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林洹年第三次拨着同一个电话号码,第三次听到忙音。
这两年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忙音。
租车的大叔拿着钥匙过来。
“今晚要下大雪你听说了吗,你要到哪里去?”
“……维克小镇,谢谢。”
林洹年对着大叔扯出个浅淡的笑,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一手接过钥匙,一手又拨通了电话。
“不远,应该能到……一个人吗?”
大叔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亚洲人,眉峰很软,像被温水浸过的墨线,顺着眼窝自然垂落。眼尾微微下垂,瞳仁是深褐的,却蒙着层雾似的。穿得不算少,冲锋衣却空荡荡的,像是撑不起他的骨架。
“对,我……”
“又怎么了?”电话通了,对面语气不耐。
“焯远,是睡了吗?你还记得……”
冰岛和中国有八小时时差,林洹年不觉把安慰自己的理由给了对方。
“和你说了最近很忙没空陪你,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电话里静了静,林洹年却听到背景里的导航声,把想说的话撞了个干净。
“焯远,你在哪里?”
“在家啊,都说了要睡了。”
“你……”睡觉听导航催眠吗?
话没问出来,电话就被挂断了。林洹年面无表情。
熟悉的恶心感又从胃里翻上来,心脏像是被泡进了胃酸里。
林洹年讨厌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总不受控制的出现,就像他自己总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给恶心的来源找借口,一次次去问一个自己早有预感地坏答案。
但是他太累了,没力气去想,没力气去质问,也没力气放手。
林洹年讨厌这种感觉,也讨厌自己。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药瓶,触碰到口袋里的车钥匙。
——今天要开车,一个人,不能吃药。
“我会按期还回来的,谢谢您。”
林洹年上了车,把暖气开足,把精神体放了出来。
小红狐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手背,恹恹的蜷在副驾驶的脚垫上,尾巴盖住脸。
“i''m scared,i''ve never fallen from quite this high,falling into your ocean eyes……”
车载音响流出音乐。林洹年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雪,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刚刮净的玻璃瞬间又被新雪糊住。他挂挡、踩油门,车子像一叶孤舟,驶进茫茫的白色荒原。
冰岛的冬日日光本就短暂,此刻已渐渐沉落,暖黄的车灯照亮茫茫的前路,沿路的火山岩被雪温柔地拥抱着,黑色的棱角隐在雪雾后,像沉睡的巨人肩头落满梨花。瓦特纳冰川的轮廓在薄霭中若隐若现,远方的冰海好似飘在天上。
林洹年把近光灯切成远光,光柱扎进雾里,却只撞开半米的通透,剩下的光都被细密的雪粒打散,在眼前织成一片模糊的白。
那年的记忆也被雾蒙住。
“带你去冰岛看极光好不好……”
我答应了的,你为什么又骗我,只是一句玩笑话吗,你把我当什么。
“小年,妈妈也是为你好,我难道会害你吗!”
“林洹年,你这性子就是个定时炸弹,想想你自己的问题……”
雪簌簌打在车窗上,和脑子里的声音混在一块。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我知道错了……”
林洹年被压得喘不过气,猛地一脚踩下刹车,伏在方向盘上发着抖。
小红狐爬起来,爪子搭在他的膝盖上,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背。
车里安静了很久,林洹年伸出手,指尖碰到小红狐的头顶,慢慢地想起自己在哪里,又不自觉地摸向药瓶。
他拿出药瓶,药片染上窗外指示灯橙黄色的微光——小药片从来没有让他有一刻轻松,更像是强行关断了他脑子的开关,好让他在下沉的路上麻木地接受所有东西,无论好坏。
今天是他第一次断药,初期症状难熬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但脑子却像被强行撕开了个口,很痛苦,但久违的让林洹年感到活着。甚至短暂的一瞬清醒,让他怀疑起记忆的真实性。
这三年过得太混乱,混乱到林洹年分不清自己真的还活着吗。
小红狐忽然直起身,朝窗外看,路标落满了雪,模糊的指引着方向。
林洹年顺着它的视线看去——黑沙滩。
“你也想看极光吗,但今天应该……”林洹年看着路标,头痛仍在太阳穴一下下敲打,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翻涌,可某种清醒却渗入骨髓,他感觉得到冷,感觉得到累,感觉得到心在胸腔里跳动。许久用力闭了闭眼。
小红狐轻轻叫了一声,爪子搭在车门上,尾巴微微摆动,像是在催促。
“走吧。”
他穿戴好衣服和护具,拉开车门的瞬间,狂风猛地撞进来,几乎将他掀倒。他踉跄一步,手扶住车顶才稳住身体。小红狐紧跟着跃下,轻盈地落在雪地上,贴在他的腿边。
脚下的路早已消失,只有积雪勾勒出地形的轮廓。每一步都深陷,又拔起,像在穿越时间本身。风在耳边呼啸,夹杂着海浪撞击玄武岩柱的闷响,遥远而沉重。
终于,黑沙滩展现在眼前。
铅灰色的沙滩被雪薄薄覆盖,像一张被揉皱又铺开的旧信纸。远处,玄武岩柱群沉默地伸向海面,顶端积着雪,轮廓模糊,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廊。
林洹年艰难的走到那架DC-3飞机残骸旁,稍微避开一些风雪。
他靠在冰冷的机身的残骸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他突然想到《小王子》里那个坠机的飞行员,想到那副巨蟒的内部的画。
——大人们建议我放下那些画巨蟒的画,不论是外面的还是里面的,改学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
雪地上的寒气透过裤子渗进来,可他没力气动。小红狐蜷在他的腿边,用身体给他取暖。林洹年低头看着它,伸手把它抱进怀里。
林洹年抬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好像自己沉在海底,他泡在蓝调里,久违的感觉到宁静。
他拉下了点护脸,呼出的气凝成白雾。
林洹年突然想——就这样吧。
突然,天际线,裂开了一道缝。
一抹极淡的绿光,如呼吸般缓缓浮现,像是深蓝色的幕布被轻轻掀开一角。起初微弱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可它没有消失,反而渐渐明亮,延展,如丝带般在云层边缘游走。
极光,来了。
“我看到了……”他轻声说,声音发颤,“我看到了。”
眼前的景色撞得林洹年心中发懵。泪水无声滑落,冻在脸颊上,像两道透明的伤痕。
然后,第二道光出现了。绿色的光开始流动,扭曲,升腾,在漆黑的穹顶上绘出波纹。
林洹年怔住,慢慢抬起手,指尖伸向那片光,仿佛能触到它的温度。光芒映进他的眼睛,他的心,在这一刻,轻轻地、慢慢地,落回了身体里。一个破碎的人,正被极光一点点缝合。
我在看见,我在呼吸,我在……活着。
极光慢慢铺满了整片天空,绿色中晕染出淡紫与粉红。
“小年,想去看极光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洹年一激灵,往旁边看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
“那说好了,我在冰岛等你……”
不是,不是方焯远!
“呃!”
像触碰到大脑的禁区。突然,脑子一股抽痛,林若洄失去半边视野,耀眼的极光被电视机噪音的雪花盖过。
他努力地想看清那张模糊的脸,大脑却承受不了更多。他开始大口喘气,却觉得吸不到足够的空气,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手指抠着胸前的冲锋衣,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心慌得厉害,像有只手在胸腔里用力攥着心脏,越攥越紧。他想站起来,想回到车上,想吃药,可身体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都动不了。
眼前一黑。
辽阔的黑沙滩上,只剩下小红狐的呜咽声,和海浪撞击玄武岩的声音。
林洹年躺在残骸背后,被极光包裹着,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
“小年?林洹年!醒醒……”那个温柔的声音很近,好像真实存在。
林洹年睁不开眼睛,分不清声音的来源是现实还是幻觉。但却感觉有人把他轻轻抱起,温度切实的传到他的皮肤。
怎么会有人抱我呢?
可能是个好梦吧。
***
凌晨三点,旅馆的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的风雪终于弱了些。
周砚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膝盖上搭着条厚毛毯,手里攥着支体温计——这是他今晚第五次给林洹年测体温了。
他先把体温计贴在自己手心里暖了半分钟,才轻轻掀开林洹年的被子,将体温计夹进他的腋下。
林洹年睡得不安稳,睫毛颤了颤,眉头微蹙,喉间滚出细碎的呓语,像是在喊什么,声音太轻,被空气揉得模糊。
周砚看向床尾瘦弱的小狐狸,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
“以前像只柿团子,他当时都抱不动你……”又蹦又跳,尾巴蓬松得像展开得降落伞,和它的主人一样——漂亮。在雪地里惹眼的很,闯进了周砚得世界里。
小狐狸甩甩尾巴,像是在听他说话。
体温计的蜂鸣声响了,周砚收回思绪,小心翼翼地取出,37.2度,比上一次降了点。他松了口气,又帮林洹年掖好被子,确保脚踝的伤处没被压到。
他看着眼前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小太阳像是蒙了尘。
天快亮时,林洹年的呼吸渐渐平稳,无意识地往热源处靠,脑袋轻轻蹭着周砚搭在床边的手。周砚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看着晨光一点点透过玻璃,把林洹年的发梢染成淡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