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都是客,全凭钱一囊,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玉叶微哂,大抵在世人眼中,她们卖春女子就是这般吧……
与“真心”不配。
她察觉到透过窗户纸的光黯淡了不少。此时外头的天大概是灰蒙蒙的,在很远的天边烧出一片橙灰相间的火烧云,她想象着。
可她的时间没法分给夕阳,她的时间属于吉原街巷里一盏盏将要亮起的华灯。
该为晚上的营生做准备了。
她心中盘算着。
虽然今日的一席座谈让她紧绷的日程有了片刻的喘息,还算松快,但不可多贪。
玉叶正要跟访客寒暄告辞,却被对方率先抢过话头,她听见她问:
“红雨是谁?”
——「红雨」。
显而易见,这是某个小姑娘的名字。
乍听入耳,玉叶指尖一僵。
她先是忆起了小姑娘活力满满的笑颜,可下一秒,温馨的画面被一张毫无血色的死人脸替代。一道很深的伤口血肉外翻,被雨水泡得发白。
就俩字,瘆人。
她犹记得,辨认尸首的那个黑天是下着雨的,豆大的雨珠在石板地上溅起水花。
食指与拇指相互摩挲——当时替红雨蒙上白布头的并不是她,她只是“远远”站在廊下看了一眼,但她似乎能想象出,那张粗制滥造的白麻布是怎样粗糙的手感。
“红雨啊,她原是我身边侍候的秃。”
“原是?”
“……前几日人没了。”
人没了就是人死了——对这个回答如月没有一点惊讶。
吉原店前挂着的那些写人名的灯笼又叫“玉菊行灯*”,相传吉原曾有一位名叫“玉菊”的遊女,有一日惨遭残忍杀害,为了纪念她,也为了警醒这等不幸事,便在灯笼上写上了她的名字铭记。
后来这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一种习俗。
“铃”也好,“红雨”也好。
吉原的遊女屋前写上了多少姑娘的姓名,就有多少姑娘被害。
关键是——
“她是如何被害的?何时、何地、何人犯案?”
玉叶半月前花魁道中时红雨还活着,京极屋前挂出她的灯笼就在近些时日,又有辉夜、纱织接连失踪,难道是巧合吗?还是有所关联?
玉叶不如如月脑子转得快,整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答:“四天前吧。那天傍晚亮灯前、我梳完妆,打发她去还先头辉夜姐姐借我戴的头钗。原以为要不了多久,结果迟迟未归。我一开始在接客还不晓得,直到第二日凌晨约莫四点左右,客人已经睡下了,妈妈派人来找,说是红雨的尸体停在后院,让我去看一眼。送她回来的是泉水屋的妓夫。据说她还完东西就走了,一开始没人注意,直到几个妓夫出门办事,发现她死在暗巷里。没有人瞧见凶手模样。”
不是客人的话一般都走后门进店,泉水屋的后门开在一条暗巷里,与吉原大道并行,南通扬屋町,北通江户町一丁目。这条暗巷很长,连接着多家店铺的后门,没有客流,白日店员出出入入,晚上忙起来的时候人就更少了,无人目击也正常。
“不过我觉得,那孩子可能不是被人害的。”
“此话怎讲?”
“白布撩开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伤口,脸上的抓伤深可见骨,几乎要将整张脸皮给剌下来……见过被豺狼啃噬过的尸体么,就是那般的。”
如月艰难地想象着。
她未曾见过那样的尸体,只在一些医书上看见过野兽撕咬样伤口的绘图,她只好在脑中将那些图示“贴”到红雨身上。
“请问红雨姑娘如今葬在何处?”
她想亲眼看看红雨尸体。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玉叶没有必要对她撒谎,然而说话人也好,听话人也好,皆会因为自己的主观因素造成理解上的偏差。
玉叶认为红雨或许是受到了野兽的袭击,然而这是她自身的猜想,如若在红雨的伤口、尸体上发现野兽掉落的兽毛,则会成为更加确切的佐证。
不然,玉叶的证言只能供她参考,她甚至要提防自己陷入先入为主的陷阱。
“如月小姐想要验尸?这恐怕不行……”
“我知晓死者是要入土为安的…”
纵然她向来认为“入土为安”之类的空话只是活人的自我安慰,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常人所在乎的礼义廉耻在寡情多智的青山如月眼里没什么份量,只是这么多年她也早就学会了只要自己尚且在人类的圈子里讨生活,那她就必须也注重这些“礼义廉耻”。
当初如月跟随母亲拜访亲友,因为指出了主人家里一处未打扫干净的角落而被母亲尴尬制止。
她道了一句,好脏,都是灰……这是事实,她只是在叙述事实,然而娑臣朝她投来不赞许的眼神。
在母亲眼里她做错了,如月意识到,然而当时她并不懂得自己为什么错。
如今当初那个心直口快的女孩被她掩藏得很好,她去学了一点世故。哪怕她依旧认为凡俗人为之看重的那些“虚礼”无甚重要,却也愿意学着他们的模样依葫芦画瓢。
因为她介意娑臣的那个眼神。
她还以为玉叶此刻的反驳与那时的娑臣一般无二,结果发现是自己臆测过早了。
“不是这个原因。红雨的尸身那日就委托给投入寺了,想来人早就烧没了。”
遊郭的东北角与西北角各设一座小庙,称“投入寺”,平日里收钱为吉原人处理些后事以作营生。但遊郭是个重利轻别离的地儿,所谓后事,也不过一卷草席一匹白布,甚至为了省地,直接烧化。
不过也是,流落至吉原的苦命人大多无依无靠,身后也无人祭奠,坟茔一堆、碑一块,对谁都没有意义,所以由投入寺供整个吉原的香火,不分彼此,也好。
“真是遗憾。”
九分遗憾说给错失的线索,一分遗憾说给那个未及成年而夭的女孩,如月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玉叶看穿了她,笑笑没有言语。
* * *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小姐,还没好么?哈啊——”
左卫门倚在巷口的墙,怀中抱着被布匹裹得一丝不漏的爱刀,放声问一步一步向前走的如月。
两□□替为一步,她在丈量。
这条暗巷东靠两家大见世,分别是泉水屋与荻本屋,西靠五间店铺,自南向北依次是一家香坊、一家酒坊、一家小食店、两家遊女屋,除香坊外,四家店的后门开在这一面,八云屋也是其一。
昨日见完玉叶,得知红雨五日前傍晚至入夜命丧暗巷。
四日前下午,纱织自八云屋后门出,穿越暗巷至扬屋町当铺赎物,随后原路返回,失踪。
三日前傍晚,泉水屋花魁辉夜于自己房间失去踪迹,她的屋子虽面朝扬屋町,却正好是扬屋町与暗巷的拐角处。
两日前下午,仓田宗次郎上门拜访。
一日前上午,罗生门河岸发现疑似辉夜的脚印,下午如月前往京极屋与玉叶花魁座谈。
本没有人将“红雨遇害”与“辉夜失踪”当作有关联的系列事件来看,然而如月比其他人知道的多就多在“纱织失踪”这件事上。
将“纱织”也放入来看,那么便是一连三日都有人遇害或失踪,且都发生在暗巷或暗巷附近。
其实她昨日自京极屋离开便想来暗巷这边瞧一瞧是否有什么线索,结果被清拦住了,说不安全,看着清弱柳似的身板,她点点头,今日换了左卫门陪她来。
早上十点,泉水屋开门,她先上了二楼,辉夜的房间还保持着她失踪时的原样——
窗边一个三叠高的首饰盒翻倒了,几颗红宝石掉落出来,被草绿色的榻榻米衬着,像是开在草丛中的花朵。
整间房间整理得井井有序,除却窗边并无杂乱。
如月没想到辉夜的房间能被保留下来,以吉原一贯的尿性来说早就收拾出来安排别人入住了,她还感叹了下老板娘对辉夜不错,结果实樱在一旁嘀咕,都是仓田大人要求的。
好吧。
吉原私逃的遊女向来有之,但能让吉原之主上心的,果然还是得花魁级别的人物才行。其他遊女那些小打小闹的流水,不妨碍他赚金子。
“当时窗是开着的。”
实樱打开面临扬屋町的窗户,那边有张小桌几,首饰盒的顶部可以支起镜子,辉夜描完眉总喜欢远眺一下外面的风景,她不想整日门窗紧闭太过沉闷。
如月走近,她发现泉水屋跟京极屋的建造不同,京极屋是推窗,视线受阻,只能往下看,而泉水屋这边是拉窗,拉开后视域空阔,从窗户进出倒也不如拉窗造成的动静大。
可辉夜再怎么说也是成人,身形不小,身着又艳丽。一楼屋檐上立个大活人,当真没人看见么?再说现在又不是冬日,天黑得不早。
如月伏在木格护栏,向外探出身子,左右瞧了瞧,发现右方有几片碎瓦和抓痕。
泉水屋的檐宽,扬屋町大半个街的视角都被挡住,但是……哦对了,那天整日有雨,时而又急又大。行人皆打伞,当真无人目击也说得过去。
“犯人”身手敏捷,在檐上行动也能不引人注目,臂腕有力,能瞬间制住一个成年人让她发不出叫喊。如月看了看地板上的红宝石…也不为财。
如月心中描绘着那个“犯人”的形象,可越画越觉得不像普通人,普通人爬得上二楼、扛得起成年女子、也有手腕在瞬间让人失声,但这些做得悄然无声就太魔幻了,就算有风雨的掩护……
她将身子收回来,视线瞟过翻倒在地的梳妆盒,“不曾听到辉夜小姐呼救,难道也不曾听到妆盒落地发出的声音吗?”
实樱与薰跪坐在一旁,她问她们。
榻榻米是软,姑且不论,但盒子里的饰品相击必然有声响。
而她们之前说的是,等营业时间到,客人已在上楼了,她们去喊辉夜接客,这才发现人没了。
实樱看了薰一眼,道:“我当时腹痛,离开过一会儿。”
如月将视线从实樱处挪开,移至薰脸上。
“我…我听见了,但我当是辉夜姐不小心碰倒的,就没在意。”
如月:……妹妹你是真的不会撒谎。
这一刻她无语得甚至忘记了薰应当还比她要大三岁。
行吧,至少她知道了一个事实,薰对“辉夜消失”这件事是乐见其成的。
那不管她是否有在听到响动后立刻开门确认辉夜的状况,又是否有看到“犯人”的影子,反正只要心平气和地问她她是都不会如实答了。
如月不欲与她纠缠,反正就算这丫头不配合,她也能查出来。
走出泉水屋,她领着左卫门一一拜访了西面的五间店铺。她本意是探查一下有无“犯人”的藏身空间,毕竟除了红雨以外,辉夜与纱织都没发现尸体,所以那犯人必定有个非常隐蔽的藏匿空间,且不会离暗巷太远。
一番查探下来,只能说结果令人喜忧参半。
好消息是,如月打听到酒坊有个学徒两日前失踪了,也就是宗次郎来找她的那天。午饭过后,下午他本该随老师傅一道洗米,可他一直没有来。师傅原本当他正是爱玩的年纪,最近又沉迷赌坊,定是又去赌骰子去了,一开始没在意,结果昨日也没来,一连旷了三个班才觉得不对劲。
接连四日皆有人失踪,且都在暗巷周围,这更加坐实了如月的猜测,“犯人”的动机或许与财与情与仇都无关,重要的是——地点。
他选择下手的被害人之间关联薄弱,众人一时之间难以联想,因而还未造成恐慌。
至于坏消息么,她拿着仓田的信物,是以五个店家都配合得很,让她里里外外的查,完全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可怜她午饭都没吃一家一家的跑,走了不知道多少步路,连累左卫门跟她一起,在后面怨声连连。以及那家制香坊与酒坊味道又大又冲,熏得她鼻水直流,又碍于体面只好偷偷得擦。
总而言之,今天受够了罪,可案子却没什么进展……
“再等一下,待我数完,六十七、六十八……”
“您究竟在数什么呀?”
瞎数数——如月不好这么回,她只是在数完前不确定自己会得到个什么样结果。五间店铺,四家之间都有小路隔开、各自独立,唯有香坊与酒坊是连在一起的,用一堵墙相隔。
为何不作一样的设计呢?
“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八十八、八十九!”
“八十九……八十九?”
如月倒回到两店的后墙中段。
红雨的尸体就是好像在这一块被发现的,倒在砖缝地缝生长出的杂草间,如今还有几株草依旧保持着被压断的模样。
“八十九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左卫门从巷口走进来,站到如月身后。
“有。”如月语气没有一丝犹疑,“香坊后院三十九步长,酒坊后院四十三步长,合计八十二步,就算去掉墙宽,也有那么四五步的距离合不上。”
“小姐是认为两店之间有一个四面围墙、没有入口的空间?”
“三十九步到那儿,四十三步到那儿,”如月拢袖指出两个点。
随后两人纷纷抬头观面前的石砖墙。
后墙这边满墙的爬墙虎,似是在告诉旁人,不论住在里面的人换过几轮,它也依然岁月悠久。
左卫门替他视洁如命的二小姐拨开那些碍事的藤叶。少了遮挡物,如月从砖与砖之间分辨出一扇门的轮廓,虽然已用砖头封填上了,可所用的砖头大小与筑墙用的略有不同,也因此没能填实,好多地方漏了细缝。
如月弯腰找到最粗的漏缝,向内窥视。
这空间确实不大,也无出入口。如月发现缝隙下面微凸的砖块是松动的,垫着手帕将它取出。她借着仅剩的天光看清里头有拖拽的、飞溅的血迹,还有一口井。
井的外围用木头造了个围栏,还带着顶,看起来跟座小房子似的。“房檐”下系有一圈注连绳*井前有一堆碎石,石子儿间还有一金属器物。
如月眯眼锁眉,靠着受限的视力勉强辨认出碎石堆中那支银簪的样式。
孔雀尾,颜色很多,但现在光线昏暗要一一辨识清楚太过困难。不过跟伊知江描述过的纱织的那支发簪是相符的。
“左卫门,你现在立刻去仓田茶屋找仓田先生。就说我已经找到凶手的藏身地了,让他多带人手,准备好砸墙器具,带上锁具。十五人左右,要会武的,五人精通武艺,按照你的标准来,十人知晓皮毛,到时在外围作后应。”
就目前的种种迹象看,那“犯人”大力、身手矫健,善隐匿气息——还是多叫点人来有备无患。
“快去。倘若凶手未外出,那正好将他一网打尽。”
“行。”左卫门应了一声,飞快跑出巷子。
待他跑远,如月又俯下身来从洞中监视里面的动静。
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如月又发现了几处细节。
木柱与绳段上有黑漆漆的污迹,不是血迹,倒像是焦痕,或许本来这根注连绳上面还有四手纸垂*的,但后来烧掉了。
看起来有点像是安倍家*的手法啊。
如月忽然想到伊知江那天跟她说,她曾听扬屋町八百屋*一个卖菜的老婆婆讲过一个古老的旧闻。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遊郭曾闹过妖怪,丢了不少人,弄得人心惶惶的,吉原之主花了大力气请阴阳师出手,将妖怪封印在了吉原某处……
纱织这丫头丢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的,可别是妖怪作祟吧。伊知江自顾自说了一通,又自顾自吓了一跳。
如月当时还想,阴阳师,妖怪……她直接跳戏到志怪小说好吧?
等等!阴阳师,妖怪……
阴阳师的封印手法,妖怪非人的敏捷与力量——
就算人大多未曾亲眼见过,也不代表那些奇异的、怪诞的、诡秘的事物不存在,对么?
如果阴阳师是真的,妖怪是真的,旧闻也是真的……那些被烧掉的四手纸垂与井前一地的碎石是被冲破的封印。
那她可不可以以此得出结论,曾为害遊郭的“妖怪”重新见世了。
糟糕,她好像犯错误了。如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让左卫门去喊人的决定过于武断,她应该观察完整再下判断的。
她急什么呢?
是天快黑了赶着回去吃饭么?
如果她这个听起来荒唐却也没什么逻辑错误的推论为真,那凡人有能力跟妖怪对抗吗,还是暂时收手,让仓田找个阴阳师来?
腰弯太久有些酸,她不再盯里面的状况了,直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不待她纾解腰部酸痛,耳畔传来一阵步履匆匆的脚步声。
有个姑娘形容凌乱地朝她的方向跑来,看起来是从荻本屋后门跑出来的。那姑娘跑得不快,在跑到距她只剩两三步的时候,就被后面窜得如兔子快的影子压倒在地。
这人她便熟了。
是两日两夜未见的妓夫太郎。
他抬头的瞬间,如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焦有了答案——
关于他,她还留有两个未解的课题。
*摘自《青楼韵语》。(网上冲浪的时候刷到的,其实并没有读过全书)
*玉菊行灯:缝合私设。考究请搜索词条“玉菊灯笼(たまぎくどうろう)”及“誰哉行灯(たそやあんどん)”。
*注连绳:界绳。为阻止恶神入内而在神前或在举行神道仪式场所周围圈起的绳。表示神域的界限。(用途私设,仅帮助想象)
*四手纸垂:日文中写作“四手”,或“垂”,系在注连绳上的白纸条。
*安倍家:最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借他姓氏一用,勿考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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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见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