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三思!此举与制不合!新科进士尚未授官,按律不得参加朝政!”有人出声反对,声音却是止不住的发颤。
皇帝并未看那人,缓缓坐直身子,再一次扫视下方宛如鹌鹑的众人,鼓掌笑了起来,“不合规矩?你们竟然也知道不合规矩!既然不合,又为何将这般多的跳梁小丑送到朕的面前卖弄!”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皇帝兴味索然地轻哼一声,气息划过鼻腔,摩擦出的微响,宛如一把尖刀,瞬间削去所有人开口的勇气,使其一个个变成哑巴。
皇上闭目养神地阖上眼,抬手随意一挥,身侧一名内侍即刻领命上前。
“嗻嘞!”这人应得出奇欢快,对着御座行了个随意且不标准的打千礼,逗得皇帝眉眼放松,眼角荡起笑纹。
他这才行至众人面前,抬起一直深掩在帽檐下的脸,顿时间下方响起一片压抑的私语。
“这是你心悦的?”江父的关注点与在场所有人都不同,他侧身靠近江愿椿,低声耳语,:“瞧着,不如爹爹与二小子那般英武,能护得你胡闹?”
江愿椿瞥了那人一眼,摇摇头道:“算不得。不过是点头之交,因偶然目的一致,才同行一程,但终归是要在岔路口分别。”
杨怀渡的视线越过众人与江愿椿相较,朝她飞快地眨眨眼睛,递来个瞧好了的眼神。
江愿椿理应是要回应的,无论是点头还是微笑都好,但她只是偏头躲开了对方的视线。
杨怀渡衣摆一扬,随手掸了掸衣襟,向众人作揖道:“在座各位有礼了,不知可否认得我?”
他面上笑意已然敛起,目光沉沉,声音也压低三分,吐字平直,哪有在江愿椿面前的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话音落下不久,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压过满堂私语。谢迭舟歪在席间,眼睛都未扫过去,道:“我当时是谁?不就是李家的那位书童。怎么着,如今另寻明主了。”
这话着实没有分寸,偏他神色清明,没有半分醉态。目光霎时间齐聚而来,却在瞧见他身旁端坐的丞相时,欲言又止。
丞相仍旧是安稳不动的模样,语气平淡无波,“犬子莽撞,言语失当,还望海涵。”
谁都能听出是维护说辞,又无从指摘。谢迭舟本就是临安有名的纨绔,终日流连与风月场所。就连此次春闱都酣然入梦,如今只能以家眷身份列席,而非新科进士。
相较之下,无人维护的李家公子更是陷入舆论中,让其应接不暇。他本就性子浮躁,此刻面对这般阵仗,早就自乱阵脚,不打自招,印证谢迭舟所说非虚。
李公子这般失态,令宋耀暗恼不已。他本想一口咬定谢迭舟醉后认错了人,眼下这番说辞却是再难站住脚。
他只得转向御座,躬身换了套说法奏道:“陛下,臣虽不识得此人,但谢公子既然指认此人叛主,足以可见品行有亏,为见利忘义之辈,万万不能轻信。”
“各位官大人不认识小人,不碍事。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怕是要常常看见小人的碍事嘴脸了。”
“所以——”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无可奈何般耸了耸肩:“还劳烦都认识下小人,姓杨,”
话音未完,底下已经掀起波涛骇浪,探究猜疑的目光在他与皇帝之间来回打转。
杨怀渡浑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名怀渡,沪宁人士,无父无母亦无字。早死的爸妈,虎视眈眈的亲戚,还有个破碎的我。都说没娘的孩子是根草,麻烦各位官大人可得好好爱护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小人我。”
一长串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令人反应不过来,只知他是个死在荒郊野外都无人过问,无人知晓的贱民。
御座旁边的一身长红衣,纵使看不清面容,也能从举手投足感受其肆意张扬的女子——庆阳公主却笑出了声。
突兀的笑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她随意摆手道:“本宫不过忽然想起好笑的事情实在是忍不住,各位继续,我不打扰。”
杨怀渡说这话时本就强压嘴角,险些维持不住冷脸,庆阳公主一打岔,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落在别人眼中,成了十足的讥讽。
“你到底想要的什么?我给你的还不够吗?”李公子双目通红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小人所求的不过是公道。”杨怀渡在众人面前转了个圈,“想必各位都已经看出,小的和李公子身形相仿。”他音色与神态骤变,竟然和李公子相差无几,“更能将他的神态习惯模仿个十足十。”
乍看之下两人宛如同胎双生,一时间叫陌生人分不出两者来。
“科举舞弊成风,民间传闻,临安一书肆有春闱题册。实际上有的不过是一批批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
“犬子多年苦读,臣因公务缠身,多年来疏于管教,但犬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宋父不顾宋耀惊愕的目光,自殿外席间行至殿中,郑重跪拜,打断了杨怀渡的话。
“更何况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科举一事关乎国本,然而现今朝堂人心浮动,若彻查到底,恐怕会动一发而动全身。陛下应当以社稷安稳为重,徐徐图之,方为上计。”
他看似句句恳切,既忧心国事,又为儿开脱,实际上说得讨巧。他心知肚明此事不会轻易作罢,如此一说,既然拉远了父子关系,又能衬托出皇帝果断决策的英明。
“宋大人小的有两问,一问,如果真忧心我朝建设,怎么会对龌龊勾搭,视而不见,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二问,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如今宋耀牵涉嫌其中,当父亲怎能用管教甚少来推诿?”
杨怀渡点破宋父心思,见他一脸猪肝色,白眼一翻不再多言,手一扬,掌中纸页便如雪花散开飘落。
“名单上的学子皆是商品,摆在书肆中任权贵挑选,代其参加科举。小的不才,也是曾是其中一员,偶得李公子青睐。”
纸页落地,激起一片质疑喧哗。
“替考?荒谬!人与人之间相貌举止皆有差异,怎么能轻易冒充?”
“如果把人时时刻刻将人带到身边呢?学习他的一举一动。”杨怀渡反问,又随手在席间一指,“这位举子,小的问你,‘修身为本,为政以德,民贵君轻,变通配四时,平天下在治其国,天地位焉’,出自哪些文章?又是何意?”
被指的人支支吾吾,脸都憋红了,也只能答得磕磕绊绊。不等杨怀渡开口另一位始终沉默的状元郎温声道。
“这题为本次春闱原题。兄台不仅答不出来,还十分耳熟,与部分人不谋而合。莫非你与他们是出自同门。”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见血让那人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
状元郎说着与杨怀渡撞到一起,朝着少年勾唇一笑,点了点头。
杨怀渡顺势接着道:“山中有一野果,各位大官人位高权重,想必不知它放多年的模样,表面如新鲜采摘,但稍微一触碰,能在眨眼间溃烂**。”
他眉梢轻佻,神色慵懒,言语足够惊世骇俗,“现如今的大穰,不就像这种果子?盛世繁华下,还能撑多久?数十年,十数年?也有可能是一息之间。”
御座上闭目养神的那一位并无反应,朝中大臣一个个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呲牙咧嘴,“黄口小儿!岂能胡说,如此大逆不道,只能以死谢罪!”
杨怀渡双手一摊,直直望向那人眼睛问道:“我朝重武轻文,科举舞弊猖狂成型,我说得有何错?”
江愿椿喝着茶看着独立在中心的他。
御座高悬,百官激愤,杨怀渡屹立在殿中,腰背挺直,头却微垂,眼眸半合,他似厌烦又似无感,将自己与周遭隔绝。
偏偏他又去试探皇帝对自己纵容的底线在哪,怯生生地、张牙舞爪地,催生出步步紧逼的方式来确定他的地位。
这样的杨怀渡,与江愿椿平日所见的他相同,却又截然不同。同样的坦诚,但在皇帝面前是乖张粉饰后的,即真实又虚假,叫自己都分不真切。
宛如一头俯首的兽类,爪子已经克制不住本能蠢蠢欲动。
杨怀渡察觉到她的视线,深吸一口气,道:“此书肆为聚福书肆,背后主使正是大皇子。”
不出意外地,人群再一次激动起来,他赶在众人出言前,双手急急向下压了压,“口说无凭,小的明白,但证据我没有,”
他话未尽,转头望向席间的江愿椿,眼底升起亮光,明晃晃的,全是信赖,瞧得人心头一热。
“但有人有。”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有知晓点内情人道:“聚福书肆不是江家小子的产业?如果真有这档子应该责问江淮江大人,怎么会和大殿下有关系?”
“说起来这家姑娘前些日子和一穷书生传出来一些不可说的传闻,难不成是和……两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暗度陈仓,狼狈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