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血色与喧嚣,随着李擎被押入诏狱最深处的铁笼,终是渐渐沉淀下去。然而,那浓重的血腥气与剑拔弩张的余威,却如同浸入宫墙砖缝的夜露,在每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寒意。
宫宴次日,皇帝连下数道旨意。李擎“桀骜犯上,图谋不轨”,革除一切官职爵位,交三司会审。其京中府邸被查抄,一应党羽或被罢黜,或被下狱,曾经盘根错节、权倾朝野的李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北境军权,暂由副将代管,等候朝廷派遣新任主帅。
雷霆手段,迅疾如风。
前朝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后宫亦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太后的康宁宫如同被遗忘的孤岛,再无任何消息传出。漪兰殿内,阿渝细心照料着日渐好转的锦心,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却并未因李擎的倒台而有丝毫轻松。
“姑娘,喝药了。”阿渝将温热的药碗递给锦心。
锦心接过,看着阿渝眼下淡淡的青影,轻声道:“姑娘连日劳神,也当好好歇息才是。李擎既已伏法,宫中想必能安宁一段时日了。”
阿渝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分割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李擎虽倒,但其经营北境多年,根基深厚。朝中看似尘埃落定,只怕……暗涌更凶。”
她想起那夜麟德殿上,李擎被拖走时那怨毒不甘的眼神,想起刘砚那看似平静却暗藏疲惫的面容。扳倒一个权臣容易,但要彻底铲除其势力,平稳接手北境偌大的兵权,绝非易事。更何况,那些原本依附李擎、或是在观望中蠢蠢欲动的势力,此刻恐怕正在重新估量形势,寻找新的机会。
正说着,殿外传来小宫女的通传:“尚仪,玉衡郡主前来探望。”
萧玉衡?阿渝眸光微闪。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她前来所为何事?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迎了出去。
萧玉衡依旧是一身清雅打扮,莲步轻移,笑容温婉得体,仿佛外界那些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听闻锦心姑姑身子不适,一直想来探望,又恐打扰。今日特意炖了些燕窝粥,聊表心意。”萧玉衡将食盒递给一旁的宫女,语气关切。
“郡主有心了。”阿渝引她入内看座,命人奉茶。
萧玉衡目光在殿内扫过,落在内室方向,轻声问道:“锦心姑姑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多谢郡主挂心。”阿渝答道,心中却暗自警惕。萧玉衡与锦心并无深交,此番探望,未免显得有些刻意。
“那便好。”萧玉衡浅浅一笑,端起茶盏,语气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近日宫中变故,真是令人心惊。没想到李将军他……竟会如此。”她叹息一声,带着惋惜,“陛下雷霆手段,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北境那边,又要起波澜了。”
阿渝垂眸,拨动着茶盖,不动声色:“陛下自有圣断。北境将士皆是忠勇之辈,想必能明辨是非,稳定军心。”
“希望如此吧。”萧玉衡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阿渝脸上,带着一丝推心置腹般的真诚,“只是这朝堂风云,变幻莫测。今日是李擎,明日又不知会轮到谁。沈尚仪深得陛下信重,如今又立下大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日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才是。”
她话语温柔,字字句句却都敲在关键之处。既是提醒,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阿渝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郡主金玉良言,奴婢谨记。奴婢微末之人,唯知尽忠职守,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妄议朝政,觊觎非分。”
萧玉衡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眸子,心中微凛。这沈阿渝,经历此番风波,愈发沉稳难测了。她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闲谈了几句宫中琐事,便起身告辞。
送走萧玉衡,阿渝回到殿内,看着那食盒,若有所思。萧玉衡今日前来,绝不仅仅是送一碗燕窝粥那么简单。她是在示好?还是在试探自己在此事中的角色与陛下对自己的态度?抑或是,代表着镇北王府,在观察这场权力洗牌后的风向?
镇北王手握重兵,镇守西陲,其态度举足轻重。萧玉衡的言行,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镇北王府的动向。
“这位郡主,心思玲珑,不比李小姐那般直来直去。”锦心在内室轻声说道,她虽未露面,却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
阿渝点了点头:“是啊。如今李擎倒台,朝中势力真空,不知有多少人想趁机填补。镇北王府……恐怕也不会甘于寂寞。”
她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方紫玉砚台上。冰润的玉质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他此刻,想必正忙于稳定朝局,安抚北境吧?那日的宫宴,他独自面对李擎的咄咄逼人,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她轻轻抚过砚底那个“晦”字。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刘砚揉着发胀的眉心,将最后一本关于北境军务调整的奏章批阅完毕。连日来的高压与筹谋,即便年轻如他,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内侍监悄步上前,换上一杯新沏的浓茶,低声道:“陛下,夜已深了,该歇息了。”
刘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让他精神稍振。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问道:“漪兰殿那边,近日可还安静?”
内侍监躬身答道:“回陛下,沈尚仪一切如常,悉心照料锦心姑娘,并未外出。只是……今日午后,玉衡郡主曾前往探望。”
刘砚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微光:“萧玉衡?她说了什么?”
“据回报,只是寻常探望,送了些补品,闲谈了几句宫中近事,提醒沈尚仪日后需更加谨慎。”
刘砚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镇北王这个女儿,倒是消息灵通,心思活络。”他放下茶盏,语气恢复平淡,“知道了,退下吧。”
内侍监依言退下。
刘砚独自坐在空旷的御书房内,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李擎虽除,但朝局并未真正安定。北境兵权交接,各方势力博弈,太后虽囚,其影响力未必完全消除,还有如镇北王这般手握重兵、静观其变的藩王……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步步将权力彻底收拢,将帝国这艘巨舰驶向更稳固的航道。
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个身处漩涡中心却始终沉静坚韧的女子,是他棋盘上意外却又至关重要的一子,也是他心底深处,唯一一处不愿被权谋沾染的柔软。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漪兰殿的方向。夜色浓重,看不到丝毫光亮,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余波未平,暗涌依旧。但他和她,都已在这惊涛骇浪中,站稳了脚跟。
接下来的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他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