黄的亮灯,勉强能照见脚下的路,王嬷嬷脚步轻快,丝毫不受夜色影响,想来是早已习惯,领着她穿过几重院子,来到一处靠近别院后门的院落,王嬷嬷便停在门外,朝着里面躬身低语:“主子,人带来了。”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出一个略显清冷的女身:“进来。”声音听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 得到允许后,王嬷嬷才推开门,示意文溪柔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一扇雕花屏风隔开了内外,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端坐在内,文溪柔也很识趣地进屋后并未向屏风后张望,只规矩地站着。 王嬷嬷紧跟着她进屋后,也不开口,只恭敬地侍立在屏风旁,姿态很是恭敬。 文溪柔立刻明白,屏风后的女子想必就是王嬷嬷口中所说的幕后东家了,她不敢怠慢,依着规矩,向屏风后的人行礼。 屏风后的女子并未急着开口,也未叫起,只轻轻端起茶杯,细细啜茶,动作悠闲而又惬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劈啪声,文溪柔跪得规矩,膝盖逐渐由酸麻转为刺痛,她却一下微动,眼睛也规矩得不曾乱看。 她虽心中思绪急转,猜测着对方的身份,买下她们是何用意,以及半夜单独见她到底为何,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面上维持着绝对的恭敬。 文溪柔默默计算着时间,大约过了差不多一盏茶时间,屏风后的女子才终于放下手中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瓷杯碰撞声。 那声音再次响起,说出了自文溪柔进来后,今晚的第二句话:“到时个沉得住气的,长得也还不差。”简单的两句话,像是在随意评价一件货品。 随即,不等文溪柔有何反应,只换了个姿势,随意地挥挥手,淡淡道:“下去吧。” “是,”文溪柔闻言,小心翼翼地起身,却并未抬头,直到倒退着出了房门,才敢抬起头来,自始至终,除了知道屏风后面是一个女子外,其它的她都一无所知,也不敢去探究,毕竟自己现在是卖身给她,自己未来的处境全是她一句话的事,虽然这样的处境让她很不适,但如今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片刻,文溪柔听到王嬷嬷对里屋的人低语了几句,声音太小,具体说了什么文溪柔并未听清,便也跟了出来,许是怕她乱跑,竟亲自送她回了住处。 第二日清晨,文溪柔像往常一样去到学习规矩礼仪之处,见到的却不是教导她的那个嬷嬷,而是王嬷嬷。 见她到来,王嬷嬷也不废话,直接开口道:“收拾一下,过会儿会有人来接你,你随着此次采买的宫女一同进宫。” “进宫?”文溪柔心头剧震,猛地抬起头看向王嬷嬷,她想过她们几人被秘密培养,或许是想将他们送人,或是给高官做小妾,或是进某个王爷府邸做卧底,却没想到是那个最不可能的皇宫。 王嬷嬷对上她震惊的目光,不悦地蹙起没头,训斥道:“这些时日教你的规矩难道都忘记了?无论遇到什么事,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处变不惊不知道吗?” “进宫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活下来,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顿了顿,王嬷嬷才继续开口道:“你母亲我已着人安葬在了一处风清水秀之地,你要随时记得她还在等你出宫祭扫。” 文溪柔瞬时通体身寒,她听懂了王嬷嬷话里未尽之意,她母亲......强压下在眼里打转的泪水,文溪柔低低应了声“是”。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地声响,隔绝了宫墙外的一切。 文溪柔走在一众宫女后面,回头看着身后高耸的朱红宫墙,将天空分割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文溪柔知道王嬷嬷虽说等她出宫后,会带她去母亲坟前祭扫,但她知道,进了这四四方方的天地后,那一天或许就不会到来了。 负责引领她们这批采选入宫的嬷嬷吊着嗓子,尖声道:“都给我管好你们那一双招子,今日入了这皇城,你们的命便就不再是自己的了,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得自己心里有数,往后是叫人踩进泥里,还是......便就全看你们子个儿造化了。” 文溪柔被分配去御花园洒扫,这差事实算不得上轻松,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需得赶在贵人们游园之前,就要将石径上的落叶洒扫干净。 这差事虽算不得轻松,但却相较于被分去各各娘娘宫里,更显自在。 她也始终谨记母亲的教诲,凡是不出头,不挣先,连走路都是始终低着头,除了最初时因为差事太过繁重,每日累得腰酸背痛外,她很快便适应了这种近乎隐形的日子,也很快将各宫主子,大概什么时辰会来游园的日子摸了个大概。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在洒扫干净后尽可能地躲起来,免得不小心冲撞了某位贵人。 这日午后,她刚将御花园最后一处靠近假山的小径洒扫干净,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又如往常般来到一从茂密的芍药花后,倚着一颗粗壮的大树,准备略歇歇脚。 微风徐徐吹过,直吹得人昏昏欲睡。 然而,睡意刚刚上来,就听前方不远处盈盈传来一阵喧哗之声,还夹杂着女子的尖利之声,吓得文溪柔一个激灵,睡意立马烟消云散,身子又往树后靠了靠,就连呼吸都刻意小了几分,身怕被人注意到。 虽看不见前方的景象,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好你个吴美人,不过是昨夜城了次雨露,便是连规矩都忘了,今日便敢冲撞本宫,故意挡了本宫赏景的视线,今日若不叫你长长记性,你怕是要忘记这宫里的尊卑有别,”那声音里明显带着毫不掩饰的刁难与霸道。 另外一个轻柔的女声随即哽咽地响起,试图辩解:“杨妃娘娘恕罪,妾身并非有意,而实在是娘娘您从妾身身后而来,妾身未曾看到......” “还敢顶嘴?”那被称为杨妃娘娘的女子声音又提高几度:“照你所说还是本宫的不是了?” “妾身......妾身不敢。” “不敢?”杨妃娘娘嗤笑一声:“即是不敢,那便在此地给本宫跪好,不跪够两刻钟不准起身,好好长长记性。” 吴美人知道杨妃是在故意刁难她,只得委屈地应“是”。 文溪柔听得心头一紧,听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片石子小路,若真是跪上两刻钟,怕是那吴美人的膝盖要费了。 但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她一个小小的洒扫宫女那敢出声,只盼着前面的一行人赶紧离开,莫要殃及她这池鱼。 御花园发生的事,很快便传了出去。 此时,凤仪宫内。 刘皇后正坐在窗前,修理着一盆兰花,宫女素韵悄步走进来,低声在皇后耳边禀告这方才御花园所发生之事。 皇后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盆里一根长出盆外的兰草减掉后,放下手里的剪刀,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瞧了瞧外面的天气才漫不经心地道:“这个时辰,皇上想必是刚批完奏折,该是出去散心的时辰吧,今日天气这般好,合该应是去御花园......” 底下侍立的一个小太监闻言眼神一动,飞快地窥了皇后一眼,随即立刻垂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而此时的皇帝,李冕正由太监总管,严内使陪侍左右往御花园而去。 年轻的皇帝今日心血来潮。并未循着往日散步的路线前往御花园,而是随意而走,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御花园的西南角,他刚绕过一处假山,由于前方牡丹花丛的遮挡,并未先注意到小道上跪着的吴美人,而是先注意到了那颗大槐树下,一个穿着普通宫女服的小宫女。 那宫女身子紧靠着树干,身子蹦得笔直,显然是在偷听,皇帝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宫女胆子真是不小,见着主子不想着上前请安,竟是躲在此处窥视。 真是胆大包天。 第3章 第三章:争执 李冕刚想示意身旁的内侍去将那不懂事的宫女叫过来问话,前方的杨妃经侍女彩儿的提醒,快步着他迎上前来,盈盈下拜,“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今儿个怎么又兴致到这边来了?” 她这一生,不仅打断了皇帝的思绪,也让跪在地上的吴美人身子抖得更厉害,隐隐有下一秒就要摔倒的架势,更是让藏在树后的文溪柔受到一阵惊吓。 下意识地将呼吸都放轻了不少,恨不得能将身体嵌进树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叫他们发现了。” 皇帝被杨妃的出声打断了思绪,目光扫过跪在不远处上的吴美人,又落回眼前巧笑嫣然的杨妃身声,语气听不出情绪:“这是怎么了?吴美人做何事,竟惹得爱妃发如此大火。” 见皇帝被杨妃迎着朝吴美人所跪的地方而去,文溪柔心知此地不是可久留之地,而此时几人都背对着她,而吴美人跪着,视线受花丛遮挡,应是都注意不到她。 她屏住呼吸,借着牡丹花丛的遮掩,快步绕到假山后,沿着李冕过来的路悄悄溜走了。 直到绕回洒扫宫女居住的永巷附近,那个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下些,此时放松下来文溪柔才惊觉背后不知何时已出了一片冷汗,一阵微风吹过,只觉背后一阵寒意。 完善时辰,几个相熟的宫女围坐一圈,就带着稀薄的米粥和咸菜疙瘩,外加一个馒头这边是她们的晚膳了。 文溪柔刚领了自己的分列,和她同住一屋的彩蝶便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她招手,“溪柔这里,这里,快来,”彩蝶平日里是个活泼性子,和文溪柔关系算得上是交好,因此听她招呼自己,文溪柔笑笑便去了她旁边坐下。 那知文溪柔刚坐下喝了一口粥,就听彩蝶压低声音,凑进她小声地问:“溪柔,下午御花园的事你知道了吗?” 文溪柔捻了一筷子咸菜进嘴就这馒头咽下,才故作不知的问:“下午御花园?什么事啊?我不知道,”文溪柔当然知道彩蝶说的是何事,只不过故意装不知罢了,她不想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啊,你不知道吗?听说就发生在你负责洒扫的南花园呢。” “哦,是吗?下午我扫撒完之后,便去了别的地方,并未一直待在南花园,所以不曾知道发生了何时,左右也应是与我们无关,”说完又端起眼前的稀粥喝了一口,表示不太关心。 “哦,好吧,”见文溪柔确是一副不知发生何事的样子,彩蝶才悻悻打断追问的念头。 可才吃了几口馒头,她又开始蠢蠢欲动,小心地看了眼四周,瞧着并未见到管事嬷嬷,又凑进文溪柔小声地同她说起,自己对下午御花园所发生的事的一些见闻:“溪柔,你是没瞧见,据说吴美人被罚跪在那小石子路上,差点疼晕过去,后面皇上路过刚好撞上,才免去她继续受罚。” “幸好你当时不在值上,不然若是撞上了,定是会被吓到。” 文溪柔捧着粥碗,小口啜着粥,闻言只是轻轻附和了一声:“嗯,幸好,”借着喝粥的动作掩去眸中思绪,她岂止是在场,还差点就撞上了,简直是惊心。 对面,一名唤小陶的宫女,因为离得两人近,虽说彩蝶说得很小声,却还是被她听去,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语带嘲讽:“没在场才叫可惜呢,若是在场就能见着咋们的皇上了,那可是当今天子,年级轻轻,听说模样生得极俊,登基几年了,后宫高位分的主子没几个。” “膝下也还未曾有几个子嗣,这么些年下来,满打满算,活下来的皇子公主,也就只有皇后娘娘生下的明昭公主,这今日若是谁运气好在场,在御前露了脸,叫皇上看中,说不定能一步登天也未可知,”说着还有意无意抚了抚自己鬓边的碎发。 随即又在看到文溪柔那清丽轮廓的脸庞时,语带讥讽的说道:“也是,要我说啊,有些人即便在场,却也只有埋头扫地的命,谁叫她没有一张好看的脸呢,我想即便是皇上瞧见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见她盯着文溪柔,小陶身旁平日里与她较好的三个小宫女,也立即跟着附和:“小陶姐姐说得是,想必也就只有生得如小陶姐姐这般模样的,才能被当今圣上一眼瞧中吧,”说完还盯着文溪柔,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彩蝶见几人明晃晃地是在说文溪柔,而溪柔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气得小脸胀鼓鼓的,刚要开口反驳,却被文溪柔在桌下悄悄按住了手,冲她几不可查摇了摇头,示意她切勿冲动。 在这深宫之中,最无用的便是口舌之争,反而还容易热上祸端,且这也正是她刻意伪装后想要的效果,在这宫里,美貌若没有相应的实力支撑,那便是催命符般的存在。 她抬起眼,看向小陶,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羡慕与憨笑,顺着几人的话道:“小陶姐姐说得及是,姐姐容貌出挑,性子又最是爽利,想必今日若是姐姐在场,必定会叫皇上对姐姐一见钟情,从此便做了贵人。” “可惜.....” “可惜什么?”听她前面说的,小陶很是受用,觉着文溪柔虽长得不行,但还贵在有自知之明,是个会说话的,却又听她话锋一顿。 “无他,”文溪柔故做可恼的道:“我只是在提姐姐可惜,今日姐姐不在场,不过想来也无妨,以姐姐这般的容貌,将来必定会有大造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若真有那日,姐姐飞上枝头做了贵人,可别千万别忘记提携提携妹妹我。” 随即又听她语气再次顿了顿,带着几分自嘲的开口:“至于我嘛,脑子愚笨,只想安安稳稳地当差到二十五岁之后,遇上宫里恩典被放出宫,寻个老实人嫁了,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是完不敢有何非分之想的。” 她语气说得真切,丝毫不见有作假,将小陶捧得高高的,这让她很是受用,不由得信了八分,一种飘飘然之感油然而生,似乎她现下就已经是那高高在上的贵人一般。矜持地抬了抬下巴,语气高傲地道:“算你还有几分见识。”说着便起身带着小环几人扬长而去。 眼见着几人一副小人得势地跨出门槛,彩蝶气急,愤愤不平地开口:“溪柔,你为何拦我,又为何长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你瞧她们几人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儿,瞧着真是叫人碍眼。” 文溪柔将彩蝶面前的粥碗往她跟前推了推,轻声安抚:“你还是快吃吧,一会儿粥就该凉了,”说着自己还端起粥碗喝下了里面最后一口粥,“再说,你和她逞一时口舌之快干什么?在这宫里,最无用的便是逞那口舌之快,她愿意去做那贵人,又妨碍不到我们什么事,我们只要能安安稳稳得待到出宫的年纪,比什么都强。” 见文溪柔一副什么都看淡的神情,彩蝶有些恼她怒其不争,但也无法,便也只是闷闷地“哦”了一声,低头快速喝完碗里的稀粥。 文溪柔面上带着浅笑,等着彩蝶吃完一起离开,心里确是一片清明,她如何不知道小陶等人的心思,只是...... 想起进宫前她特意求王嬷嬷给她寻的药材,当时王嬷嬷什么也没说就同意了,只说进宫后自有人会给她送来,果然,她进宫次日一早,她要的药材便已悄然出现在她床头。 这些时日,她每日清晨对镜梳妆时,都会特意将自己眉毛画得略粗些,脸上也稍微稍做了一些伪装,弱化了肌肤本有的白皙光泽,整体看起来就显得样貌普通,虽仍能看出五官底子不错,却也绝不会扎眼,引人嫉妒。 想起这般遮掩容貌的手段,文溪柔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大概是九年前在淮州时,那年春日,隔壁院子里苏家爷爷的小外甥萧家哥哥,来他家小住,因为两家隔得近,又都是同龄人,所以没出几日两人便玩到了一块,据说他家是在京城开药铺的,那时他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被他母亲约在家里学习医书。 文溪柔去找他玩时,总要等到他背完当天他母亲给他规定完的内容,文溪柔等他等得无聊也总是会拿些他的医书和他一起学习,遇到不懂的萧家哥哥也会耐心和他讲解。 可惜后来,他只待了不到一年,赶在过年前便回了京城,就连带着苏爷爷也被他女儿一同接回了京城,而她如今这样遮掩的法子也是在医书上几下的,不过这么些年,每到闲下来她也总会拿些当年萧家哥哥留给她的医书。 只是这一别多年,京城人海茫茫,想来她如今深陷宫墙,怕是也无再见之日了,况且就算还能再见,她被带离家之日什么也未曾带走,就连当娘苏家哥哥送她的医书也已被她遗失,估计也是相见不相识了罢。 文溪柔轻轻摇头,将脑子里这不合时宜的惆怅甩出,眼压,安全地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