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空并不晴朗,月亮躲在云层后,整个环境都显得暗沉。
小松健次未睡,在廊下的老位置独酌。
不是与诗月相配的佳酿,而是用来提神的浓茶。
小松堂已经歇业了,只是地处吉原,哪怕后门正对着净念河岸,这里也不是什么天外桃源乡,还是能听见外边隐隐约约的人声、听见外边的热闹。
他咽下苦涩回甘的茶汤,忽闻身后木拉门一开一合的响动。他没有回头,轻轻的脚步声过后,披着浅色外褂的小姑娘在他身边坐下。
茶还温着,但他没给她倒。小孩子家家的大半夜喝什么浓茶,不利于作息健康。然而若真是不想让她喝,那一开始就没有在茶托上多摆一个空杯子的必要。
小姑娘自己倒了杯茶饮。
他向来让她自己做决定,也亏得她自小神思敏捷,才能在远早于常人的年龄就思想自主。
“想明白了?”
他问。
傍晚的时候她去追离开的妓夫太郎,几分钟后妓夫太郎火急火燎地抱着她回来,嘴里还喊着“救人”。
二十几步的距离,清对他又拖又拽,险些绊倒,然后一把把他按在已经躺进被褥的如月旁边。他在清与妓夫太郎咄咄的目光下,切向小姑娘的脉,嗯——
有力沉稳,从容和缓,不迟不数,节律均匀。
一言以概之,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只不过她对外界的一切刺激拒绝反应,这个样子也着实称不上“健康”。好在他知道她这种情况是有先例的,便没太着急。
娑臣还在世时,他与青山家保持着书信往来,大抵每月一封的频率。那时娑臣在信中提到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关于如月,除却她天生敏慧令他们倍感骄傲以外,也有不少内容是担心她的。
娑臣说,虽然这孩子明明就在我们身边,可总感觉她的灵魂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青山如月头一回“发病”,据说是一个人枯坐了一整天。
青山家宅子大,她有自己的院落,又因为她喜静,所以没什么人在跟前伺候,等发现她状态不对,已经是女佣去送晚饭的时候了。
女佣发现中午送来的饭食她未动,就连坐姿也一如白日见到的那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能看到庭院中的添水*,可他们着实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好看到能看一整天,甚至饭也不吃。
好在她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娑臣忧心了大半个月,见她不再出现这个状态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健次不觉得她是完全安心了,那个月的来信比平常多出五张纸,张张都是在写如月的“症状”,向他这个医师求教。
小松健次猜测,当这孩子的心路历程遭遇重大转折时,她就会陷入自我封闭的状态然后自我消化。
看完信之后,他提笔,简单写下“顺其自然”。那一年乃至如今的日本国怕是也找不出一个能医好她的心医,更何况只要给她时间她能自愈,那他们就没什么插手的余地了,而且她也不曾给他们留下一扇可以插手的窗户。
正如娑臣所说,她的灵魂大概真的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哪怕她的肉.身真实的存在于他们身旁。
“唔…”如月回应,“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咳。
小松健次难得呛到了。
有种白菜被拱了的即视感。
对于青山如月来讲,想明白的事情就没必要用婉转语气,这跟他们民族委婉的本性不太相符。只不过……
“过去大半宿你就想明白这个?”
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他还以为早在她给他取名“太郎”的时候就知道了,毕竟——那尾叫“金太郎”的金鱼是父亲送的礼物,叫“犬太郎”的秋田犬是母亲送的,叫“橘太郎”的橘子树则来自于姐姐,都是于她而言的重要之物——“太郎”这个名字本身就对她意义非凡。
“不是啊。这个用十秒就想明白了。”
在她冲动加价想要留下他的时候,在她按住沉甸甸的心口蹲下去的时候,她就了解这个事实了——
她不想被他讨厌。
对于这种情绪,她有经验,所以没花多久就想明白了。
真正令她纠结了大半宿的是“妓夫太郎如何就重要起来了”以及“他下午在生什么气呢”。
可惜,这两个课题尚未得到解决。
如月心事重重地灌了口茶汤,算啦,实在理不出头绪等下次见面时再问他就好了。
不知道下一回,他愿不愿意告诉她答案呢?
* * *
“唔,哥哥,你还不睡吗?”
小梅睡过一觉醒来,依旧是夜中,她揉了揉眼睛,视线模糊,但能看到妓夫太郎坐在门边的轮廓。
本该安静的夜时不时传来三两声切见世女郎拔高的呻.吟,这就是吵得她睡不好的罪魁祸首。
“哥哥在看什么?”
她挪过去,试图看清妓夫太郎手中把玩着的小东西,结果还不待靠近,那小东西就化作一团黑影落进了杂草丛里。
妓夫太郎把它丢掉了。
“没什么,小屁孩快睡。”
她被他塞进被子里。
什么小屁孩,她已经十岁了!
如今已经有人看见她的美貌就走不动道儿了,再过三年她都可以接客了好不好!
臭哥哥,不让她看就不看呗,等明天他出门做工时她再把它捡出来,反正她看到那东西掉在哪边了!
小孩子没什么心眼,梅一沾枕头就迅速沉入梦乡。
妓夫太郎今夜没什么睡意,他扒拉了下草丛,将自己方才丢得爽快的东西捡起。
掌心感受着它的形状,是支簪头为一簇五瓣花的金簪。哪怕不是顶顶贵重之物,可对方随手就能送人的东西,自己却连其上一片花瓣都买不起。
嘁,人怎就生得这般不公平?
他恍惚想起下午那人将金簪插进如月发髻时的场面,两人靠得很近,而如月居然也没有拒绝。
他当时就隔着几尺的距离看见他们,然而咫尺天涯,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月不属于吉原,可那两人却好像是同一个世界里的。
明明阳光不怎么刺眼,他却抬手挡了一挡。
挡住阳光,也挡住可视的一切。
小松信一说,他们才子佳人,好生般配。
他说,如月小姐本就该有这么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那个瞬间,妓夫太郎被世俗磨平的反骨骤然疯长。
那厮说的话太不中听了。
“就这人?”
他回以一声嗤笑。
可小松信一仿若对他压低的气压毫无知觉,继续逼逼:
“不然呢,还能是你吗?”
他斜斜看来的眼神轻佻。
妓夫太郎磨了磨后槽牙,忽地感到手痒。
这些年来被压抑得很好的暴虐因子突然活跃了起来。
他没忍住,待双双反应过来,他的拳头已经吻上了信一的鼻骨,吻到出血。
他天生力气大、反应快,信一这个二十几岁的成年男性竟被他按着打。
“我说错了?”
对方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挑衅还在继续。
不——
他说的对。
论财富论家世乃至论相貌,这位吉原之主都无可挑剔,别说他比不上了,世间大多男子都比不上。
对女子来说,他或许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可凭什么非得是青山如月呢?
天下那么多姑娘,光是吉原这一隅就有那么多女人任他挑选,为什么非得是青山如月呢?
那人有遍布天涯的芳草,可他贫瘠的过往里却只有一个青山如月啊。
倘若不曾见过光,他尚可以忍受在黑暗中行走,然后某一日自己也化身成那黑暗,但他曾被照亮,如此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束光去照别人不再照他?
他可没有这么大方。
妓夫太郎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工艺精湛的发簪,下午青山如月不对劲的时候,他趁着她发呆顺走的。这玩意儿刚刚被他扔过一次了,已经沾染了地上的尘土,想来青山如月那个洁癖定是不会再戴了吧?
嗤。
他手腕施力,将金簪硬生生地拧成了麻花,又往前一抛,投入齿黑渠中“毁尸灭迹”。
* * *
罗生门河岸,齿黑渠,芦苇荡。
甫一走近,护城河水的水腥味就不可抑制地窜入鼻腔。
如月锁着眉头,小心避开飘絮的芦苇,望向眼前声势浩大的一众人。
为首的是仓田宗次郎。
剩下的人大多都是生面孔。
四男两女。
四个男人手握木杖,应当是保镖。
至于那两个姑娘,眼熟。
如月稍稍费力地将她们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了出来——
六年前,辉夜花魁首次出道,她们是侍奉她左右的振袖新造。
那次花魁道中她有去看,对两人的长相有些印象,虽然五年过去两人的五官更加长开了,但依旧保留着过去的细节。
但她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来了啊。”仓田宗次郎看见她,浅浅颔首算打过招呼,“这两位是泉水屋的新造,叫……”
看来他也不知道。
“我叫实樱。”
“我叫薰。”
“是这样。”
宗次郎敷衍地点点头,如此就连一向对情绪有些迟钝的如月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他兴致不高、心情不好了。
但她可没有任何关心仓田的想法,开口便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叫我来是什么事?”
她只能肯定与“辉夜花魁”有关。
昨日才上门委托,今日一大早就把她叫了出来,难道是怕她消极怠工吗?
“你看这个。”
如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河岸边的泥地上有一串鲜明的脚印。
一排,整齐,单向。
一头起于伏见町石板路与河岸泥地的交接处,最后止于水岸边。
她站着看了看,完了又蹲下凑近看了看。
“看出什么了?”
“从脚印形状来看为木屐,走路内八,目测此人的足长六寸左右,每步步距为半足,基本可以框定为女性。”
如月给出信息,但并不是观察到的全部。
她看向仓田宗次郎,等待他帮她把这串脚印与辉夜花魁的关系串联起来。
可她只听到他问:
“她,已经私逃出吉原的可能性有多大?”
咦……
他们的交流当中出现了阻力。
“你已经确定了这是辉夜小姐的脚印吗?”
仓田未答,转而看向二个新造中的薰,少女唯唯诺诺地上前,双手捧出一支云纹金簪,解释道:
“这根簪子就掉在脚印边上,是辉夜姐姐的东西。”
如月注视薰的时间有些久。
“所以,她已经私逃出吉原的可能性有多大?”
宗次郎打断她直勾勾的视线。
“从这串脚印来看吗?”
“从这串脚印来看……”
“那我觉得,她已经逃出吉原的可能性——”
“为零。”
仓田宗次郎微眯着的桃花眼睁开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从该串脚印的间距与保留程度来看,此人并不匆忙,然而他又‘不小心’遗落了一支能够证明他身份的发簪,这是第一个矛盾。另外一个,决定性证据——”
“这些脚印不是一次形成的,即他走到河岸边留下一串向前的脚印之后,又踩着这些脚印倒退着走了回去。”
究竟这是不是辉夜本人留下的,如月暂且不做讨论,只是若从这些脚印得出此人已经经由齿黑渠逃出吉原的结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总之,人还在吉原。”
“好。”宗次郎合上折扇,“我给你人手。”
他声色淡淡,讲出的内容倒是重量级: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 *
辉夜的失踪暂时被认定为私逃。
虽然午前如月分析脚印,排除了她已经离开吉原的可能性,但并不能洗清她“私逃”的嫌疑。
尽管如月并不灵敏的情绪触角也认为宗次郎不大认同辉夜是私逃的这个结果,可有新造“薰”言之凿凿的立证,大家都知道这个小丫头平时胆子小,她没那个胆子说谎,还是在吉原之主面前,此番她敢这样出头,想来她的话是可信的。
如月对此存疑。
在她说出“辉夜已经逃出吉原的可能性为零”时,余光瞥见这小姑娘的肩抖了一抖又不自然地绷紧,薰在她这里就不可信了。
薰给出的辉夜私逃的证据除了脚印,还有一叠和歌。
在泉水屋夜晚的营业开始前,新造两人会帮她梳妆打扮,大致完成后她们会退到屋外侍候,给辉夜留下一个私人空间。
这时辉夜会给自己描眉。花魁繁琐的服饰、繁琐的发髻至繁琐的妆容,只有描眉是她自己做的,从成为花魁那天开始,甚至更久以前。
不过薰与实樱也知道,这段预留出来的私人时间里面,除了描眉,辉夜还会作和歌。
花魁,遊郭最高级的遊女,向来是按照高门贵女的要求严格训练的,除开一般遊女那些卖.春技巧,她们还会花道、茶道、吟诗作对——辉夜花魁的和歌是整个吉原最好的。
辉夜有个檀木盒,盒子里收着一叠和歌,是她自己写的。薰与实樱都知道,每日开始接客前,她都要将那些和歌拿出来看上一眼,或是作一首新歌放进里面。
辉夜花魁芳龄二四,统共十一位有头有脸的恩客,她平常也会为他们作和歌,但那些通通都送出去了,留下来的这些,显然是为一个不知名的人而作…
且这个人还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宗次郎看过了,如月也看了,清一色的恋歌。
「绵绵真葛草,远侵动相思。愿随芳菲去,相逢人不知。*」
——我愿悄悄地与你相会。
诸如此类直白却摆不到明面上的爱意。
这就是为她按上私逃名头的最大依据,一个她小心翼翼爱慕的男人。
如月来到京极屋见玉叶花魁。
这是仓田给她指的路,年初一位云游的和歌诗人来到吉原,玉叶与辉夜曾有三个月共同师从这位诗人。
两人关系要好,是以宗次郎让她去套玉叶的话,问问玉叶是不是知晓辉夜的这个不知名的暗恋对象。
仓田那边给派的人手也一直在吉原搜人,两头双线进行,可惜吉原人员流动频繁,管理混乱,所以进展不大,这才需要新的切入点。
如月站在京极屋正门口,抬头正好数完层数。京极屋有三层高,是大见世规模准许的建式。小见式、中见世、大见世,吉原的遊女屋都有严格的建造标准。遊郭如今唯一一幢四层建筑是宗次郎的仓田茶屋。
目前为止,仓田茶屋只向花魁开放。
她视线停在第二层,「京极屋」招牌上面的木格窗,据小道消息,玉叶花魁的房间在这里。
正要绕到小路从后面进店,视线一瞥,如月突然察觉眼前的静物景象与记忆中的风景有些出入——托栗原先生的福,她很快发觉了——京极屋前檐下多出了一盏新灯笼,以至于她脚步一顿。
先前栗原先生在看的那盏上写着「铃」,新的上面写着「红雨」。
「红雨」是谁?
* * *
“请问你们到底还要我家小姐等多久?”
清语气颇为不耐烦地问着玉叶身边的秃。
京极屋的老板娘得了仓田的授意,为她引见花魁,然而如月来的不巧,正赶上玉叶上舞艺课的时候。
三味线的弦音穿透一堵墙传来。
因为要见玉叶,便直接由玉叶身边的秃引路,她被安排在玉叶旁边的房间等候。这些时间已经够她煮三盏茶了,然而玉叶的课还在继续。
花魁每日日程事项与事项之间都排得很紧的,时间如同金子般昂贵,所以只好由她这边来迁就了,毕竟人家一掷千金才能见上花魁一面,甚至需要抛弃其他的芳草,而她一文不花就能与花魁有一席谈话,说出去还不知道羡煞多少人呢。
在秃第五次惶恐地说“请您再等等”之后,玉叶花魁终于姗姗来迟。
如月茶水都要喝饱了,不想跟她兜圈子,便单刀直入地问:
“请问玉叶小姐是否有听辉夜花魁说起过她的‘心上人’?”
却见玉叶这边从容优雅地坐下,从容优雅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从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汤,最后从容优雅地讲:
“今天天气真好啊。前些天连着下了几日的雨,今儿个终于放晴了,如月小姐不觉得吗?”
……答的俨然是与她所问无关的内容。
玉叶答非所问,有可能是因为跟辉夜亲近不想暴露她**,也有可能是她过于开门见山的姿态惹了对方不快。
如月脑中迅速闪过几种猜测,但饶是她再怎么头脑风暴,也没想到玉叶仅仅只是因为想在紧巴巴的日程中多松几口气才跟她闲扯的。
这个逻辑有点飞了。
“虽然茶道很高雅啦,不过我觉得抹茶太苦了,而且点一杯茶的时间太久,有这时间都能喝好几杯白水了对吧?”
“我最喜欢的食物是酱油拉面,可是为了保持身材,每次都只能吃三口,居然只能吃三口!”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紫阳花的花期了,杉山先生说这次北上归来会给我带大圣寺的紫阳花,好期待呀~”
“……”
玉叶跟她侃天侃地,却愣是没有一句她正经想听的,而且她也不是很懂如果对方刻意岔开话题,她该怎样引导话题回归。于是如月只好木着一张脸听。
说着说着,玉叶突然离开坐席,步子优雅地绕到她身侧,葱白的柔荑搭上她的肩膀,走路都带起香风的花魁伏在她肩头对着她的侧脸吹了口气。
超过安全距离的接触让如月倍感不适,像是有一千根针在扎她的头皮。
玉叶感受到她背脊的僵硬,便没有强求,重心一移伏到桌子上去了。
观察力倒是不错,大概是花魁必备的职业技能吧。
“话说如月小姐为什么不笑呢,是心情不好么?”
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虚点向如月的唇角。
与青山如月这个时常被误认为面瘫的人正相反,玉叶从来都是笑吟吟的,仿佛把笑容纹到嘴角上了似的。
“不笑就一定是心情不好么?”
她反问。
如月在认识“笑容”的初始,知晓这一表情是人在感受到愉悦的情绪后身体自然的反应。所以,这应该是一种正向的情感反馈。
可越与人接触,这种认知就越被推翻,假笑、冷笑、嘲笑——原来笑不止是反映正向情感的,负面的也可以。
所以不能光靠嘴角上扬的弧度来判断对方的心情了,这让对情绪本就不敏感的如月艰难适应了好久。
那么玉叶又是那种笑?
如月垂眸直视玉叶的脸蛋,玉叶也大方地任她打量,放在一般情况里,这样盯别人是不礼貌的。
如月眉头微皱,这代表她的思绪走近了死路。
玉叶究竟是什么心情,好的还是坏的,如月发现自己判断不出,明明她已经学会看眼睛的样态来帮她辅助辨别,可她依旧拿捏不住玉叶花魁。
“小姑娘,又这么好看,就是要多笑笑的嘛~”
她语气很软,还有些黏着和上扬。
“为什么?”如月疑惑。
她只在快乐的时候才笑,就像她学不会说谎那样。
小松先生也对她这么说过,可她读过那么多卷圣贤书,却从未有一卷阐释的是这个“道理”呀。
“‘笑’啊,可是美人最好的武器。”
她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细眉。
玉叶回到自己原本的坐席,手一推支起窗户。
这间房间也是临街的,往下看就能看到吉原大道。此时还是白日,街上算不得热闹拥挤,但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流通过。
玉叶甫一露脸,如月就明显感到这些路人的步伐变缓了,他们的视线纷纷朝她们这边飘来。
也是,这可是无需花费就能一睹花魁芳容的绝妙机会。
不过……
“这应该不符合规矩吧?”
顶级遊女“花魁”在吉原一向是神秘的存在。从秃开始、晋升新造、再到花魁,历经**年甚至十几年的培养才成就这么一位。
最初的花魁道中之后,花魁开始接客。然而想跟花魁一度**光有钱是不行的,至少要在茶屋与花魁相见三次,才能成为花魁的裙下客。而且一旦选定一位花魁,便不能再染指其他遊女,必须专一。
与其说是来快活的,倒更像是来谈情说爱的。
花魁见客的流程都如此严格,又怎么好随随便便就在外人面前露脸呢?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嘛…”
玉叶的笑意加深了。
花魁是按照名门大小姐的要求来教养的,笑不露齿算是基本的基本。所谓的笑意加深,也不过是如月见她嘴角淡淡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眼角也更弯了。若说平时她纹在嘴角的笑意是春日沁人心脾的微风,那她此时的笑容就是夏日骄阳,似火、璀璨、能烧到人心里去。
她留给外头的侧颜转至全脸,这下,那些原本还怕自己目光太过直白的过路人都毫不掩饰地停下了步伐。
不出几息,京极屋外已经聚了一小波人。
在看到他们脸上“真想赶紧进去消费一波”的表情,如月终于懂了玉叶没说完的“但是”是指什么。
如月暗中观察,在人群之中发现了张熟悉的脸孔。那人背着装货的柜子,看向她们时挥了挥手,接着他喊:“玉叶妹妹——!”
嚯,这还挺让人意外的。
如月顺势看向玉叶,只见她脸颊的肌肉微微抖动,“砰”得一声就把窗关上了。
半晌,如月终于回过味来,玉叶那个微妙的表情大概就是所谓的“僵硬”了,难怪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知道的,花魁总会有那个一两个,呃,狂热的追随者。”
她试图解释。
如月扭头看窗,尽管此时已经看不到栗原被关在窗外的那张脸了。
“倒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如月颇为意外。
“哦,你认识那个男人?”
“算是。”
虽然京极屋的花魁跟一个平平无奇爱做风铃的行脚商有关系令她意外,但她也没对两人的关系好奇到要去探究的程度。
她正打算敷衍应对,结束这个话题,好进入到她前来拜访的正题,结果玉叶自己滔滔地说了起来。
“那个男人一直想帮我赎身,拒绝好几次了都没用。小妹妹,”玉叶握住她的手,她白嫩细腻的手上隐隐有股花香,“你既然和他认识,那你帮我跟他说说好不好呀,让他——不要再来了。”
一点也不委婉的措辞,这其实不大符合玉叶的说话美学。
如月默,没应。
“他赎不起你吧?”
如月知道栗原先生走过天南海北,是个十分有见识和阅历的人,放眼全国,他应该也算得上小有资产,然而他的那点家底要赎花魁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栗原先生,但她讲话一向现实。
“以前是赎得起的,我还是秃那会儿。”
“现在么,三天两头托人问我想不想逃,说是我要是想走就会帮我。烦不甚烦。”
玉叶的笑容有了些变化。
端庄化作慵懒,方才还似一枝婷立的芍药,如今却更像是只猫儿,暴露出了片刻的本真。
如若玉叶真的能够根据相处的对象而调整自己的神态与性格,那如月不得不承认她很有本事,因为她此刻仿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花魁、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给她加上了些许灵动的气息,甚得她心。
可她实际上依旧是吉原高高在上的花魁。
如月心想,倘若她是男子,一定也无法拒绝玉叶主动的示好,不,或许,她本身就连女子都可以撩拨?
她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你难道不想离开吉原吗?”
“为什么要离开?”
如月以为自己所问再正常不过,可玉叶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问错了。
——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在吉原的女子卖身为奴,因为遊女总是要去献媚、谄媚、阿谀奉承,因为……
“因为这里没有自由。”
哧。
如月一时判断不出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听见玉叶嗤笑了一声,可她的表情又没有一丝破绽。
“可我是花魁呀。”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哪怕她的主张与她对立,却依旧让人觉得无害。
是啊,她可是花魁呀。
跟吉原其他多如牛毛的低级遊女是不一样的。
“妈妈总是跟我们说,像咱们身在吉原的女子啊,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就是嫁作大名或将军作妾室。可靠美貌得到的宠爱能延续到几时呢?妈妈们才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她们只想捞一笔天价的赎金,这才忽悠我们说那些想帮我们赎身的男人定是爱惨了我们。既然早就知道终有一日这帮男人的爱会因我们颜色的衰老而松弛,我又为何要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一片男人,明明他们每一个都乐意为我花钱。”
在吉原,来客不论身份地位都要守花魁的规矩,沦为一人的妾室,哪有受万人追捧来的香啊?
“所以我才觉得辉夜姐就是太傻。”
如月还在她的长篇大论中没有反应过来,话头却悄悄回到辉夜身上了。
等等,让她捋捋。
呃……
“所以你的意思是,辉夜小姐确实跟她的心上人私逃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
“我的意思是,辉夜姐没想明白。她的那十一位恩客有将军有大名有富商,这十一个人不仅乐意为她挥金如土,还愿意为了她放弃其他美丽动人的女子,可她偏偏要将第十二个人放进心里,那人虽然也乐意为她挥霍,却不愿意只守着她一个,要我说,这还不如其他十一个人呢。所以你问我她的心上人,我可以告诉你,她有,是谁我不能说,但你若是想知道她会不会因他私逃,那我确定地告诉你,她不会,因为人家根本就不会带她走。她爱上他的那一刻,就是她悲惨的开始。她得跟他一样,那才算得上清醒。”
低级的遊女贩卖.身体,高级的遊女贩卖爱情。
她们花魁扮演着客人眼中的理想爱人,也将他们当作自己的爱人一般予他们“爱情”。辉夜明明处理得很好,对那十一名恩客,可一旦碰上那个人她就像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初学者。她一直将辉夜当作自己的楷模,若不是那次偶然见她失态的红了眼眶,她还真以为她就是台制造爱情的机器。
玉叶只觉得,花魁动真心,那可真是一场灾难。
辉夜明明耗尽了她所有的努力去切割、去控制、去秘而不宣,到头来她的努力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他们依然怀疑她跟人是私逃了,真是令人唏嘘!
玉叶呷了口许久未动的茶。
“好凉呀。”
都凉透了。
信一:没有女人会喜欢吃软饭的男人,我明明是在帮他认清现实,却不识好人心,打我,下手还那么重!晦气!
玉叶:仓田是个好归宿,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添水:日本庭院中常见的利用水管等引水并注入竹筒内,注满后重力翻转将水倒出,竹筒敲击石头等发出声响的装置。也用于农田,以声音驱逐飞禽动物等。别称“鹿威し”,有译作“惊鹿”。
*绵绵真葛草,远侵动相思。愿随芳菲去,相逢人不知:摘自百人一首,刘德润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遊女“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