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之刃]我用什么把你拯救?》 第1章 初相见 有的人四岁,衣不蔽体、蓬头垢面、靠抓蛇虫鼠蚁勉强果腹;有的人四岁,锦衣玉食、天生丽质、三岁能言四岁成诗。 人人生而不同。 只是有些人认命,而有些人,不信命。 * * * 元禄年间,吉原花街,罗生门河岸。 “蝼蚁,蠢材,窝囊废,丑八怪……” 青山如月走进罗生门河岸的某条巷子,就迎面撞见这样单方面欺凌的一幕—— 三个穿着尚可的女孩抓着石子,投向一个瘦得皮包骨头、衣服卷边脱线的男孩。 虽然早有耳闻罗生门河岸是花街的最底层,但亲眼看见以前,她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混乱。 是了,在出生名家的如月眼中,这样的生活是她无法想象的,因为她不仅没体验过,也从未旁观过。 “住手!” 她厉声喝止女孩们的动作。 孩子小时候正是观念的塑造养成期,这帮孩子们的父母在干什么,竟然放任她们这样暴力的行径。 如月身边的女使用人清知晓自家小姐天生聪慧,年仅四岁不仅口齿伶俐,还能识比她更多的字、能读懂她读不懂的书籍。她想她不会意外一个四岁的女娃心里怎么会想到小孩子的价值观培育,但她不想她高贵的小姐同这帮下等人产生联系。 “小姐,我们走吧……” 青山如月看了清一眼,没有理会她“现在就走”的请求,这说明她要管这件事。 清一个头两个大,早在如月小姐停下步子的那一刻她就该直接牵着她走过去…… 看看她被两匹布占用的双手,再看看如月小姐双手拎着有半个她高的食盒。 不,从一开始,她就该拒绝如月小姐亲自来看望八云屋赎完身的遊女。 “为什么要用石头砸这个孩子?他既不还嘴也不还手,没有任何对他继续使用暴力的理由哦?给他道歉!” 道歉是不可能的,三个丢石头的小孩子将石子随意一抛,散了。 她们没有把如月的话听进去,事实上,年仅四岁的女孩再怎么厉声厉色也不会产生什么难以对抗的压迫力,但她们也不会去招惹她。她身上穿的和服只一眼就能看出差别,是最高级的料子,不知是花街哪家遊女屋为将来培养成花魁而选的好苗子,而且又生得这般白嫩——左右是她们惹不起的人,那便不惹。 见孩子们作鸟兽散,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到了一点作用的如月正要关心一下那个被砸的男孩,可她眼前倏地掠过一道黑影,卷着一股馊味的风。 当她稳住身体,那个在她眼中“被欺凌”的男孩已经抢走她手中的食盒跑了,远远留下一个黑点似的背影。 “啊——!!如月小姐,您没事吧?!” 如月瞪着眼睛,受到的冲击其实不比清的那声破音尖叫小到哪儿去。 她刚刚是帮了那个男孩对吧? 那她为什么反而被针对了? “小姐!” 如月抬手止住清想要蹲下来查看她安危的动作。 “清,你回去将剩余的糕点重新装盒,然后带上左卫门一起去拜访多惠夫人。” “可是,小姐——” “照我说的去做。” 如月心知清要问什么,问她自己的安排,怕她去追……那又怎样,论地位她才是主人,既然用上了命令式,那清就不得不遵守她的指令。 “我知道了,请您自己多加小心。” 如月循着男孩跑离的方向,脑中回忆起吉原的地图,一路向南“追”了上去。 最终她在罗生门河岸的最南端找到了抢食的小男孩。 罗生门河岸东靠一条齿黑渠,这是二代遊郭之主为了防止吉原遊女出逃而布下的建设,整个吉原周边都围绕着齿黑渠这样的护城河。 只有京町的南面不同。 因为面靠吉原之主的栖所,这里引流的是条活水,称“绿川”。 此处罕有人至是一个因素,如月推断男孩会躲到此处进食则有其他理由,绿川的活水相对干净,她见过有人饮用,尽管对青山家的小姐来讲不管清不清澈那都是不能入口的生水。 男孩的背影进入视线,靠过去之前如月抖开手绢,包裹着拾起一根粗木枝。 既然自己被明目张胆地抢劫了,若是不给对方一个教训,那她心里会不愉快,可是……忆起方才闻到的馊味……感觉不太干净啊,看来得想个法子。 * * * 妓夫太郎,啊,妓夫太郎这一年还不叫妓夫太郎。四岁的他现在只是个没有名姓、连被欺凌都不会还手的小可怜。 食盒亮到反光的漆面出自匠人之手,后世被当作工艺品拿来收藏都不为过,此时却没受到半点优待。盒盖躺在野草上,接住糕点的碎屑。 妓夫太郎抓起食物,不管是白的、黄的、绿的、粉的一齐往嘴里猛塞,囫囵吞枣似的,点心的香气和美味对他来说统统都无关紧要。 食盒一共三层,吃完一层他正要把手伸向第二层,背上忽然一阵推力,将他踹进了绿川里。 绿川河道很宽,有百来米。虽说绿川最深处足比一个成年人高,但河边是看得见石子底的浅滩,掉水里也没什么危险,是以妓夫太郎不急着站起。 比起站起来,他更先做的是理清现状。 如若对方远强于他,那他立马逃跑。如果不是,那他拼尽全力也要守住食物。 结果一转头,看见的是先前那个瓷娃娃一般的女孩,穿着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高级衣料,上头点染着花纹。 真让人嫉妒啊,各种方面。 既然不是力量差距悬殊的成年人,妓夫太郎便不忙着逃跑了。 女孩与他差不多身量,又打扮得这样好看,一看就是平时娇生惯养的,要打架他总不会输。 河水浸透衣裳,贴在身上变得沉重。春日的湖水不似冬日那般彻骨,但也绝非夏日玩水那般的爽快。 妓夫太郎正打算从浅滩中站起身。 他正要起身,却被小姑娘一木棍抵在左肩,不让他站起。 这根木棍一端的切口是平整的,许是某位樵夫遗落的一根木柴,青山如月看过截面,不会戳伤人。 “洗干净。” 她抵着妓夫太郎不让他离开河水,又从袖袋中掏出一袋香粉丢给他,“没想到要带香皂,用这个洗。” 妓夫太郎:…… 气氛凝滞了一瞬。 他抢了她的吃食,她追了过来,手里明明提着棍子,却不揍他,而是说什么让他洗干净……?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丫头疯了? “哈?” 妓夫太郎没急着再度站起,任由冰凉的河水淌过他干瘪的身体。 青山如月立于河边,他冲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你身上太脏了。如果不注意卫生,很容易感染疾病。用不干净的手抓东西吃,可能会造成恶心呕吐、甚至腹痛腹泻。” 她背着从医书上看来的知识点。 “哈啊?” 果然是这丫头疯了没错。 唉,青山如月叹了口气,“听不懂吗?那我简单点解释。不干净,会生病,生病,会很难受,甚至可能会死。” 她的这番解释自然是正经的,只不过她让妓夫太郎清洗干净实际上另有私心——太脏了,她下不去手,可她要出手教训这个抢东西的坏孩子,只能让他自己倒拾干净。 尽管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把自己洗干净是为了让别人来教训自己的。 “这里、这里、这里,都要洗。” 小姑娘提棍一一指过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身体,兀自说完又兀自转身,给他留下**。 妓夫太郎双手鞠水洗了一把脸,才后知后觉自己干嘛要听她的话? 她背对着他,浑身都是破绽。他大可趁着其不注意,偷拎过食盒,再次逃跑离去;又或是趁其不注意,从背后扑倒压制她,自己掌握主动权。 不论哪个选择,都比乖乖听她话要来的强吧? 哧。 妓夫太郎暗自发笑,贴着浅滩的石子底移动,将手伸向装点心的漆盒。 他以为他足够小心不发出动静了,没想到自己手指触到盒子的前一秒,青山如月反手一转木棍压住漆盒。 果然,暴殄天物只分零次和无数次。 这个漆盒表面绘制的兰花纹样再好看,青山如月也不打算回收,虽说原本作为相送多惠的礼物,她本就没打算把它带回去就是了。 她转头侧目,飞了一个锐利的眼刀。 明明没啥大的起伏,却愣是让人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洗干净。” 妓夫太郎居然真的照做了。 或许是她说了这点心她不会要回去,或许这是妓夫太郎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人跟他平和的对话……总之,事后无数次想起,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只道青山如月这姑娘天生带着股上位者的威压,让人不由自主照着她的指示做事。 香粉是一种淡淡的花香,他分辨不出来,这是过去四年他接触不到的高级货。 妓夫太郎从头湿到脚地从河里爬出来。此时对青山如月来讲已经没有继续使用木棍的必要,便手一松任其掉进草丛。 妓夫太郎眼看着她放手了自己唯一的“武器”,正当他在心里又一次吐槽这姑娘脑子绝对有病的时候,她的手就着帕子拧上他的耳朵。耳上骤然附上手帕丝滑的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撕扯感,皮肤被拉扯的生疼。 “怎么能抢东西呢?再怎么说,想要的话至少得跟物品所有者知会一声吧?这个行为可不好哦,一定要改!如果养成习惯的话,将来一定会惹上大麻烦的。” 女孩稚嫩的教诲声声入耳,妓夫太郎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她讲的这些所谓“道理”他没记住,反倒是愈发笃定了这孩子脑子不正常。 青山如月说要给他一个教训,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好几种方式。在奈良城,按律,偷盗初犯施“入墨*”之刑,多次偷盗斩手,偷盗金额逾十两行死刑。她刚来吉原两天,还没开始熟悉吉原的规矩,但只是抢食又是孩子应当不是这么严重的罪过。 她又想到以往她和姐姐犯了错,母亲总让她们“静坐”,其实就是面壁,不允许动、不允许讲话、也不能喝水,一段漫长的时间后才放她们自由,不过这个方法耗时太长了。 最后她想到的是某一回瞥见清在后厨揪着一个仆人之子的耳朵、厉声教训他不能偷吃的画面。正好跟现在的状况挺像的不是?她就照搬来用了。 一番说教结束,妓夫太郎席地而坐,将爪子伸向余下的糕点,却被青山如月一把按住。 青山如月仪态端正地跪坐下来,与妓夫太郎恣意的姿势正相反。原本她不乐意的,可四岁的身体站久了实在吃不消,而且方才妓夫太郎清洗的时候报复性地溅起水花,她再怎么小心和服下摆还是湿了,反正都已经脏了。 妓夫太郎:“不是说把食物给我的吗?”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打她的喔! 他的声音沙哑,完全不似孩童尖细的声线。 青山如月视线停留在他瘦弱的躯体上,越过旧衣宽松的布料,轻而易举地看见了他被皮肤勾勒出来的肋骨。 皮包骨头,没有比他更形象的诠释了。 她解释道:“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营养不良,突然间暴饮暴食的话对身体也不好哦。放心,这些我不会讨要回去的,你可以留着慢慢吃。” 没隔着餐布被摆在草地上过了的食物白送她也不要。 见妓夫太郎把手安分地放下,青山如月也收回了自己的手,用手帕揩拭。 防不胜防处,妓夫太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开了没有任何“防守”的第一层食盒,露出第二层装着的四样点心,乱抓一把就往嘴里塞去。 是糯米的点心。 被掀飞的第一层盒子冲着如月的方向,磕在她的膝头。 嘶,痛。 因此当下一秒妓夫太郎被噎住,开始大咳特咳的时候,如月没有任何动作。 看,吐出来了吧,浪费了吧,为什么不听她的忠告呢? 这个逻辑有点强盗…… 虽然忍住了白眼,但她也不想拍在妓夫太郎滚过草地的背部给他顺气。 待妓夫太郎止住咳嗽,抬眼便见小姑娘一脸好整以暇的表情望着他,不偏不倚。 他望进她翠绿的瞳孔,只刹那就错开了视线。 他不晓得——可能是心虚,尽管他不晓得自己为何心虚。 他不敢与她对视,视线始终低垂着,只能看见她的下颚和衣领。 乍然风起,吹动青草和衣袂,青山如月的发髻绾得很整齐,但鬓角难免有几根绾不进去的新发,顺着风流动的轨迹飘动。 妓夫太郎不敢与她对视,只好视线飘忽地偷偷看她。 在一段除了风声鸟鸣外没有任何响动的空白之后,他听见她开口: “所以,那些孩子为什么打你?” “关你屁事!” 妓夫太郎依旧态度尖锐,像一只满身是刺的小刺猬。 嗯,确实不关她的事。青山如月心想,自己只是好奇罢了。她来到吉原不过两日,才了解完自家药堂和遊女屋的一应事物,对吉原的其他尚不了解。可她将来是要在这个地方久住下去的,既然如此那还是对吉原有一个全面而深入的了解为好。 她帮了眼前的男孩、阻止了他人的欺凌行为,然而男孩回馈给她的不是谢意而是抢劫——她一开始完全不能理解,因为这是她过往生活里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然后她又想到自己曾在书中见过的“弱肉强食”,这才意识到吉原与她过去生活的青山家大不相同,这里有着截然不同的秩序。 要学习新规矩,她原以为妓夫太郎会是个不错的切入口,不过既然对方对这个问题很敏感,那她也不至于硬抓着不放。 “我只是好奇。如果讨厌的话就算了。” 空气再度沉默了下来,正当如月望了眼天色,打算结束这场不期的相处时,妓夫太郎突然作答了: “你看不见我脸上的黑斑吗?” 他磕的乱七八糟的指甲从左耳平行划至鼻骨,指腹正好蹭过一大块黑斑。 事实上妓夫太郎也很好奇,他因为自己丑陋的长相,在美貌至上的吉原向来不被待见。看见他的人不是将他视为脏污避让,就是像先前那几个崽子一样对他暴力相向。 他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咒骂唾弃的年岁就已然被动接受了一切。 这个不会以异样眼光看向他的女孩反倒是个例外,冲击着他原有的认知。 当然看见了。青山如月想这是什么鬼问题,她又不瞎。 “一目了然。” “你不觉得丑吗?” 妓夫太郎询问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期许,尽管他自身不是很想承认,但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个世界对他来讲还非至黑至暗。 丑? 听到这个词,青山如月先是愣了一下,虽然不知目前话题的展开与她最初的提问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她还是顺着妓夫太郎的话思考了一下。 思考前还吐槽,没想到他不注重卫生,却会注重自己的样貌什么的。 样貌啊,如月开始认真端详起他的长相。 蓬头垢面,扣分;双眼浮肿、有血丝,扣分;脸上四处分布着黑斑,扣分;皮肤因营养不良而干燥灰黄,扣分;牙齿缺损、参差不齐,扣分;指甲断裂,扣分;骨瘦如柴、皮包骨头,扣分;驼背低头、没有精神气,扣分…… 若非要说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那便是他三庭五眼、五官的分布比例是端正的。 “我从结论开始说起,如果将长相整体定为十分的话,我给你打一分。” 八分扣在样貌上,一分扣在主观情感上,反正都跌破及格线以下了,那一分两分也没大的差别。 果然,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同。 妓夫太郎散发的气息愈发沉郁了。 他究竟在这里期待什么呢? “长得丑是这么让人失落的事情吗?” 青山如月直言不讳地问。 “像你这样天生好看的家伙怎么可能理解!” 妓夫太郎揪断几根青草,扔向如月所在的方向,奈何草的份量太轻,轻而易举地就被微风带偏了轨迹。 确实不能理解。青山如月又不靠自己的脸吃饭。 不过她以为妓夫太郎的“面相丑陋”主要来自于后天客观的因素。如果营养到位,将肤质和体型养得好一些,消了眼部的水肿和嘴唇的干裂;如果自信一些,把驮着的背脊挺直;如果爱干净一些,打理一下油腻打结的头发……孩童时期会经历一次换牙,参差的指甲也会重新长长。除了天生带来的黑斑,其余都是可以调整改变的,绝非什么令人绝望的现实。 在青山如月自己规定的算法里,妓夫太郎若有条件倒拾自己,凭着五官的底子,颜值品相至多可以调整至九点,相当高了不是吗? 她没考虑他是否有条件倒拾自己,也没考虑在别人眼中光是那去除不去的黑斑就足以将他的颜值拉低到及格分以下。 不是这么算的……某种程度上来讲,青山如月也是一个人群中的异类。 虽然话题的展开并不愉快,但妓夫太郎教会了她一个在吉原至关重要的规矩—— 美貌至上。 青山如月对自己今日经历的种种产出了许多经验而感到满意,这样想来那盒点心给他作学费也未尝不可,可是她也已经教训过他了……所以现在反倒是她亏欠他的多一点? 不,让我们忽略这个事实吧。 他们已经两清了。 ——“撒由那拉。” 妓夫太郎生活在遊郭最底层的罗生门河岸,而青山家名下的小松堂在江户町一丁目,两人分隔吉原的一东一西,既然恩怨已相互抵清,那将来也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和必要。 是以,分别之时,青山如月没说“下次见”“再见”之类的话,她所选用的告别寒暄语代表着“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会相见了”,抑或是,“再也不会相见了”的意思。 只是她没想到,她原以为是永别了的对象,与他再次见面的时机竟会来的这样快。 *入墨:即刺青。 #warning(非常重要!):本作一切地理位置、时代背景皆可看作架空私设,私到了缝合怪的程度。考据党与历史爱好者请根据关键词自行搜索相关科普贴或专门书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相见 第2章 缘起时 夜色转淡,拂晓时刻将至未至。 虽说吉原花街是夜之城,太阳落山、华灯亮起时才是这座郭城苏醒过来的时候。然而挂靠青山家的小松堂做药材买卖的生意,配一位出诊坐诊的医师,小松堂的一应活动全在白日进行,因此青山如月的作息与往日并无不同。 此时如月本该依旧在睡梦中,却被院子里一阵骚动吵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缘廊,睡意还未完全褪去,暂时忘却了仪态的如月露出了孩子的本真。 “在吵什么呢?” 她简单披了件外褂就出来了,赤足踩在缘廊的木地板上。 “啊,如月小姐,把您吵醒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偷溜进来了而已。” 左卫门提着一个小孩的衣领,另一只手捉住他乱动挣扎的双手。 ——“小偷”。 如月的睡意瞬间去了大半。 她目光聚焦到被左卫门锁住行动的那个孩子身上,一开始她只是惊诧于这么小的孩子也偷盗,但是想想自己昨日才被一个小孩子抢劫过,瞬间就对吉原花街释然了。 可当她借着朦胧的天光看清“小偷”的面貌,就被自己惊人的记忆力雷得五雷轰顶——不,间隔太短根本就用不着“惊人的”记忆力,“一般、普通的”就可以——行偷盗作为的小孩,不就是昨天抢劫了她的那个男孩吗? 青山如月:…… 为什么老是她? 是因为昨天教训了他所以自己被嫉恨上了吗? 要把他送去官府吗? 可是还是小孩子。 虽然年纪还小,但偷盗抢劫无恶不作…… 思绪间,青山如月听见左卫门的声音:“如月小姐还请回去休息吧,我会把这臭小子送去府衙的。” 听到自己要被送去官府,妓夫太郎挣扎得更加剧烈了,似乎拧断自己的手臂也在所不惜,眼中凶光毕露,像是豺狼虎豹的幼崽,不,豹的幼崽也会表现得比他无害。 青山如月点点眉心,没照左卫门说的那样返回寝屋。此时清也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大呼小叫的吵得她耳朵疼。 “他偷了什么?” 如月蹙着眉问。 虽说偷盗逾十两就是死.刑,但也不会处决没有成年的小孩子,那在她这里也不是不可以酌情商量。 让他返还自己偷盗的物品,口头教育一顿,然后就让他滚蛋,从此不让他接近小松堂半步——好,就这么干。 “喂,把你偷的东西拿出来!” 妓夫太郎不理会左卫门的要求,光瞪他。左卫门骂了一声“臭小子”,去掰妓夫太郎牢牢攥紧的手。 他力气出奇的大,左卫门一下竟没掰开,两三回之后妓夫太郎才在力气上输给这个成年武士。 他小小的掌心里,躺着两枚焉掉的绿色叶片,因为太过用力,甚至已经攥出汁儿来了,汁液染绿了他的掌心。 他拿的这个…… 所以—— 他冒着被抓、被打、被送官府的风险潜入小松堂行窃,就只是为了偷两片茶叶?? 这是今年开春的新茶,小松堂的医师健次先生向往来的行脚商处购得的。他想试试自己制茶,因此买的是新叶,而非炒好的。 虽说这种茶是渡海而来的唐茶种子所产出的,价格天然偏贵,但应当也没有珍贵到要来偷的程度。 对于吃不饱饭的人来说,再昂贵的茶还不如一石米面来的实惠。 吉原这个地方真是太不寻常了,总是发生她常识以外的事。 “为什么要偷那个?” 她问。 好奇到哪怕不追究他的盗窃行为,也想知道动机的程度。 妓夫太郎依旧不答,持续瞪眼挣扎,这个软硬不吃的刺头青山如月已有体会,这只炸毛的小狮子撸一遍可撸不顺毛,得多撸几遍才行。 她任由他在左卫门的钳制下又挣扎了一会儿,待他动作不如最初剧烈时才再度开口,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要偷那个?” 青山如月的目光钉在他身上,等待他的解答。 妓夫太郎一开始还能回瞪过去,后来渐渐势弱,目光开始躲闪,脸颊攀上耻辱的羞红,却掩在灰白的肤色之下,只他自己感到了热度。 这种情形再犟下去似乎也不会出现什么转机了。 “我妹妹发烧了。” 妓夫太郎不情不愿地给了如月解释。 妹妹病了,需要用药,他来小松堂是为偷药,但他其实并不识得草药、并不知道哪种药材有用,所以抓了一把茶叶才会显得那样滑稽。 逻辑理顺了。 ——“是为了救妹妹吗?” 青山如月轻声喃喃。 妓夫太郎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回答成功触动了如月的心弦。尽管她依旧认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成为偷盗的借口,但若他真是为了“妹妹”,如月心想,她愿意帮他。 大概是“妹妹”这个词汇太有魔力了,一时之间连咋咋呼呼的清都安静了下来。她垂眸看着四岁的如月矮小但挺直的背脊,虽说她私心不想自家高贵的小姐再和这里的下等人产生任何联系,但这一次、倘若小姐这一次要伸出援手那她不会阻拦。 “左卫门,放开他吧。” “可是小姐……” 左卫门为难道。 “放开他。” 小孩子的身份就是这点不好,无论她吩咐什么,清他们总要顶上那么一两句嘴,可母亲和父……那个男人的命令他们向来令行禁止。 左卫门终于放开了妓夫太郎,少了束缚的小豹子立马后跃,抓起一块后院药圃围边的板砖。左卫门见状,刀也跟着出鞘了。 青山如月:…… “我会帮你,所以,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举动了。” 她的音色冷了下来,明明她才是被求着办事的那一个啊? “我承诺我会帮你,但你现在不许跑也不许乱动。左卫门你去请健次先生。清,你来帮我更衣。” 她一一吩咐着。 清只为她穿了两单衣,换装的速度很快,不多时青山如月、妓夫太郎、左卫门、小松健次一行四人就离开小松堂前往妓夫太郎在罗生门河岸的居所。 如月有左卫门抱着,妓夫太郎年纪虽小但体力出奇的好,一行四人虽有两个幼孩,却还是以成年男性的脚程来到了勉强能称为居所的破败建筑前。 放下如月后,左卫门打开了漏风的拉门。 男女和谐的银靡之音登时就传了出来,小松健次默默抬手挡住了如月的视线,但其实一晃间,她还是看见了一眼望到头的室内两段交叠的身体。 青山如月自觉地转过身,防止健次先生手太酸的命运。 幸好没带清来,不然她能吼得整条街都听见。 有血有肉的生物繁衍后代靠雌雄两性.交合,这是正常的生理行为,青山如月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这里对生病的孩子来说不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 “去把你妹妹抱出来。” 她对妓夫太郎说,既然决定要帮了,那就帮到底吧。 小松堂怎么看都比这里的环境好太多了。 * * * “头发擦干再进来。” 如月放下笔,一句话就止住了妓夫太郎脚抬到一半的动作。 两个人隔着一道敞开的拉门对视。 她在屋内,他在廊下。 一行四人带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妹妹返回小松堂,妹妹彻底由健次先生接手,孩子发烧这事可大可小。 此时,青山如月看到妓夫太郎将自己的榻榻米踩出泥脚印,才意识到他没穿鞋子。 泥脚印刺痛着如月的双眼,害她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真的好脏啊,如月这回真的没屏住,翻了白眼。 她吩咐清将脏污打扫干净,又让左卫门烧水给妓夫太郎清洗,从头到尾涮得贼干净的那种。妹妹也由清给擦了身。 虽然清不待见妓夫太郎,但她倒蛮喜欢他妹妹的,那个粉白团子确实可爱。 她让妓夫太郎洗完后来见她。 原来那件脏衣服如月也嫌弃得很,现在妓夫太郎穿着件黑底的学徒衣。健次先生有一个学徒,这原本是他小时候穿的,那时学徒八岁。 八岁的衣服罩在妓夫太郎身上过于宽松,如月却对他现在整洁的样子颇为满意,连带着他整个人的形象在她眼中都眉清目秀了起来。 看吧,她就说收拾干净了会变好看的。 “进来吧。” 她瞧了一会他擦拭头发,确认水滴不会顺着发丝滴落以后才放他进屋。 妓夫太郎与她隔着书案对面而坐,她将自己面前才书写完毕的纸头转了半圈,推到妓夫太郎面前。 妓夫太郎视线仅在纸上停了一瞬就移开了,似是不感兴趣。 “叫我干嘛?” “谈谈偿还医药费的事。” 那张纸是她写的借条。 “不是说帮我吗?” “我没说过是免费的哦?” 若人人都要她这样帮,她哪里帮得过来? 而且如果让小孩子养成了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观念,那在将来可是一场灾难。 “我没有钱。” 妓夫太郎两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知道。” 在“他没钱”这件事上,青山如月比他还要淡定从容。 害怕墨迹未干,她指尖隔空点着借条上的第一条。 “你,以劳抵债。我会在小松堂给你提供一份工作,你用自己的劳动来偿还这次预支的药钱和诊金。” 她手指下移至第二条。 “因为是还债,头三个月不会给你任何工钱,不过这里包水包饭。” 第三条。 “因为你年纪不大,也无法从事复杂的工作,所以分配给你的工作不会很重也相对简单,加上给你提供水饭,因此你的日给不会很高,我给你算一天15文。” 第四条。 “此次你赊的诊金加药钱合计两朱银,即两千文,头三个月计六十天你一共可以还款900文,三月后每日从你的工钱中扣除十文,支付你5文,则110天后你可还完剩余款项。” “也就是说你需要在这里劳动170天抵偿债务。”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妓夫太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托腮,一手垂在脚踝,他视线虽冲着桌案纸张的方向,在看的却是如月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解释过于复杂了,妓夫太郎听到“第二条”的时候就开始打哈欠了。对她的询问也不作答,她甚至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在听她讲话。 “没有疑问的话就画押吧。” 她将朱红色的印泥往他那边推了推。 妓夫太郎这次倒没有停顿,爽快地摁了手印。 原来是有在听她说话的啊。 如月欣慰地点了点头,将达成双方合意的借条收了起来。 * * * 日上三竿,金色的太阳光洒进小松堂后院的一方小天地。 妓夫太郎提着一桶水倒进院子比他还要高的水缸里—— 走出房间的青山如月恰好看到这一幕。 刚开始还想跟坐在缘廊喝茶的健次先生抱怨怎么给小孩子那么重的活,满满一桶水的份量那可不轻,结果看到妓夫太郎游刃有余的动作,如月只好默默咽下方才想要说的话。 在健次的邀请下她也坐下品茗,清跪坐在两人身后为她奉茶。 “小姐……” 只要看到妓夫太郎,她的语气依旧不情不愿,“您为什么要留下那个孩子?” “他欠了我们药堂钱。” “那您让他还钱不就好了?” 唉,青山如月叹气,她该如何根除清心中对妓夫太郎、甚至是对吉原其他人的偏见? 这种偏见根深蒂固,以至于小松堂和八云屋背后虽都是青山家在运作,却绝不会挂上青山家的名号。 青山家做着药材生意,在大阪城、奈良城、江户城等地都有“青山堂”的药堂分号,唯独吉原这边要借用健次先生的姓氏,因为他们觉得吉原的营生买卖不入流。 即便如此、即便他们看不起吉原的营生,却依旧对这里寻花问柳的生活趋之若鹜。 青山如月不明白这些大人的想法,明明是自己享受的事物,却在言语眼神之间对它轻蔑贬低。 这个逻辑是不通的。 “清,青山家6岁以下跑腿的小厮只有三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清歪着头,示意她不晓得。 “因为这三人都是青山家其他仆从的孩子。年纪太小的孩子做不好事,除非有什么‘特殊’缘由,不然主家一般不会雇佣这样的孩子。” “因为太不合算了。” “……这跟小姐收留那孩子有什么关系吗?” 清,说你笨你就真的不动脑子吗? 如月眼睛半眯,拉得细长,露出轻嘲的视线。 “那么年幼的孩子没有收入,我要是硬要他还钱那才不合理。我是要他支付清我的药费,又不是要逼死他。你能不能不要说的我像是在做慈善一样,我又不是菩萨。” 没错这个世界上没有菩萨,也没有活佛,更加不存在什么将人引渡至极乐的神子教主……将希望寄托在某个特定的人物身上,这种想法是愚蠢的。想要普度众生的想法,也是愚蠢的。 她只按情理办事。 “可是您还给了他新衣服和鞋子!” 能不能揭过这一章了…… 如月:那是因为他踩脏了我的地板!! 如月:怎么老是我? 如月:怎么老是你! 妓夫太郎视线仅在纸上停了一瞬就移开了,似是不感兴趣—— 妓夫太郎:不识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缘起时 第3章 取名 ——“你叫什么名字?” 如月第一次询问妓夫太郎这个问题的时候,正是在接上生病的妹妹返回小松堂的途中。 她依旧由左卫门抱着,物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妓夫太郎。 妓夫太郎没答。 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如月便熟稔地自己接上话头。 “我叫青山如月。” 细数他俩之间往来的对话也不少了,这却是她头一回介绍起自己的名字。 因为此刻,才是如月所认为的、她将与妓夫太郎长期相处下去的转折点。 她原以为他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株萍草来着。 第二遍她问他,是刚签完契约,如月在考虑除了指印外是否还要加上他的名字,可他顾左右而言他,依旧未答。 她本没将他的态度放在心上,只当他性格变扭,一时之间拗不过来。直到他开始干活,左卫门与清“这家伙”“那家伙”将他呼来唤去的时候,如月皱了皱眉头。 她教养课的先生曾同她说过不可这样唤人,这样相当没有礼貌。 “你叫什么名字?” 如月站在院子的水缸边上,看妓夫太郎踩着垒起来的砖块,轻轻松松往比他还高的缸里倒水。 果然不知道名字还是太不方便了,因此这次如月没有让他蒙混过关。 “你的名字?” 妓夫太郎一脸被她打败了的表情,别开眼神,闷声道: “没有那种东西。” 如月无声睁大了眼。 她当他不乐意跟她说话,却没想到真正的缘由是这个。 按照世间的道理,父母会为自己的孩子命名。当初弟弟出生,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他轻哄,而那个男人也神色柔和地看着他们母子: “娑臣,这个孩子叫文月。” “文月,吾儿。” 母亲的笑容温柔到了极点。 三岁半的如月在一旁默默观察两人脸上的表情,不明白他们为何笑得这般开怀——明明只是取了个名字而已? 她靠在娑臣怀中,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如月直言道出自己的疑问。 母亲宠溺地笑了笑,轻点她的鼻尖。 “这是一份礼物。” 礼物? 名字怎么会是礼物,难道不应该是身份的标识? 母亲告诉她,父母给孩子取名,说明孩子怀着他们的期许与爱降生。 她又问娑臣,什么是爱? 娑臣又笑,说,我们如月还小,等长大了慢慢就懂了。 青山如月一时陷入回忆,回忆的场景里有摇曳的树影,一如此刻投映在两人脸上的这般。 妓夫太郎将水桶放至地面时磕响的声音将她唤醒。 她看到他的眼睛。 冰蓝色的瞳孔。如今眼睛消了肿,血丝也消退了,除了眼尾依旧下垂着没有精神的样子,不然这就该是双极漂亮的眼睛了。 她又看到他脸上的黑斑。 她曾找机会问过健次,问妓夫太郎脸上的黑斑是怎么形成的、能否医治。 健次回答她说,这黑斑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没法儿治。垂眸思忖再三后他补充,吉原的遊女不想生下孩子则会饮用堕胎药,然而劣质的药药效不佳,无法成功引产,却会在胎儿身上留下痕迹。 结合健次先生的话,如月至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妓夫太郎不是怀着母亲的爱降生的。 那他没有怀揣爱意的“礼物”似乎也……合情合理。 “取一个吧。” 她向他建议。 就算不是礼物,至少也是身份的标识。 “麻烦死了。” 妓夫太郎挠头。他现在除了钱和吃食,对其他东西不感兴趣。 “要取就你来取吧。” 青山如月瞳孔一缩。 “你愿意让我帮你起名?”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妓夫太郎忽地很想拨开自己前额不爱打理的乱发仔细瞧瞧。 他刚刚好像……看见她笑了一下。 那抹笑意消失的太快,以至于妓夫太郎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那就叫——” “太郎吧。” 她眼睛眯起,让人难以分清是阳光的刺眼,还是自身较好的心情。 太郎就太郎,他对此没什么意见。 只是小松堂里有只叫“犬太郎”的秋田犬,这让妓夫太郎心情颇为怪异。再辅之小松健次听说如月给他起名“太郎”的时候,那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让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直到他又认识了小松堂里一尾名叫“金太郎”的金鱼和一棵名叫“橘太郎”的橘子树,他瞬间就释然了。 青山如月这丫头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单纯的起名废。 嗯? 不对。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感兴趣的只有钱和吃食罢了。 * * * 当日历翻过立夏节气,妓夫太郎已在小松堂劳作了大半个月余。 除了有时会搞砸工作,让自己背上新的“债务”以外,没出过什么意外。 可这两日不同。 他连着旷工两天了。 “今天也没有来吗?”如月问。 “今天也没有来呢。”健次答。 当妹妹退烧病愈,青山如月并没有留两人在小松堂住。他们有自己的居所是其一,如月不想天天被清说成是冤大头是其二,因此她没多事。 反正妓夫太郎年纪虽小,窜起来却跟兔子一样快,罗生门河岸至江户町的那点距离对他来讲不值一提。 若只是旷个一日,那如月还能当他孩子天性,日日工作烦了想歇一日。 但他怎么会放过包水包饭的好差事呢? 就算他自己饿着,也要带些回去给妹妹吃的呀,难不成让妹妹也饿着? 有点反常。 清跟着厨娘出门采买去了,如月便带着左卫门去往那个破陋屋子。 先前妓夫太郎引过一回路,她就记得了。 只不过她没想到,每次拉开那道破洞漏风的门,里面的场景都这样难堪入目。 呕—— 门一开,一群苍蝇从里面涌出,嗡嗡乱飞。 连左卫门这样的七尺男儿都被吓得后退两步,又或许只是觉得苍蝇恶心罢了。 如月站得本就不近,见此情形又默默退开几步,以衣袖掩鼻。 屋子里面横陈着一具成年女性的身体。 从这生蛆生蝇的状况来看,这应当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妓夫太郎与妹妹蜷缩在屋子的角落。 妹妹倚着他睡着,而他抱膝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断气的女人—— 他们的母亲。 “左卫门,去请小松先生来。” …… 小松健次验完尸,断定她死于梅.毒,而后又花钱请人处理后事。 说是处理,也不过是卷上一张草席,就近掩埋。 “你在难过吗?” 如月问过分沉默的妓夫太郎。 对方施舍给她一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缄口不语似是在思考如何作答。 如月扪心自问,母亲去世时她是非常难过的,因为她的母亲“爱”她,她在母亲身边也心情舒畅……妓夫太郎这边似乎是不一样的情况。 他的母亲待他不好。 所以,换位思考……如果“那个男人”去世了,她也会感到难过吗? 如月小手握紧成拳,复杂的情绪她理不出线头。却又忍不住去思考,人心怎会这样的曲折? “如月小姐……” 小松健次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捏紧的拳头,使巧劲儿剥开她蜷曲的指头,揉开她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印。 小松健次想起大半个月前第一回见到青山如月。 那时她与清和左卫门一行三人前来投靠。 那天天气不大好,雨虽收拢在云里还未降下,天光却极为阴沉。 自然光为小姑娘披上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她脸上无甚表情,像是名匠精心打磨的人偶。 虽是第一次相见,健次却不是头一回知道她。 这丫头在奈良城可谓小有名气,在他与青山家往来的书信中也时常提及老爷的两个女儿。 青山如月。 有人说她是天降神童,也有人说她智多近妖。 小松健次亲测,他只教过她一遍如何辨识草药,她居然就全都记住了,可比他那令人不省心的徒弟省心不少。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速度甚至比他都要快,还真是—— 天降神童,智多近妖。 因而周围人时常忘记,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年方四岁的孩子。 娑臣夫人与文月少爷亡故的悲剧确实不幸,可又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女孩呢? “您还小。人的情感、爱恨嗔痴,您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了解,切莫着急。” 如月抬头仰视小松健次,没有挣脱他的手。 她其实不太喜欢旁人无故的触碰。 不过小松健次手上总萦绕着股清新的茶香,清戏说他平时都用茶汤洗手的,因而她忍了。 小松健次和清不同。她很容易就能看穿清的想法,这个男人却不容易看穿。 对面而处,她才是被看穿的那一个。 如月收起自己昙花一现、甚至不知因何而起的脆弱,对着眼前一行人吩咐道: “回小松堂。” 如今天气闷热,尸身腐坏得快,不过两日已有尸臭。 他们家漏风的屋子开着门换气,妓夫太郎和妹妹被带回小松堂清洗,顺带着让健次帮他们检查了一下身体。 “她叫梅。” 妓夫太郎与如月并肩坐在缘廊。 院子里清正帮妹妹洗澡。 “什么?” 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如月摸不着头脑。 妓夫太郎下巴冲着自家妹子示意,“你之前不是问她的名字吗,她叫梅。” 如月:我大半个月前问的呢…… “梅啊。” “很好的名字。我读过几册唐诗,唐人咏梅,有句‘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艳阳*’。在唐人眼中,梅花象征着高洁、不屈,是极好的寓意。” 青山如月笑意很浅,两颊跟着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妓夫太郎挠挠头,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也没读懂现在的空气: “啊,是大叔说的那种病名。” 他们的母亲死于——梅.毒。 如月一秒收了笑,灌下一口凉茶。 “行吧,当我没说…” 青山如月刚来吉原的那段日子,小松健次最怕的就是哪天自己一觉醒来,他养的龟就改名成了“王八太郎”。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艳阳:出自韩偓的《梅花》。 #过渡章,下章时间跳转,13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取名 第4章 花魁道中 “如月姐姐,我们去看花魁道中吧!” 白发蓝眸的女孩从背后环住如月,如月坐着看书的姿势恰巧方便了她动作。 “小梅……” 背后一阵推力,冲得她正在阅览的书卷差点脱手。 如今十岁的小梅比婴儿时期长开不少,稀少的雪白发色,如寒川一般的冰蓝瞳色,让人一眼就能领会她是个美人胚子,等到将来还不知是怎样一副风华绝代的光景呢。 “是啊是啊,小孩子别老是闷在屋子里,快去看热闹吧!” 书屋的位置正对着后院,拉开拉门就是缘廊,一眼可见廊下坐着赏景的人。 开口的男子姓栗原,是往来于江户城与吉原的行脚商,小松健次是他的回头客,十多年来两人相处得十分熟了,他时常来找健次小酌。 不过一人饮的是酒,一人品的是茶,两人用一样的茶具,放在同一个木托盘里。如月初见栗原不懂两人之间的小癖好,再加上栗原刻意引诱,那一天她醉晕了好半宿。 也因此让她明白了,栗原,不是什么正经人。 如月白眼翻到一半,还未来得及纠正“花魁道中”是在晚上,现在刚过日中,哪里来的热闹可看,小松健次却赶在她之前开口: “去玩吧,小孩子都去都去。” “连健次先生也……” 书被“没收”了。 让青山如月像个真正的小孩,是这些年来小松健次所热忱的事情之一。 信一得了小松健次的指示,提着食盒与一卷餐布,领着两小姑娘出门。 三人横穿主街,又走过京町二丁目,在绿川边上停了脚。 一棵大树下,墨发削瘦的少年恣意倚靠,嘴里衔着一根草,眉目之间气息略显颓废。 是妓夫太郎。 还说方才怎么没在小松堂见他,竟是已在这边等着了。 感到三人的靠近,妓夫太郎看过来,视线与如月隔空相撞。 他偏开头,如月未动。 信一在这片良好的春光里,为她们铺好垫子,却没有留下来同席的意思。 被健次收为徒弟那一年他八岁,如月来到吉原那年他十二,如今九个年头过去,他已经二十一了。哪怕在小松健次眼里他依旧是孩子,但他还能真把自己当孩子不成? 再说了,看看眼前这三个“面瘫”吧。 如月小姐的笑点比如来佛祖的真身都高,小梅这丫头不会对无感以及不喜欢的人笑,至于太郎么……他不如不笑。 早就迈入成人之列的信一对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没兴趣,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找遊女姐姐,人家不仅有香软的小手,笑起来也甜。 不让人省心的信一这些年愈发放浪形骸。虽然感谢先生的教养之恩,但有青山如月这个“变态”在,也不怕小松健次后继无人。 因而他这些年医术上学了个一知半解,一开始小松健次还会想要矫正他的态度,后来时日久了,小松健次见他的时候脸上就写着俩字: 麻了。 不过他也不太敢在健次面前过分起舞,便对如月交代了一声:“我傍晚来收拾。” 三人对信一的离席没什么意见,只略微给了一个眼神,便自得其乐了起来。 “如月姐姐,看,我发现了什么,婆婆丁!” 小梅手抓一把蒲公英凑到如月眼前,自己抽出一支将其白色的绒状花朵吹散,她那一头未经任何修饰的白发也如蒲公英的花一样在空中逸散。 如月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蒲公英是来到吉原之后,从前只在书上读过。 早前在奈良城,她虽有插花课,但使用接触的都是相当名贵的花材,牡丹、芍药、菊……像蒲公英这种比野草好不了多少的存在,上不了青山家的台面。 妓夫太郎随手拈过一株,一口气吹飞这些白色的绒毛。如月第一次见,觉得这种植物甚是有趣。不仅有趣,随风而去的花,自由得不行。 清说可真让人艳羡,如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尽管她不晓得何处值得艳羡,却也觉得它随风而去的光景令人心旷神怡。 这成了她为数不多的、像个孩子般的喜好。 梅也被她带“坏”了。 如月浅笑着喂了她一口京果子,从她那边接过一朵,轻轻吹气。 白色的绒毛向前飞去,俄而起了一阵由东向西的微风,将这些无根的花瓣带向妓夫太郎的方向——糊了他一脸。 他伸手挥开,眼刀朝如月飞来。 如月讪讪移开视线,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连带着两个梨涡也深了。 “咦,哪来的风铃声,如月姐姐你有听到吗?” “这个嘛…” 想来是刚才那阵风摇动了风铃。 绿川不属于吉原地界的那一头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树林子,而遊郭内都是野草和芦苇荡,树就只那么一棵。 一棵与一片隔岸相望,像是鸟群中一只掉队的鸟。 这棵树可谓是相当醒目了。 当年她追妓夫太郎至绿川边上,把他踹进河里就是在这棵树的不远处。 这棵树枝繁叶茂。 她会来这边也就赶着几个踏青的春日,等闲不涉足这里,也未曾见过这棵树冬日枯叶的光景。 是以要发现重重叶间藏着的那五六只风铃,还真需要点运气。 这些风铃全都出自栗原先生之手。不知为何,但他似乎有一个成为风铃匠人的梦想。 健次向他购置物品,哪怕是一双筷子都能得到一个风铃赠品。 他做过不少尝试与创新,玻璃的、陶瓷的、铜制的、贝壳的,不是所有的品相都好,做坏了的不少,却没烂到那种地步,弃之可惜。无人向他购买,只好拿出来倒贴。 于是这些风铃换了个地方沉积。 小松拿到风铃就随手给如月,渐渐地,如月屋前檐下挂了一排。她又转手给清,于是清在另一边的檐下也挂了一排。 风起时,铃声如浪似的一叠又一叠,吵得人睡不着。 如月看了看在院子里劳作的妓夫太郎,摸不太着自己的良心开口: “我这里有多的风铃,你带回去给你妹妹玩吧。” “送我?” 如月:送你送你,都送你。 “嗯,免费的,不记账。” 后来有多少个风铃,她就塞给妓夫太郎多少个,妓夫太郎也不拒绝,照单全收了。 她一直以为这玩意儿他是绝不会自己留着的,或拿着逗妹妹开心,或转头以低廉的价格出手……直到那天梅来小松堂玩—— “来,梅,这个给你。” “哇哦,这是什么呀如月姐姐,好漂亮,小梅第一次见!” 如月:??? 她转头去看妓夫太郎,这厮虚心地错开视线。 这些风铃的去向她有点好奇,只是一点,却也没什么追究的必要与意义,她便听之任之。 她记得,那天也是个春日。 那棵离群的香樟树叶子绿油油的,她在树下躲避不算灼人的日光,仰头之际,余光掠到一抹红——是某只风铃底下系着的红绸纸。 有些东西,一旦注意到了,便失去它神秘的面纱。 视线顺着那红纸的一角细细看去,树叶间五六只风铃都现了形,是她之前随手赠与妓夫太郎的那些。 那一刻,她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就是想笑。 “咦,如月姐姐,哥哥,你们快看,树上有风铃诶!树上怎么会有风铃的呢?” 梅的杏眼天真又无辜地眨了眨。 “这个嘛……” 如月递给妓夫太郎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轻哼、别开脸。 “谁知道呢。” 她抿了口茶,没有戳穿他。 “哦,我晓得啦!” 梅的小粉拳砸向自己掌心,作恍然大悟状。 “原来风铃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就跟果子一样!” 噗—— “不,梅,你听我跟你解释……” * * * 花魁道中。 是指花魁从遊女屋走至引手茶屋*的这段路程。 花魁到茶屋以后,就非重金与青睐不得相见了,因此这免费的一睹芳容的大好机会没人会错过。每逢花魁出道,就当是吉原过节了。 遊郭的主街吉原大道两侧挤满人,人声鼎沸,同身旁同行人说句话都要靠吼的程度。 如月不太擅长应付人过多的场合,他们缀在人群的最后,可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与成年人的身高相比,就看不见什么了啊。 妓夫太郎自腋下将小梅叉起,让她骑在自己的肩上。 “哇哦,能看见了哥哥,那就是花魁吗?花魁姐姐好漂酿!小梅长大以后也想当花魁,也要这么漂亮!” 听清小梅话里的艳羡与雀跃,如月一怔,这孩子究竟知不知道,成为花魁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光凭美貌是不够的,还需要…… “卖身啊,不知道有没有店愿意收我呢~” “嘁,你这么漂亮他们肯定抢着要。” 小女孩纯真上扬的语调吐露着压抑的现实,青山如月骤然感到一种撕裂感。 不过想想也是啊……按照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她至少可以得知,生在遊郭的人最终也会死在遊郭。 吉原花街,是一个外表华美的金笼子,里面的雀儿,至死都飞不出去。 青山如月闭了嘴,没有附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视线一改,与妓夫太郎对上,他正在看她。 刚才张口的动作让他误以为她也想看花魁游街,可他又没有再多一副的肩膀把她也架起来,只好拉着她挤开眼前的人山人海。 推搡间——妓夫太郎在推搡,她走在他开的路上,悠然得很——她听见身侧的人群里有“哪来的丑八怪真扫兴”之类的窃窃声。 她去觑妓夫太郎,只能看到小梅的背,以及他一丝未被遮挡的墨发。 行至人群最前端,他停下,与她侧目相对,她抬手,行云流水地将方才信一落下的狐狸面具给他带上。 “干嘛?” 蓦地被面具盖住,视域受限,妓夫太郎忍不住抱怨。 如月摇摇头,转眼看花魁去了。 妓夫太郎带着面具,面具眼部钻孔,让他的焦点定格在小姑娘的面容上。 她一如既往,九年过去也依旧散发着与吉原格格不入的气场,就像绿川边上那棵与树群离散的香樟,让人觉得她好像不属于这里,从来都不。 不过改变也是有的。 小姑娘从前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如今自然垂下,长而直,垂至腰际,仅在胸后方用一根发带粗粗束着。 街边的樱花树谢了一片花瓣落下,被她的发勾缠住。 吉原是没有栽种樱花的。 不过樱花盛放的春季,吉原之主会从他地采购,运送而来的樱树铺满主街两旁,若是逢上花魁道中,那便是场不成文的春日祭。 他抬手,拈去那瓣粉樱,没惊动她。 少了那些人高马大的阻挡,如月一眼就能望到花魁游街的队伍。 队首提着灯笼,纸灯笼上印着遊女屋的纹样与花魁的名字,彰显着这位花魁的身份。 ——京极屋的玉叶。 吉原目前有一百八十多家遊女屋,其中只有六家大见世。 大见世是最高级的遊女屋,规模大规矩也多,所处地段也是极好的,位于吉原主街的两侧。 也就这样的遊女屋里才能培养出花魁。 花魁走近了,围观的人群愈发骚动。如月只觉如芒在背,乌泱泱的人群让她感到一股不适的躁动。 正当她要跟妓夫太郎提议撤离的时候,才发现妓夫太郎已经不在她旁边了。人群流动了起来,冲散了他们。 倒不是彻底失去了兄妹俩的踪迹,妓夫太郎架着梅,人群之中高出梅半个脑袋,一目了然。 只是淹没在人群之中,难以逆行,无法接近。 青山如月一直被挤兑出两条街才得以从人群中脱身。 她定睛一看,自己竟是被冲到京极屋前了。玉叶花魁刚出店时这里最热闹,现在倒是空了下来。 她掸掸裙摆上的灰,又用手帕擦了手,这才有心情继续环顾四周的情形,看到一个熟人的身影。 栗原先生…… 他正望着京极屋檐下的一盏行灯出神,如月眯眼看清灯上的题字,上面写的是—— 『铃』。 如月端详他脸上的表情,这个表情所反馈的情绪应当是…… 悲伤? *引手茶屋:为客人介绍遊女的茶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花魁道中 第5章 吉原之主 “遊女私逃?不好意思我不太理解。” 面前是摊开的八云屋账本,如月拨算盘的手跟着一停。 八云屋始立于十六年前。 那时娑臣的闺中密友定子女士家道中落,流落吉原,娑臣辗转打听到她的下落,因同情好友遭遇,替她赎了身。 赎完身的定子没有离开遊郭,而是在这里开起了一家遊女屋,旨在为跟自己有同样遭遇的女孩提供一个庇护所。 八云屋的生意肯定比不上吉原其他店子,只因为有青山家在背后出资才勉强够上中见世末流。 娑臣是真真正正的大善人,尽管每每看见八云屋的账册上出现赤字都让如月头疼,但这好歹也算是母亲的遗物,她不会关停。 八云屋创立的第四年,定子夫人因病亡故,如今老板是二代目伊知江。自从如月来到吉原,她每月都会拿账册给如月过目。 审核账目的同时跟如月汇报一些近况。 “纱织前日傍晚说要去典当行赎自己那支八宝簪,结果至晚不归,这两天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纱织是八云屋的遊女之一。那支八宝簪是她的旧物,银制,簪头是一只孔雀,上头嵌着八色宝石。如月没亲眼见过,却对她去典当行赎物这一行为并不意外。 事实上,这在吉原是常态。 遊女屋捏着遊女们的卖身契,但并不免费提供遊女的衣食住行,这变相强迫她们不得不营业。甚至混出点名头的遊女还要担负新人的教导与开销。总之,过活艰难。 八云屋与吉原一般遊女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全额负担遊女们的日常所需。确实不算多优渥的生活,但至少得过且过、混个温饱。 如月认为,在吉原,对遊女来讲,没有比八云屋更轻松的生存环境了。 “所以,她失踪了,至于是不是主观意愿上的出逃,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尚不能确定?” 其实如月更倾向于前者。 八云屋虽捏着她们的身契,但未规定赎身的金额。一般来说只要通报老板娘知晓,没有意外伊知江都会放人,先前多惠自称遇上良人、想要脱离八云屋便是如此。 伊知江放人放得爽快,还是多惠自己感念八云屋多年来的照顾,走之前自觉上交了些银钱。 照此说来,纱织根本没有“私逃”的必要。 “是的。” 伊知江肯定了她的话。 “纱织去典当行赎走簪子了吗?” “赎走了,当铺老板确认过是本人。” 那就应该是从典当行会八云屋的这段路上出的状况。 “去赎簪子是她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计划?” “纱织有位熟客每月十六都来见她,每次那位客人来,她都会去把簪子赎出来装扮上。” “那位熟客那天晚上也来了么?” “来了。” 如月又问了一些详细情况,伊知江都一一答上了。好在八云屋有伊知江在,还是让她省心的。 八云屋经营规模较小,不允许顾客赊账,所以对妓夫的需求不大,目前八云屋只聘用了两位妓夫,因此也实在分不出什么人手去找纱织。 “这两日让门下的遊女们尽量不要外出了,关于纱织如有什么消息尽快报我知道,我这边也会上心的。” * * * 小松堂后门,如月送走伊知江,转头看到小松健次又在廊下喝茶。 她对此的看法是,肾是真的好。 如月刚想问问妓夫太郎在哪,她找他有事,就见信一步履匆匆从走廊窜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怎么了?” “如月小姐……”他额头冒汗。 青山如月穿过走廊,从后院走到前屋,恰见一人正在小松堂门前下轿。 他披着樱粉色的羽织。 还好今日有接待伊知江的日程绾了发髻。 玄关处,如月立时跪地俯身,作迎接态。 不过她只浅浅地弯了下腰客气客气,额头连手背都没碰到。 “不知仓田先生莅临,有失远迎。” “哦,青山小姐认识在下?” 仓田宗次郎刚进门,对面就已然念出了他的名讳。 咦,他记得他不爱抛头露面、不常在人前行走的来着。 青山如月心想,你不也知道我么,但面上没有任何表露,目不斜视地与他对视着: “与先生今日虽是初见,不过吉原之主的名号如月早有耳闻。” “哦?” 对方折扇抵了抵唇,露出饶有兴致的笑,看起来是要她解释—— 解释为什么知道他就是那位“吉原之主”。 “遊郭建立之初就有规定,入吉原者不论身份地位一律下轿步行,例外只有医者,再有就是遊郭主人。” 如月已直起身,虽依旧跪着,语速却不紧不慢,神态也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才十三岁么? 时年二十七的仓田宗次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以前只是听人说起,如今与她面对面,这感觉可真是…… 好有意思。 “哦?小如月又是如何得知我非医者?” “唰”的一声折扇展开,宗次郎随意地在下颚附近摇了两下。 听到对方对自己的称呼突变,如月不禁蹙了蹙眉。这种亲近有些过了。 她心道就你这一身花枝招展的,举止又如此轻浮,哪里像个医者了? 可她随即想到圣贤书教导自己不能以貌取人,这句吐槽她终究忍了没说。 “仓田先生身上的气味过于浓郁…” 浓到离她两三步都直接熏到她脸上了的程度,也不知这脂粉气是他自己扑上的,还是跟遊女接触后沾染上的。 “医者考虑到自己接触的患者是否具有隐症,是否会对制香的成分过敏,香气是否会过于刺激之类的,一般会注意不在自己的身上留香。” 自从跟小松先生学了医,她最初爱用的栀子香粉已经在健次的淫威之下被强制戒断了,现在不论是衣服还是洗漱她都只用最寻常的皂角。 听完如月的回答,仓田只笑不语,毫不尴尬地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如月不太懂得他此时的行为表情该如何解读,只能不失礼貌地浅笑,“请仓田先生屋里叙话。” 两人面前摆着一张枣红色的小桌几,如月第一泡洗完茶后,将第二泡浅褐色的茶汤摆到仓田跟前,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他举杯抿品,浅尝过后道了声“好茶”。 如月耐着性子,其实她不太能理解人际往来中这些无意义的寒暄,这好浪费时间的。 终于在没有价值的过场之后,仓田宗次郎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泉水屋的辉夜花魁失踪了。” ——“失踪”。 信息甫一入耳,如月就自动抓住了关键词。 八云屋也有人不知去向。 如月看仓田的眼色郑重了几分。 哧。 仓田兀自发笑。 如月:…… 这个人实在是令她费解。 这一声笑让她感觉他对“辉夜”的失踪漠不关心,可他又特地上门来借她聪明的脑瓜子查明辉夜的去向,这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吧? “人儿是昨日夜里丢的,傍晚进了自己屋后,侍奉于屋外的新造没看见再出来过,可晚上营业前入室一看,屋内竟空无一人…小如月,你说这奇不奇怪?” 仓田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此时在谈论的不是一条人命的安危,而只是一支将枯的花朵。 “小如月会帮我的,对吧?” 他的视线有些粘,看得如月浑身不舒服,有种被蛛网黏住翅膀不得脱身的感觉。 是了,只要入了吉原,谁又不是他的掌中之物? 即便自己不愿同他往来,可八云屋的存在损毁了吉原的竞业规则,还不都靠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她也不能放任纱织下落不明…… 是以,青山如月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是”。 “我就知道小如月心好会帮忙的。” 呵——。 如月的冷笑卡在喉头,这次倒不是她觉得不礼貌才忍住了,而是仓田一个倾身,刹那间他的右手轻蹭过她的耳廓。 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仓田宗次郎,不懂得如何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得出结论。 尽管瞬息之后,她意识到仓田是往她发髻里插进一根簪子,而不是要对她动手动脚…… 扣住桌几的小手青筋暴现。 如果不是考虑到茶汤会弄脏榻榻米,她真就掀桌了。 没人知道,方才那一秒,她用了多少理智才压住了自身强烈的条件反射。 如月打定主意,日后就算为他驱使,也要站得离他远远的。 * * * “你的债款到今日就还清了。” 送走仓田宗次郎,如月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在妓夫太郎面前松懈了仪态。 妓夫太郎一共在小松堂打工还债八年零八个月。 倒不是如月黑心,最初为妹妹医治风寒的债款确实只需要劳作170天,只是后面又陆陆续续多了新的债款—— 比如,因为误操作造成了小松堂的损失。 那时他们刚刚开始债务关系一个月,有一日,如月走出房间,正见妓夫太郎与信一两人在院中,一人顶一个满水的木盆罚站。一旁,小松健次喝着茶监督他们受罚。 问过之后才晓得,是信一把自己整理草药的活计推给妓夫太郎干了。原本交给妓夫太郎的活要么是提提水桶、搬搬箱子这样简单的内容,信一哄骗妓夫太郎干了自己的工作,而他自己则偷懒和遊女姐姐去嬉戏。可妓夫太郎既不识字也不识草药,他根本无法胜任,只能乱搞一气。健次给病人配药的时候打开药柜一看气坏了,药柜与药材配对的胡求麻擦的,整就一个“什么玩意儿”! 结果这天小松堂被迫歇业了一天。 也是这件事后,如月意识到了妓夫太郎根本不识字的事实,并打算教他认字,至少得学会他们的名字、契约书以及小松堂常备那些药材的写法。 估计是学字的过程太枯燥,妓夫太郎根本坐不住,摊手就表示自己不学了,最后在既是“债主”又是“老板”的如月“扣工资”的威压下,他还是折了骨头,坐回去学了。 不过妓夫太郎在读书方面没什么天赋,如月讲的东西他左耳进右耳出,反反复复好多回才能真正记住一点。学东西向来神速的如月理解不了,一开始只是为了规避小松堂的损失,顺带着给他拓宽一下人生发展方向,后来就不全是了。 青山如月卯着一股劲呢。 除了妓夫太郎日常手劲过大不小心搞坏什么东西以外,他还向如月赊过钱买东西。 没有饱暖思淫.欲,预支的工钱都用来买过冬的装备了。本是没有这项特权的。只不过入吉原的第一个冬日,如月见到拿一张草席裹着妹妹御寒的那个男孩太惨,惨到让她不忍直视。 这欠了还、还了借、借完又还的日子不知不觉中竟已持续了愈八个年头,还真是相当长的岁月了啊。 这不,连一向手劲大的没地儿使的妓夫太郎日常工作都能毫不出错了。 哈哈。 原来他们之间,已有这么多可说的故事了。 到今日,他的账就还完了。 所以,她准备了新的雇佣契约。 妓夫太郎神色恹恹,似没有多少还完债的喜悦。 如月给他讲着新的契约条款。 “包水饭之类的条款保持不变,日给从十五文提升到三十文,每日净赚三十文的收入呢。” 他原本日给15文,要还10文,每日便只能拿5文钱,顶多也就能买两个半馒头。 此时如月眼底面对宗次郎的不耐已经褪尽了,甚至能从她略弯的眼角读出一丝愉悦来,似是在说“这波涨薪过瘾吧”般的邀功。 妓夫太郎无动于衷。 啊嘞,如月微愣。 在她的讶异中,妓夫太郎摇了摇头,拒绝了小松堂的续约,或者说是,拒绝了青山如月的续约。 是觉得待遇不够好吗? 可是她自认已经给的很多了…… “日给四十五文。除了小松堂,吉原可再找不出第二个待遇这么好的工作了哦?” 谁会跟钱过不去——青山如月从始至终都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里至少不会出现妓夫太郎,可现实偏偏如此。 “不要。” 这是开口明确地拒绝了。 如月少见地卡壳了。 大概是因为她从未设想过如今的状况吧。 “我……” “尊重你的决定。” 她的声音有些干。 “那我这边没事了,继续去干活吧,今日一切照旧,明日起你就不用来了。” 妓夫太郎点点头,离开和室。 青山如月手离开算盘,往常令她愉悦的珠算相击声她也没什么心情听了。 她视线直直的盯着前方,有些出神,俄而以手掩口,似是发现了一个令自己震惊的事实—— 六十文。 她刚刚甚至想要加到这个离谱的价钱。 这也太过了。 所以……她方才是想要挽留妓夫太郎? 为什么呀? * * * “住手——!!” 在清宛如注视救世神主的目光中,如月喝止了扭打在一起的妓夫太郎和信一。 妓夫太郎在打架方面的天赋堪比如月那颗最强大脑,信一自然讨不了好,眼角、嘴角纷纷挂了彩,让他直呼自己要被遊女姐姐嫌弃了。 太郎这小子也真是的,下手那么重,他不就是说了两句实话吗,至于么? “你们为什么打架?” 因为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信一在心中即答。 妓夫太郎在如月谴责他们二人的目光下沉默的离开了,左右他对信一阴阳怪气的本事是用不到她身上的。 妓夫太郎的离开让如月碰了个软钉子,她只好把求解的目光挪向信一。 但这位也不配合: “你去问他咯。” 嘶……他还肉痛着呢。 青山如月点点头,认为信一的提议可行,于是拎着算盘就追了上去。这也没耽搁多久,不怕追不上。 江户町一丁目,如月追上妓夫太郎。 “你,在不开心。” 陈述句,说明她对此没有疑问。 妓夫太郎挑眉,不做反问。 比口才,他这辈子都比不过青山如月。 那么只要他不认她也不能怎么样。 “嘴角下拉五度,眉峰间距减少,伴随着些微皮肉隆起。你在不开心。” 如月观察着他的表情。 “你看得倒是仔细!” 其实是反讽。 但如月乍听见这句话还要认真思考一下他是在夸她细致入微,还是有暗喻或是引申义。 情感方面,她学得很慢。 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喜欢拨算盘。算术的尽头是唯一确定的答案,精准、唯一,没有那么多让她难以适从的弯弯绕绕。 “你和信一之间发生了什么?” 妓夫太郎变了神色。 “与你无关。” 语气生冷。 唔—— 青山如月一噎。 表情……有些不一样了。 妓夫太郎转身正要走,却听见算盘落地砸响的声音,清脆得很。 这副算盘如月喜欢得紧,平时极少离手,更遑论让心爱之物掉在肮脏的地上了。 他下意识就回头了。 只见青山如月蹲下,双手按着心口大喘气。 “你怎么了?” “我难受。”小姑娘轻喃,平常冷冽的声线都仿佛染上了一丝委屈。 “哪里难受?” 她不答了。 哎,他也不是医生! 按着心口不会是心脏痛吧,这可不是小毛病! 妓夫太郎用一贯抱梅的手法把她抱了起来,匆匆返回小松堂。他不是医生没有办法,但总归有有办法的人。 慌乱间他还不忘勾起地上那副镶金边的算盘,他记得这是如月的大好物。 ——不一样了。 如月有些低沉。 他原本的坏心情是对信一的,在看她时眼神会稍微柔化。可那个瞬间,如月觉得,他怨怼的是她自己。 是青山如月。 #作者最近旧疾复发(指拖延至+懒癌),正在积极寻求治疗(指没日没夜的看言情小说),所以更的速度很慢。dbq,我是屑XD #埋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吉原之主 第6章 遊女“私逃” 是夜,夜空并不晴朗,月亮躲在云层后,整个环境都显得暗沉。 小松健次未睡,在廊下的老位置独酌。 不是与诗月相配的佳酿,而是用来提神的浓茶。 小松堂已经歇业了,只是地处吉原,哪怕后门正对着净念河岸,这里也不是什么天外桃源乡,还是能听见外边隐隐约约的人声、听见外边的热闹。 他咽下苦涩回甘的茶汤,忽闻身后木拉门一开一合的响动。他没有回头,轻轻的脚步声过后,披着浅色外褂的小姑娘在他身边坐下。 茶还温着,但他没给她倒。小孩子家家的大半夜喝什么浓茶,不利于作息健康。然而若真是不想让她喝,那一开始就没有在茶托上多摆一个空杯子的必要。 小姑娘自己倒了杯茶饮。 他向来让她自己做决定,也亏得她自小神思敏捷,才能在远早于常人的年龄就思想自主。 “想明白了?” 他问。 傍晚的时候她去追离开的妓夫太郎,几分钟后妓夫太郎火急火燎地抱着她回来,嘴里还喊着“救人”。 二十几步的距离,清对他又拖又拽,险些绊倒,然后一把把他按在已经躺进被褥的如月旁边。他在清与妓夫太郎咄咄的目光下,切向小姑娘的脉,嗯—— 有力沉稳,从容和缓,不迟不数,节律均匀。 一言以概之,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只不过她对外界的一切刺激拒绝反应,这个样子也着实称不上“健康”。好在他知道她这种情况是有先例的,便没太着急。 娑臣还在世时,他与青山家保持着书信往来,大抵每月一封的频率。那时娑臣在信中提到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关于如月,除却她天生敏慧令他们倍感骄傲以外,也有不少内容是担心她的。 娑臣说,虽然这孩子明明就在我们身边,可总感觉她的灵魂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青山如月头一回“发病”,据说是一个人枯坐了一整天。 青山家宅子大,她有自己的院落,又因为她喜静,所以没什么人在跟前伺候,等发现她状态不对,已经是女佣去送晚饭的时候了。 女佣发现中午送来的饭食她未动,就连坐姿也一如白日见到的那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能看到庭院中的添水*,可他们着实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好看到能看一整天,甚至饭也不吃。 好在她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娑臣忧心了大半个月,见她不再出现这个状态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健次不觉得她是完全安心了,那个月的来信比平常多出五张纸,张张都是在写如月的“症状”,向他这个医师求教。 小松健次猜测,当这孩子的心路历程遭遇重大转折时,她就会陷入自我封闭的状态然后自我消化。 看完信之后,他提笔,简单写下“顺其自然”。那一年乃至如今的日本国怕是也找不出一个能医好她的心医,更何况只要给她时间她能自愈,那他们就没什么插手的余地了,而且她也不曾给他们留下一扇可以插手的窗户。 正如娑臣所说,她的灵魂大概真的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哪怕她的肉.身真实的存在于他们身旁。 “唔…”如月回应,“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咳。 小松健次难得呛到了。 有种白菜被拱了的即视感。 对于青山如月来讲,想明白的事情就没必要用婉转语气,这跟他们民族委婉的本性不太相符。只不过…… “过去大半宿你就想明白这个?” 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他还以为早在她给他取名“太郎”的时候就知道了,毕竟——那尾叫“金太郎”的金鱼是父亲送的礼物,叫“犬太郎”的秋田犬是母亲送的,叫“橘太郎”的橘子树则来自于姐姐,都是于她而言的重要之物——“太郎”这个名字本身就对她意义非凡。 “不是啊。这个用十秒就想明白了。” 在她冲动加价想要留下他的时候,在她按住沉甸甸的心口蹲下去的时候,她就了解这个事实了—— 她不想被他讨厌。 对于这种情绪,她有经验,所以没花多久就想明白了。 真正令她纠结了大半宿的是“妓夫太郎如何就重要起来了”以及“他下午在生什么气呢”。 可惜,这两个课题尚未得到解决。 如月心事重重地灌了口茶汤,算啦,实在理不出头绪等下次见面时再问他就好了。 不知道下一回,他愿不愿意告诉她答案呢? * * * “唔,哥哥,你还不睡吗?” 小梅睡过一觉醒来,依旧是夜中,她揉了揉眼睛,视线模糊,但能看到妓夫太郎坐在门边的轮廓。 本该安静的夜时不时传来三两声切见世女郎拔高的呻.吟,这就是吵得她睡不好的罪魁祸首。 “哥哥在看什么?” 她挪过去,试图看清妓夫太郎手中把玩着的小东西,结果还不待靠近,那小东西就化作一团黑影落进了杂草丛里。 妓夫太郎把它丢掉了。 “没什么,小屁孩快睡。” 她被他塞进被子里。 什么小屁孩,她已经十岁了! 如今已经有人看见她的美貌就走不动道儿了,再过三年她都可以接客了好不好! 臭哥哥,不让她看就不看呗,等明天他出门做工时她再把它捡出来,反正她看到那东西掉在哪边了! 小孩子没什么心眼,梅一沾枕头就迅速沉入梦乡。 妓夫太郎今夜没什么睡意,他扒拉了下草丛,将自己方才丢得爽快的东西捡起。 掌心感受着它的形状,是支簪头为一簇五瓣花的金簪。哪怕不是顶顶贵重之物,可对方随手就能送人的东西,自己却连其上一片花瓣都买不起。 嘁,人怎就生得这般不公平? 他恍惚想起下午那人将金簪插进如月发髻时的场面,两人靠得很近,而如月居然也没有拒绝。 他当时就隔着几尺的距离看见他们,然而咫尺天涯,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月不属于吉原,可那两人却好像是同一个世界里的。 明明阳光不怎么刺眼,他却抬手挡了一挡。 挡住阳光,也挡住可视的一切。 小松信一说,他们才子佳人,好生般配。 他说,如月小姐本就该有这么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那个瞬间,妓夫太郎被世俗磨平的反骨骤然疯长。 那厮说的话太不中听了。 “就这人?” 他回以一声嗤笑。 可小松信一仿若对他压低的气压毫无知觉,继续逼逼: “不然呢,还能是你吗?” 他斜斜看来的眼神轻佻。 妓夫太郎磨了磨后槽牙,忽地感到手痒。 这些年来被压抑得很好的暴虐因子突然活跃了起来。 他没忍住,待双双反应过来,他的拳头已经吻上了信一的鼻骨,吻到出血。 他天生力气大、反应快,信一这个二十几岁的成年男性竟被他按着打。 “我说错了?” 对方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挑衅还在继续。 不—— 他说的对。 论财富论家世乃至论相貌,这位吉原之主都无可挑剔,别说他比不上了,世间大多男子都比不上。 对女子来说,他或许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可凭什么非得是青山如月呢? 天下那么多姑娘,光是吉原这一隅就有那么多女人任他挑选,为什么非得是青山如月呢? 那人有遍布天涯的芳草,可他贫瘠的过往里却只有一个青山如月啊。 倘若不曾见过光,他尚可以忍受在黑暗中行走,然后某一日自己也化身成那黑暗,但他曾被照亮,如此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束光去照别人不再照他? 他可没有这么大方。 妓夫太郎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工艺精湛的发簪,下午青山如月不对劲的时候,他趁着她发呆顺走的。这玩意儿刚刚被他扔过一次了,已经沾染了地上的尘土,想来青山如月那个洁癖定是不会再戴了吧? 嗤。 他手腕施力,将金簪硬生生地拧成了麻花,又往前一抛,投入齿黑渠中“毁尸灭迹”。 * * * 罗生门河岸,齿黑渠,芦苇荡。 甫一走近,护城河水的水腥味就不可抑制地窜入鼻腔。 如月锁着眉头,小心避开飘絮的芦苇,望向眼前声势浩大的一众人。 为首的是仓田宗次郎。 剩下的人大多都是生面孔。 四男两女。 四个男人手握木杖,应当是保镖。 至于那两个姑娘,眼熟。 如月稍稍费力地将她们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了出来—— 六年前,辉夜花魁首次出道,她们是侍奉她左右的振袖新造。 那次花魁道中她有去看,对两人的长相有些印象,虽然五年过去两人的五官更加长开了,但依旧保留着过去的细节。 但她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来了啊。”仓田宗次郎看见她,浅浅颔首算打过招呼,“这两位是泉水屋的新造,叫……” 看来他也不知道。 “我叫实樱。” “我叫薰。” “是这样。” 宗次郎敷衍地点点头,如此就连一向对情绪有些迟钝的如月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他兴致不高、心情不好了。 但她可没有任何关心仓田的想法,开口便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叫我来是什么事?” 她只能肯定与“辉夜花魁”有关。 昨日才上门委托,今日一大早就把她叫了出来,难道是怕她消极怠工吗? “你看这个。” 如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河岸边的泥地上有一串鲜明的脚印。 一排,整齐,单向。 一头起于伏见町石板路与河岸泥地的交接处,最后止于水岸边。 她站着看了看,完了又蹲下凑近看了看。 “看出什么了?” “从脚印形状来看为木屐,走路内八,目测此人的足长六寸左右,每步步距为半足,基本可以框定为女性。” 如月给出信息,但并不是观察到的全部。 她看向仓田宗次郎,等待他帮她把这串脚印与辉夜花魁的关系串联起来。 可她只听到他问: “她,已经私逃出吉原的可能性有多大?” 咦…… 他们的交流当中出现了阻力。 “你已经确定了这是辉夜小姐的脚印吗?” 仓田未答,转而看向二个新造中的薰,少女唯唯诺诺地上前,双手捧出一支云纹金簪,解释道: “这根簪子就掉在脚印边上,是辉夜姐姐的东西。” 如月注视薰的时间有些久。 “所以,她已经私逃出吉原的可能性有多大?” 宗次郎打断她直勾勾的视线。 “从这串脚印来看吗?” “从这串脚印来看……” “那我觉得,她已经逃出吉原的可能性——” “为零。” 仓田宗次郎微眯着的桃花眼睁开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从该串脚印的间距与保留程度来看,此人并不匆忙,然而他又‘不小心’遗落了一支能够证明他身份的发簪,这是第一个矛盾。另外一个,决定性证据——” “这些脚印不是一次形成的,即他走到河岸边留下一串向前的脚印之后,又踩着这些脚印倒退着走了回去。” 究竟这是不是辉夜本人留下的,如月暂且不做讨论,只是若从这些脚印得出此人已经经由齿黑渠逃出吉原的结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总之,人还在吉原。” “好。”宗次郎合上折扇,“我给你人手。” 他声色淡淡,讲出的内容倒是重量级: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 * 辉夜的失踪暂时被认定为私逃。 虽然午前如月分析脚印,排除了她已经离开吉原的可能性,但并不能洗清她“私逃”的嫌疑。 尽管如月并不灵敏的情绪触角也认为宗次郎不大认同辉夜是私逃的这个结果,可有新造“薰”言之凿凿的立证,大家都知道这个小丫头平时胆子小,她没那个胆子说谎,还是在吉原之主面前,此番她敢这样出头,想来她的话是可信的。 如月对此存疑。 在她说出“辉夜已经逃出吉原的可能性为零”时,余光瞥见这小姑娘的肩抖了一抖又不自然地绷紧,薰在她这里就不可信了。 薰给出的辉夜私逃的证据除了脚印,还有一叠和歌。 在泉水屋夜晚的营业开始前,新造两人会帮她梳妆打扮,大致完成后她们会退到屋外侍候,给辉夜留下一个私人空间。 这时辉夜会给自己描眉。花魁繁琐的服饰、繁琐的发髻至繁琐的妆容,只有描眉是她自己做的,从成为花魁那天开始,甚至更久以前。 不过薰与实樱也知道,这段预留出来的私人时间里面,除了描眉,辉夜还会作和歌。 花魁,遊郭最高级的遊女,向来是按照高门贵女的要求严格训练的,除开一般遊女那些卖.春技巧,她们还会花道、茶道、吟诗作对——辉夜花魁的和歌是整个吉原最好的。 辉夜有个檀木盒,盒子里收着一叠和歌,是她自己写的。薰与实樱都知道,每日开始接客前,她都要将那些和歌拿出来看上一眼,或是作一首新歌放进里面。 辉夜花魁芳龄二四,统共十一位有头有脸的恩客,她平常也会为他们作和歌,但那些通通都送出去了,留下来的这些,显然是为一个不知名的人而作… 且这个人还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宗次郎看过了,如月也看了,清一色的恋歌。 「绵绵真葛草,远侵动相思。愿随芳菲去,相逢人不知。*」 ——我愿悄悄地与你相会。 诸如此类直白却摆不到明面上的爱意。 这就是为她按上私逃名头的最大依据,一个她小心翼翼爱慕的男人。 如月来到京极屋见玉叶花魁。 这是仓田给她指的路,年初一位云游的和歌诗人来到吉原,玉叶与辉夜曾有三个月共同师从这位诗人。 两人关系要好,是以宗次郎让她去套玉叶的话,问问玉叶是不是知晓辉夜的这个不知名的暗恋对象。 仓田那边给派的人手也一直在吉原搜人,两头双线进行,可惜吉原人员流动频繁,管理混乱,所以进展不大,这才需要新的切入点。 如月站在京极屋正门口,抬头正好数完层数。京极屋有三层高,是大见世规模准许的建式。小见式、中见世、大见世,吉原的遊女屋都有严格的建造标准。遊郭如今唯一一幢四层建筑是宗次郎的仓田茶屋。 目前为止,仓田茶屋只向花魁开放。 她视线停在第二层,「京极屋」招牌上面的木格窗,据小道消息,玉叶花魁的房间在这里。 正要绕到小路从后面进店,视线一瞥,如月突然察觉眼前的静物景象与记忆中的风景有些出入——托栗原先生的福,她很快发觉了——京极屋前檐下多出了一盏新灯笼,以至于她脚步一顿。 先前栗原先生在看的那盏上写着「铃」,新的上面写着「红雨」。 「红雨」是谁? * * * “请问你们到底还要我家小姐等多久?” 清语气颇为不耐烦地问着玉叶身边的秃。 京极屋的老板娘得了仓田的授意,为她引见花魁,然而如月来的不巧,正赶上玉叶上舞艺课的时候。 三味线的弦音穿透一堵墙传来。 因为要见玉叶,便直接由玉叶身边的秃引路,她被安排在玉叶旁边的房间等候。这些时间已经够她煮三盏茶了,然而玉叶的课还在继续。 花魁每日日程事项与事项之间都排得很紧的,时间如同金子般昂贵,所以只好由她这边来迁就了,毕竟人家一掷千金才能见上花魁一面,甚至需要抛弃其他的芳草,而她一文不花就能与花魁有一席谈话,说出去还不知道羡煞多少人呢。 在秃第五次惶恐地说“请您再等等”之后,玉叶花魁终于姗姗来迟。 如月茶水都要喝饱了,不想跟她兜圈子,便单刀直入地问: “请问玉叶小姐是否有听辉夜花魁说起过她的‘心上人’?” 却见玉叶这边从容优雅地坐下,从容优雅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从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汤,最后从容优雅地讲: “今天天气真好啊。前些天连着下了几日的雨,今儿个终于放晴了,如月小姐不觉得吗?” ……答的俨然是与她所问无关的内容。 玉叶答非所问,有可能是因为跟辉夜亲近不想暴露她**,也有可能是她过于开门见山的姿态惹了对方不快。 如月脑中迅速闪过几种猜测,但饶是她再怎么头脑风暴,也没想到玉叶仅仅只是因为想在紧巴巴的日程中多松几口气才跟她闲扯的。 这个逻辑有点飞了。 “虽然茶道很高雅啦,不过我觉得抹茶太苦了,而且点一杯茶的时间太久,有这时间都能喝好几杯白水了对吧?” “我最喜欢的食物是酱油拉面,可是为了保持身材,每次都只能吃三口,居然只能吃三口!”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紫阳花的花期了,杉山先生说这次北上归来会给我带大圣寺的紫阳花,好期待呀~” “……” 玉叶跟她侃天侃地,却愣是没有一句她正经想听的,而且她也不是很懂如果对方刻意岔开话题,她该怎样引导话题回归。于是如月只好木着一张脸听。 说着说着,玉叶突然离开坐席,步子优雅地绕到她身侧,葱白的柔荑搭上她的肩膀,走路都带起香风的花魁伏在她肩头对着她的侧脸吹了口气。 超过安全距离的接触让如月倍感不适,像是有一千根针在扎她的头皮。 玉叶感受到她背脊的僵硬,便没有强求,重心一移伏到桌子上去了。 观察力倒是不错,大概是花魁必备的职业技能吧。 “话说如月小姐为什么不笑呢,是心情不好么?” 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虚点向如月的唇角。 与青山如月这个时常被误认为面瘫的人正相反,玉叶从来都是笑吟吟的,仿佛把笑容纹到嘴角上了似的。 “不笑就一定是心情不好么?” 她反问。 如月在认识“笑容”的初始,知晓这一表情是人在感受到愉悦的情绪后身体自然的反应。所以,这应该是一种正向的情感反馈。 可越与人接触,这种认知就越被推翻,假笑、冷笑、嘲笑——原来笑不止是反映正向情感的,负面的也可以。 所以不能光靠嘴角上扬的弧度来判断对方的心情了,这让对情绪本就不敏感的如月艰难适应了好久。 那么玉叶又是那种笑? 如月垂眸直视玉叶的脸蛋,玉叶也大方地任她打量,放在一般情况里,这样盯别人是不礼貌的。 如月眉头微皱,这代表她的思绪走近了死路。 玉叶究竟是什么心情,好的还是坏的,如月发现自己判断不出,明明她已经学会看眼睛的样态来帮她辅助辨别,可她依旧拿捏不住玉叶花魁。 “小姑娘,又这么好看,就是要多笑笑的嘛~” 她语气很软,还有些黏着和上扬。 “为什么?”如月疑惑。 她只在快乐的时候才笑,就像她学不会说谎那样。 小松先生也对她这么说过,可她读过那么多卷圣贤书,却从未有一卷阐释的是这个“道理”呀。 “‘笑’啊,可是美人最好的武器。” 她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细眉。 玉叶回到自己原本的坐席,手一推支起窗户。 这间房间也是临街的,往下看就能看到吉原大道。此时还是白日,街上算不得热闹拥挤,但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流通过。 玉叶甫一露脸,如月就明显感到这些路人的步伐变缓了,他们的视线纷纷朝她们这边飘来。 也是,这可是无需花费就能一睹花魁芳容的绝妙机会。 不过…… “这应该不符合规矩吧?” 顶级遊女“花魁”在吉原一向是神秘的存在。从秃开始、晋升新造、再到花魁,历经**年甚至十几年的培养才成就这么一位。 最初的花魁道中之后,花魁开始接客。然而想跟花魁一度**光有钱是不行的,至少要在茶屋与花魁相见三次,才能成为花魁的裙下客。而且一旦选定一位花魁,便不能再染指其他遊女,必须专一。 与其说是来快活的,倒更像是来谈情说爱的。 花魁见客的流程都如此严格,又怎么好随随便便就在外人面前露脸呢?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嘛…” 玉叶的笑意加深了。 花魁是按照名门大小姐的要求来教养的,笑不露齿算是基本的基本。所谓的笑意加深,也不过是如月见她嘴角淡淡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眼角也更弯了。若说平时她纹在嘴角的笑意是春日沁人心脾的微风,那她此时的笑容就是夏日骄阳,似火、璀璨、能烧到人心里去。 她留给外头的侧颜转至全脸,这下,那些原本还怕自己目光太过直白的过路人都毫不掩饰地停下了步伐。 不出几息,京极屋外已经聚了一小波人。 在看到他们脸上“真想赶紧进去消费一波”的表情,如月终于懂了玉叶没说完的“但是”是指什么。 如月暗中观察,在人群之中发现了张熟悉的脸孔。那人背着装货的柜子,看向她们时挥了挥手,接着他喊:“玉叶妹妹——!” 嚯,这还挺让人意外的。 如月顺势看向玉叶,只见她脸颊的肌肉微微抖动,“砰”得一声就把窗关上了。 半晌,如月终于回过味来,玉叶那个微妙的表情大概就是所谓的“僵硬”了,难怪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知道的,花魁总会有那个一两个,呃,狂热的追随者。” 她试图解释。 如月扭头看窗,尽管此时已经看不到栗原被关在窗外的那张脸了。 “倒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如月颇为意外。 “哦,你认识那个男人?” “算是。” 虽然京极屋的花魁跟一个平平无奇爱做风铃的行脚商有关系令她意外,但她也没对两人的关系好奇到要去探究的程度。 她正打算敷衍应对,结束这个话题,好进入到她前来拜访的正题,结果玉叶自己滔滔地说了起来。 “那个男人一直想帮我赎身,拒绝好几次了都没用。小妹妹,”玉叶握住她的手,她白嫩细腻的手上隐隐有股花香,“你既然和他认识,那你帮我跟他说说好不好呀,让他——不要再来了。” 一点也不委婉的措辞,这其实不大符合玉叶的说话美学。 如月默,没应。 “他赎不起你吧?” 如月知道栗原先生走过天南海北,是个十分有见识和阅历的人,放眼全国,他应该也算得上小有资产,然而他的那点家底要赎花魁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栗原先生,但她讲话一向现实。 “以前是赎得起的,我还是秃那会儿。” “现在么,三天两头托人问我想不想逃,说是我要是想走就会帮我。烦不甚烦。” 玉叶的笑容有了些变化。 端庄化作慵懒,方才还似一枝婷立的芍药,如今却更像是只猫儿,暴露出了片刻的本真。 如若玉叶真的能够根据相处的对象而调整自己的神态与性格,那如月不得不承认她很有本事,因为她此刻仿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花魁、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给她加上了些许灵动的气息,甚得她心。 可她实际上依旧是吉原高高在上的花魁。 如月心想,倘若她是男子,一定也无法拒绝玉叶主动的示好,不,或许,她本身就连女子都可以撩拨? 她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你难道不想离开吉原吗?” “为什么要离开?” 如月以为自己所问再正常不过,可玉叶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问错了。 ——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在吉原的女子卖身为奴,因为遊女总是要去献媚、谄媚、阿谀奉承,因为…… “因为这里没有自由。” 哧。 如月一时判断不出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听见玉叶嗤笑了一声,可她的表情又没有一丝破绽。 “可我是花魁呀。”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哪怕她的主张与她对立,却依旧让人觉得无害。 是啊,她可是花魁呀。 跟吉原其他多如牛毛的低级遊女是不一样的。 “妈妈总是跟我们说,像咱们身在吉原的女子啊,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就是嫁作大名或将军作妾室。可靠美貌得到的宠爱能延续到几时呢?妈妈们才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她们只想捞一笔天价的赎金,这才忽悠我们说那些想帮我们赎身的男人定是爱惨了我们。既然早就知道终有一日这帮男人的爱会因我们颜色的衰老而松弛,我又为何要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一片男人,明明他们每一个都乐意为我花钱。” 在吉原,来客不论身份地位都要守花魁的规矩,沦为一人的妾室,哪有受万人追捧来的香啊? “所以我才觉得辉夜姐就是太傻。” 如月还在她的长篇大论中没有反应过来,话头却悄悄回到辉夜身上了。 等等,让她捋捋。 呃…… “所以你的意思是,辉夜小姐确实跟她的心上人私逃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 “我的意思是,辉夜姐没想明白。她的那十一位恩客有将军有大名有富商,这十一个人不仅乐意为她挥金如土,还愿意为了她放弃其他美丽动人的女子,可她偏偏要将第十二个人放进心里,那人虽然也乐意为她挥霍,却不愿意只守着她一个,要我说,这还不如其他十一个人呢。所以你问我她的心上人,我可以告诉你,她有,是谁我不能说,但你若是想知道她会不会因他私逃,那我确定地告诉你,她不会,因为人家根本就不会带她走。她爱上他的那一刻,就是她悲惨的开始。她得跟他一样,那才算得上清醒。” 低级的遊女贩卖.身体,高级的遊女贩卖爱情。 她们花魁扮演着客人眼中的理想爱人,也将他们当作自己的爱人一般予他们“爱情”。辉夜明明处理得很好,对那十一名恩客,可一旦碰上那个人她就像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初学者。她一直将辉夜当作自己的楷模,若不是那次偶然见她失态的红了眼眶,她还真以为她就是台制造爱情的机器。 玉叶只觉得,花魁动真心,那可真是一场灾难。 辉夜明明耗尽了她所有的努力去切割、去控制、去秘而不宣,到头来她的努力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他们依然怀疑她跟人是私逃了,真是令人唏嘘! 玉叶呷了口许久未动的茶。 “好凉呀。” 都凉透了。 信一:没有女人会喜欢吃软饭的男人,我明明是在帮他认清现实,却不识好人心,打我,下手还那么重!晦气! 玉叶:仓田是个好归宿,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添水:日本庭院中常见的利用水管等引水并注入竹筒内,注满后重力翻转将水倒出,竹筒敲击石头等发出声响的装置。也用于农田,以声音驱逐飞禽动物等。别称“鹿威し”,有译作“惊鹿”。 *绵绵真葛草,远侵动相思。愿随芳菲去,相逢人不知:摘自百人一首,刘德润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遊女“私逃” 第7章 见鬼(上) 来的都是客,全凭钱一囊,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玉叶微哂,大抵在世人眼中,她们卖春女子就是这般吧…… 与“真心”不配。 她察觉到透过窗户纸的光黯淡了不少。此时外头的天大概是灰蒙蒙的,在很远的天边烧出一片橙灰相间的火烧云,她想象着。 可她的时间没法分给夕阳,她的时间属于吉原街巷里一盏盏将要亮起的华灯。 该为晚上的营生做准备了。 她心中盘算着。 虽然今日的一席座谈让她紧绷的日程有了片刻的喘息,还算松快,但不可多贪。 玉叶正要跟访客寒暄告辞,却被对方率先抢过话头,她听见她问: “红雨是谁?” ——「红雨」。 显而易见,这是某个小姑娘的名字。 乍听入耳,玉叶指尖一僵。 她先是忆起了小姑娘活力满满的笑颜,可下一秒,温馨的画面被一张毫无血色的死人脸替代。一道很深的伤口血肉外翻,被雨水泡得发白。 就俩字,瘆人。 她犹记得,辨认尸首的那个黑天是下着雨的,豆大的雨珠在石板地上溅起水花。 食指与拇指相互摩挲——当时替红雨蒙上白布头的并不是她,她只是“远远”站在廊下看了一眼,但她似乎能想象出,那张粗制滥造的白麻布是怎样粗糙的手感。 “红雨啊,她原是我身边侍候的秃。” “原是?” “……前几日人没了。” 人没了就是人死了——对这个回答如月没有一点惊讶。 吉原店前挂着的那些写人名的灯笼又叫“玉菊行灯*”,相传吉原曾有一位名叫“玉菊”的遊女,有一日惨遭残忍杀害,为了纪念她,也为了警醒这等不幸事,便在灯笼上写上了她的名字铭记。 后来这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一种习俗。 “铃”也好,“红雨”也好。 吉原的遊女屋前写上了多少姑娘的姓名,就有多少姑娘被害。 关键是—— “她是如何被害的?何时、何地、何人犯案?” 玉叶半月前花魁道中时红雨还活着,京极屋前挂出她的灯笼就在近些时日,又有辉夜、纱织接连失踪,难道是巧合吗?还是有所关联? 玉叶不如如月脑子转得快,整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答:“四天前吧。那天傍晚亮灯前、我梳完妆,打发她去还先头辉夜姐姐借我戴的头钗。原以为要不了多久,结果迟迟未归。我一开始在接客还不晓得,直到第二日凌晨约莫四点左右,客人已经睡下了,妈妈派人来找,说是红雨的尸体停在后院,让我去看一眼。送她回来的是泉水屋的妓夫。据说她还完东西就走了,一开始没人注意,直到几个妓夫出门办事,发现她死在暗巷里。没有人瞧见凶手模样。” 不是客人的话一般都走后门进店,泉水屋的后门开在一条暗巷里,与吉原大道并行,南通扬屋町,北通江户町一丁目。这条暗巷很长,连接着多家店铺的后门,没有客流,白日店员出出入入,晚上忙起来的时候人就更少了,无人目击也正常。 “不过我觉得,那孩子可能不是被人害的。” “此话怎讲?” “白布撩开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伤口,脸上的抓伤深可见骨,几乎要将整张脸皮给剌下来……见过被豺狼啃噬过的尸体么,就是那般的。” 如月艰难地想象着。 她未曾见过那样的尸体,只在一些医书上看见过野兽撕咬样伤口的绘图,她只好在脑中将那些图示“贴”到红雨身上。 “请问红雨姑娘如今葬在何处?” 她想亲眼看看红雨尸体。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玉叶没有必要对她撒谎,然而说话人也好,听话人也好,皆会因为自己的主观因素造成理解上的偏差。 玉叶认为红雨或许是受到了野兽的袭击,然而这是她自身的猜想,如若在红雨的伤口、尸体上发现野兽掉落的兽毛,则会成为更加确切的佐证。 不然,玉叶的证言只能供她参考,她甚至要提防自己陷入先入为主的陷阱。 “如月小姐想要验尸?这恐怕不行……” “我知晓死者是要入土为安的…” 纵然她向来认为“入土为安”之类的空话只是活人的自我安慰,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常人所在乎的礼义廉耻在寡情多智的青山如月眼里没什么份量,只是这么多年她也早就学会了只要自己尚且在人类的圈子里讨生活,那她就必须也注重这些“礼义廉耻”。 当初如月跟随母亲拜访亲友,因为指出了主人家里一处未打扫干净的角落而被母亲尴尬制止。 她道了一句,好脏,都是灰……这是事实,她只是在叙述事实,然而娑臣朝她投来不赞许的眼神。 在母亲眼里她做错了,如月意识到,然而当时她并不懂得自己为什么错。 如今当初那个心直口快的女孩被她掩藏得很好,她去学了一点世故。哪怕她依旧认为凡俗人为之看重的那些“虚礼”无甚重要,却也愿意学着他们的模样依葫芦画瓢。 因为她介意娑臣的那个眼神。 她还以为玉叶此刻的反驳与那时的娑臣一般无二,结果发现是自己臆测过早了。 “不是这个原因。红雨的尸身那日就委托给投入寺了,想来人早就烧没了。” 遊郭的东北角与西北角各设一座小庙,称“投入寺”,平日里收钱为吉原人处理些后事以作营生。但遊郭是个重利轻别离的地儿,所谓后事,也不过一卷草席一匹白布,甚至为了省地,直接烧化。 不过也是,流落至吉原的苦命人大多无依无靠,身后也无人祭奠,坟茔一堆、碑一块,对谁都没有意义,所以由投入寺供整个吉原的香火,不分彼此,也好。 “真是遗憾。” 九分遗憾说给错失的线索,一分遗憾说给那个未及成年而夭的女孩,如月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玉叶看穿了她,笑笑没有言语。 * * *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小姐,还没好么?哈啊——” 左卫门倚在巷口的墙,怀中抱着被布匹裹得一丝不漏的爱刀,放声问一步一步向前走的如月。 两□□替为一步,她在丈量。 这条暗巷东靠两家大见世,分别是泉水屋与荻本屋,西靠五间店铺,自南向北依次是一家香坊、一家酒坊、一家小食店、两家遊女屋,除香坊外,四家店的后门开在这一面,八云屋也是其一。 昨日见完玉叶,得知红雨五日前傍晚至入夜命丧暗巷。 四日前下午,纱织自八云屋后门出,穿越暗巷至扬屋町当铺赎物,随后原路返回,失踪。 三日前傍晚,泉水屋花魁辉夜于自己房间失去踪迹,她的屋子虽面朝扬屋町,却正好是扬屋町与暗巷的拐角处。 两日前下午,仓田宗次郎上门拜访。 一日前上午,罗生门河岸发现疑似辉夜的脚印,下午如月前往京极屋与玉叶花魁座谈。 本没有人将“红雨遇害”与“辉夜失踪”当作有关联的系列事件来看,然而如月比其他人知道的多就多在“纱织失踪”这件事上。 将“纱织”也放入来看,那么便是一连三日都有人遇害或失踪,且都发生在暗巷或暗巷附近。 其实她昨日自京极屋离开便想来暗巷这边瞧一瞧是否有什么线索,结果被清拦住了,说不安全,看着清弱柳似的身板,她点点头,今日换了左卫门陪她来。 早上十点,泉水屋开门,她先上了二楼,辉夜的房间还保持着她失踪时的原样—— 窗边一个三叠高的首饰盒翻倒了,几颗红宝石掉落出来,被草绿色的榻榻米衬着,像是开在草丛中的花朵。 整间房间整理得井井有序,除却窗边并无杂乱。 如月没想到辉夜的房间能被保留下来,以吉原一贯的尿性来说早就收拾出来安排别人入住了,她还感叹了下老板娘对辉夜不错,结果实樱在一旁嘀咕,都是仓田大人要求的。 好吧。 吉原私逃的遊女向来有之,但能让吉原之主上心的,果然还是得花魁级别的人物才行。其他遊女那些小打小闹的流水,不妨碍他赚金子。 “当时窗是开着的。” 实樱打开面临扬屋町的窗户,那边有张小桌几,首饰盒的顶部可以支起镜子,辉夜描完眉总喜欢远眺一下外面的风景,她不想整日门窗紧闭太过沉闷。 如月走近,她发现泉水屋跟京极屋的建造不同,京极屋是推窗,视线受阻,只能往下看,而泉水屋这边是拉窗,拉开后视域空阔,从窗户进出倒也不如拉窗造成的动静大。 可辉夜再怎么说也是成人,身形不小,身着又艳丽。一楼屋檐上立个大活人,当真没人看见么?再说现在又不是冬日,天黑得不早。 如月伏在木格护栏,向外探出身子,左右瞧了瞧,发现右方有几片碎瓦和抓痕。 泉水屋的檐宽,扬屋町大半个街的视角都被挡住,但是……哦对了,那天整日有雨,时而又急又大。行人皆打伞,当真无人目击也说得过去。 “犯人”身手敏捷,在檐上行动也能不引人注目,臂腕有力,能瞬间制住一个成年人让她发不出叫喊。如月看了看地板上的红宝石…也不为财。 如月心中描绘着那个“犯人”的形象,可越画越觉得不像普通人,普通人爬得上二楼、扛得起成年女子、也有手腕在瞬间让人失声,但这些做得悄然无声就太魔幻了,就算有风雨的掩护…… 她将身子收回来,视线瞟过翻倒在地的梳妆盒,“不曾听到辉夜小姐呼救,难道也不曾听到妆盒落地发出的声音吗?” 实樱与薰跪坐在一旁,她问她们。 榻榻米是软,姑且不论,但盒子里的饰品相击必然有声响。 而她们之前说的是,等营业时间到,客人已在上楼了,她们去喊辉夜接客,这才发现人没了。 实樱看了薰一眼,道:“我当时腹痛,离开过一会儿。” 如月将视线从实樱处挪开,移至薰脸上。 “我…我听见了,但我当是辉夜姐不小心碰倒的,就没在意。” 如月:……妹妹你是真的不会撒谎。 这一刻她无语得甚至忘记了薰应当还比她要大三岁。 行吧,至少她知道了一个事实,薰对“辉夜消失”这件事是乐见其成的。 那不管她是否有在听到响动后立刻开门确认辉夜的状况,又是否有看到“犯人”的影子,反正只要心平气和地问她她是都不会如实答了。 如月不欲与她纠缠,反正就算这丫头不配合,她也能查出来。 走出泉水屋,她领着左卫门一一拜访了西面的五间店铺。她本意是探查一下有无“犯人”的藏身空间,毕竟除了红雨以外,辉夜与纱织都没发现尸体,所以那犯人必定有个非常隐蔽的藏匿空间,且不会离暗巷太远。 一番查探下来,只能说结果令人喜忧参半。 好消息是,如月打听到酒坊有个学徒两日前失踪了,也就是宗次郎来找她的那天。午饭过后,下午他本该随老师傅一道洗米,可他一直没有来。师傅原本当他正是爱玩的年纪,最近又沉迷赌坊,定是又去赌骰子去了,一开始没在意,结果昨日也没来,一连旷了三个班才觉得不对劲。 接连四日皆有人失踪,且都在暗巷周围,这更加坐实了如月的猜测,“犯人”的动机或许与财与情与仇都无关,重要的是——地点。 他选择下手的被害人之间关联薄弱,众人一时之间难以联想,因而还未造成恐慌。 至于坏消息么,她拿着仓田的信物,是以五个店家都配合得很,让她里里外外的查,完全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可怜她午饭都没吃一家一家的跑,走了不知道多少步路,连累左卫门跟她一起,在后面怨声连连。以及那家制香坊与酒坊味道又大又冲,熏得她鼻水直流,又碍于体面只好偷偷得擦。 总而言之,今天受够了罪,可案子却没什么进展…… “再等一下,待我数完,六十七、六十八……” “您究竟在数什么呀?” 瞎数数——如月不好这么回,她只是在数完前不确定自己会得到个什么样结果。五间店铺,四家之间都有小路隔开、各自独立,唯有香坊与酒坊是连在一起的,用一堵墙相隔。 为何不作一样的设计呢? “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八十八、八十九!” “八十九……八十九?” 如月倒回到两店的后墙中段。 红雨的尸体就是好像在这一块被发现的,倒在砖缝地缝生长出的杂草间,如今还有几株草依旧保持着被压断的模样。 “八十九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左卫门从巷口走进来,站到如月身后。 “有。”如月语气没有一丝犹疑,“香坊后院三十九步长,酒坊后院四十三步长,合计八十二步,就算去掉墙宽,也有那么四五步的距离合不上。” “小姐是认为两店之间有一个四面围墙、没有入口的空间?” “三十九步到那儿,四十三步到那儿,”如月拢袖指出两个点。 随后两人纷纷抬头观面前的石砖墙。 后墙这边满墙的爬墙虎,似是在告诉旁人,不论住在里面的人换过几轮,它也依然岁月悠久。 左卫门替他视洁如命的二小姐拨开那些碍事的藤叶。少了遮挡物,如月从砖与砖之间分辨出一扇门的轮廓,虽然已用砖头封填上了,可所用的砖头大小与筑墙用的略有不同,也因此没能填实,好多地方漏了细缝。 如月弯腰找到最粗的漏缝,向内窥视。 这空间确实不大,也无出入口。如月发现缝隙下面微凸的砖块是松动的,垫着手帕将它取出。她借着仅剩的天光看清里头有拖拽的、飞溅的血迹,还有一口井。 井的外围用木头造了个围栏,还带着顶,看起来跟座小房子似的。“房檐”下系有一圈注连绳*井前有一堆碎石,石子儿间还有一金属器物。 如月眯眼锁眉,靠着受限的视力勉强辨认出碎石堆中那支银簪的样式。 孔雀尾,颜色很多,但现在光线昏暗要一一辨识清楚太过困难。不过跟伊知江描述过的纱织的那支发簪是相符的。 “左卫门,你现在立刻去仓田茶屋找仓田先生。就说我已经找到凶手的藏身地了,让他多带人手,准备好砸墙器具,带上锁具。十五人左右,要会武的,五人精通武艺,按照你的标准来,十人知晓皮毛,到时在外围作后应。” 就目前的种种迹象看,那“犯人”大力、身手矫健,善隐匿气息——还是多叫点人来有备无患。 “快去。倘若凶手未外出,那正好将他一网打尽。” “行。”左卫门应了一声,飞快跑出巷子。 待他跑远,如月又俯下身来从洞中监视里面的动静。 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如月又发现了几处细节。 木柱与绳段上有黑漆漆的污迹,不是血迹,倒像是焦痕,或许本来这根注连绳上面还有四手纸垂*的,但后来烧掉了。 看起来有点像是安倍家*的手法啊。 如月忽然想到伊知江那天跟她说,她曾听扬屋町八百屋*一个卖菜的老婆婆讲过一个古老的旧闻。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遊郭曾闹过妖怪,丢了不少人,弄得人心惶惶的,吉原之主花了大力气请阴阳师出手,将妖怪封印在了吉原某处…… 纱织这丫头丢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的,可别是妖怪作祟吧。伊知江自顾自说了一通,又自顾自吓了一跳。 如月当时还想,阴阳师,妖怪……她直接跳戏到志怪小说好吧? 等等!阴阳师,妖怪…… 阴阳师的封印手法,妖怪非人的敏捷与力量—— 就算人大多未曾亲眼见过,也不代表那些奇异的、怪诞的、诡秘的事物不存在,对么? 如果阴阳师是真的,妖怪是真的,旧闻也是真的……那些被烧掉的四手纸垂与井前一地的碎石是被冲破的封印。 那她可不可以以此得出结论,曾为害遊郭的“妖怪”重新见世了。 糟糕,她好像犯错误了。如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让左卫门去喊人的决定过于武断,她应该观察完整再下判断的。 她急什么呢? 是天快黑了赶着回去吃饭么? 如果她这个听起来荒唐却也没什么逻辑错误的推论为真,那凡人有能力跟妖怪对抗吗,还是暂时收手,让仓田找个阴阳师来? 腰弯太久有些酸,她不再盯里面的状况了,直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不待她纾解腰部酸痛,耳畔传来一阵步履匆匆的脚步声。 有个姑娘形容凌乱地朝她的方向跑来,看起来是从荻本屋后门跑出来的。那姑娘跑得不快,在跑到距她只剩两三步的时候,就被后面窜得如兔子快的影子压倒在地。 这人她便熟了。 是两日两夜未见的妓夫太郎。 他抬头的瞬间,如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焦有了答案—— 关于他,她还留有两个未解的课题。 *摘自《青楼韵语》。(网上冲浪的时候刷到的,其实并没有读过全书) *玉菊行灯:缝合私设。考究请搜索词条“玉菊灯笼(たまぎくどうろう)”及“誰哉行灯(たそやあんどん)”。 *注连绳:界绳。为阻止恶神入内而在神前或在举行神道仪式场所周围圈起的绳。表示神域的界限。(用途私设,仅帮助想象) *四手纸垂:日文中写作“四手”,或“垂”,系在注连绳上的白纸条。 *安倍家:最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借他姓氏一用,勿考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见鬼(上) 第8章 见鬼(下) 然而少年此刻目露凶光,全然一副不好接近的模样。 一把短镰扣在少女脸旁,一脚踩着人家的背,看起来是完全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该怎么写。 太郎这家伙,现在好像在荻本屋做妓夫,他讨债可狠了,第一单就把欠债人揍得下不了床,那小子果然是个狼崽子。 同她一道分拣药材的时候,信一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跑过来跟她咬耳朵。 她还没跟妓夫太郎确认完眼神,荻本屋后门就鱼贯而出一队人,提着几盏灯笼,昏暗的暗巷瞬间被点亮。 “居然敢跑,胆子不小!” 为首的女人并不年轻,穿着纯色的留袖和服,面相刻薄。 “救救我。” 被妓夫太郎压着的少女将手伸向如月的裙角,可任她再怎么努力伸手,都差那么一点,如月甚至不用介意她摔得满是灰泥的手碰脏她的裙摆。 她都不用后退一步,她也够不着。 “还想跑,看我怎么教训你!” 少女伸向如月的手被抓住,妓夫太郎挪开,她被一把拽了起来。 女孩发髻已散,散乱的发间可见一双明眸。她左脸颊红肿,却不妨碍旁人欣赏她的美貌。她的美在于骨相,不同于辉夜的温婉、玉叶的明艳,她像皎皎天上月,清,但不冷。 她可比肩花魁。 “还不跟我回去!” 少女直接被拽得侧过身去。 她倔强的不肯离开,倔强的视线黏在如月身上,仿佛她是世间唯一的救赎。 那个眼神太像一件易碎品,也许摔碎了,就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赎她,多少钱?” 如月鬼使神差地脱口。 如月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不爱多管闲事,然而只要是求到她眼前的,能帮她都会帮。 前提是“能帮”——她做得到的。 因有八云屋的缘故,她对吉原遊女屋的物价还算了解。 大见世最次一档的遊女赎身都需五十两金。 在如月的经营下,八云屋大多数时候总算能够收支平衡了,小松堂月月都有进项,若是恰巧为达官显贵诊疗,则还能有一笔十分客观的进账。 两家店,她在吉原经营了九年,下个月省点花,五十金她还是拿得出来的,再多的就…… “一千两金,一次结清,钱到放人,任你带走。” ——“一千两金”!! 好家伙,直接二十倍? 有这钱连花魁也赎得的。 看来在妈妈桑的眼里,这位姑娘大概就是一棵摇钱树树苗。 荻本屋的老板娘估计还等着靠女孩给她大赚一笔呢! 在女孩心碎的目光下,如月摇了摇头。 五十金她尚且可以一救,她赚到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资产里满足金额。但一千两金只能算了,不是青山家拿不出这一笔钱,只是哪怕对一个家族来说这都是好大一笔资金,取之肉疼,她又要怎样说服长辈们一掷千金只为买一个女人? “爱莫能助。” 如月看向少女的眼中平淡如水,没有歉意,没有遗憾,左右救她本就非她本分。 “钱。” 妓夫太郎冷不丁地开口,对着那留袖和服的中年女子说。 荻本屋老板娘拽着少女,两人的背影一顿,她转过身来,提起灯笼照亮小遊女的脸。 “看看看看,这张脸给伤得,可别到时候留疤了卖不出去!” 她指责妓夫太郎手段暴力,实则只是想赖掉他一份工钱罢了。 少女红肿的左脸颊上确实有两丝并不明显的血痕。 “不会留疤的。”如月仔细盯着那遊女的脸瞧了一眼,“从伤口来看,这两道创面相互平行,虽一前一后却长短一致,在红肿部位的最上方。这伤口不是撞击地面形成的,是她在被掴掌时,被指甲剌伤的。” “伤口不深,注意不要沾水,免得感染引发炎症,不然不会留疤的。至于脸部红肿拿冰块敷一下可以缓解。” 被如月堵得回不了嘴,老板娘啐了一口,掏出一袋钱丢给妓夫太郎。 如月看他稳稳接住,一时不解究竟是多少高额的报酬才让他放弃了小松堂的工作。这里的人待他的态度明明如此差劲。 200文。 妓夫太郎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心中有数。 回过神来,小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相对无言。 天已彻底黑了,各店铺后门那一只两只的灯笼照不亮整条暗巷。 好在今夜月明星稀,夜空晴朗,才不至于让两人抓瞎。 最终这对视在妓夫太郎不敢再看如月沉沉的眼色里作结。 光线不佳,小姑娘只有眼白与眼黑分明,翠绿的瞳色在夜的掩护下似墨玉。 妓夫太郎手腕一转,将镰刀插进背部的腰带。 这把短镰原是他母亲的一位恩客留下的物品,是他年幼时唯一的玩具,他拿它断蛇七寸极准。他人要么极恐惧、要么极厌恶的东西对于他来讲却是唯一可以果腹的食物。 他其实已经很少想起那段人不如狗的日子了。 因为青山如月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这些年无数个辗转反侧从睡梦中醒来的夜里,他都庆幸,那个时候抢了她的、偷了她的,以至于两人的命运开始交缠。 她是一道足够炽烈的光芒,有着自己一套不同于遊郭的行事风格。 抢了她的点心,居然只是揪下耳朵就了事;偷到她头上,居然反过来给他提供了帮助;吉原所有人都唾弃丑陋面貌,她却从不嫌弃。 刚开始在小松堂打工时他有带过镰刀,不过见青山如月一直盯着还以为她是害怕利器,于是随着镰刀一起,他将自己骨子里可能潜藏着的嗜血因子一并放到了她看不到的地方。 不过他刚才拿镰刀威胁那女的,也没见她脸上露出什么惊恐的神色,平淡如常,那她当初为什么要盯着镰刀看? 他有许许多多的不解,他还想问她,茫茫人海,为何只有她如此得特别? “你病好了?”妓夫太郎问。 他朝她靠近一步,却见小姑娘立马后退了一步。 还没来得及胡乱揪头发表示自己的不满,骤然意识到这两日他没洗过澡,但天又是闷热的,总是活动完后出了一身汗,衣裳干透后又出一身汗。 行吧,死要干净。 妓夫太郎自觉后退一步。 “我没生病啊。”青山如月一脸莫名其妙。 “你那天……” “那是在想事情。” 妓夫太郎一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简而言之就是无语,青山如月脑子一向转得快,能难倒她的问题难不成是“月亮什么时候掉下来”? “那你想明白了吗?” “唔——” 难得的,交谈之中是她落了下风。 “没有。”她直言,“没全部想明白。” 她很少让困惑过夜的,但这次是真的难解。 所以,他能给她解答吗? “居然还有能难住你的问题?哈哈!”妓夫太郎拍着大腿,弯腰笑了起来。 “有啊。你那天为什么不开心?”青山如月注视着他,以至于他一抬眼就能跟她的视线对上。 妓夫太郎的笑声顿止。 聪明如她,居然被他难住了他应该高兴才对,正如小松信一所调侃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山大小姐也有今天”。可真当她讲出她无解的思绪与他有关,他却笑不出来。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妓夫太郎。” 如月觉得他答非所问,却还是点头应和,“你是太郎。” 妓夫太郎唇线拉长,一脸不赞同,“我说,‘妓夫太郎’。” 如月迷惑,“是‘太郎’没错啊。” 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四岁两人刚认识的那一年,在他把“汝月”“入月”“努月”全都念了一遍后,她威胁他说: “如月,青山如月,再念不对就扣你工钱!” 那次她难得扯开嗓子大声讲话,然而小姑娘没有自觉,她这样听上去反而奶声奶气的,毫无威慑力。 此情此景,一如往昔。 妓夫太郎捂嘴叹了口气。 他的人生时常让他感受到挫败,但这绝对是最无厘头的一次,他投降了:“妓夫太郎。我……我给自己取了个姓氏。我有姓氏了。” ——“女子出嫁是要冠夫姓的。你一没地位二没钱,甚至连姓氏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姑娘心甘情愿的跟你啊?以你的条件,连普通姑娘那也是瞧不上的,更何况是大小姐那等绝品了。” 小松信一那欠打的语调又贱兮兮的跑了出来。 如月:…… “哦……?” “我知道了,太郎。” “‘妓夫太郎’!” “好吧好吧,妓夫太郎君。” 为什么明明她如他所愿的喊了,他还是觉得这是他的败北?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武士大叔没陪着你吗?” 青山如月笑得悻悻然。 被她无情弃之不顾的“正事”终于支楞了起来。 “我……” 她一边起话头想跟妓夫太郎解释一下状况,一边弯腰下去。 虽然除了黑白灰的轮廓基本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她就再确认一眼状况,然后她就带妓夫太郎一起离开,拦住左卫门带来的宗次郎一行人,再跟宗次郎从长计议“妖怪”一事。 谁知—— 如月双目刚对准洞口,就猝然对上一双金色竖瞳! 惊吓使她瞳孔皱缩。 她脑子里浮现出一双同样令她生出畏惧感的眸子,那双眼睛是虹色的…… 眨眼间,那双危险的眼睛消失了。 青山如月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先是感到肩头一阵又急又猛的推力,她整个人都朝一旁倒去,臀部着地。 一个呼吸未完,脚踝被狠拽——眼前的景物飞速旋转,离她远去。倒吊在空中的失重感为她带来心慌与腹部的痒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着头顶心逆流,害得她头昏脑涨。 她艰难地完成这个呼吸,意识到自己被“怪物”擒住了的事实。 发髻在粗.暴的动作下散开,墨发如瀑飞流直下,发丝触到地面的下一秒,身体也跟着着地。 好痛——! 如月急而深的喘.息,试图缓解躯体的疼痛,希望身体赶紧动起来。 她趴在地上,乱发盖住她的脸,透过发丝间隙,她望见那双金瞳就在不远处,好暇以整地观望着她,似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青山如月一筹莫展。 朝她掠来的“怪物”快成一道残影,她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 在绝对的速度面前,她引以为傲的大脑被压制住了。 青山如月就地一滚,几乎就在她滚离原地的同一时间,一只仿佛握有千金力的拳头落在她原本的位置。力气之大,铺地的石板瞬间断裂! 下一秒,“怪物”改拳为爪,在它改变手势的瞬间,如月就知道那爪子很快就要抓到她脸上,可脑中已将攻击预判到了又如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来不及跟随着大脑做出任何对应。 面对“怪物”的来袭,青山如月没有闭眼。她睁大眼睛看着原本尚可成像的爪子晕成一团色块。 会瞎的吧,她想。 不,有徒手砸穿石板的力气,能直接把她的头盖骨掀掉。 ——会死。 噗哧—— 利刃划破血肉,镰刀头部弯曲的利刃贯穿“怪物”的掌心,将它钉在离青山如月一指宽的地方。 腥臭的血液飞溅到她脸上,令人作呕。 ——妓夫太郎。 不待她在心中将少年的名字念全,少年爆发出与他身板毫不相符的力气与速度,他拔出镰刀,反手砸进怪物眼窝。 青山如月忍痛直起上身,看见妓夫太郎与那怪物交手几个回合,最终因为速度不敌,被捏住小腿甩到一旁。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肉.身与石头相击可以这样的响。 她不敢看妓夫太郎的情状。她希望他活着,活着,但是不要再爬起来了。 “怪物”体态佝偻,皮包骨头,一块破布遮蔽它类人的躯体,金色竖瞳与獠牙又展现它非人的凶性。 青山如月的呼吸在她努力的平复下逐渐趋于平缓,着地的半侧身体虽依旧隐隐作痛,却已恢复到了她尚可忍受的程度。 她转换成跪坐的姿势,挺直背脊,纤细的手搭在腿上。 仪态之端正让人觉得她不像是正在面临生死之境,反倒像是正在出席一场茶会。 对面令人胆寒的黄金竖瞳紧盯着她。 如月越看越觉得这跟那双虹色的眼眸相似。 原来他们的尖牙并非天生的虎牙,而是为了捕食原同类而进化出来的獠牙。 那段令人不快的记忆挥之不去,怪她记忆力太好,瞬间记忆且从不遗忘,不过此刻她倒是庆幸自己记忆力好,因为“他”跟她说过的话,她也都还记得。 ——“小如月,你的话,一定能被‘那位大人’选中的。” “将你选中的‘那位大人’……” ——“小如月,我可从没让‘那位大人’失望过哦~” “讨‘那位大人’欢心的办法……” 利爪在如月面前一寸处险险停下。 “你,想不想知道?” 黄金竖瞳快要跟她贴上,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她审视。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慢,许久,如月终于听到它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 “你、认、认、识……那、位、大、人……” 它一句话说得磕绊又缓慢,坐实了被隔离封印很久的事实。 果然可以交流。如月了然。 “当然。就是‘那位大人’选中了你,赋予了你超越凡人的实力,对不对?” “没、错……” “你、你、知、道、如、何…如、何、让、那、位、大、人……开、心?” 它的语调生硬,断字稀碎,听着让人耳朵疼,但如月巴不得他讲得再慢一点,让她拖延到左卫门赶来。 “你想知道能让‘那位大人’开心的办法吗?” “想……” “想要我告诉你?” 青山如月内心警报拉满,如果心跳能语音,那定然是满屏的左卫门左卫门左卫门左卫门左卫门! 左卫门你怎么还不来,她没东西好编了! “告、诉、我…” 它站直,居高临下地看着青山如月。 如月上下唇瓣相互碾过,正要开人生的最后一次口—— 倏地, 一把利刃划破长空,正中“怪物”胸膛,它因刀的惯性退了两步。 那刀刃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青芒,刀纹表里相同,正是妖刀村正。 “怪物”被猛扑而来的武士踹倒在地。 赶上了。 如月听到有人砸墙,她便从墙边跑开,顺便确认一下妓夫太郎的状况。 昏过去了,没有外伤,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一五大三粗的力士抡着铁球三两下就砸开了墙,如月点名要的五个高手涌入这边狭小的空间助战,其余人等候在外围。 宗次郎站在断墙处,待看到“怪物”的面容他即刻朝左卫门大喊: “斩其首!!” 左卫门不疑有他,妖刀村正反手一记横扫,削铁如泥的刀刃在“怪物”颈项留下一道平整的切口。 “怪物”脑袋滚落在地,它的身体晃了两下,跪在地上。 左卫门一口气还没吁完,那无头的身体又扭动着站了起来,掉在地上的头颅发出桀桀怪笑。一时之间,在场的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仓田犹甚。 怎么会?他明明见“她”就是这样杀死这种“怪物”的! “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嘻嘻、嘻…” 无头躯体扭动着走到头颅旁,双手将脑袋捧起,竟自己给安回去了! 断颈处血肉重连,像是从未伤过。 左卫门操着妖刀村正又是一刀横扫,这回削落“怪物”半个脑袋。可它依旧不死。 几番之后,左卫门稍有疲态。面对杀不死的未知生物,在场众人皆露出惊惧的目光。 “锁住它,等天亮!”青山如月喊了一声。 宗次郎与角落里的如月对视一眼,随后他点了点头,他的人手或拿粗麻绳,或拿铁锁链,将“怪物”合围其中,在左卫门的钳制下,终于锁住了它。 阴雨连绵的白日肆意作案,放晴的第五日就一反常态夜晚出没;逼仄的房间门窗紧闭,只有阴天开窗透气。 种种迹象绘制出一个共通点—— 不见日光。 它,它们,害怕太阳的光。 第9章 青山卯月(上) 那日太阳升起后,对众人来说未知的“怪物”在白金色的光耀下化成了灰烬。 仓田宗次郎松了口气,像是了结了一桩大事。 他的人手总共从井底起上来三副骸骨,一具骨头,男尸女尸各一具。 如月判断骨架为女性,只能靠衣物辨认出纱织的身份。辉夜与酒坊学徒的尸体也被撕扯得面目全非。 尸首由各个关系人认领,各自举办后事。 纱织四岁那年家乡闹饥荒,她被家人托付给四处流浪的舞女,跟团学艺。那位前辈旅途中染病,拖着沉珂的身子带时年十四的纱织来到吉原,将这孩子托付给了伊知江。 那支银制七宝孔雀簪是老舞女留给纱织的,也不知它是哪段繁华落幕的终末诗。 纱织的遗骸由伊知江送了投入寺,烧成一捧份量轻如鸿毛的尘,再之后的去向,如月就不知了。 一晃,仙洲酒坊那儿砸墙发出巨响已是五日前的事儿了。 那晚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围观者也有几人,对此仓田宗次郎便没想什么托词,大大方方地将吉原闹“妖怪”的事广而告之,当然故事的结尾是——上天保佑,妖怪已除。既安抚了众人惶惶的心,也算是给了周边店家及几位受害者一个交代。 最初还有人唏嘘那几位不幸的遭遇,现在么,关于那个晚上的传闻依旧是他们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其余的除了辉夜还拥有姓名,偶尔被人拿出来缅怀,剩下的人都被淡忘了。 再过些时日他们就会被遗忘,变作一句“那妖怪吃过的几个人”。 吉原是不挂白幡的。 就连小松堂都没有人面色沉重,今日反倒还有些热闹…… 呃,吵闹。 “把上衣脱了。” 青山如月正拿着一盒子膏药与妓夫太郎对峙。 妓夫太郎没从,甚至还紧了紧他一贯敞着的领口。 那怪物将他甩出去时一点儿没收力,完全是奔着将他摔死去的,如若不是他很会打架、懂得卸力,那晚还真是相当危险,也不会只是昏厥过去了事了。 对此不仅是青山如月,连只是听说当时情状的小松健次也直呼医学奇迹。 在如月一丝不苟的诊察下,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确实只有瘀伤和擦伤,浑身上下骨头一点没断。 不过这不足以成为如月放任他的理由。 他背后一大片瘀伤的青紫,用信一的话来讲就是“看着都疼”。 “把上衣脱了。” 她的耐性一如既往。 “我自己涂。” 妓夫太郎原本对如月碰触自己的身体并无什么太大的感觉,毕竟这种情况不多,相触的至多也就是手,就算有什么青春期的旖旎心思也能在青山如月那张正经到刻板的表情下萎掉。 可这次给他上药,除了涂抹伤处,青山如月还要动指抚过他背部微突的脊骨。她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挠得他发痒,一边摸还要一边评论“你怎么还是这么瘦,都不长肉的么,怕是比我都要瘦了吧”。 这绝对没有! 他怎么可能会比她瘦弱! 一时之间妓夫太郎也分不清自己是“羞耻”还是“耻辱”,总之,有“耻”感是对的。 “你看不见伤处,怎么自己涂?” 她拿着装药膏的小圆盒更近一步,又近一步,直到妓夫太郎无路可退,两人抵足而立。 她压了压他肩膀示意他趴下,妓夫太郎不动,假装不懂她的意思,于是青山如月加了点手劲,将他“拽翻”在地。 如月跪坐下来,膝头顺带压住他未受伤的腰窝,被皮肤勾勒出形状的肋骨硌着她。 这触感不是最好。 她又去扒拉他的衣领。 信一进屋,看见的恰好是这样“女上男下”的一幕。 啧啧。 太郎那小子能把他按在地上胖揍的个把子力气,还能被身娇体柔的大小姐压住不成? 开玩笑…… 岂可修! 这臭小子双标! 唉。 小松信一顿时觉得岁月是把杀狗刀,他明明还年轻,却已经老了。 “嗨呀,如月小姐,我来吧。我们太郎也这个年岁了,您这样他会害羞的。” 这话听着像是在帮妓夫太郎,实际是带着暗搓搓的讽刺笑话他。 “害羞什么?” 她又不是第一次帮她上药,怎么以前不害羞,这次反倒害羞了? “这个嘛,男女有别。”他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地继续嘲。 如月:……? “医者面前无男女。” 信一:您就是块木头! 不过一想到大小姐不开窍,某人就会好惨的,他瞬间就乐呵了。 他幸灾乐祸得没一点儿心理负担,左右他要帮他上药并不是为了解救他。 “如月小姐,大小姐来了。” 两人走近交接药盒的时候,信一跟如月提上一句。 平日里他私底下称如月“大小姐”,单纯是揶揄她大户人家小姐的派头,而此刻当着如月的面儿说的“大小姐”,则是指青山家的长女,也就是如月的姐姐—— 青山卯月。 如月双颊上隐藏的梨涡肉眼可见地浮现了出来。 出现的梨涡表达着她美好的心情。 毫不掩饰。 “姐姐来了?” 她将药盒往信一手里一放,加快步子走向拉门,似是将妓夫太郎抛诸脑后了,仅在跨出房门前回头叮嘱了句“好好上药”,代表她没将他遗忘。 妓夫太郎没有余力计较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她兴致如此之高,反正现在只有自己不用“受辱”的庆幸,大抵得等脑子转过弯儿来,他才会觉得不是滋味。 听了信一的话出来的如月将小松堂逛了一圈都没发现姐姐的身影,梨涡淡了淡,正要不虞地蹙眉头,却听见健次的声音。 “卯月小姐被仓田大人请去叙话,没转来一丁目,直接沿着吉原大道往仓田茶屋去了。” 仓田茶屋在遊郭最深处。 如月挑了挑眉,有些诧异这两人的关系。 不过这并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于她而言重要的是,马上就能见到姐姐了。 她来吉原九年,便就与卯月分别了九年。 虽然这九年间两人保持着书信联络,从未失去联系,但面对面相见总归是不一样的。 文字可以传达信息、传达思念,却终归没有眼神与语气传达的多。 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时隔九年,如月再次见到那双与她相似却不同的翠色眼眸。 夏日香樟的绿叶郁郁葱葱,几十年的树龄打下一片浓郁的阴影。 十六岁的少女长发束起,着青黑制服,腰间挎着刀,手虚虚搭着,清风扬起她的发尾与束发的发带—— 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与如月记忆里的她没一点儿相同。 其实青山卯月见如月随意拢住一扎的头发也有同样的感慨。 教习嬷嬷若是见了这样的她们必定要评判一句“没有教养”。 两人在绿川旁的香樟树下相见了。 听了健次的话,如月沿着主街往茶屋的方向去。仓田茶屋在吉原大道的尽头,自大门入,远远就能看到仓田茶屋四层阁楼的飞檐。 她素来走得慢,纵使今日步频比往日要快,待她听说卯月消息又赶往仓田茶屋的时候,青山卯月也已经与宗次郎叙完话了。 如月行至扬屋町街口,距仓田茶屋还有三四百米的距离,她向前遥望一眼,正好看见一个女人从茶屋走出。 那人直行的脚步一顿,转而拐进京町二丁目,沿着绿川走了起来。 那女子的打扮不像她姐姐,可如月却觉得这就是姐姐,于是便跟了上去,没进茶屋耽搁。 她见她停在绿川那棵香樟下。 这棵树可真招人喜欢啊,不若从今往后就叫它“木太郎”吧。 青山卯月在树下昂首,循着声响,她轻而易举地就从树叶间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绿叶间挂着的几只风铃正随风而动。 这倒是别致。 她出仓田茶屋的时候正好起了一阵风,风带来了铃音,叮叮当当的,这三年来她的听觉提升了许多,因而两百米开外的声音也不难捕捉。 没有建筑的地方却传来铃响,她有些好奇便来看了一眼…… 原以为自己来吉原会在小松堂再见如月,与她同席饮茶谈话,却没想到被仓田耽搁了这么一下,两人相见的场景居然改到了树下。 也许是姐妹之间心灵相通,明明她们未曾约好,此刻却无比默契—— 她在树下等。 她前来赴约。 像是一场约定好的面晤。 “你变了许多。” 两双翠绿的眸子对视了许久,卯月率先打破无言的安静。 青山如月点点头,默认了她的话,接了一句:“姐姐也变了许多。” 当初她们两个在娑臣的管教下,不论是穿衣还是绾髻,行走或是坐立,乃至吃饭时嚼几下都是有规定的。 古有“女训”,世家诸女需得遵循此训当才是名副其实的高廷贵女。 娑臣是很爱护她们没错,但在这上面对她们也十分严格。 她哪里想得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如今居然这样恣意。 一个耍刀,一个不好好扎头发。 若她看见了定是要请她们吃戒尺的。 青山卯月想象到她们把娑臣气急的一幕,有些好笑,可又接连带起些思念亡母的哀愁。 于是那抹微笑的尾调显得稍稍悲凉。 “父亲病殁了。” 她没有任何征兆地宣布了那个人的死讯。 如月垂下眸,卯月在观察她的表情。 气氛短暂的凝固了几息。 没过多久,如月抬眼,笑容是淡去了,但眼中并未见有多少伤痛。 若她还是过去的那个青山卯月,定会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无情又恐怖。 死去的,是她们的生父啊。 可被那样对待过,卯月反而觉得,她能产生悲伤的情绪那才是怪事。 ——“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和弟弟!” ——“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香炉、镇纸、砚台、笔架……眼前能看见的一切都被他抓到手里,一股脑不管不顾地砸向小如月。 许是怒火烧心、头昏脑涨,他的准头并不好,就算如月跪着不避不躲,也鲜少有东西切实的砸中她,可仍旧是有的。 女孩光洁的额头被砸出红痕。 那场面,哪怕是向来同她疏离的卯月也看得心惊肉跳。 她这厢吓得不行,再反观如月,这个被针对的人本人反而镇静的可以。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跪坐在那里。 面色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就是她最多的表情。 她不恐惧,也已经收起了悲伤,视线落在自己前方的榻榻米,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像。 在父亲怒火中烧的咒骂声落尽以后,她缓缓抬首,开口的语调初头有着一丝颤抖,而后渐渐回归平稳。 “母亲弟弟被害,责任主要归咎于那个凶手,他离经叛道、背德违法、人性泯灭,他是否生来如此我并不知晓,但绝非我的缘故才让他变得凶残。” “其二,我提醒过你们此人怪异,可你们皆当我小儿戏言不必信,你们自己大意,才给了那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综上所述,我,没有害过他们。” 不知为何,女孩明明只是在陈述事实,青山卯月却觉得她沉沉的目光中有种对凡人的藐视。 她那么小,气场却一点儿都不比青山家主弱。 “你你你——!” 父亲气的拿手指她,却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成年人居然说不过一个小孩子,这算不算笑话? 他们是时常会被情感支配的一般人,有时情绪上头,意气用事,逻辑难以自洽,但如月从来不会,她似乎生而知之,看穿红尘,理智永远占优,从来不会失控。 因如此,如月的情感表露极少,就像是太阳天下雨那样少见。 所以,她曾有段时间觉得这孩子十分恐怖。 青山如月出生在二月,赶上那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娑臣是第二胎,生产十分顺利,那时还未有人觉察到任何不同,如月这孩子的超凡之处在她六个月大的时候渐渐显露出来。 母亲爱抱着如月念和歌念唐诗——据佣人们所言,她幼时娑臣就有这个习惯了,可惜卯月不记得——只要是娑臣吟诵过的,她都能一字不差的记住,尽管小如月尚且不懂诗中的情怀与寄托。 过目不忘、一目十行……这些词汇只要是拿来形容如月就不算是夸张。 两岁半的如月已能背全一册百人一首,三岁便同六岁的她接受同样的课程,作诗、珠算、花艺、礼教……不出三个月,小如月的成绩就反超过学习了一年多的她了。 这孩子的年岁只有她的一半,却远比她要优秀得多,这对她来讲简直就是灾难。 所有人都在议论青山家的神童,青山如月这小丫头也狡猾得很,每听先生们汇报完她们的成绩,母亲与父亲总是笑得开怀,围着如月一个劲儿地夸奖。 娑臣会将那孩子揽进怀里,抚摸她的小脑袋,如月也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脸颊上显出两个可爱的梨涡,父亲则在一旁目光温柔地看着相拥的娘俩。 可这温馨美好的一目看在卯月眼里却变得可憎。 是啊。 青山如月是他们的骄傲,她却不是。 那孩子生来就是带着光环的,耀眼非常,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关注。而她这个身无长物的普通人,注定要掩盖在她的光芒之下,不被任何人看见。 那孩子是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光是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人嫉恨。 在最开始,卯月也是想过要跟妹妹打好关系的,可这孩子对她总是面无表情,她似乎没有办法让她开心,卯月曾经甚至觉得大概世上只有娑臣才能让她露笑吧。 如月的漠然一度被她曲解成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不只是她,许许多多的人都这样曲解,其中也包括娑臣与父亲。 在其他人的世界里,微笑即礼貌,微微扬起的弧度烙印在他们的唇角,唯有如月随心独行。 不仅她的天赋令人艳羡,她毫不动摇的内心亦然。 鲜花与褒扬包围着青山如月,其中不乏一些嫉妒到发酸的恶评,如月知道,但她不在乎,卯月也知道,甚至还有些暗搓搓可耻的高兴,她自己不动声色地心理扭曲着。 如月如同云彩,她同尘土,可她期待她跌落云端沾染尘埃的那天。 自己产生的心思很阴暗,这个发现让卯月有点伤心,或许正是因为见不得光的心思太多,她才不是受人仰望的那一个吧。 她疲于同她再做表面情感深厚的姐妹,每当无人时,她看向她的眼神愈来愈冷。 特地挑在无人时……没错,她也很狡猾。 她认为自己一向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还是有露馅的时刻,被那丫头撞见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了。 自此——她隔了很久才发现——青山如月不再同她一道儿上课了,她停了所有的课程,整日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也不怎么出现。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再没主动向娑臣要过抱抱,每次饭时,她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她的下首,与父母之间的距离比她要远一些。 似是要将她推到其他人眼前。 想通关节的那一刻,她也是有那么一点开心的。 然而…… 卯月屈辱地咬咬下唇—— 这样不是更反衬得她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了么? 这孩子果然很讨厌! 青山卯月知道自己钻了无理取闹的牛角尖,可她释怀不了,她也只有六岁,不会甚至不敢排解这份苦恼。 对青山如月这个妹妹,她可真是又喜又憎。 卯月六岁半、如月三岁半的时候,娑臣第三次分娩。 生文月的那天,她们俩随同父亲一道儿站在产房外,娑臣疼痛的尖叫穿透一道木拉门刺激他们的耳膜。 候产卯月是第二次经历,第一次是娑臣生如月的时候。那时父亲抱着三岁的她也等候在产房外,她听见母亲叫得如此凄惨,小小的身体害怕得一颤一颤,只觉生产真是件可怕的事。父亲捂住了她的耳朵,安抚她不要害怕。 虽然自己与这妹妹生分得很,但此刻她还是抬手捂住了如月的耳朵。 如月颤了颤,不是因为怕,只是因为突然被人触碰。她按捺住排斥感,没有躲开,全了卯月的脸面。 “你别怕,母亲不会一直痛下去的,等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了就好了。” 青山卯月“自以为是”地安慰道,结果听见如月这丫头语调平稳地开口: “女子生产时大喊大叫会增加体力的消耗,而体力流失过快不利于胎儿排出产道,不建议这样做。” 卯月听的一脸惊恐,如月发现了她不妙的表情,默了一瞬后,难得开口解释:“我昨日看的医书上面提到的。” 青山如月,不愧是你。 当时卯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某种方面来讲,各种方面来讲,这孩子还真是恐怖如斯。 她向来如此,头头是道地反驳。 这次便也不例外。 弟弟文月是不足月份早产的男婴,天生体弱,靠多少名贵的药材和悉心照料才勉强吊住一条命。为他诊过的医师无一例外的向他们表示这孩子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文月体弱多病是不幸,可这是先天的不足,但外头不知何时又源自何处传出了风言风语,说都是因为如月天生过于聪颖,分走了文月的命数。 他们说,一户人家的福气总是规定好的,多分给了谁一些便要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回。 简直无稽之谈! 然而这种传闻愈演愈烈,传得煞有其事,最终扩散至青山府内,虽被压着,可还真能封住别人的嘴不成? 看向青山如月异样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原本是崇拜惊叹居多,羡慕嫉妒恨的稍有,如今其中的成分越来越复杂。 卯月当时不敢去想,父母亲是不是也把这些流言当真了,不过从父亲失控谩骂的那些内容来看,他是相信了的。 他相信是因为如月生而知之的天赋分走了母亲与弟弟的福运,害得他们惨遭不幸。 这太荒唐了。 出事前夕她去京都的外祖家小住,听闻娑臣与文月出事才急匆匆赶回奈良城。 因此,她对这件事的了解大部分都来自于其他人的口述。 青山文月先天不足,青山家拼尽全力终于让他艰难地活过了半年,能找的医师都找了,能用的药都用了,青山文月依旧是那个随时会咽气的早产儿。 有一位行医四五十年的老医师说,伊邪那美若是要收他,他们是留不住的,如今他们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天命要他死便死,让他生便生。 娑臣忧心忡忡地干了一碗安神汤,又是一整日在佛像前枯坐祷告。 如今,除了求神拜佛,他们再无多余的事可做。 据说她启程去京都的两日后,奈良城来了一个叫“鹿见”的男人。他自称是“新火教”的教主,云游四海传播教义,聆听信徒的祈愿。 娑臣病急乱投医,佛祖神明她都信,此时友人告诉她了这位“新火教教主”的事,她便也想着去一试。 那位鹿见大人每日设坛,娑臣领着如月与文月前去听讲。 其余人是隔三差五去一次,唯有娑臣日日都去。 原本她带着如月与文月两个人,可去了两回后如月便不肯去了,还劝娑臣也不要去,她罗列了一系列的原因,可父亲母亲当她杯弓蛇影,没有听信。 悲剧发生在第五日。 没人知道那日凶案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活着的人都被杀死了,死人不会开口。 据说死者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整间屋子的榻榻米。 鹿见被认定为凶手,可却不知所踪。 他的消失像是腾起的青烟,他所有的痕迹如同烟雾般,散去了便什么也不剩了。 女教徒的尸体全数失踪,现场只留有四分五裂的男性尸体,文月小小的一团也在其中,是被摔死的。 这次惨案有太多无法解释之处,凭空消失的鹿见与女性教徒,以普通人的力气压根不足以切断的分尸刀口…… 这件悬案慑住了奈良城许久,亦让青山卯月耿耿于怀了许久。 从她的视角来看,她只不过去探了个亲,再回家时一切俨然面目全非。 母亲弟弟丧命,父亲变得颓废暴躁,她甚至还要送仅剩的妹妹离开,因为这是唯一从父亲手底下保住她性命的方法…… 世事怎会,如此荒谬? 她的家庭支离破碎,明明尚有亲人在世却更似孤身一人。 后来,她孑然行走于奈良城,遇到了一个黑衣剑士,为她稍稍解了惑,也让她看到了未来该怎么活。 他告诉她,杀害她母亲与弟弟的凶手有可能是“鬼”,不是大人拿来唬小孩的志怪生物,而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的怪物。 它们以人为食,罪孽深重。 倘若鹿见是“鬼”,那案发现场一切的不自然都能得到解释。 “那年奈良城又出现了相似的凶杀案,住民们人心惶惶,都道是鹿见又回来了,捕快们卯足了劲,誓要将他绳之以法,结果发现根本不是他。这次事件没再成为悬案,四枫院先生及时赶来,将作乱的鬼诛杀了。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四枫院先生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先前寄给你的书信里有提到过他。四枫院浮竹,他是鬼杀队的风柱,还是我的老师。 “鬼杀队由专门斩鬼的剑士集结而成,所谓‘柱’则是其中武力顶尖的人之一。鬼这种怪物喜食人,据说已经诞生了千年,平常不显于人前,昼伏夜出。它们闹出许多的是都被当作怪谈一笔带过,大多数人未曾亲历,因而到现在还不知晓它们确实存在。 “鬼这种生物不拘寿命,只有阳光和鬼杀队的日轮刀能将其斩杀。它们的体能与恢复力也是超出常理的强…… “那鹿见应当就是鬼了,我这几年四处找它的踪迹,可惜收效甚微,它藏得太好。所以,关于它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卯月问的不是记不记得,反正如月肯定会记得。这辈子,就算如月自己有一天对自己的脑子失去了信心,她都不会。 其实她更想说得是你来帮我找吧,如月找人那才是真的找,不像她,充其量也就是只无头苍蝇——乱撞。 可她不想再把如月牵扯给进来,青山家的女儿不能都把一生交代在为母报仇这件事上。 若往后余生非要活在仇恨之中,那一个就够了。 让她来吧。 第10章 青山卯月(下) 如月没能及时解析出姐姐眼神里的复杂,只喃喃道:“鹿见啊……” 在奈良城,鹿见暂住在能登川以南,院子大小适中、装潢雅致、清幽安静,他说院子主人同他一见如故,他们又恰好有出门远行的计划,便将宅院托付给他看管,也允他在此传教。 青山如月不大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面的房间全都门窗紧闭,甚至窗户纸前还蒙上了布头,透不进一丝光,显得昏暗又阴森。 屋内仅有一盆炭火照明,鹿见说他们新火教奉“火”为神,在黑暗中燃火以体现“火”神圣的地位,所以才布置成这样,请大家勿怪。 听上去还挺合理。 如月此前从未听说过新火教,她也不信神佛,人家的教义是怎样的她管不着,只是下一刻众目睽睽下她说了一句堪称冒犯的话: “母亲,室内燃碳不通风,吸多了碳气会中毒的。” 她还是那个会当着主人家面说这里没打扫干净的青山如月。 室内教众的视线瞬间收拢到他们身上,娑臣觉得如芒在背,然而她双手抱着青山文月,一时之间没能捂住如月的嘴。 娑臣尴尬极了,反观如月倒是没有半点感受,她不在意别人看不看她,又以怎样的目光看待她。 可看到娑臣的脸色,如月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她不爱听的话,这句话不该在此情此景下出口,可这回跟健康有关,她没忍耐。 “母亲…”如月抬高手拽了拽娑臣的留袖,音色弱弱。 尴尬来得太突然,娑臣没能及时应对,一声轻笑打破了室内趋于凝滞的空气,“拯救”了娑臣的窘迫。 这声笑是鹿见发出的。 如月的冒犯,最不在意的竟然是他。 他虹色的眼睛笑得眯起。 屋内的氛围轻松了起来,教众皆道教主心胸宽广,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鹿见笑着唤来侍奉他的女信徒,让她带着如月去别处,娑臣让随行的老女佣抱着文月同如月一道儿走,看来也是怕炭火气有碍于他的身体。 如月照顾好弟弟,她叮嘱。如月点点头应下。 她被带去的屋子被用作书屋,架子上摆着许多书,如月想让女信徒帮她拉开窗户,却被拒绝。 她撇撇嘴,挑了册书就着烛光杀时间。 鹿见虽总是笑着,方才也没有追究她的“失礼”,但她不认为这是他和蔼亲切。 他只有皮相在笑,他的那双眼睛再“悲天悯人”,也无法带来任何触动。 如果不是因为读到一册她感兴趣的书,她不会第二次踏入这座宅院。 那本书来自阿蘭陀*,从批注来看是本医书。 德川将军闭关锁国,如今只与清王朝与阿蘭陀通商,舶来品都是稀缺物品,更显这本书的难得。 青山如月阅览速度向来是快的,三百来页的一册书她原本只要一下午就能看完,而这册书她之所以读得慢,则是因为她完全没接触过和蘭的语言。 她打算花三日背书,然后再寻找资料慢慢理解。 她记住那些长得像蝌蚪的文字的字形,回去默写。 第一天下午,她的进展为三分之一。 第二日娑臣不再是下午出门,而是一大清早就赶去了。看来鹿见那人将她哄得开心,也好,那她努努力今天把剩下的三分之二背完,然后就再也不要同鹿见接触。 昨日下午她离开过一次书房,再回来时无人引路,她记性好自然不是不记得路,只是屋内的熏香味太重,走廊尽头那处犹甚,她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熏这么多香,供奉的香火气也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手搭上最里头房间的门,打算拉开。 才摸上门缝,就被按住了肩膀—— 她猝然收手。 “你,叫什么名字?” 鹿见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自己竟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她收起自己受到跳吓的惊慌反应,面无异色地对答: “如月。” “如月……如月,嗯,如月。” 如月蹙着眉,听她的名字在他舌尖转了几圈。 “你想进去这里面吗?” 明明他的语气温柔,却无端听出一抹危险来。 如月没答,只是转头望了那间房一眼。 “小如月想进去的话……” 他点了下她的鼻尖。 “……现在还不行哦。” “如果……” 这是要讲条件了,可如月一点都不想知道,于是赶忙拦住他的话: “我回书斋了。” 她扭头走得毫无留恋,身后传来鹿见低低的笑声。 走至无人处,她抬手细看,只见白嫩的食指指腹如今有道红黑的细线。 这是方才手抵住拉门,软肉嵌进门缝里带出来的。 是血,还新鲜。 这个鹿见行事诡异。 餐后,他让教众冥想,而他本该陪着的,却偷溜来了书屋。 今日多云,外头时晴时阴,他踩着阴影关上如月悄咪咪拉开的一条细窗户缝,确认光透不进来之后才坐下。 烛火隔在他们二人中间跳动。 鹿见伸了伸头,想知道她在看什么书,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洋文,饶有兴致地问她:“小如月看得懂吗?” “不懂。”如月诚实摇头。 “那你还看?” “我现在看不懂,不代表我十日后依旧不懂。” 听到她的答案,鹿见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到前仰后合、需得捧腹的程度。 如月:? 她只是觉得自己需要这么多时间学和蘭语,别人听了大抵会觉得狂妄,也会有人不信,但笑成这样的却从来没有。 “哈哈哈!”他使劲拍着膝头,仿佛听到的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啊,小如月~” 他擦啦一声打开一把铁折扇,扇页的刻痕连起来组成一副莲花图。 “呐小如月,我带你去见那位大人吧,你这样聪明,是你的话一定会被那位大人选中的。” 那位大人、选中…… 如月听出关键点,可鹿见三言两语说得模糊,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如月不理他,继续背书。 他自言自语的技能拉满,就算没人搭理,也能自说自话下去。 “小如月,你跟我很像的,都觉得外面那帮人蠢透了对吧?” “你若是被那位大人选中,定能让那位大人满意。” “我啊,小如月,我可从来没有让那位大人失望过哦。” “所以啊,小如月……” “鹿见大人,教众在找您了。” 书斋外传来女子的声音。 不是昨日给她引路的那一位。 “啧啧。好可惜,我还没与小如月说完呢。”他收扇,“呵呵,不过也不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对于鹿见临走还要捻捻她发丝的行为,如月狠狠瞪了他背影一眼。 她抽出手绢抹拭了一下左腮,那是方才鹿见耍她头发时被他手背碰到的地方。 不同于寻常的冰凉。 回到家一饭食完,如月轻手轻脚地放下碗筷,饶是如此,碗底与桌面还是磕出了一丝声响。 这一声就像是一个信号,让原本正在交谈的青山夫妇同时望向她。 “我吃好了。” 如月顶着他俩的目光,没有任何不适。 往常她吃完饭便该去沐浴洗漱,然后睡下,但今日她坐在原地未动。 娑臣并不是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自己暂时没有心思关照自己的二女儿,她还要跟夫君说儿子的得救之法—— “如月快去洗漱睡觉吧,明日一大早还得去拜见教主大人呢。” 如月并没有照做。 “母亲,不去见他了,不行吗?” 娑臣的秀眉蹙了起来。 她儿子的体质脆弱成那样,医者都说要等一个天命,如今新火教主就有可能是这个“天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抓住。 “如月,不可对教主大人不敬。”娑臣嗔怪道。 “可是,那个人好奇怪……” 她知道说服人是要列举理由的,方才娑臣拦她的话拦得太快,她没反应过来。 门缝里的血、鹿见肌肤冰凉的触感、他那一番古怪的邀约,还有“那位大人”……诸多细节,她有条不紊地阐述。 听完她的担忧,青山夫妇仅以一声轻笑应对。 有些教派用鸡血驱邪,有些人天生容易手凉脚凉,鹿见的邀约定是看中了如月的天赋想将她引为圣女,而他所说的“那位大人”必定就是新火教的神主啦……他们称如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一切都只是她想多了,让她平时少看些志怪小说吧,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他们说,她自认为的“真相”,便让她看到的一切都成为了佐证“真相”的证据。 这是一种固执己见。 那你们也没什么两样…… 如月望着两人脸上轻松的神情,一时无言。 好吧,事实是他们的反驳站得住脚,至少逻辑上能够自洽,除了他们认为鹿见一定能治好文月这一点,其余她没什么好争辩的。 “母亲……”她语调中的底气没有一开始那般足了。 “如月,”娑臣的表情严肃起来,轻轻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不容置疑道,“那人是文月的希望。” 他不是—— 有那么一个瞬间,如月想要冲动地、毫无根据地辩驳。 那谁是? 这个提问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是她吗? 她确实有这个想法,几个月前就开始实施,她原本喜爱的志怪小说、风俗游记如今都给医书让了位。 她想试着治好青山文月。 或许几十年之后,她读完了无数的医书,见过了无数的病症,技艺变得娴熟,成为比现在的神医更加货真价实的医师,她就能治好青山文月的先天体弱。 然而这几十年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青山文月等不起。 一个她自己都看不到结果的承诺,又要她如何开口,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救他。 如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听闻最近近畿一带拐子猖獗,母亲若是出门还是多带点武侍,以防万一。” 劝说失败了,她只能退让。 又几日,娑臣带着文月去见鹿见,无事发生,平静得像是春日的微风,就连如月都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惨剧却在下一刻“翩然而至”。 收敛尸骨、扎花圈、守夜式、法事、告别式都是由如月督办、管家执行的……当时能办事的主人家只剩如月一个——姐姐尚在京都,父亲因痛失爱妻与爱子,日日夜夜借酒浇愁,别说做事情了,连交流也难。 好在管家能干,如月只要点个头批准就行了,不然娑臣和文月的这场葬礼可能都办不下来。 卯月远在京都接到消息,立马往家里赶,赶上了最后的告别式吊唁。 娑臣与文月下葬,出席的众宾客散去,青山家陷入一片死寂。 再之后,就是如月被父亲逮住,承受他无处宣泄的怒火。 青山如月一语成谶,这是他最接受不了的结果。 他说,都是因为如月这个孩子抢走了太多的福气,才害得母亲与弟弟枉死,留着她还不知道以后会为青山家带来多少灾祸呢。 青山卯月极力阻止、据理力争,恰在此时管家拿着小松先生的书信前来。 ——“对,没错,遊郭!!” 如月瞥见他愈发癫狂的笑意,心中默想心疾演化成脑疾该如何医治。 ——“把她卖到遊郭去,这样青山家被她夺走的气运就能找回来了!” 他抓住卯月的上臂、兴奋地讲,似是在愉悦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他要将这个害死他妻儿的妖女送进花柳之地磋磨! 卯月被他吓到,恐惧地颤了颤肩膀。 “父亲……” 她音调也有些抖,透露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她双唇嗫嚅,还想要继续为妹妹争取,却是如月——被无端忌恨的这个女孩本身先开了口: “我会去遊郭。” “如月!!” 青山卯月眼里,口吻里,表情里乃至头发丝都写满了不赞同。 却见这个一向比成年人都聪颖冷静的妹妹冲着她摇了摇头。 父亲目前的状态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解,她们都知道的。 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至少如月是这么想的。 “你知不知道吉原遊郭是什么地方!” 青山卯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妹妹,她定是不了解遊郭,不了解遊女,才会在听到父亲那个疯狂的决定时笑得这样轻描淡写。 “有什么好笑的?” 她气急。 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家,她的家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望着如月脸上两个未消的梨涡,她深深地不解。 青山家的小姐也好,吉原遊郭的遊女也好,于青山如月来讲不过身份的转变,她只是年岁尚小、羽翼未丰,所以才会处处受掌权者的制肘。 世间行业职种那么多,遊女不过是其一罢了,虽然她们工作的方式有些特殊,是用自己的身体,但以肉.体换财帛,也算是公平的交易。 青山如月并没有对旁人眼中自己悲惨的未来表现得很悲观,因为她相信自己,就算一开始不得不忍耐,终有一天她也可以脱离她不乐意所在的地方。 她一向只信努力,而不信天命。 母亲的死,父亲的豹变,令她很难过没错,但今天青山卯月替她说话、站出来保护她了——这个发现令她有些小开心,开心和难过的情绪是并不矛盾、可以并行的。 她的这个姐姐啊,会拿来自己解不开的鲁班锁让她解,会趁着娑臣不注意悄悄往她嘴里塞一块琥珀糖,会将自己喜欢的人偶大方地让给她…… 曾经,她是这样的喜爱过她。 可后来她见到卯月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到后面她甚至只能在课中与饭时见到她。有一次放课,她发现了卯月望向她的那个眼神无比冰冷,她有被刺到。 她不懂这个改变源自何种缘由,为了想明白,她花了一整天坐在院子里思考,连饭也没顾上吃。 这是她第一次,从情绪感知到冷暖。 三岁半的孩子读二十四岁的书,她此前未觉得有什么,因为她生来如此,父母的夸赞她尽数收下,因为她觉得自己当得起。 她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但可能在别人眼中还是太过火了。 之后她一直压抑约束自己的行动,可青山卯月还是没能变回从前那样同她亲近。 她好像永远的失去她了…… 所以这回卯月愿意挺身而出,这让如月很是触动。 “我写了封信,你带着,去吉原找小松先生,他是父母亲的旧友,又承恩于青山家,会好好照顾你的。” 青山家宅的后门处,卯月替他们送行。 她将一份手书塞到她襟内,又替她理了理领口。 “可父亲的意思是……” 把她卖掉啊。 “父亲那边,我来周旋。母亲与弟弟那样惨,他只是一时没能想开罢了。你不要怕,去找小松先生,在吉原住一段时日,等父亲恢复正常了,我就来接你。” “听到没有,别轴,去找小松先生。” 钻进她耳中的字句暖暖的,那偶尔投射向她的冰冷眼神仿佛只是她的一场梦境。 之前,她以为青山家只有卯月不把她当家人,而现在,她的家人就只剩下这个姐姐了。 “好,都听姐姐的。” 她收敛住自己难以接近的棱角,乖顺地应着好。 她和清坐上马车,左卫门驾车,一声皮鞭抽过马尻,轮子开始转动。 行出十来米,青山卯月蓦地追了两步大声追问: “你是如何得知吉原遊郭的,你以前都在看些什么书?!” 一晃已经九年了啊…… “鹿见么,这应当不是他的本名,他对这个名字也不熟悉,像是临时取的,女侍喊他‘教主’时,听到第一个音他就有所反应,而这个名字全部说完后他才会作出反应。所以姐姐不要拘泥于新火教一个叫鹿见的教主,这人名教名大抵都是假的。 “不过可以往某教宗教主的方向去寻找,他对如何主持教会、如何宣讲教义、如何安抚教徒这些都做得熟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都以这一身份行事。或者也有可能是长期以教主身份行骗的欺诈师。 “他有一把铁扇,是他的随身之物,扇面刻着一副莲花图。他偏爱人类女性做食物。其实他那双七色的眼睛是最明显的特征,这太罕见了,若是哪个地方出了这样一个人,定会有传闻,只不过天地宽广,又通讯不便,所以要翻他出来才困难了些,唔……姐姐,‘鬼’这种生物,是不是相当长寿?” “它们不老不灭,只惧阳光。” “这样啊……难怪长着这样一双眼睛却这么不好找。他变鬼可能已经相当漫长的年岁了,这让他们的教宗变得相对封闭,教徒们低调而稳定,毋须再拿他们教主那双眼睛做宣传。他存在本身,就是他们信奉的神主。” “对了,‘鬼’除了速度和力量过于超凡之外,能否使用异术?” 听如月讲出“异术”这个词,青山卯月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鹿见”印刻进她脑海的那段记忆里,她甚至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怪人,还在“人”的范畴,这次吉原的这只“鬼”,从仓田的描述来看也没有特殊的能力,而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鬼就能判断出用阳光杀死它们。 天才,真可怕。 “有,有些力量强大的鬼有异能,我们称之为‘血鬼术’。” “鹿见大抵就会血鬼术了,我偷偷去看过那些剩下的男性尸体,有几具并非死于失血,相反,那拦腰截断的割伤是死后造成的。他们面部肿胀、唇色绀紫,如果不是死于中毒,就是死于窒息。我检查了一下,发现他们的肺部都被冻住了。” 如月将自己检查的过程一语带过,说明得模糊,卯月也不愿意细想,她怕自己忍不住问,她的“偷偷看”是一种什么样的看法,是不是还揣着刀去划拉了两下。 “姐姐,他很危险,你要当心。” 如月有些担忧,却将后面阻拦的话语咽下。 她其实想问卯月,咱能不能别想什么报仇了? 或许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有些冷漠,杀母之仇说放下就放下,可对她来讲,死去的人远没有还活着的人重要。 只是她不想替卯月做决定。 “好,我会的。” “说起来,姐姐,吉原前几日也闹‘鬼’了。” “嗯,我知道。前几天的事我已经听仓田先生说了。” 如月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卯月同她解释: “我和他曾在江户城萍水相逢,也不是多么遥远的旧事,就堪堪今年初头。那夜我追着鬼,他运气不好迎头撞上,好在我追得紧,他才没命丧鬼爪。 “他那时便见过鬼了,这回吉原出事,他便联想到了那时的遭遇,书信一份把我喊来谈日后能不能雇我保护吉原的平安。我拒绝了,不过今后可以将吉原纳入巡察范围。” 好吧,所以姐姐会来吉原,压根儿不是来看她的,而是被宗次郎请来的。 啧啧。 如月唇角的肌肉微动,瘪了瘪嘴。 卯月看见了,觉得有些好笑,原来妹妹还有表情这么生动的时刻,她过去几乎要以为她的面无表情是一种病了。 她伸出手指,揉开她唇边紧绷的肌肉。 “如月,父亲的告别式已经结束了,他跟母亲葬在一起。如今青山家的产业暂时由叔父打理,你以后可以慢慢把青山堂接手过来……” 青山卯月的声音放轻放柔。 恰有一阵风吹起,摇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附和着她温柔的嗓音: “如月,回家去吧。” 过去的九年她没有来接她归家,这说明——至死,她们的生父都未曾放下对她蛮不讲理的仇视。 愤她欲死,他们父女竟这样可笑地走到了尽头。 “姐姐,我住在这里挺好的。” “可吉原这地方终究是……” “姐姐,”如月打断她,“鹿见实在是太危险了,咱们不寻他报仇了,好不好?” “不行,我……” 卯月一顿,灵光一闪、茅塞顿开,终于知道如月为何这样发言了,自己原是搭上了她的套路。 这样的对答,不仅传达了自己的拒绝,还让她也体会了一番那种不乐意的心情。 谁也别替谁做决定。 “嘎嘎——北北西,北北西,有鬼出没,请迅速前往!” “北北西,北北西……” 一只乌鸦飞过来,在两人的头顶盘旋。 “要走了么?” “我要走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而后姐妹相视一笑。 “我要走了。” “姐姐保重。” “你也是。” 这是她对她,微不足道的祝福。 夏风是好,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阿蘭陀/和蘭:荷兰。 #交代一下如月妹子的前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青山卯月(下) 第11章 情窦初开(上) 妓夫太郎变扭地扭了扭肩膀,背上是一片黏糊糊的药膏,在夏日的闷热里愈发让人不适。 这膏药乍一闻有清香,可当药味入到喉管,就化成了舌根的苦。 所以……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要受这样的罪。 ——“遭罪”? 这心理活动若是被信一听见了,定要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因是救大小姐才受的伤,治疗费一概不收也就算了,如月给他用的可都是最好的药呐。 简直是暴殄天物! 罗生门河岸,小路错综复杂,甚至有些快齐腰高的杂草从未被修剪过。 这里是泥地,下雨天走一遍就能沾满裙边的泥泞。 别说是杂草了,就连未被修缮的破屋也众多。 要说罗生门河岸乱到什么程度? 没有房契地契、随意找间空屋入住的大有人在,所以遊女房门大敞、当街招揽也从来不是什么稀罕事。 罗生门河岸住得最多的就是那些28年满被遊女屋放出来的老遊女,还有些生了病再也接不了客的姑娘,也有些被妓夫小贩赎身的遊女,两人身上都没什么钱,在这儿搭伙过日子。 妓夫太郎熟稔地略过那些招揽声,如魅影一般停留在一户陋屋前。 他屈指叩了门木框两下,这绝非出于礼貌,事实上,看他脸上逗猫儿似的表情就知道,这只是他的恶趣味罢了。 他是讨债的妓夫,对屋里的人来讲,他就跟催命的死神没什么两样吧? 如果这只臭老鼠拿不出钱的话,就把他的肋骨都打断好了…… 就在妓夫太郎的耐心几乎耗尽、想要直接暴力破门之时,门开了。 咦……? 妓夫太郎稍稍有些困惑。 眼前女人和服的领口敞到锁骨下,香肩半露,压线的边矜堪堪遮住关键的两点,脖颈与胸口有不少粉红的青紫的痕迹,大腿从裙摆交叠的开衩里露出—— 毫不掩饰地向来人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身后是齿黑渠经年不散的水腥味,眼前是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扑的脂粉气,妓夫太郎忽然就觉得,那药味的清新或苦,都要比这些好闻太多。 肩背黏腻的触感似乎也没那么不好受了。 不过……这地址是荻本老太婆给他的,住的应该是个做短工的职人。上旬在荻本屋赊账快活,如今过了还钱的日子,他就被派来讨债了。 可在这屋里的是个女人啊? 家里养着一个,还要玩外面的,哧,没有钱装什么胖子呢? 不过他倒是可以把他揍得肿成胖子。 负债人不在,妓夫太郎正要离开,那妖娆的女郎却自己贴了上来。 妓夫太郎差点抑制不住要怪笑。 这倒是稀奇。 他这张脸放在遊郭向来是避之不及的存在,今天有人主动贴上来,还挺让他意外。 但感官敏锐的妓夫太郎自然没有错漏掉,这女人在开门的瞬间、贴上来的瞬间、每一个靠近他的瞬间,眼角、嘴角、眉峰那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恶鄙夷。 他动了动打架以外不爱动的脑筋,心想还真是为难她了,男人在外面负债享乐不说,还被要求向他这个怪物谄媚。 是为了让他行行好,放过他们,将债款一笔勾销还是通融几天? 切见世女郎的手指已经攀上他的衣襟,熟稔地挑开,指甲划过他胸膛粗糙的肌肤—— 他是不清楚,这种交易在过往的妓夫们那里算不算一种不成文的勾当…… 妓夫太郎没拿镰刀,五指插进遊女的发间,按住她的脑袋凑近自己,近到他的鼻息就扑在对方耳廓上: “不想还钱?” 他声音压得低,乍一看像是恋人轻喃,然而空气中毫无暧昧缱绻,在那只有一指宽的间距里,他笑得十分恶劣。 他是不知道在别的妓夫那里睡到一个女人能不能给宽限几天,反正在他这里—— “没门。” 妓夫太郎扣住女人脑袋的手收紧,头皮与发根被他的力道扯得生疼,女郎终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的痛呼。 若说她被按向他那张丑陋的面容时,还只是感到恶心,现在便只剩下了浓浓的、纯粹的恐惧。 本以为是个手到擒来的小屁孩,长着这样一张脸她还愿意跟他睡,算是他捡到大饼了,谁知道却是一匹不服管教的野狼! 真是失策。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她摊上这些事情,和这些男人?! 就在女郎快要窒息在妓夫太郎狠毒的视线里、流泪求饶时,杂草被踏过的沙沙声解救了她。 夏日高温,水分流失,植物的叶尖儿也被烤得干脆,一脚踩上去格外响亮。 青山如月被自己搞出来的动静惊扰回神,她刚刚一直在想事情。卯月同她讲了鬼杀队与产屋敷一族的基本情况,没透露很多,不过可以在吉原搭建一个藤纹之家,也好为将来前往遊郭执行任务的队士们提供一个歇脚处。 产屋敷是鬼杀队的主公,藤花纹样是他们的家纹。许多被鬼祸乱又受鬼杀队救助的人家自愿在大门前挂上紫藤花纹,这样鬼杀队的剑士们就知道此处可以得到休憩与医疗救助。 都是免费的。 如月主动提议她在遊郭也这样布置,得到卯月的赞同,于是她开始思索是将藤之家定在八云屋还是小松堂。 不只是选址,还有后期持续投入的经费等,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她边走边想,顺着河流水声。 吉原大道一侧有一条人造河渠,引流绿川的河水,人称“小绿川”。 她顺着水声走,以为自己沿着的是小绿川,没想到是齿黑渠。 看吧,三心二意果然不是好习惯。 虽然是那二人自己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的,可也确实是因为她弄出来的动静才打断了两人的交互。 她并非有意的,却也无意之中对他人造成了影响。 这种过失一半一半的责任分担她自然不觉得对方会怪罪她,所以她也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句抱歉。 只是歉意才道了一半,看清眼前这对男女的容貌时,青山如月突然喉间一梗。 ……太郎? 为什么是他? 如月瞳孔因诧异紧缩,她甚至顾不上把那句礼貌的致歉补完就转过身去。 没有任何犹豫的迈开脚步,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可“逃”什么呢? 青山如月抬手,单手挡住一边的眼睛,指缝间可以窥见罗生门河岸在夏日烈阳照耀下的风光。 罗生门河岸,号称吉原遊郭最肮脏最混乱的一条街,在蓝绿色的光谱里也展现出不同以往的祥和。 青山如月却无心欣赏。 不论闭上眼睛也好,遮住眼睛也好,她眼前反反复复出现刚才不期然看见的那一幕。 她视线错开的很快,然而对她记忆力过剩的大脑来说,一瞬就是永恒,况且越是想要遗忘的事情反而会记得更加深刻。 遗忘是不需要努力的。 因而青山如月“努力”的结果,就是那短暂的弹指片刻,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上演,似不知疲倦。 妓夫太郎妓夫太郎妓夫太郎…… 那个画面里,他貌似在跟那个姑娘接吻……? ——为什么是他? 呵。 如月被自己的困惑搞笑到了,不由自主地嗤了一声。 ——为什么不能是他? “……喂!” 妓夫太郎将她一把拽停。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叫好几遍都听不进去。 如月放开遮挡眼睛的手,望见他眼神里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起来的狠厉。 ——为什么不能是他? 只是觉得他跟这种情形很不搭。 不不不,这才是偏见。 “所以……你喜欢那种类型?” 青山如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发问。 “什么?” 妓夫太郎确实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啥?喜欢啥?” “那位夫人……” 妓夫太郎: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难道不是吗?”她还要反问,“如果不是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也不会……做那么亲密的事吧?” 她本来是想说“接吻”的,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不太严谨,毕竟妓夫太郎的背影挡住了她太多视角。 她看到的也不过是两人的脸凑得相当近,妓夫太郎主动扣住了对方的脑袋而已。 通常来说,这样的姿势意味着亲吻……她承认,她有些先入为主。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貌似只要碰上跟妓夫太郎有关的事,她就得跟她一向冷静思考的大脑短暂告别。 可就算不是“亲吻”又如何呢? 就算不是亲吻,那也是超过礼貌程度的亲密接触。 如果不是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谁会允许对方那样接近自己? 听到如月的反问,妓夫太郎没有控制笑出了声声。 他真的笑死。 方才扣住女郎脑袋的手展开又握紧,他当时用的力气可不小,那女人的痛呼声都快憋不住了,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如若…… 如若青山如月所说的“亲密”都是这样的,哪怕妓夫太郎不懂书册里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却也觉得大抵没人会向往爱情了。 “我没有在讲笑话啊?” 见他笑得甚至弯下腰去,如月无语又无奈地望着他,要不要这么夸张? 青山如月不再搭腔,妓夫太郎笑了一会儿后觉得没劲便收声。弯腰冲着地面的脸在抬起前正经了一瞬,当展露在青山如月眼前时,他又变成一副懒懒的神态。 关于青山如月会不会被他臭名在外的恐怖形象给吓住,从而疏远他,他其实是纠结过的。 他也承认在小松堂做工的那段日子,他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本性,怕招来她的厌弃。那时候或许是为了钱、为了生存下去的条件,或许不止于此…… 然而即便他本性暴露——跟小松信一打架,在吉原四起的恶名,将逃跑的遊女粗鲁地压倒在地…她亲耳听过的、甚至她亲眼见过的种种,似乎并没让她做出“疏远他”的这个决定。 这个认知让他愉悦极了。 “她男人在荻本屋欠了钱,躲着不肯露面,我只是在威胁她而已。” 他坦言。 可以当这是一句试探,也可以当这是一句剖白。 终有一日,他将不再能够忍受活在她世界里的自己是一个粉饰过的幻影。 他暗暗打量着她的表情,紧抿的唇线不经意泄露出一丝紧张。 可青山如月没什么大的反应,喃喃了一句“这样啊”,就将此事轻易地结果了。 然后话锋一转: “今晚吉原有烟花,一起去看吧?” 她邀请。 粉嫩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朵浅浅的梨涡。 很浅,浅到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找寻不见。 “一起去吧。” 疑问语气变成了肯定,她似乎笃信他不会拒绝她的提议。 短暂的告别之际,他目送她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痒—— 其实刚刚如月讲出“如果不是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谁会允许对方那样接近自己”这句话的时候,他也极想反问一句,那回他将她抱回小松堂,青山如月这个洁癖居然没有抗拒,那她这算不算是对自己也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 当时如果他敢这么问出口,那青山如月也一定敢答: “对啊。” * * * 绿川的另一岸是一片树林,树木一直蔓延到后边那座山上,为吉原这座城郭加上天然的高墙。 仓田将烟花的燃放地选在山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觉得在遊郭飞升的烟花飞不了多高的缘故。 如月在木太郎下等待。 她来早了,如今庆典还未开始,她远远地望见山顶上剪影似的小人儿正在忙碌,为接下来的烟花燃放做准备。 她之所以来得这么早,倒不是因为见妓夫太郎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他总归在吉原的,她也会在,什么时候都可以碰面——而是信一与栗原两人顶着一张“心里有鬼”的脸,将她“请”出了小松堂。 她还不晓得他们俩心里盘算着什么幺蛾子……她不能在场,看来可能是要在屋内躺着对酌,把酒洒到榻榻米上,直到酒味渗透进蔺草,靠擦来清洁已经“回天乏术”了之类的幺蛾子。 这没什么打紧的,她会让他们把整间屋子的榻榻米拆除、洗刷、晒去味,再不然就让栗原交点家底重新置办一屋子的榻榻米也可。 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 如月发散着思绪,木太郎伸展的枝桠越过她头顶,像是一把撑开的伞。 她更换了一身浅绿的振袖,袖子与裙摆上的花纹是白兰花,长发绾起,露出白皙纤弱的后颈……乍见十分赏心悦目的画面,似乎与微风相同,在燥热的夏日里带来了一丝清凉。 实樱看见亭亭玉立的女孩立在树下,忽然眼眶一热。 她仿佛能透过她看见辉夜姐。 辉夜偏爱浅绿和竹子纹样,她问是不是因为《竹取物语》,毕竟辉夜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同名。 辉夜笑着摇头,眼角写进几多温柔……是因为遇见他的那一天,他批了件浅绿色的外褂,襟边绣着翠竹的暗纹,她是这样回答她的。 可是那个笑意盈盈、会轻抚她发的女子已经不在了。 辉夜今年二十四,她以为她们的分别至少还有四年多的时光,可谁知道,竟然这般猝不及防。 “青山小姐,”实樱靠近那个被她喊住的身影,迎着对方疑惑自己为何向她搭话的眼神,解释道,“我是来道谢的。” “多谢你查明了辉夜姐的死因,证明了她的清白。” “不必谢。” 青山如月生硬应对。 说到底,查明辉夜的死因、证明她的清白,这些都是顺带的,并非她本意,真正使唤动她的是宗次郎抛来的橄榄枝和八云屋遊女的失踪。 她并非出于好意才帮辉夜正名的。 所以她觉得实樱的谢意来的有些莫名,她的“谢”还不是那种顺口一说的礼貌,看她水润润的眼睛,眼白眼周泛起粉红,就差把“感激涕零”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实樱发现青山如月紧抿拉成一条的唇线,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体现,透露出浓浓疏离且漠然的气息。 与她记忆中那位爱笑的人儿没有一点相像了,唯一的共通点是美貌,可即便是美,也是不一样的感觉,她刚刚究竟是怎么从这位身上看到辉夜姐的影子的? 实樱忽然笑了笑,聊表歉意。 如月没有读心术,不知她心里的活动变化,因而也不知她这声笑因何而起。 这姑娘挺怪的,如月腹诽。 “齿黑渠边,那串所谓的辉夜姐姐私逃时留下的脚印其实是薰伪造的,”实樱话锋突转,“簪子也是,她在暗巷捡到的,然后丢在了脚印边上,试图让大家相信她的谎话。但听说真相是那天她先在暗巷里发现了辉夜姐的簪子,然后发现了那堵砌死的门,她从砖缝间向里看的时候正好看见辉夜姐从井里爬出来……可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直到辉夜姐再次被怪物拖下井底!然后还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甚至谎称辉夜姐是跟男人私逃了!” “薰这家伙怎么这样恶劣,辉夜姐平时待她可不薄!” 实樱越说越气愤,脸上也难掩忿忿。 第12章 情窦初开(下) 听实樱讲到薰虚假的作为,如月其实并不意外,料到了,她是这样想的。 在她揭下暗巷那块松动的石砖时她就察觉到,这块砖头在她之前就有人取下来过了,还是近期内,可那人看见墙内血腥的场面又毫不声张,说明“他”希望死者中某个人死亡的真相不会被公之于众。 ——如月轻而易举就联想到了心里有鬼的薰。 她发现辉夜死亡的真相后,将捡到的辉夜的簪子带走,跑到齿黑渠边上伪造了一串脚印。 辉夜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正下着雨,雨水一直到第三天凌晨才停,而薰指认的那串脚印毫无雨水冲刷的痕迹,显然是雨停之后才踩上去的。 要私逃的人是不会表现得这样“悠闲”的。 更何况那天薰的反应既不是对辉夜私逃的埋怨,也不像实樱那样对一个时常照顾自己的姐姐的担忧,而是心虚。 若非她知晓个中细节,又“心虚”什么呢? 只不过如月没想通的是,薰诬赖辉夜的意义是什么? 若说她已经十八,本是可以花魁出道的年纪了,上头却还有个辉夜要压着她至少四年,那她对辉夜的死视而不见,这可以理解。 可她将自己看到的实情埋在心里,谁也不说,假装自己从未知晓过就好了呀。而且辉夜死后,会妨碍到她晋升的是实樱,她俩同为新造,最终却只有一人能升作花魁。与她有利益冲突的是实樱,她完全没必要给已经身故的、再也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妨碍的辉夜破脏水的呀? 她这样编造一段“为爱私奔”的谎言,反倒显得她欲盖弥彰。 “薰太过分了,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仓田大人的青睐,罔顾辉夜姐姐这些年对她的照拂!” 许是“仓田”这个名字此时出现得太过突兀,以至于如月一时之间都没来得及吐槽从秃到新造十多年侍奉花魁的实樱怎么讲话这么天真。 这能有“仓田”什么事儿? 辉夜书写的那一纸又一纸的和歌突然浮现出来,实樱并没有明说,但这暗示也挺明显的。 “一个她小心翼翼爱慕的男人”。 这个谜题的尽头,答案是…… ——仓田宗次郎。 如月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个答案虽然意外,但细想其实也合情合理。 泉水屋有那么多上好的房间,辉夜却独独选了一间朝北的,推开窗就能看见仓田茶屋翘起的飞檐。 “…这次的事情,多谢你了。” 在烟火砰砰砰炸开的声响里,仓田宗次郎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 如月呆然回神。 宗次郎看见她脸上蠢萌的表情,这大概是“神童”头一回跟“蠢”字扯上关系吧,也不晓得这是刚刚同谁又聊了些什么。 “谢”? 如月今夜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 “别光谢,给点实际的好处怎么样?” 虽然对破坏吉原竞业规则的八云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足够的好处了。 “我给过了,”仓田和如月对视的视线往上方瞟了一下,“不过看来,如月好像并不喜欢。” 注意到他的目光,如月条件反射地抬了一下手,意识到他刚刚是在看自己的发髻。 她想起来宗次郎初次到访小松堂时那个被她认作失礼的举动,那个时候,他往她头上插了跟簪子来着。 但那根簪子不见了,如月甚至没见过它的样式。 如果如月看见了簪头的五瓣花,就能认出这是仓田家的家纹。 “那簪子代表着承认该持有人是仓田家永远的朋友。只要拿着此信物去任何与仓田家相关联的地方,都可以得到优待。” 宗次郎好心地解释了一下,言语中甚至透露出一股“这么好用的东西还不赶紧戴上”的优越自信。 “这样啊…” 如月兴致淡淡。 当初办事时仓田解了自己的腰牌给她,拿着那块儿腰牌在吉原她可以横着走,没有人敢对她说“不”。 那发簪也有异曲同工的妙用,不过掉了如月也不觉得可惜,反正她也不稀罕“仓田家永远的朋友”这种名头。 而且她对簪子的去向其实有点头绪。 她发髻扎的牢,照理说是不会自然掉落的,那就只能是被人抽走的。 那天下午她去追妓夫太郎,被抱回来后是清替她拆的发,她问过清了,清说没有看见。 那在宗次郎离开、她回到小松堂的这段时间中,被她允许靠近自己的人只有一个—— 妓夫太郎。 她暂且不知他拿走那根簪子的用意……是想要拿去卖钱?是想要送给妹妹?还是觉得她带着难看? 不论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她不打算追回,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就当是“遗失”了好了。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告知眼前人知道了。 “烟花,好看吗?” 上一个话题就这样揭过了。 宗次郎问她,视线却看着夜空中绽开的花火。 说起烟花,明明跟妓夫太郎那家伙越好了的,结果烟火都开始放了却还是不见人影。 那惊艳的第一束烟花,她还是跟实樱一起看的。 实樱这三句不离辉夜的姑娘,对烟花的评价居然是: “辉夜姐姐很喜欢烟花。” “说自己八岁那年看过的花火庆典让她念念不忘,后来入了吉原,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生在吉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烟花。” “原来…真的这样好看。” …… 宗次郎真正想问的,和她现在思索的,大抵不是同一件事。 话说吉原之主跟游郭花魁有往来这没什么稀奇的,可一旦知晓辉夜与他交付了真心,那宗次郎对辉夜的态度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头一回见仓田,她以为是因为花魁的身价所带来的流水才让吉原之主不得不对辉夜的失踪上心,但游郭六家大见世六位花魁,泉水屋的新造也是马上可以出道的年纪,没了辉夜确实肉痛,可这损失也没有巨大到仓田被逼着要从自己茶屋走出来的程度。 他是自愿的。 自愿为了辉夜奔波。 仓田此人,她对他的了解一半来自于吉原各处的传闻,一半则来自于是卯月的阐述。 仓田家是将军身边的近臣,在江户城能横着走的人家里就有仓田氏。可宗次郎,看名字就知道了,家中次男,长子继承制之下,他生来就与家主之位无缘了。 若放在更早的平安时代,为了避免继承纷争,家族中除了长男以外的儿子都是要送到寺庙去养大的。 仓田被打发到游郭来的时候,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跟现如今的如月一般大。 他至今没有正室也没有妾室,可十多年管着花柳之地,他自己也是个拈花惹草、处处留情的多情种。 如月,若无事,那便远着他一些。卯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她妹妹在感情上这样迟钝,碰到仓田这么个老手可不得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如月觉得自己可以反驳一下,如果她听见了姐姐的心声的话。 ——“薰死了。” 向来文弱良善的实樱如此无情地宣告。 如月甚至觉得,她们若是再亲近一点,实樱就能拉着她讲出“薰她活该”这样的狠话。 消灭怪物后的某一天,仓田茶屋抬出去一个死人。 在吉原没人敢对仓田指手画脚,哪怕他动用私刑。 在外流传的版本是,薰对自己的前辈见死不救,甚至恶言诽谤,吉原容不下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然而她的“罪”真的至死吗? 如月心想,如若当时是她看见辉夜垂死的挣扎,在面对力量如此悬殊的凶手,她也是不会向辉夜施以援手的。 薰错只错在没有说出真相,然后抹黑辉夜罢了。 杀人才偿命,她也不是害死辉夜的元凶。 宗次郎只是在泄私愤罢了。 当如月从消息灵通的信一那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除了唏嘘,她还感叹过一句,仓田不清醒。 是什么让他在已经损失了一个花魁的情况下还炮灰掉一个新造? 那张被误以为是辉夜写给其他男人的恋歌的纸上有揉捏的折痕,不难想象是谁敢这么对待辉夜花魁的东西。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宗次郎对辉夜也是有些真情的? 平时待恩客的逢场作戏算公事公办,私下里对其他男人动真情就不行,这该死的占有欲。 可像仓田这样的情场高手当真不晓得辉夜爱得是他么? 是真的不晓得吧,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被薰煽动,又在发现辉夜的“清白”以后松下一口气。 如月想到谈起辉夜时玉叶一句话里要说三个“不值当”,如今她都有些想替这个未曾交谈过的女子惋惜。 胸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酸涩,青山如月十三年来头一回对一种自己未曾习得的情感产生共鸣。 “绵绵真葛草,远侵动相思。愿随芳菲去,相逢人不知……” 她愿悄悄与之相会的对象,是你啊。 她书写下的每一句恋歌都是写给你的呀。 至少你该要知道…… 青山如月眼中的寒冰化开,没有任何躲闪地与宗次郎对视。 倒是本该游刃有余的宗次郎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看得心头一跳。 仓田宗次郎来不及思考任何东西,只知抬手,遮挡去小姑娘柔化的眼波。 青山如月及时地后退了一步,没让宗次郎切实地碰到自己。 他方才竟有一瞬看错。 觉得如月的那一眼就像是辉夜每一次看向他的眼神。 * * * “妓夫……太郎!” 450颗的烟花将近尾声,如月才看见来迟的妓夫太郎。 被实樱与宗次郎耽搁了太久,一点儿也不符合她原本对今夜的设想。 宗次郎走后,如月转头就看见妓夫太郎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这边的方向。 也不知他是才来,还是来了有一会儿了。 无论如何,他没有赶上烟花开场,那就算他迟到。 如月走过去,未来得及抱怨,就先被他手中一抹粉色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株醒过的荷花,花瓣粉红,先端微尖,绽放得恰到好处。 鲜花作为最便宜的奢侈品,她见信一买过讨遊女姐姐欢心,却想象不出妓夫太郎也这样干。 除了吃食和钱财,他似乎没什么旁的爱好。 一支花再好看也卖不了几个钱,至于吃嘛……莲蓬里剥出莲子倒是可以吃的,可这花正在花期,莲子显然没有熟呢。 再说荷花是哪里来的,在吉原可不多见。 如月的注意力放在花朵上,刚想开口询问,却听见妓夫太郎一声轻哼,转身就走。 如月:??? 她是哪里惹到他了?! “太郎?” 如月冲他的背影呼唤,语调因困惑有些曲折。 妓夫太郎充耳不闻。 如月追出两步就停下了,开完笑,他一步跨出去足足抵得上她走三步……追不上的,她立马得出结论。 “妓夫太郎——!” 她少数扯开嗓子大声喊。 如果喊不回来,那就……算了。 因为她喊过了,她朝他迈出了一步,但也不能光靠她在走。 直到少女的声音落下,眨眼间妓夫太郎又迈出去了两三步,然后才停下。 可停下之后他也没有旋身回来,只是在原地站着。 见他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如月思忖了一下,自己抬脚朝他走了过去。 然后看到跟那日下午让她哑然的埋怨眼神如出一辙的幽怨眼色。 是的,没错。 这件事还没有翻篇呢,今天她一定不会再让他蒙混过去了。 “你果然,是在跟我闹变扭对吧?” “到底在生什么气呢,你得告诉我,我才能知道啊?” 如月语气里难得有些泄气。 她翠绿的眸子盯着他,全神贯注。 她自己毫不躲闪,也不给他躲闪的机会。 “青山如月……” 他喊她全名,没有喊错任何一个音节。 “在。”如月正色。 “我在遊郭花街最底层出生,活着只会浪费饭钱的小孩子向来只会被大人视为拖油瓶,我好几次差点胎死腹中,甚至因为劣质的堕胎药生来带着这难看恶心的黑斑。 “出生了之后也是,有好几次差点被那个女人打死。饿了只能去地里刨虫子吃,身体瘦弱得像根枯树枝,不论是谁都可以向我丢石子,用最难听的话骂我。 “这样一个我,青山如月你告诉我,这样一个从未被任何人期待过的我,为何能得到你的善待? “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妓夫太郎凑到离如月极近的距离说,甚至把如月逼得上半身微微后仰。 他音色喑哑,冰蓝的瞳孔目色沉沉,似要撕开她的“伪装”。 她听出他言语中的自贬,似是自己将所有难听的话语先说出口,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拿这些卑劣之处攻击他。 良久,如月反问: “善待?” 何以见得? 她以为她只是对他没有恶意罢了。 “你不欠我的,所有的债务你已经通过自己双手的劳动还清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两清了。” 妓夫太郎垂下眸,身体恢复到正常的位置,如月的上半身也终于能够挺直了。 “好。” 这是唯一一次…… 他愿意收起自己卑鄙无耻的本性,放她跟号称“吉原最好归宿”的男子深情对视。 因为她给过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恩惠。 偶尔从小松信一嘴里蹦出来的“忘恩负义”将他微微刺痛。 他确实有想过恩将“仇”报,没有道理的掠夺…… 不过……看着女孩稚嫩的脸旁,他心说,要不算了。 好什么??? 真的“好”,那语气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古怪? 妓夫太郎握着荷花根茎的手暗暗使劲儿,花梗顶端的花都垂下了脑袋,显得有些恹恹。 “不好。” “我觉得不好。” 不管妓夫太郎此刻在想得是什么,如月都将他打断了。 她打开他的拳头,解救出那朵垂首的荷花,捧在自己掌心。 这还能再抢救一下吗? “我以为‘我们两清了’、‘你不欠我的’这些话的意思是,从此,你不再是以一种被逼迫的处境与我相处,我们交往,只是因为乐意同对方往来,而不再是因为别的什么。” 女孩清澈的嗓音像一片轻羽扫过他的心尖。 妓夫太郎一直都觉得青山如月很有本事,每一次,每一次都能让他将死的心脏活泛起来。 她说,她愿意继续同他往来。 见到妓夫太郎的脸色阴郁转晴,青山如月暗自松了一口气。 其实听到他反复强调“自己是一个不被生母期待的存在”时,她登时就有接一句“那又如何,她还差点被自己的生父逼着给母亲弟弟陪葬呢”的冲动。 他们似乎有些相似。 然而妓夫太郎有梅,她有卯月姐姐,世间并没有一股脑地切断他们与之的联系。 小松健次曾说,像她这样的人,是透过一扇扇窗户同世界联系的,若窗户关上,她将不愿再给予此世回音。 确实。 曾经,她与世间的窗口是家人,父亲、母亲、姐姐、一扇名为“弟弟”的将要形成的窗户。 卯月那扇被她稀里糊涂地关上了,后来娑臣与文月的也被封死了,父亲的也是。 那不足十天的日子里,青山如月的世界一片漆黑。 她甚至动过这样的念头,父亲咒骂着让她去死的时候,她而已淡定地接受这样的结果,然后慨然赴死。 左右他不再是她的窗户,她也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情感期待。 告别式灵堂内,诸如她是妖女、母亲亡故留下幼女之类的窃窃私语如潮水涌来,青山如月置若罔闻,却觉得疲惫。 这时卯月突然牵住了她的手,牢牢握紧,递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告诉她,她们至少还有彼此。 她的世界里,“青山卯月”这扇窗户一度关上,她尝试过叩响,却没能再让它对她敞开。 可这个瞬间,名为“青山卯月”的这扇窗户又开了,投射进光亮。 而后清也好,左卫门也好,小松健次也好,都是他们主动地接近,才能在如月的世界里保留一个位置。 不然,青山如月是个宁可思考几万米的高空之外有什么,也不愿意跟别人说一句闲话的怪孩子。 此刻她突然想通了答案,关于妓夫太郎为什么重要—— 因为, 他是唯一一扇由她亲手推开的窗户啊。 不再是被动的等待,而是自主地探了探外头的风景。 砰—— 450颗烟花的最后一颗在空中炸开,金白的花火边缘发散着青绿的光芒。 本该震耳欲聋的一声,她却觉得遥远。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砰砰”声,一下又一下,砸在烟火落尽的夜里。 “你的心跳声好吵。” 她视线向下直勾勾地盯着掌中的荷花,妓夫太郎胸前交叠的前襟也一并映进她的余光里。 “啊?” 妓夫太郎疑惑挠头,什么心跳声? 不对…… 如月心中回答,这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此刻她不再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只一句简短的陈述句霸占着她的思绪—— 他是唯一一扇由她亲手推开的窗户啊。 如月两颊上的酒窝显现出来。 那这样看来,妓夫太郎所讲的“善待”倒也没有说错,因为她确实—— 很喜欢他。 妓夫太郎那声疑惑的“啊”没有得到如月的解答。 他只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低头吻上了那支亭亭玉立的荷花。 砰砰砰—— 看见女孩唇瓣贴上花瓣的那刹那,他忽地听见有一道声音在他心里面讲: “心跳声…” “…是很吵。” #ooc属于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情窦初开(下) 第13章 恶女花魁 “朝颜小姐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舒服?” 荻本屋二楼花魁宿屋内,青山如月端正跪坐,手掌交叠于腿上,出诊用的红木药箱搁在一旁。 她对面有一男一女相拥而坐,一个是吉原现在的主人仓田宗次郎,一个是荻本屋如今的门面朝颜花魁……朝颜半倚在仓田怀中,她天生骨架小,因而哪怕是偏瘦的仓田也轻而易举衬得她小鸟依人。 他们丝毫不介意有青山如月这个“外人”在场,两人私下里怎么互动,现在还怎么互动,卿卿我我,眼神粘腻纠缠。 啊对,如月想起一个词,眉目传情。 如月面色如常地看两人腻歪,就跟自己平常看人吃饭没什么两样。 关于此,在吉原遊郭的大街小巷总难免被动窥见些什么,小松健次曾问过如月,问她难道不会对这些陡然撞见的场面感到尴尬么。 小姑娘的回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见她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答案,可回答的话却让小松健次这个成年人停止思考…… 她的答案是一句反问: “难道路遇猫狗虫蝇□□,先生也会掩面避过么?” 人类与其余需要繁衍的动物有何不同? 小松健次一时语塞,突然有些恨自己学得是医不是文,竟不知道这样的孩子该怎么教。 彼时的青山如月情窍未开,只当男女相合的行为是为种族延续的需要,没有旖旎没有缱绻,坦荡得不行。 即使是现在……只要对方不觉得尬,她就不会尴尬。 所以青山如月根本不介意面前的是一男一女,还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于她,只是来完成一场交易。 她问诊,对方付诊金。 仅此而已。 不过…… 她脸上漠然的表情快要挂不住。她敢说,碰上这种情况,就算是换了全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笑靥如花的玉叶来也一样挂不住表情。 这个月过去了十八天,她来荻本屋问诊了足有三十六次,日日夜夜。 这是第三十七回…… 这不是交易,而是一个恶劣又无趣的玩笑。 朝颜抚了抚心口,适当做出憔悴难受的表情,说自己胸闷气短。 她靠在仓田怀里,白皙的肤色与柔弱的声线更显出一种破碎感。 像是一尊精致的玻璃娃娃,须得小心存放。 如月叹了口气,往朝颜处靠了靠,切向她的脉—— 嗯…… 有力沉稳,从容和缓,不迟不数,节律均匀… 健康得很。 她得出的结论与过去那三十六次没有不同。 虽然朝颜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她体质其实不错。 如月看向朝颜的眼神带上点无奈,开口又是换汤不换药的“医嘱”: “注意休息,避免思虑过重。” 朝颜的身体没有生病,如果是心病,那她也无能为力。 心病没有对症的药,至少她这里没有。 这种时候如月就格外想念健次,难得产生“如果健次先生还在吉原就好了”这样软弱的想法。 倒不是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成为心医这件事上多么缺乏天赋,也不是因为小松健次是一位多么高超的名心医,只是因为他在,那出外诊的劳苦事就落不到她身上。 可是没有“如果”。 不要“如果”,不要假设,人只能走在既定现实的路上。 所有以“如果”开头的话语,都代表着自己被现实所击倒。 青山如月怎么会被现实击倒? 她收起那片刻懦弱的设想,重新专注回眼前的事。 她写了一张食谱递给荻本屋的厨子。 朝颜的状况无需吃药,然而她又主张自己疾病缠身……光从这一点来看,如月确实很想说一句“有病”,不是以医者的身份,而是纯粹一个普通人的看法。 然而她又不好真让一个没有病的人吃药,是药三分毒,人体本身就有一定的治愈能力,给健康的人吃药,没病也能吃出病来。 如月只好给她食补。 在连续五天给朝颜吃冰糖炖雪梨后,朝颜终究没忍住,给宗次郎吹枕边风,告状如月对她“病情”的敷衍。 当仓田笑着给如月“施压”的时候,如月学玉叶的笑,笑着问他他爱逗美人一笑,她又为什么要陪着他们胡闹? 然后,仓田这厮笑眯眯地将诊金翻了三十倍。 如月缺钱吗? 不是很缺。 但有八云屋变藤之家这个额外的支出在前,另有一个额外的进项也是好的。 三十倍呢。 仓田愿意当冤大头,如月又不傻,为什么要拒绝? 于是她开始每天变着样的给朝颜食补。 也算对得起仓田那三十倍的诊金。 莲子百合汤。 莲子安神,百合润肺。 最好是能压一压暑中朝颜的火气,好让她的头脑清醒一点。 豆绿的甜汤浸没白瓷勺,如月解开束起的袖子,走出弥漫着烟火气的厨房。 白日未营业的荻本屋内寂然无声,然而那本该是众人休憩的安静,而非眼前这般的对峙,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发生了什么?” 厨房靠近后门,朝向西,通往楼上的阶梯是背靠西面、面朝南的,因而自后院往楼上走须得绕一绕。 从厨房出来,如月最先看到的是几个挤在楼梯口的身影。 老板娘带着两个持棍的妓夫,他们面色不善的看着对面的妓夫太郎,像是划分出了一个阵营。 绕到楼梯正面,如月看见了站在楼梯中半的朝颜,视线再往上是仓田,他站在二层的楼梯口。 她以为以妓夫太郎的受排挤程度,除了在后门进行一些银钱交付,老板娘是不会准许他这张脸晃到前院来的。 哪怕是未曾营业的白日。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虽察觉到了不同,如月却想不明白状况的起由。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问了。 发生了什么。 “妈妈,咱们荻本屋可容不下手脚不干不净之人,您说是吧?” 没有人回答如月的提问,唯一的回音是朝颜隔着台阶脆生生响起的一句。 虽然朝颜的话里并未提及妓夫太郎的名字,但她虚指的那个人,如月觉得就是妓夫太郎。 这是又闹哪出呢? 在吉原,一个妓夫还能跟一个花魁作对不成? “是呢是呢,朝颜咱别生气,我现在就将这白眼的东西赶走!” 荻本屋的老板娘附和着自家的这棵摇钱树,她朝身后的妓夫摆了摆手势,妓夫们持棍上前,摆明了要将妓夫太郎这“白眼的东西”赶走。 如月瞥了眼妓夫太郎,他的身体虽然瘦弱,但他手臂的肌肉肉眼可见的发达。 真打起来还不一定谁按着谁呢。 妓夫太郎一声怪笑,眨眼间别在腰后的短镰已经被他拿到了手上,对着两个冲他而来的妓夫,一个赛一个的气势汹汹。 “稍等。” 如月伸手拦了一下,以身作屏障,隔绝了朝颜及另两位妓夫与妓夫太郎之间无声的对抗。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 良久,朝颜兀地轻笑了一声。 “这与青山小姐何干?” 她反问。 若以青山如月十二年前的性子来讲,她甚至走不到说出“与我无关”这一步,在对峙的开端,她就会选择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路过。 可她已经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对妓夫太郎的“喜爱”,所以她的回答是: “有关。” 就算从逻辑上来讲这并不严谨,可她想要与之有关。 “我竟不知,青山小姐有一片热心肠。” 朝颜下了两级台阶,弯腰俯首,就快能与如月贴上。 唇角的笑意加深,她直起身,拿捏住轻蔑的语调:“这丑东西偷了我的镯子。” 镯子…… “你,来说说自己看到的吧。” 朝颜抬手指了指隐在暗角的秃。 是朝颜身边侍奉的秃。 如月对她有印象并不是因为朝颜花魁道中的场面盛大,而是因为替朝颜“看病”的这几天,她给小姑娘手上流血的抓痕包扎过。 被点到名的秃松开扶着柱子的手,改为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摆,却始终不敢从光照与房梁形成的暗影中走出,仿佛那是天上地下她唯一的盔甲。 “我、我……” 她支支吾吾的。 连头都没敢抬一下。 然而不用抬头,朝颜指甲敲击楼梯木扶栏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她肩膀抖了抖,语速极快地道出:“我看见他拿了朝颜姐姐的金手镯!” 朝颜的金手镯如月见过,切脉的时候她就带着,三十六回里见过二十八回,想来是挺喜欢的。 镯子没了? 可她昨晚还见她带着的。 而且…… 还说是妓夫太郎偷的。 虽然她不大相信对方的指认,然而想起自己那支连一面都没见到就不知去向的发簪,如月心虚了一瞬。 “你偷了吗?” 她侧目看向妓夫太郎。 偏信原本是不会发生在青山如月身上的,然而她望向妓夫太郎的这一眼仿佛是在讲——只要你说我就信。 妓夫太郎握住镰刀的手没有放松,要动手那便动手,他不想解释,在如月来之前他辩驳过了简短的一句,可是没人在意他的解释,只偏信那丫头和那女人一套子虚乌有的指认,那他也无需在多费口舌。 可望进如月眼底,他喉头的肌肉忽地痉挛了一瞬。 想说的不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而是一句在所有人乃至他自己看来都无力的解释: “我没有偷。”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被误解,哪怕所有人站到他对面与他对立,妓夫太郎都可以觉得不痛不痒。 但,解释一下的感觉也不错? 他视线胶在小姑娘的后脑,他知道,在绾起的发髻之下藏着一个发旋,握着镰刀紧绷的手臂松了松力道,连凸起的青筋都淡了。 虽然还被误解着。 但他现在心情莫名的不错。 连呼吸都神气了。 “他说他没有偷。” 得到妓夫太郎的回答,如月底气十足地要求对峙。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一个目击的人证而无实证,也是一面之词。” 朝颜咄咄逼人,如月也毫不退让。 气氛僵持着。 关键在于镯子的去向,若是能找出来,那她们对妓夫太郎的指认就不攻自破。 如月刚想说自己可以去找镯子,却是仓田率先出言,意图缓和这僵硬的空气。 一边是救命恩人的亲姊妹,一边是如花似玉的新欢。 宗次郎也很难做的好吧。 “镯子,我再送你一只,水头好的玉镯、份量足的金镯,雕工精细的银镯任你挑,这件事就算了了,嗯?” 仓田收了扇子,亲昵地刮了一下朝颜的鼻骨。 朝颜适当作出女儿家娇羞的模样,与宗次郎贴贴,百转千回地唤了声“大人~~”,似是有被他安抚住,打算揭过这一茬了。 就此揭过? 不。 如月阻止,“稍等。” 了了什么呢? 她不愉快地眯了眯眼睛。 “仓田先生,这不太合适。” 如果就这样揭过,朝颜好似不会再为难妓夫太郎,可言下之意不就是,默认是妓夫太郎偷拿了朝颜的镯子吗? 她和妓夫太郎都不需要仓田这蹩脚的息事宁人。 镯子又不是不能找到。 她可以证明妓夫太郎的清白。 告诉所有人他堂堂正正的。 ——“对不起。” 她将秃招来时,小姑娘声音很轻很轻地跟她说了句抱歉,轻到如月几乎要以为是她幻听。 她垂眸,看到秃手背上一团明显的红痕,有些像轻度烫伤。 吉原的花魁她见过大半,花魁身边的秃或新造她也看过一圈,只能说孩子养成什么样,跟什么人带真的有很大的关系。 看实樱就知道辉夜是个什么性子了。 能遇到什么人,难道靠得是运气么? 有些人好运,而有些人则时运不济。 …… 如月从红木药箱里拿出烫伤药的瓷瓶,托起小姑娘的手搽药。 仓田为荻本屋买了三十倍诊金的单呢。 虽然如月知道指着花魁讨生活的秃不可能违逆主子的意思跟她说真话,但如月还是例行询问了一些细节。 在哪看见妓夫太郎的,什么时辰,他什么着装,什么行动……小姑娘抽抽噎噎地答了。 如月两次替她疗伤,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可再动容,也不值得她忤逆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感情很真,可她说的如月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但她还是多此一举提问,因为不实的话语中很好捕捉漏洞。 朝颜心爱的金镯子上头镶嵌这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如月最终是在一株芍药花瓣的包裹中找到的。 藏匿的手法不能说高明,只能算巧妙。 毕竟朝颜身为花魁,活动范围严重受限,要翻找出来并不难。 她将镯子递还给朝颜的时候,被镯子镂空兜住的花粉在她的指腹印留下痕迹。 朝颜没有立马戴上,而是举着镯子挡到唇前,不知她是在闻镯子沾染上的花香,还是在遮笑。 “多谢青山小姐帮我找到遗失物。” 她拇指用力揩过镯子上的镂空纹,“今日才知道,青山小姐竟如此‘乐于助人’。” “乐于助人”四个字她咬字重,不像是在道谢,反而像是在…… 反讽。 如月并没有被她的阴阳怪气刺伤,感到不适,她背起红木药箱,顶着日头走出这个月来令她稍感疲惫的荻本屋。 店外,暗巷,妓夫太郎等在那里没有离开。 他熟稔地接过她背的箱子,两人一道儿并肩走。 如月时不时转头对着他,双唇在动。 讲的并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正事,而是这五月仲夏的天气真好。 #下一章我要发一个便当(叉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恶女花魁 第14章 振袖火事 「朝颜之花一日死。」 * * * 朝颜,花型似漏斗,奈良时代作为药材自盛唐引入。 因其夏日早晨开花、于午前萎缩,而得名“朝颜”。 也因其短暂的花期,朝颜花通常被用来比喻事物的易衰与无常。 ——「朝颜之花只一时」。* 不知为何,余光揽进朝颜腮颊的如月陡然产生了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感慨。 没错,不合时宜的。 朝颜身体好得很,如今事业也蒸蒸日上,怎么看她的人生都在向上发展,一点不见衰颓之态。 拿朝颜花比喻她的相貌尚可,用来比喻她这个人可就不搭了。 如月摇摇头,驱赶走自己脑中莫名其妙的联想。 视线重新聚焦,朝颜的面容清晰了起来。 这是她本月第三十八回见朝颜了。 若放在别人身上,一天两回相见花魁不仅不用贴钱还能倒拿钱,真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的好事,可如月却不觉得。 她还以为,昨日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情,朝颜不会再想见她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了。 佐证就是昨晚朝颜没找她,可谁想,今天白日又被朝颜找上门了。 还是原来那间房,不同于之前的是,一直靠在一旁闲置的小桌几横在朝颜与她之间,上面呈着热茶,是之前那三十七回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朝颜这次不像是请她来看“病”,反倒像是接待一位正式的访客。 “青山小姐,这是雨前鲜绿茶,请您品尝。” 朝颜虚拢袖口,葱管似的五指合拢,指了指桌子上的青瓷茶杯。 青瓷映着翠绿的茶汤,像是暮春落进掌中的一片叶。 雨前茶如月自然是知道的,还喝过不少次,因为健次爱茶,吉原这九年她跟着他学得最多的是医,其次就是茶了。 使她微愣的是朝颜的态度,都说“千人千面”,可她看朝颜足称“一人千面”了。 时而戏弄,时而针对……如今又好言好语的,究竟想干什么呢,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办事随心所欲,目的性不明确,是让如月最感到棘手的人群。 “青山小姐,尝尝这茶。” 她说了第二遍,如月动作。 茶杯凑至唇前鼻下的时候,茶的清香自然而然地窜入如月的鼻腔,可与此同时,如月还嗅到了股细微的异味。 她微顿。 茶水里掺了其他东西,她十分迅速的得出结论。 然而她没有要跟朝颜翻脸的打算,今日朝颜的表面功夫做得足够,那她也维持亲和的外表随意敷衍一下好了。 她并不好奇朝颜想对她做些什么。 青瓷茶碗压到下唇,如月假饮,顺带分辨一下其中是哪种异物,这不是好奇心,而是行了七年医的条件反射。 可如月的注意力被这杯奇怪的雨前锁住了,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凑近的身影。 直到两颊被掐住,介于温热与滚烫之间的茶水被强势灌入口中,如月才意识到不妙。 可是,晚了。 咳咳—— * * * 黑暗笼罩着青山如月。 她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总是不能如愿。 她觉得自己意识清楚,没道理醒不过来,然而眼前浮现的不是真实,而是三年前那条昏暗的小巷。 两年前朝颜花魁道中,成为了荻本屋新的活字招牌,从此在吉原名声鹊起。 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姑娘,到一提起名字遊郭无人不晓的花魁,朝颜只用了一夜。 然而如月不是在这一夜认识朝颜的。 她知道的更早,在三年前那条惊心动魄的暗巷。 此刻挥之不去的,是柔弱的少女被扑倒在地上,朝她伸来的那只挣扎的手。 如月不懂…… “咳咳——!!” 终于醒来,意识扯回现实,惊觉到胸腔与咽喉的灼烧痛感,如月下意识想要弓身掩唇,将纳入肺部的肮脏空气咳出。 但她只做到了咳嗽。 全身麻痹,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咳嗽完之后喘气带入肺里的烟尘致使她的窒息感愈发严重了。 如月忍受着疼痛调整呼吸的力度。 掺入茶水的东西带有麻痹昏睡的效果。 不断尝试曲动手指的如月趁机想了想。 滚滚浓烟、火光与时而传来的热度叫她知道,附近着火了。 不是荻本屋的附近,而是这间屋子的附近。 恢复了些知觉,如月缓慢地完成了一个侧身,发软的四肢依旧派不上什么用场。 唉。 青山如月不懂,朝颜跟她究竟有什么仇… 凭什么呢,就因为当年她没做一件不属于她本分的事情,就要被人这样寻仇么? 荒唐。 虚弱的手臂搭上矮桌,好不容易直起的上半身控制不住,肩头磕到桌角边,但因为药物的麻痹作用没有褪去,除了压迫感,并无什么痛感。 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路有两条—— 如月看着紧闭的拉门,黑灰的烟尘从缝隙里窜入,她隐约能看见外头攒动的火光,好在火星还未燎烧到糊格子门的白纸。 如今她有两个选择… 拖着虚弱的身体爬出去。 或者,用湿巾遮掩口鼻,等待谁来救她出去。 前者么,她不晓得火势的情况,不知道冲出去和缩在屋里究竟是哪个死得快。 后者么…她眸光复杂的瞥了桌几上的铜茶壶…这间屋子里的水只有她方才饮用的问题茶汤,用这茶水来遮,吸入后怕是更加不会恢复力气了,那她便只能束手无策地等人来救。 会有人来么? 抑或,她还等得到人来么? 烟尘呛进喉管,如月又止不住猛咳。 不,哪里只是后者,她本就——束手无策。 从袖间抽出丝帕,手指笨拙拨开茶盖,浸湿手帕,如月躺倒在地,将湿帕盖住口鼻。 几乎没有行动能力的青山如月只能等一个人来救她。 不知为何,她想到的并不是自家护卫左卫门。 而是妓夫太郎。 青山如月违抗着本能,尽力放低呼吸的频度,阖上双眼,恼人的黑暗再一次将她笼罩。 她在等—— 妓夫太郎。 或者,死亡。 * * * “太郎……咳咳——” 睁眼回到人间,哪怕呼吸的是新鲜的空气,却依旧抵不过已经被烟薰过的嗓子干痛难忍。 但因为近距离处有他人的脸旁,她才克制着没有咳得太过放肆。 妓夫太郎盯着前方的视线分给了青山如月,原本在奔跑,却在听见她的蚊吟后稍缓,改跑为疾走。 如月被他横抱在怀里,为防止颠倒她,他双臂绷得很紧,紧绷的肌肤上爆出青筋,当然他也不会否认自己这个样子,除了是怕她颠簸以外,还在克制着想要将人四分五裂的暴戾。 没等他来得及说一句“醒了”,青山如月操着她沙哑的嗓子道: “是你救了我。” 肯定的陈述。 其实她从头到尾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隐约能感知到一些——妓夫太郎破开木质门,亮着火星的破片乱飞,他将她抱起,两人冲过燃烧的楼梯与走廊,冲出火场,逃出生天,妓夫太郎让左卫门去帮她找个医师来…… 这些她都没有错过。 吸入太多浓烟的嗓子声带只要震动一下便生疼,这回可不是嫌弃自己沙哑的嗓音难听,而是为了不加重伤情,开口便转换成了气音: “两次了。” “两次相救于我的恩情,你想要我如何偿还?” “你说,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什么都行。” 妓夫太郎看着她不语,他那双下垂眼中死气沉沉的,将青山如月的面无表情学了个十成十。 好像在生气,如月思忖。 久久,妓夫太郎用他那从来都没法让人觉得好听的声线说:“你别讲话了。” “我……”气音都带着明显的颤抖。 青山如月揪紧他的衣领。 她好像从来都无所畏惧,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能耐让身边人皆对她产生这样的错觉。 可再厉害,脑瓜子再聪明,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妓夫太郎察觉到了她的“恐惧”,哪怕她不曾言说,甚至言语间与他谈论的是如何偿还恩情。 他腾不出手来作安抚她的任何动作,只能歪了歪头,腮颊与她前额相贴,聊表抚慰。 “已经没事了。” 他说的也是气音。 似乎不震动声带,便能说出他此生最温柔的话语来。 妓夫太郎沾到烟灰的脸颊在如月的视线里模糊起来。 原本被烟熏出生理性的泪,此刻重新水润的眼睛好像带着不同的情感成分。 四岁的妓夫太郎因营养不良与如月的身长不相上下,跟四岁那年不同,十六岁的妓夫太郎比如月高出一个头。 然而他平常驼着背,如月极少产生这样的感觉——觉得缩在他高大可靠的身影之内,自己便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她喉间火辣辣的疼再加一味酸涩,鼻头也酸,心尖也酸。 换句话说,想哭。 青山如月从未在人前流泪,红了眼睛也少有,因为她觉得哭泣无用,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她埋首于妓夫太郎的锁骨,待平复好心情重新昂首,他那件条纹衣衫的肩领交接处留下了两个月牙形的湿痕。 她湿漉漉的羽睫冲他眨了眨。 呼吸一沉,精神松懈下来,彻底昏睡过去。 * * * 是一个多云的夜晚。 小松堂的夜间并不营业,更何况如今还少了两个成年男子,显得更加寂寥。 妓夫太郎倚在如月房前的外缘廊柱下,一条腿屈起,也不晓得在“欣赏”什么,他漫无目的地抬着头,与脊柱形成一个仰角。 可能只是在守着房里那个昏睡不醒的姑娘吧。 手中一片叶子已经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 指腹染上绿色的汁液。 这也没办法说自己心情尚可了,总之就是烦躁,然而他说不出怎样能让自己纾解,或许…… 或许青山如月清醒过来的话会让他好点吧。 他知道自己为何堵着郁气。 早上将青山如月救下,他将人带回小松堂的时候已经彻底没了意识,清咋咋呼呼地忙前忙后,左卫门也扛着京町的老医师来了。 吉原自然不止小松堂一家医馆药铺,只是小松健次和青山如月比较有名而已。 可小松健次如今不在吉原… 小松健次为什么要走? 左卫门与清今日又为什么不陪同她出门? 他使劲揪了揪头发,总之看谁都不顺眼,谁谁的形象都变得厌烦了起来。 天知道,当他只是听到荻本屋失火的时候还能落井下石的笑几声,可当外边聚起围观者、他于人群中听到青山如月在里头,那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彻底卡死,最后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把如月送回小松堂,救治的过程他帮不上忙,便返回了荻本屋,想要手刃那个纵火之人,不管是谁、身份如何,他可以不记后果的。 他的镰刀渴血。 然而当他抵达荻本屋,就见荻本老太婆一脸阴沉地指挥着两个妓夫抬着一张草席离去。 卷着的草席两头露空,他看见里头一坨焦黑状的物体,有一个成人蜷缩起来的长度…… 竟是已经死了,确实晦气。 他覆着厚茧的指腹摩擦过短镰的木头柄。 晦气,他不能亲自动手了。 当然妓夫太郎也没有就此作罢,他跟着荻本屋的两妓夫,看见他们将朝颜往偏僻处随手一埋,然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嚷着喝酒去,并“生前那么好看,死了不过一句焦尸,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趣”的污言秽语。 妓夫太郎挑了挑眉,刨开了新翻的泥土,将朝颜的尸体扒了出来,引来两条野狗啃噬。 都说入土为安,这个邪他是一点儿也不信。 给梅准备了两顿的饭食,他回到小松堂,此时京町的老医师已经走了,留下一张药方清在煎药。 青山如月还没有醒。 他扒着她房间的拉门往里头看了一眼。 小姑娘沾染烟尘的面孔已经被擦拭干净,可依旧双目紧闭,顶端微翘的长睫像是蝶翼,然而往常灵动地扑闪,此刻却像是死了一般… …死。 妓夫太郎不是很能接受,他的烦躁没有因为让纵火者不得善终而减轻半分。 想要踏入她的领域的那一刹那,他被清喊住—— “不许浑身脏污的踏进小姐的房间。” 可当他借地清洗完,青山家的女使用人又以“孤男寡女不可同处一室”为由搪塞他。 真的很烦。 当然因为有他蹲着,清也没能捡到近身伺候如月的机会,这女人见到小梅有笑颜,见到他就只有白眼。 “咳…” 其实吉原的噪声早间晚间一样多,然而妓夫太郎五官官能优秀,自然没有错过如月的轻咳声。 如月还不待自己双手完全使劲,就被人托了一把,坐起来了,那人还怕她坐不稳似的,半幅身子挡在她身后给她做倚靠。 水、药、清粥,清都准备好了在厨房温着,妓夫太郎问她想喝什么。 够点完六盏茶的时间,如月缓慢地完成了补水、进食、吃药的所有动作。 妓夫太郎没叫醒清,待在如月身边展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耐心。 两碗叠一杯,食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什么都行?” 妓夫太郎问。 这个问句出现在此刻实在有些突兀。 如月果不其然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早些时候她许诺过的那句。 “没错。” 夜色下,云层散去,银白月光斜切着照进室内。 因为暂时不想见火光,所以没有点灯,适应了黑暗之后光是吃个饭也不成问题,如今夜更深,房间内却反而亮堂起来。 两人靠近的身体被投射出阴影,如月辨别出了他瞳孔的冰蓝色彩。 依旧是气音,却说的肯定: “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你要什么都行。” 妓夫太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 他想从青山如月身上得到的只有一样东西—— *朝顔の花一時: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振袖火事:是吉原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科普请百度。这里是我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振袖火事 第15章 私定终身 「夫,京都秋庭氏。」(印鉴) 「妻,奈良青山氏。」(印鉴) 「两氏拟于宝永四年完婚,证人京都乌野氏良子(印鉴),该契约书一式两份,特此凭证。」 * * * “这个,你打算要怎么处理?” 小松健次拿着一张边缘泛黄的雁皮纸沉吟。 这张纸夹在青山卯月寄给如月的手书中同来。 以往如月收到姐姐的信都会带着几分笑意去看,今日却不同往常,她面色有些凝重…… 重不重的不大好判断,总之有些凝固,可她都能露出这样的表情,说明大概是信里写的内容让她都感到棘手。 健次没有打探他人家事的爱好,却在青山如月闷声不响跪坐在桌案前、盯着那封没几行的手信看了老半天之后没忍住开口: “出什么事了?” 发呆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不对? 青山如月眼睫轻颤,被唤回了神。 她将封筒内的统共两张纸给小松健次看。 倒是坦荡,健次腹诽。 然而当他看清纸上的内容,那一瞬他还是失掉了他的从容。 一张纸从排版与行文来看,就是封标致的请婚书。 另一张则是卯月写给如月的手信,可他通篇读完后大致读出一个意思: 姐姐在鬼杀队忙,结亲的事妹妹你帮我替一下吧。 还是头一回知道,卯月大小姐竟也有如此不靠谱的一面。 “替嫁,这竟也是可以的么?” 小松健次表情一言难尽。 “嗯?” 听到健次的提问,如月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错他提问的意图,只照着字面意思答了:“婚约书上只记了姓,没记名,据我所知秋庭家三兄弟,幺子太小今年才九岁不做考虑,长男二十,次男十七,都是适婚的年龄。” “婚书只说两姓联姻,不论是秋庭家的长男娶青山家的长女,次男娶长女,长男娶次女,次男娶次女,于结果而言并无不同,所以……” “只要结果是秋庭家的儿子娶了青山家的女儿,那青山家无论嫁谁过去,都行。” 但看卯月这请婚书都一道儿寄来的行为,多半是不想嫁的意思。 她姐姐的一生可能都要奉献给鬼杀队了。 秋庭家绝不会允许未来的主母在外抛头露面,甚至以命搏杀。 “你不会真的打算代你阿姐践行婚约吧?” 小松健次在如月身上看不到这样的可能性,可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不啊,姐姐写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让我帮她扫尾了结此事,至于怎么了结由我拿主意……只不过,我嫁确实是最省事的法子。” 如月笑叹。 不错,青山如月居然还能培养出幽默感,真是不容易的十六年岁月啊。 她的视线回归契约书,思考开出怎样的条件才能令秋庭家满意。 请婚书上写的是宝永四年,那一年秋庭家的长男正好十六,卯月十五,如今已是宝永八年了,四年前就该践行的婚约硬生生被拖了四年还未履行,想来秋庭家对他们青山家是有诸多怨气的。 两姓之好是地位、利益、血缘的联结,姻亲所有联盟中关系最为牢固的联结。 要提出一个足以取代的条件,这并不容易…… 如月指腹无意摩挲这金算盘的一侧,揩过其上刻痕,小小一片戟形叶,那是青山家的家纹。 要不她也学仓田,以家纹图形打点饰品作信物,承认秋庭家是青山家永远的朋友好了。 笑。 “清,这些天你收拾一下行囊,也同左卫门说一声,我们可能要去京都一趟。” 亲自登门致歉的诚意至少是要有的。 一旁摸鱼打鸟的信一听闻如月要出远门,直呼自己也要跟着去见识见识外头的风光,拗不过他蠢蠢欲动的愿望,如月在预备的车架上添上了他的一席。 那时正值暮春。 可,这趟却没能成行。 信一急病、健次离去、伊知江卸任还乡、八云屋翻名迭代、朝颜为难纠缠……一桩桩一件件预算以外的事情接踵而来,缠得如月脱不开身,将她缚在了吉原。 解除婚约的事被搁置了。 待这些事情差不多都落定,如月却意外发现自己貌似也没有多跑一趟京都的必要。 纯白羽织的背后绣着火红的枫叶,其人阔步向前行走,步风撩起羽织尾摆,衬得青年神采飞扬。 ——青山如月后知后觉意识到,只一瞬入眼的红叶纹样是京都秋庭氏的家纹,而敢明目张胆打着秋庭家名号行事的必然是主家之一,这青年二十出头的年岁,大抵就是姐姐那位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 京都秋庭氏长子,秋庭和人。 火事中负的伤尚未痊愈,如月没有去追,人家一步顶她三步,也追不上。 打听清楚便宜姐夫这段日子住在吉原宿屋、日日流连泉水屋、与实樱花魁相交甚密后,如月没发表什么看法,待伤好了,她递上求见的拜帖。 却被无视了个彻底。 听对方的意思,大抵是晚上会花魁,白日要补眠,一日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没有见她的闲暇。 如月:…… 多次邀请秋庭和人喝茶未果后,如月改邀实樱花魁喝茶,这边倒是爽快地赴了她的约。 实樱重感情,当年辉夜的事她念着如月的好,一点小忙她随手就帮了。 在实樱的安排下,如月终在仓田茶屋见到秋庭一面。 他的一举一止都渗透着名门高廷浸润了二十年的涵养,神情态度张扬高傲,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命之子、人生赢家。 如月按捺下心中对他隐秘的不喜,不是因为他屡次忽视,或许……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极相斥。 “和人少爷…” 红木桌面上,如月展示新的契约书,她拟的。 条款有关两家结盟,如月将款项一条条列出,解释说明,纤指随着说明的进度下滑。 她给出的不只是青山秋庭两家结盟,这只能解决秋庭家的利益需求,除此之外,如月还保证帮秋庭家搞定一个合适联姻对象。 青山家这回可真是亏大了,让了太多利,然而毁约在先,他们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如月气定神闲,犹如第一次同妓夫太郎讲起债约那般,自信而笃定的样子,像是确信对方一定不会拒绝自己。 她给出的条件足够优渥。 只要思路清楚,那便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笃信—— 然而秋庭和人长久的沉默打破了她的设想。 这种动摇只在由她阐述时妓夫太郎却打起哈欠那会儿产生过。 “我考虑考虑。” 一个暧昧的答案。 没有接受,也没有直接拒绝,矜贵的公子藏在妥帖的措辞后边默默拿乔。 出师未捷的如月一人走出仓田茶屋,没带上亲笔的一式两份的契约书,在她看来既然没有达成一致,那便与废稿无异。 做到冷板凳的如月神经出走,没注意到身后跟上的人,只顾着自己沿绿川涓涓的河水清心。 今日为了拜见秋庭家的少主,她好歹拾起了本家被她弃置十来年的繁文缛节,炎炎夏日硬是套上了六单衣前来相见,却没想到最终是这么个结果。 有些烦,有些燥。 背部沁出薄汗,她面上不显,暗自感受。 不知是该怪难缠的秋庭和人,还是怪夏日这毒辣的日头。 行至老香樟,繁茂的枝叶在她身上落下一片阴凉,如月抬手抚靠上树干,不顾树皮的粗粝摩挲她细嫩的掌心。 她嗅着高木自然浅浮的香气,用不着谁劝解,还是让木太郎来治愈她吧。 正当如月念咒“心静自然凉”快要成功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捏住肩头,毫无怜惜地掰过身来。 在她看清秋庭和人那张脸之前,就先被摸了袖子,又被扯了领子。 兀然被人上下其手,如月不适到极点,故而哪怕知晓对方在武力上压倒性的强过自己,她还是想要动手。 可蓦地听见一句:“青山小姐的建议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可行。”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余光中两张落进绿川的雁皮纸。 保持着被锁住肩膀的动作,如月探向袖袋,那里已经空无一物,是她之前放婚约书的地方。 再摸到交叠的前襟被塞进的和纸,如月蹙眉望向秋庭和人,没摆和善的脸色,冷声说了八个字: “多此一举,故弄玄虚。” 秋庭和人不觉冒犯,手上施力拇指甚至碾了碾,可惜隔着六层衣服,丝毫感触不到一丝小姑娘肌肤柔嫩的触感。 “其实,我不介意夫人由你姐姐变成你的,左右咱俩四岁差得也不是很多。” 他吓她。 假的,他介意。 虽然青山家的两个女儿都是一等一的风华姿色,可惜,也是一个比一个的带着令人遗憾的缺点。 令“男人”遗憾…… 秋庭和人见过青山卯月三次,第一次见面,他知道这姑娘将是他未来的妻子,第二次见面,青山家主吊唁会上他觉得这茕茕孑立的姑娘真是可怜,第三次相见—— 他希望他们此后不复相见。 少女腰间挎着刀,对着意欲强占妇女的恶霸毫无惧色,抽刀就上。内行看门道,他好说歹说三分之二的人生都在练剑道,看姑娘出刀送刀收刀就知道,她的水平尤在他之上。 可怕。 哪个正常男人要娶一个随时随地能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的老婆回家? 是以,当青山卯月抱拳,同他说抱歉,这婚姻恕我无法履行的时候,他心里暗道:不必抱歉,分道扬镳赶紧的、就现在。 但长辈那边却是不好交代了,虽说青山卯月还有个妹妹可以替代,可探查了一下发现这妹妹更惊世骇俗,小姐的身子居然在花街住了十二年。 青山家,怕了怕了。 别是骗婚的吧。 说实话,如月的提案有解秋庭和人的急,与青山家的婚约不必再履行,他的妻子不必是身怀“污点”之人,还从中为秋庭家捞了好大一笔利……可秋庭和人还是想吓一吓这个黄毛丫头,不为别的,就为他俩都是傲慢的人,他有自知之明,她却没有。 秋庭和人垂首,越来越接近如月的面庞,见小姑娘不苟言笑的表情变得如临大敌,他忍住笑,没收起坏心继续捉弄。 下一瞬,他脸色突变。 蓦地松开如月,疾退两步。 转眼,一柄闪着寒光的短镰划破他目前的空气钉在旁边的树上,尤带余颤。 秋庭和人瞪向乱丢刀子的人,看打扮看穿着看样貌,看他弯曲的脊骨,一个在哪儿都是最底层的人,秋庭和人心中冷笑,就这样还敢来招惹他? 可一摸腰际,空空如也,是了,吉原是不给佩刀的。 和人看着妓夫太郎,眼睛不虞地眯了眯,似是在思考之后要如何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这时如月侧了侧身体。 这个动作很细微,轻微到旁人只能解读出是身体站久了太僵硬得活动活动的程度。 秋庭和人却从中解读出了一股庇佑的意味——阻挡他朝他靠近。 呵,能挡住么? 秋庭和人嗤笑一声,不再深究,罢了罢手,转身离去。 妓夫太郎三两步上前拽下镰刀,作势要追,却被如月一把抱住手臂,拦下了。 他偏过头去不看她,怕自己掩饰不住眼里的愤恨。 “拐弯抹角”听来的消息里面,他大抵知晓了如月现在多出了个劳什子未婚夫,不日就要离开吉原履行婚约。 何为夫? 那是可以名正言顺陪伴一个女人走过一生的男人,冠姓入籍,出嫁从夫,她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 “太郎?” 女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仿佛花街柳巷十二年依旧不染红尘。 妓夫太郎睨她,咬紧后槽牙。 给她从火场里面救出来的时候——虽然他本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救她是下意识的举动——明明那个时候讲帮他实现一个愿望,他还能有什么愿望,希望明月能长长久久的留在身旁,可这还没过几天就听说明月即将出走的消息,这还能实现他什么愿望? 妓夫太郎气急。 他丝毫没有考虑自己从未讲明,自然如月也无从承诺。 他的世界内忽然之间风雨飘摇,猛兽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受到一丁点侵犯,那厮刚才对如月的举动简直是在他头上动土。 她是愿意的么,竟一点不躲。 想到这里妓夫太郎就觉得自己怒火中烧,得发泄出气,可能够泄愤的对象已经走了,徒留一个伤她还不如伤自己的如月。 视线摆正,他看向如月的目光幽而深,隐隐透露出危险。 服装细微的摩擦声淹没在两人的呼吸声中,妓夫太郎捏住如月的肩膀,就是方才秋庭和人碰过的地方。 另一只手松开短镰,朝如月襟口伸去。 听说她与那屁未婚夫有张婚书作凭证,他方才看见那厮往如月前襟塞了纸……虽然很想把他的那只手砍下来,但如果毁掉婚书岂不是就能让两人的婚约打水漂? 妓夫太郎的指尖已经触到如月胸口,如月猛然抬手,一把按住他那只作乱的手。 留底的契约可不是为了保障秋庭家能从青山家得到多少,而是为了保障青山家不被秋庭家坑去更多。 所以,这薄薄一张纸还挺重要的。 四只手触碰彼此的身体,动作僵持着,空气就这样凝滞,令人窒息。 第六感告诉如月,妓夫太郎的目光比方才更凶了几分。 如月缩了缩头颈。 但是—— “不行。” 真的不行,契约书要好好存放起来。 听到她抗拒的嗫嚅,妓夫太郎忍无可忍,抓住她肩膀的手使劲,和服被捏得皱了起来。 隔着六层衣服,不痛,压迫感却很明显。 她扭了扭肩膀缓解异感,衣服却更松散了,露出少女的肩头,吹弹可破的肌肤在日光下白到发光,几乎刺伤了妓夫太郎的眼。 他吞咽。 自古以来男人占有女人的方法只有一个…… 雪白的肌肤就在眼前,妓夫太郎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 占有她! 牙齿,人体最坚硬的部分,咬上姑娘的肩头,轻而易举地在一片雪白上留下发红的齿痕。 嘶,如月吃痛,瑟缩了一下。 比妓夫太郎小了两号的小手松开一只,握拳抵向前,试图将他推开。 妓夫太郎纹丝不动,咬她的力道倒是松了松。其实本来就没用什么力气,他发狠能从人身上咬下肉来,如今力道再减,约等于没有用力,近乎摩擦,蹭得如月发痒。 她想将自己的肩从妓夫太郎嘴里解放出来,以防自己痒得受不了笑出声,可少年的手臂宛如固若金汤的桎梏,将她锁住无法动弹。 他双臂的肌肉多有力,她是知道的。 “太郎……” 她唤了一声,妓夫太郎不应。 “妓夫太郎!” 妓夫太郎停止了咬合,脑袋却一直窝在如月颈项,不动,也不作声。 “你怎么了?” 他听到她的心跳,听到她声带的震动,听到她如过去无数次开口,这一刻的声音听上去却不大一样,微哑。 “你说过我要什么,都可以给我,只要你有。” “是。” 她回复得坚定,因为这是一早就决定好的事。 “我要你。” “什么?” 如月睁大眼,表情约莫有那么一丝不可置信。 妓夫太郎瘪嘴,对她的表现略有不满。 说好只要她有的他都能要,现在却这么迟疑,骗人精。 不过以如月的脑袋,若真要骗他,那他是决计会上当受骗的。 为了抚慰如月那颗震惊的心,他稍稍改了措辞,委婉了一些,又好像没有: “我要你嫁给我。” 世间男女能名正言顺一直在一起走到最后的关系,除了夫妻,妓夫太郎想不到其他。 虽然吉原不曾这样教过他,但——外面的世界里,占有女子的身体,就相当于占有了女子的全部。 他想占有她的全部,从身到心。 因为“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是比“我想跟你在一起”更为奢侈的愿望,所以他浅浅退了一步。 可婉转的效果寥寥无几,如月那看上去惊讶的表情没有丝毫好转,她的反馈依旧是一句反问: “什么。” “听不懂吗?”妓夫太郎有些抱怨她那聪明脑袋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掉线,“嫁给我,做我的女人,改我的姓氏……” 他的耐心为数不多,比高山雪线以上的空气还要稀薄,可正巧,如月就是高地上能让人呼吸的氧。 “我不要——” 好像被拒绝了。 妓夫太郎不平。他很少求什么,想要的得不到就去抢,最终拿不拿得到全凭本事,唯有如月他一退再退,可还是得不到能怎么办呢,似乎只能以他一贯的作风决胜。 占有她,从身体开始,若她不许他形式婚姻,他就先抢一个事实到手。 孔武有力的手臂轻易地将姑娘托起,如月背部撞上粗粝的树干,衣服散得更开了。 可气的是这种形制穿起来也麻烦,一层层单衣穿好理好拢好,然后缠上腰带,一旦乱了就得从头来,因而女子会在行为举止上格外注意,像是一套华美的刑具。 如月无奈地掩住妓夫太郎凑过来的下半张脸,掌心吻了吻他的唇瓣。 哪怕是妓夫太郎这种狠角色,他的唇瓣也是柔软的。 她还没有任何解释,按在妓夫太郎脸上的那只手挪动,指腹从腮抚过鼻尖,停留在另一侧的脸颊,托住。 她凝望妓夫太郎的目光如此专注,像是在钻研世间最晦涩难懂的诗、最复杂难解的医理。 她低下头去,因为他正仰首望她。 另一只手松开那张“极为重要”的纸,也贴上他的面孔。 她捧住他的脸,倏地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或许繁殖行为不需要亲吻,但相爱需要。 她吻住他的唇,像是三年前吻上那株粉荷,却不止步于此。 伸舌探入对方口腔,妓夫太郎不曾对她设防,她一寸寸舔舐过他的牙床,细致到仿佛能数出他一共有多少颗牙齿。 待到唇分,两人的呼吸无一人平稳。 如月果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粉红,浑身发烫,与夏日的热风相触,一时之间竟也分不出谁比谁更暖。 对于一个惯有洁癖的人而言,与谁交换津液,已是最最、最最亲密的事了。 他想要她——这是她给得起的,那她自然信守承诺。 他想同她在一起,她求之不得,因为在她贫瘠的人际与人情中,妓夫太郎也是她赖以呼吸的氧。 “不要太早下判断,等我说完。”她终于说明,“我不是在拒绝你,只是……‘妓夫’这个姓氏太难听了,如果你真想跟我成亲那就,入赘吧。” ——青山太郎。 妓夫太郎眯了眯眼睛,只要能与她在一起,他不介意由谁来主导关系,左右过去一直是如月主导得多。 他只是有些诧异,自己可以一无所有地娶到名门闺秀,没靠信一说得那些身份、权利、财富。 原来,如月许诺的心愿,竟是他走在钢丝绳上的孤注一掷。 好在他赌赢了。 只消片刻,心情暴雨转晴,映出一道斑斓的彩虹。 他生涩地吻了吻她的唇,咬了咬她下巴上的软肉,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地问: “现在,可以吗?” 如月笑答: “可以。” 可分明得到了主人家的许可,那缠法复杂的腰带却一点儿没眼力劲的横亘在那里…… 如月没忍住笑出声,清是缠腰带的好手,她自己上手都自愧不如,遑论从未替女子解过衣带的妓夫太郎。 她忍俊不禁,在妓夫太郎快要泄气的时候拉住了他的手,牵引他伸向自己的衣带,轻声诱惑: “来,我教你解。” #来晚了,自罚三杯,祝亲们中秋节快乐呀~我一定要在番外里面细致的瑟瑟(羞涩.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私定终身 第17章 吉原今夜有鬼 大正,吉原,夜。 青山更衣赶往任务目的地,途径遊郭,想到这里有她家产业兼任的藤纹之家,便顺道儿来巡视一趟。 幸亏来了,不然可看不到如此有趣的一幕—— 更衣奔至藤纹挂帘的店铺前停下,不经意地抬眼确认檐上悬挂的招牌,是「八云屋」没错。 她举起去拨帘子的手被内室若有若无的怒骂声一阻。 ——真…岂有…理! ——能不…别开…玩笑? ——你…为了…找老婆…唤手下! ——我一定要说! “虽然你这种奇葩肯定没人喜欢!” “但是啊!只因你想娶老婆就让我们鬼杀队队员出动——” 愈往里深入,怒骂声愈清晰,更衣总算将一句话听全。 是有些熟悉的少年声音。 “你傻吗!” 被指责的对象终于按捺不住反驳,这回更衣听出来了,是「音柱」宇髓天元先生的声音。 “是我老婆已经潜入了遊郭,在收集恶鬼的情报。” “因为定期联络断了,我才来的!” 宇髓大为光火,声音也是一浪高过一浪。 更衣掏了掏耳朵,觉得是时候露面提醒内室里的几位思考如此“大声密谋”是否不妥。 可不怪她要偷听,而是这声音穿透力太强,直接刺进她耳中。 她还想去蝶屋做个检查治疗呢! 赶在她开口前,嗓音熟悉的少年再度开口。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是您脑袋里的妄想吧?” 噗、哈哈哈哈—— 实在精彩! “你们看,这是鎹鸦送来的信。” “门外那个,滚进来笑!” 更衣不好再躲,坦荡地拉门步入室内。 早说了是声音自己刺进她耳中的,她可没做偷听这等亏心事,没什么好羞赧的。 离开狭长昏暗的走廊,进入宽敞亮堂的和室,更衣终于看清这一行四人。 一侧,成年白发男子席地而坐。是自称掌管华丽与庆典的神,「音柱」,宇髓天元。 另一侧,是被海量信件砸翻在地的黄发少年。 是往嘴里一个劲儿塞饭团的野猪头套少年。 是拾起定期联络信、神色认真的红发少年。 她找到熟悉感的源头。 他们是曾在那田蜘蛛山与无限号列车任务中都大为活跃的那几位新人队士。 “唷,原来是不死川的继子啊。” 宇髓同更衣打招呼。 “我有名字。”更衣吐槽。 “啊,更衣小姐,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红发少年元气满满地问候。 “当然。感谢关心,炭治郎君。” 偶尔在蝶屋碰见,更衣也会帮助养伤的队士们进行恢复训练。无限号列车任务后,更衣碰到许多次炭治郎前来受训,两人之前已经相识。 因为那田蜘蛛山后那次柱合会议上,她的直属领导、「风柱」不死川实弥跟炭治郎君闹得很不愉快——听说实弥刺伤了人家妹妹来着,呃,难评——所以,青山更衣本以为,炭治郎对她会有偏见。 谁让她是火爆辣椒不死川的继子呢? 可出乎意料,炭治郎十分礼貌地鞠躬感谢她付出时间帮助他进行恢复训练。 多好的孩子啊…… 更衣当然愿意给他好脸色。 “那个,联络信中多次提到希望我们来时尽可能不要引人注目……” “请问具体是要怎么做呢?” 在黄发少年我妻善逸还沉浸在宇髓先生有三个老婆而羡慕、嫉妒、咒怨时,炭治郎已经读完了联络信,听宇髓简单阐述了来龙去脉后诚心诚意地发问。 “这个简单,乔装改扮一下就行了。” 感觉没那么简单,更衣腹诽。 宇髓眼神落到更衣身上: “怎么样,不死川的继子,要不也参与进来、大展身手一番?” 更衣:谢邀,婉拒了哈。 “真是遗憾,要调用我的话需要风柱大人的首肯呢。” 而且她确实有任务在身。 “不过,本次行动所需的道具、经费,全都由我青山家无偿提供,音柱大人尽管吩咐就行。” 不知不觉间更衣已挪动到窗边,在宇髓切实地踹到她屁股以前,她麻利地推窗跑路了。 宇髓的骂声追着她: “藤纹之家本来就会无条件提供帮助,你这个土丫头!” 那怎么的? 逞口舌之快确实愉快呀! 更衣复踏上前往执行任务的路程。 赶路之际,她反反复复想起青山家那位曾加入过鬼杀队的老祖宗留下的手札。 隐约记得其中是有提到过吉原的,吉原也确实曾经闹过鬼。 但应该已经被斩杀了吧?她记得是这个结局来的。 嘛,老祖宗的手札多到能开连载了,实在记不太清…… * * * 叶之呼吸,叁之型,风扫叶。 青山更衣一个平扫斩下了鬼的头颅,直到视线上下颠倒,鬼都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很轻松的任务。 比起任务本身还是赶路更累人呢。 离开吉原后她跑了一日一夜,才在翌日傍晚抵达任务地点。 就着清冷的月光,更衣收刀回鞘。 今夜天气晴朗,月明星稀,不用掌灯也能清楚视物。 ——终我一生,余恨有二。 耳畔蓦然响起声音。 四下无人,这只能是她自己的心音了。 可这内容不大像是她讲出来的。 那是在哪里、她在哪里伴着如今夜一般明亮的月光听过或见过? 更衣回忆起万叶山上的小我寺——青山家的私人寺院,她自出生起就独自在里面度过日复一日。 寺院的僧人念的是经,她读的是札记。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鬼的见闻知识、猎鬼人与呼吸法,以及笔者对“鬼”这种非人生物刻入骨髓的痛恨。 ——终我一生,余恨有二! ——一恨上弦之陆虹瞳鬼,杀我弟母! ——二恨吉原遊郭兄妹鬼,害我亲妹! ——青山后人,为我雪恨! 尖啸的心音呐喊出最后一个字,青山更衣蓄力至脚掌,蹬地眨眼间飞奔出三里。 吉原八云屋,虽往来不多却也不是没有顺路巡视过,她不曾注意到任何异常。 宇髓也说,他假扮顾客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现在他的三位夫人以遊女身份潜入吉原,三人却一齐失去联络、连封求救信都递不出去。 倘若吉原真的有鬼,那这鬼的实力必然不俗。 能迷惑一个柱级、一个准柱级粉饰太平,能悄无声息地控制三位女忍者。 十二鬼月吗? 甚至于,上弦之鬼吗? “去找实弥。” 更衣抬头对鎹鸦说,脚下依旧步履不停。 又经历一遍日升,在第二个日落时分,更衣抵达吉原附近。 开阔的山坡朝下望去,能望见吉原鳞次栉比的檐顶。 遊郭的每一夜都是极热闹的。 红彤彤的灯笼从主街头映照至街尾,火红的光点凑在一起,像是一场蔓延的火海。 可今夜,吉原真的燃起大火。 更衣又联想到手札某卷某段,联想到吉原被历史湮没的另一场大火,耳畔再度回荡起心音。 今日,吉原有人纵火,不幸卷入。终得太郎所救,性命无虞,只轻微损伤。 分明已从火场逃生,却后觉这场火的余烬烧进我胸腔下心脏处的位置,久久无法熄灭。 也无需熄灭。 ——「如月手札·吉原·元禄十六年笔」 第18章 我用什么把你拯救 叶之呼吸,叁之型,风扫叶·轮转。 更衣没绕路去吉原正门,选了两点间直线最短的捷径。 在一处完好的屋檐落脚,脚边下方的街道小路被炽热的火舌舔舐着。 一只白发的美人鬼坐在屋檐边晃腿,恣意妄为,又毫无防备。 浑身都是破绽。 更衣毫不客气地一刀切过她纤细的颈,如同外表看到的那样,很好斩断。 太弱了。 炭治郎的鎹鸦刚刚急得在吉原周边四处打转求援,它传送的情报可是上弦之陆啊。 兄妹鬼——那哥哥才是真的上弦? 更衣无视美人鬼那些尖锐的咒骂声,无意在此与之缠斗,回身一脚将她正在掉落的脑袋踹远,又挥刀斩碎自她腰后飞出的粉色腰带。 冲出腰带围攻,更衣果断地朝前方十数米的地方前进。 她率先看到的是鬼的背影。 肩有她两个人宽,腰却和她的手臂差不多粗细,只剩皮包着一根脊柱。 垂在一侧的手握着他的武器,短镰的形状,外部包裹着一层鲜红色、宛如血肉的外壳,令人作呕。 但他有一头青绿的发。 和她刀刃的颜色很像。 和青山家代代相传的绿眼睛也很像。 不知为何在鬼杀队如此穷途末路的境况下,上弦陆非但没有马上杀掉炭治郎,反而跟他说着什么。 总之,更衣以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活着就有机会。 叶之呼吸,贰之型,乘风。 更衣对着上弦陆大大方方展现给她的背影使出突进技,明明是如此适合偷袭的场面,更衣却一点也不轻松。 她捕捉不到上弦陆的破绽之线。 一丝一毫都没有。 在刀刃吻上之前,上弦陆180度扭转脊柱,直接“转”身,轻松格挡。 鬼这无视人体构造的特性… 淦! 呼吸间血镰已袭至眼前。 更衣提刀格挡,却做不到如上弦陆般轻松,相持力量的不对等致使她这方颤抖不已,虎口已经震得发麻。 更衣只好后退一步卸力,而后重振旗鼓,继续攻击。 叶之呼吸,伍之型,层林叠翠。 向前方进行多段的平面斩击。 更衣一鼓作气,拼命地朝前进攻,进攻,进攻。 全世界只剩下利器相碰、金属激颤的轰鸣声,震人耳欲聋。 上弦陆的速度惊人,但凡她露出一点颓态,攻势就会陷入被动,甚至被对方反客为主。 但对方像是没有上限,还在提速,更衣视线差点跟不上动作,最后几乎凭着直感在挥刀。 她已经看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刀刃在哪里,视野固定在上弦陆脸上,似要将他瞪穿。 更衣看见血线一样的东西从上弦陆身上剥离、扩张、收紧,扭曲成罡风。 血色的罡风近在眼前,她没有停顿,无畏地冲入其中,血线拂过她脸颊、手臂、大腿,瞬间形成割伤,肌肤刺痛,衣服的破片如雪花片飘下。 “更衣小姐!” 炭治郎发出担忧的呼喊。 同一时刻,更衣眼睁睁看着上弦陆脖颈处的破绽之线浮现、连接,她改劈式为横刃,砍向破绽之线。 却又眼睁睁看着那翠色的金属片在几能接触到线的前一刹那,啵,线自己断了。 上弦陆用来护住脖颈的手如秋叶落地,更衣的刀刃却陷在鬼脖颈的二分之一处无法寸进。 仅用一秒完成再生的左手捏住更衣的下半张脸,靠蛮力将她提得双脚离地。 有血管状物从脖颈的伤处溢出,如建筑外墙十年没清理的爬墙虎一般几息间就爬满刀刃,更衣的日轮刀被缠成血镰那般。 刀彻底钝了。 “不准——” 上弦陆发出嘶哑的声音。 妓夫太郎保留着作为人类时的记忆,却也淡忘了许多事。 毕竟,当鬼两百余年,斩杀15位柱,成为那位大人青睐的十二鬼月、上弦之鬼。 相当漫长的岁月了。 忘却是正常的。 他记得自己因丑陋的容貌、贫苦的出身而遭遇的所有欺凌,记得自己与妹妹无依无靠、忍受寒冷与饥饿的日子。 皆是晦暗苦涩的记忆,因而他坚定地舍掉了人的身份,成为鬼。 可当那个与他相似却又不同的红发小子喊出那个名字时,这一帧帧晦涩的记忆中竟出现了一幅明亮的画面—— 绿意盎然的香樟树下,有一名手捧荷花的少女。 她的面部是虚影,妓夫太郎看不清她的脸。 你是谁,他想问。 他想问,那个臭小子在喊谁。 “太郎……” 少女好似在呼唤他。 他看清她翕动的粉色唇瓣了。 视线如同拨开迷雾般向上。 人中,鼻尖,鼻骨……翠绿色的眼睛。 少女浅笑着。 就该如此,这双眼睛若不是蕴含着浅浅的笑意,就该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就该? 他来不及思考,被另一种疑问与恐慌取代。 可是,可是—— 少女的脸兀地与那提着刀冲上来对他喊打喊杀的猎鬼人重合在一起。 猎鬼人顶着与少女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睛,对他怒目而视,激起他从脚心不断向上攀岩的惊惧。 直至扼住心口。 不准—— “不准你这样看我!!!” 妓夫太郎惊愤地将掌中之人摔到地上。 他扣着她的腮颊、完全挡住下半张脸,只留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睛赤果果地瞪着他。 他要这双眼睛再也无法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后脑着地的瞬间更衣又被推行出几十米,沿途的石板地皆数碎烂。 她不眠、几乎不休地蹦跑了两日两夜。 她不是马儿,就连马儿也没有这样跑的! 别说全集中·常中了,她就连呼吸也不能维持。 不行,不可以,不能就这样昏过去。 青山更衣不准睡! 站起来! 反击! 可是她好累…… 好痛…… 无法呼吸…… 绝望之际,一柄宽刃扫过,解除上弦陆对她的钳制。 更衣没有错过机会,翻滚起身。 “做得好青山!灶门!” 白发成年男子一只手已被鬼斩断,却依旧用另一只手操控锁链、挥舞双刀。 十分有力。 “宇髓先生!” “谱面已经完成了!该克敌制胜了!” 又来了,又来了。 这群像虫子一样的猎鬼人! 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又纠缠不休、恬不知耻。 杀掉一波就会涌来下一波,若是没有杀掉,在被打趴下后就会一遍又一遍爬起来。 那个相貌堂堂的白发混蛋方才分明已经停止了心跳,如今却再次来到他身前应战。 宇髓与上弦陆打得难舍难分,造成金属轰鸣声比之青山更衣更甚,忍者特制炸药呼应着刀法在空中爆破。 宇髓挥出的每一刀、与上弦陆相撞的每一下,都如同击打在音阶上,宛如奏乐。 宇髓的大刀捅入上弦陆的胸腔,两侧豁口的伤口里先是露出了刀柄,随即更衣看到了埋在血肉里的刀锷——青山家的戟形叶家纹。 家纹图案中部的长度特别短,看起来像一个象形的“山”字。 她的刀在刚才的战斗中被上弦陆腐蚀了,现在虽然跟了上来,其实手上并没有武器。 是以她看见刀柄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就去夺了过来—— 却是柄短刀。 炭治郎跃起,上弦陆刺入他下颚的血镰没能阻止他挥刀。 刀刃却依旧卡在上弦陆脖颈的二分之一处。 更衣反转刀刃,用刀背重重击向炭治郎的刀背。 一个人的力量不行的话,就两个人的力量;两个人的力量也不行的话,还有大家的力量。 卡在脖颈中的黑刃移动了! 平移着,割穿另一半。 与此同时,重返战场的善逸与伊之助也斩下了美人鬼的头颅。 完美的配合! 上弦陆脑袋飞出去的一瞬,更衣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好像呼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那崎岖的身体在原地抽搐了两下后,彻底平静了。 遭鬼记恨,怪恶心的。 在炭治郎窒息的急喘中,更衣脱力,倒地就睡。 半梦半醒间,有人不轻不重地拍打她的脸,试图将她唤醒。 谁这么没眼力劲儿? 她不理睬。 很快便听见耳畔落下算不上温柔却平稳的问询: “还活着对吧,更衣?” 嘛,对我们火爆辣椒来说—— 这样已经算温柔啦。 * * * 梅。 彻底消散前,妓夫太郎终于想起自己妹妹身为人类时的名字。 不叫什么堕姬,而叫梅。 是取自杀死他们母亲的那种兴病的名字。 可牵扯出的另一段记忆反驳着他。 ——梅啊,很好的名字。 ——梅花象征着高洁、不屈,是极好的寓意。 女孩子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风铃声落尽。 一时间,记忆之门敞开,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风铃声带着他去到那棵香樟树下,香樟树下少女亭亭玉立,捧起那株浅粉的荷花亲吻。 这次没有任何迷雾,所有回想水到渠成。 如月。 如果还能遇见,他想要道歉。 明明每一次,都是她出现帮助他。 可以挨过冬日的温暖,可以填饱肚子的钱财,以及…… 在猎鬼人手中保下他跟梅,还让他们啖其血肉。 不疼吗? 当时刚刚转化成鬼,他们只有进食的本能与**,如今回想起来,却悲痛得几欲落泪。 叮呤—— 风铃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出现。 青山如月凭空出现在他眼前。 妓夫太郎不敢上前搭话,如果他有好好跟着如月念书,现在说不定还能扒出一个文绉绉的“近乡情怯”用用。 但他只想到女孩跪坐在和室里,拔出短刀,切腹自尽。 他从暗处现身,脏脚踩上榻榻米,再无人说教。 他在她的面前蹲下。 那时如月还未气绝,切腹自尽的过程其实相当漫长,而她没有介错人。 她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 “是因为我还不够聪慧吗?所以我想不到——” “究竟用什么才能把你拯救——” 妓夫太郎并无理智,将眼前不会逃跑也不会尖叫的食物吞噬了。 或许不仅仅是对食物的渴望,他觉得他非吃不可,却讲不出来为何非她不可。 也许是因为即便是以这种方式,他也想要与她在一起、再不分离吧。 对不起。 “怎么不跟我说话,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能在约定时间内回来,对不起。” 妓夫太郎朝她迈出一步,又生生止住。 他依旧是鬼的姿态,毕竟这两百年来他造的孽作不得假,他不冤屈。 可他不敢以这幅姿态接近青山如月。 也不敢问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该在这里。” 他望向如月背后、黑黢黢通往地狱的道路,这是他要去的地方。 而不是她的。 见他不肯靠近,换青山如月走过来,展开双臂环抱住他,她不赞同道: “可我就在这里。” “一直和你在一起。”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我用什么把你拯救 第16章 无法逃离的命运 “什么时候了…” 如月开口讲话说得轻,因而不仔细去听怕是要错过她嗓音中不同往常的喑哑。 此时暮色尚未合拢,西边天际橙红色的霞光正好。 闹得确实有些过头。 如月疲倦地靠在妓夫太郎肩头,任由他笨拙地替她拢衣。 这根碍事的腰带,方才他解不开,如今也系不回去。 “这样系的。” 在妓夫太郎将要被这根腰带弄得暴躁如雷前,如月手把手教他腰带最最简单的缠法。 这是一个离清的合格标准依旧遥远的结。 如月倚在妓夫太郎肩头,腮下是他紧实的肌肉,梆硬,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嘴角微微上扬。 晚风压弯苇草拂来,吹醒如月朦胧的梦。 “我要离开吉原一段时间……” 如月尚未说完,她就感到自己身下的妓夫太郎想要抗议,肌肉扎实的手臂已从她腰窝穿过,将她禁锢在身躯间。 妓夫太郎觉得大小姐实在气人。 像遊郭那些完事提上裤子就走、一点温存都吝啬施舍的恩客。 此想法甫一出现,妓夫太郎下意识地去追寻她的唇,想要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却被如月看透,率先一步抬手掩住他的唇。 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伸舌舔了舔如月的掌心。 她哪哪儿都嫩,掌心的触感与嘴唇一样柔软,四舍五入,一点差别都没有! 如月忍了忍,毕竟刚确定了实质性的关系就马上提出分别的人是她,想到妓夫太郎的短褂还在她身下垫着,自己只能果着上身,她为数不多的良心刺痛了一下。 “我去奈良城一趟,不会很久的。” “那是多久?” “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个月。” “三天。” “别闹!三天走个来回都不够。” 如月笑骂。 妓夫太郎被她脸颊若隐若现的梨涡闪到,差点忘了眨眼。 记忆里她鲜有笑得这么坦率的时候。 妓夫太郎屈指,在那枚好似发着光的梨涡上刮蹭而过,随后将那根手指放在鼻下嗅。 青山如月许多年不用香粉了,但为什么还会有一股令人眩目的香气? 他的心脏强力地跳动了一下,差点听不清如月说话,耳边被心脏躁动的鼓点塞满。 “那就一个月——” “一个月我就回来。” 全怪凌乱的心跳声,以至于女孩遗留在妓夫太郎记忆里、这最后的声音,也拢上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 * * 吉原遊郭的夜晚很热闹,罗生门河岸除外。 底层人、下等人、贫穷人的聚集地,哪里有热闹可言? 黑沉的夜色里,一名少年蹒跚地向前走着。 他佝偻着背,怀抱一具焦黑的人形物体。 若分不清他布衣上沾染的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那沿途蜿蜒滴落的必然是他自己的血了。 妓夫太郎不觉得疼痛。 他习惯于疼痛。 生母的捶打、落在身上的石子、搏打时拳拳到肉的攻击——尝过的疼痛比他幼时尝过的饭都多。 是以此时后背那道从肩头延伸至腰胯、长长的刀伤完全没被他看在眼里,反正他已让留下这道伤痕的武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可他感到痛苦。 可他感到愤怒。 他的妹妹梅出落得那么标致,年仅十三就有不输花魁的美貌,在吉原这个“美貌至上”的地方,她的未来本该顺风顺水的! 可他现在怀中那具焦黑人形物体是什么?! 是被活活焚烧的梅!!! 当时他还在讨债。 工作结束后,在家门口发现了焚烧坑里奄奄一息的梅。 妓夫太郎嘶吼。 妓夫太郎呐喊。 他恨自己不在场。 他恨梅得罪武士。 他恨如月爽约、一去不回。 如果不是如月久去不返,他也不会想着拼命赚钱,追赶她的步伐,在以后不至于被她轻易撇下。 若非如此,他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梅,不会让梅戳瞎武士的眼睛,也不会让武士伤害到梅。 此刻,他怨恨一切。 高天原上真的有神明吗? 他们听不见他的祈祷,也听不见他的诅咒是吗? 妓夫太郎倏地冷得发抖。 遇到青山如月以前,他和梅就如现在这样,互相依偎着,靠一张草席挨过寒冷的冬日。 那时多冷啊。 无情的白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积蓄在破草席上,压得两个幼童不堪负重。 就像现在一样。 下雪了—— 夏日竟也是会下雪的么? 雪花沫子落在他的肩头,压得他倾倒下来。 没有人会救他们的。 也没有人能救他们了。 妓夫太郎匍匐在地上。 怀中紧紧抱着梅。 终于,头顶上方传来声响。 仿佛是来自高天原神明的声音。 “怎么了——” “这么可怜——” “我心善——” “看到了可不能不管——” “对了,我分点血给你们吧——” “只要那位大人选择了你们——” “神明”垂眸,虹色眼瞳里满是慈悲。 * * * “鹿见——!!” “你做什么?!” 从奈良城回到吉原,青山如月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中途甚至出资换马拉车。 这趟被青山家的各种事拖了太久,等手头的事都做好安排、走上正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 如月知道自己没能完成和妓夫太郎的约定。 因此一回到遊郭,她就急匆匆登门致歉。 风尘仆仆的如月都来不及换一身小袖。 可抵达罗生门河岸,没有妓夫太郎抱怨她言而无信,没有小梅亲昵地喊她如月姐姐。 闻到的是焦臭,入目的是血腥。 如月的心沉下去。 一路跟随血迹前行,在前行的终点,见到了此生最想忘却的一幕。 母亲与文月的尸体她看了,因为她想知道真相。 父亲仇恨的目光她直视了,因为她有卯月支持。 残忍的场面她不是没见过。 但她可以面对、可以挺住、可以前进,青山如月曾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 可妓夫太郎与梅扭曲着、朝非人生物转变的这一幕,她不忍直视。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站在近前,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用那双令人恶心的虹色眼睛。 “鹿、见——” 青山如月咬牙切齿。 是是是。 他是曾用过这么一个假身份来着。 童磨回忆起来。 也跟着回忆起他曾以为是他同类的女孩。 “许久不见啦,小如月。” 眨眼间,童磨以常识无法想象的速度闪现到如月眼前。 如月反应过来时,已被童磨钳制。冰凉的手掐住她双颊,逼迫她张着嘴。 “你变了很多啊,小如月。” “怎么做到的呢?” 雪又开始下了。 眼前闪过血腥的尸体、冻结的肺——青山如月下意识放缓呼吸。 她确信这场不合时宜的雪是鹿见的能力。 但他好像不打算让她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我果然还是希望小如月能变成我的同伴。” “所以这次不要再拒绝了喔,小如月~” 如月看见童磨的指缝渗出血来。 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撼动半分。 那脏血几乎要滴进她眼球里—— 风之呼吸,玖之型,韦驮天台风。 水之呼吸,捌之型,泷壶。 叶之呼吸,肆之型,惊落叶。 千钧一发之际,童磨猝然松手、闪现消失。 如月找回自己的思绪,发现方才他站立的位置,刹那间落下三柄刀刃。 “追。” 着黑色鬼杀队服、披竹纹羽织的男人果断下令。 “卯月,这里交给你处理。” 话落。 竹纹羽织的男人已和另一个波纹羽织的男人飞奔出老远。 亦是超乎寻常的身体素质。 青山卯月转身、提刀,毫不犹疑。 直到—— 她的亲妹妹不要命地徒手握住她的刀尖。 “如月,松手!” “姐姐,咳咳——” 卯月不敢妄动,她敏锐地察觉到刀刃重量的变化。 锋利的铁片上现如今挂着如月的血。 “你知道他们正在变成什么!” “鬼食人,这是他们的本能!” “让开!我这就给他们解脱——” “咳、姐姐,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次——” “不行!” “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请求你,请放过他们。” “我会尽我所能看着他们,绝不让他们伤害别人。” 因要接住卯月落下的刀刃,如月扑过来时顺势双膝跪地。此时她仰着头,望向卯月眼里满是祈求与悲怆。 “咳、鹿见的异能可以冻住人的肺。”如月松开刀刃,抓起地上一捧积雪给卯月看。 她的视线越过卯月的袍角,窥见一地支离破碎的女性残骸,那是鹿见的“杰作”。一阵眩晕感弥漫上来。 “我猜他的雪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吸入、咳咳、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姐姐是否应该追上去提醒自己的同伴,助他们斩杀鹿见、咳,以报杀母之仇?” 卯月突然觉得这样的妹妹好陌生。 她以前从不会这样—— 不会卑微自折傲骨,也不会巧妙地威胁人。 卯月抽出插在腰带里的备用短刀,丢给如月。 刀锷是代表青山家纹的戟形叶模样,刀刃用的是日轮刀的锻材,可以斩鬼。 “你好自为之。” 青山卯月转身离去。 她会后悔的,此时离开她一定会后悔的。 可面对如月的请求,她束手无策。 * * * 卯月离去后,左卫门恰好赶到。 这对命运多舛的兄妹的鬼化进程也接近尾声。 如月指挥左卫门用婴儿手臂粗的麻绳将两人捆成茧,藏匿在罗生门河岸的旧屋里。 窗户门户漏缝,都遮上了厚厚的黑布。本就采光不好的室内愈加昏暗,似彼方世界。 “咳咳——” 如月拉开木拉门,步入室内后不忘将门关上。 虽说咳嗽不是她打招呼的方式,却恰到好处地引起了困于屋子深处某种存在的关注。 鬼化后的妓夫太郎眼白发黄浑浊、布满血丝,盯着如月像盯着猎物。他冲如月嘶吼,是警告,是威胁。 他身边的小梅自然冲他有样学样,也对如月露出一脸凶鬼相。 如月见多了,已经习惯了。 目不斜视地靠近两人。 她的步伐很慢。 超乎寻常的慢。 寻常只是遵守娑臣名门闺秀的教诲,此时却非拘泥于教养。 青山如月迈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 淡淡的血腥味从她身上蔓延开来,刺激着妓夫太郎与梅饥饿的身躯。 如月拔开竹筒的塞子,空气中鲜血的味道愈加浓郁。她将半竹筒的血喂给妓夫太郎,将另一半血喂给梅。 他们还是饿—— 青山如月继而从袖中掏出牛皮纸包裹着的宛如药包的东西,不显眼的血珠从纸缝中渗落。如月抽去系绳,展开纸包,里面是一片片血淋淋的生肉。 两鬼瞬间兴奋起来。 可那点肉根本没法满足他们。 他们还是饿—— 如月两股颤颤。 她感受到大腿上的洋金花开始失去效用。 感受到比那些密密麻麻、刺骨的隐痛更加激烈的疼痛击打着她。 感受到绝望。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拯救你们呢?” 她的声音细弱蚊吟,几不可闻。 翌日,青山如月再次回到这间破败的小屋,发现鬼去屋空,粗麻绳被蛮力撕扯成一节一节散落满地。 咚—— 如月骤然松手,提着的东西砸落地面。 那股眩晕感卷土重来。 咳咳—— 回到小松堂,左卫门见她迈入室内时投影在墙上的影子从所未见的佝偻。 可下一秒,她在他面前站定,还是那个背脊挺拔、不卑不亢的青山家二小姐。 仿佛那个投影只是他一晃神。 “左卫门,”他听见他的主人说,“咳、拿纸笔来。” 左卫门照做。 他在临窗的桌案上铺开纸,如月自己率先拿起墨条,手腕转着一圈一圈、研磨出汁。 “小姐——” 他是武人,对血腥味十分敏感。 但如月止住他的话头。 “左卫门,”她的声音有些为压抑咳意而造成的哑,“带清走吧。” “离开吉原,离开这里。” “回奈良城可,去其他地方亦可。” “现在就走。” “可——” “这是命令。” 年纪不大的青山如月会重复、会解释自己的指令,却不会这样直白而强硬。 左卫门注视着她翠绿的眼睛,方知自己没有别的选择,而眼前人也没有退路。 “请您保重。” “咳、咳咳——” 如月听到左卫门喊清、转述她的决定、清大吵大闹、左卫门强制将清带离的动静。 当所有的杂音归于死寂,如月再也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她时日无多了。 但得把最后一件事做好。 如月写罢搁笔,一只漆黑的乌鸦停在窗棂上,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这只乌鸦是她保下妓夫太郎兄妹后的第二天出现的,首次登场也如今日般自来熟地停落在别人家的窗口。 它自称是鬼杀队现任主公产屋敷的鎹鸦,给她带来一个消息,如果她控制不住那对鬼兄妹,让他们出去为非作歹,青山卯月就要切腹以谢罪。 姐姐用性命为她担保。 “这两封信,一封给卯月姐姐,一封帮我送给产屋敷先生可以吗?” 鎹鸦顺从地弯下身体,是答应请求的意思。 如月将两封书信绑到它身上,鎹鸦一声啼叫,展翅飞向阴沉的天际。 鎹鸦离去后,如月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小松堂。 曾经这里有许多人。 有小松先生和信一。 有左卫门和清。 有太郎和梅。 现在只剩她了。 居然只剩她了。 她抱着卯月丢给她的短刀,用袖子拂拭刀鞘与刀锷,当作姐姐就在她身旁,给予她力量。 “产屋敷先生敬启: 迈入秋天之际,祝您身体健康。 愚,奈良青山氏如月。 冒昧来信,还请见谅。 先日闻家姐以性命为自己与二鬼作保,惶恐非常。有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累人。 家姐为报弟母之仇,投身杀鬼,未有懈怠。那日阻拦除鬼是愚之过,今日二鬼逃逸亦是愚之过。罪责理应自负。虽微不足道,青山如月愿切腹谢罪。另恳请鬼杀队出手,为吉原除鬼。 如月年少狂悖,总以为人无不可为。现今方才知晓是高看了自己,小瞧了鬼。此命不可偿之罪业,愚愿入无间地狱,受刀锯割身之刑。 青山如月绝笔” 鬼死后会去哪里呢? 食人本色、虐杀成性,是会下地狱的吧? 如月拔出短刀,银色的刀刃有一瞬映照出翠色的短发,仿佛是她的错觉。 她没有犹疑,将银刃没入血肉。 而她—— 也会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