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陛下有旨”,如同九天惊雷,将阿渝从掖庭的泥沼中猛地拽出,抛向一个全然陌生的云端。
她怔怔地跪在原地,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衣衫刺痛膝盖,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江倒海的震撼。御前尚仪?漪兰殿?这些词汇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直到那紫袍内侍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催促,又唤了一声“沈尚仪”,阿渝才猛地回神。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墨离,后者眼中同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但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接旨。
阿渝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跳的心,俯下身,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奴婢……接旨,谢陛下隆恩。”
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在这寂静的院落里却清晰可闻。
起身时,她感到一阵眩晕。是饥饿,是寒冷,更是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命运转折让她无所适从。一位面容和善的小宦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
“沈尚仪,轿辇已在外面候着了,请您即刻更衣入宫。”紫袍内侍监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身后的小宦官们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是叠放整齐、质地精良的尚仪宫装,以及配套的首饰鞋袜。
那衣料光滑如水,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丝光,与阿渝身上粗糙破旧的棉布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被宫人们簇拥着进到里间,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服侍着脱下那身承载了无数屈辱和寒冷的旧衣,换上这象征著身份与地位的崭新宫装。温热的湿帕拭去脸上的尘垢,梳理通顺的长发被挽成精致的发髻,戴上象征品级的珠花。
当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铜镜中那个陌生而苍白的宫装女子时,几乎认不出自己。
镜中人眉眼依旧清丽,却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几分沉静的锋芒。只是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安与警惕,与这身华服格格不入。
“姑娘……不,尚仪,”墨离的声音在身后低沉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宫中险恶,万事小心。”
阿渝从镜中与他视线交汇,轻轻点头:“我知道。这里……你也要小心。”她顿了顿,补充道,“等我消息。”
没有更多告别的时间,她被宫人们簇拥着走出这间困了她多年的小屋。院门外,一架虽不奢华却规格分明属于女官的轿辇安静地等候着。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破败的院落,看了一眼沉默立于门内阴影处的墨离,然后决绝地转过身,弯腰踏入轿中。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
轿辇起行,平稳地穿过一道道宫门。阿渝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冰凉。她能听到轿外侍卫盘查、宫人避让的声音,能感受到宫道越来越宽阔,守卫越来越森严。
这就是皇宫。这就是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轿辇终于停下。帘子被掀开,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眯眼。眼前是一座精巧雅致的宫苑,门楣上悬着“漪兰殿”的匾额。早有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恭迎她的到来。
踏入殿内,暖香扑面而来,地龙烧得温暖如春。陈设典雅,器物精美,与她先前所处的环境判若云泥。
“奴婢/奴才参见沈尚仪!”殿内侍候的宫人齐声行礼,姿态恭顺。
阿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都起来吧。”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干涩,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为首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名唤锦心,她上前一步,低眉顺眼地禀报殿内事宜,并引阿渝去看为她准备的寝殿。
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周到,无可挑剔。然而阿渝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这突如其来的厚待,这无数双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嫉妒的眼睛,都让她如芒在背。
她借口需要休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寝殿内。手指抚过光滑的锦被,触摸着精美的雕花床栏,这一切都真实得让她心慌。
刘砚……不,现在是陛下了。他为何要这样做?将她置于如此显眼的位置,是保护,还是……将她立为了靶子?
整整一天,阿渝都处在一种高度警惕的状态。送来的膳□□致可口,她只略动了几筷子。宫人们的服侍无微不至,她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漪兰殿内外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更漏滴答的声音。
阿渝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反复回放,对未来的不确定,对刘砚处境的担忧,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就在她辗转反侧之际,窗外,极轻微地,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叩响。
不是风,不是落叶。
阿渝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窗口。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石子。
是墨离?不,他不可能如此轻易潜入宫廷内苑。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想浮上心头。
她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灌入,外面月色清冷,庭院空无一人。
正当她疑惑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台,瞳孔猛地一缩。
窗台的缝隙里,卡着一角折叠得极小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纸张。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破胸腔。她迅速而无声地将那纸角抽出,关好窗,回到床边,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颤抖着将其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刘晦的沉稳有力,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安好,勿念。”
“赵李势大,暂需隐忍。”
“漪兰殿人杂,慎言慎行,可信者唯锦心。”
“枕下之物,危急时用。”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温情,每一个字都透着身处权力漩涡的谨慎与艰难。
阿渝将这张轻飘飘的纸条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他此刻的安危。他安好!他果然安好!这比任何册封、任何赏赐都更让她心安。
但同时,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也让她背脊发凉。赵李势大,人杂,慎言慎行……这漪兰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她依言,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入枕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
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柄打造得极为精巧的匕首!匕首不过巴掌长短,鞘上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更像一件艺术品。但阿渝拔出些许,那锋利的刀刃立刻透出一股森然寒气。
这是他给她的,在危机时刻用以自保的武器。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或委屈,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坚定。
他将她接入宫中,并非让她来享受荣华富贵,而是将她置于一个更危险,却也离他更近的战场。他给了她身份,也给了她刀。
她将匕首重新藏好,又将那张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躺回床上,心境却与方才截然不同。迷茫和不安被一种沉静的决心所取代。
窗外,夜色正浓。皇宫的夜晚,从来不曾真正安宁。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救援的掖庭罪奴沈阿渝。
她是御前尚仪沈阿渝。
是他的盾,也是他的暗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