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江愿椿又一次悄声出门。黑色兜帽加身,使她融入暗色中,宛如一道掠过的风。
江愿椿步伐本就轻飘,在深夜里似鬼魅般悄无声息。包厢中的人全然未觉,屋中多了位看戏的“客人”。
不过短短数日,书肆掌柜那日的狡黠倨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苍老。不说身形消瘦,连鬓发都添上了斑白。
他或许尚且存着理智,深知沉不住气是最致命的,强撑着与裴涣润谈笑风生。
可几句话下来,嘴角笑容越发僵硬,忍不住三番五次要将话题往自身上引,偏偏裴涣润始终不接茬。
生意人总是这般,瞧着是运筹帷幄的精明,真到生死攸关的关口,又抹不开面子来应对刻意刁难,即使有求与人。
柳定平确实是好用,立即上前为书肆掌柜解围,“裴公子,我家掌柜常说生意要兴隆,得靠合作共赢。故而那日回去后,我劝了劝掌柜,又自作主张约您相见,盼望着能再议合作之事。”
江愿椿的视线与柳定平正撞了个正着。她挑眉颔首,呲牙露出个笑。柳定平像是看见了团空气般,熟若无睹地移开目光。
她没有什么不满的,耸耸肩继续所在角落,带着满意的、欣赏的目光看着她搭好的戏台。
“我裴涣润在你眼中难不成是个冤大头?”裴涣润身子前倾,似笑非笑,“串个门都知道要带礼物,你两手空空找我保全,是不是太赚了点?”
书肆掌柜被盯得心头发慌,额间明明没有汗,却觉得湿黏,忍不住取出帕子擦拭。
“这是书肆这些年的账册,还请裴公子过目。”
裴涣润随手翻了几页,“贪得不少啊。”他将账册抛了出去,仍旧笑眯眯,瞧上起心情颇佳,语调也跟着上扬,但内容让人心中一凉,“诚意可够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掌柜的。”
书肆掌柜陷入沉默,裴涣润不给他踌躇余地,步步紧逼。手掌犹如游动的蛇从肩头攀上脖颈,即使没有用丝毫力气,依然让他喘不上气来。
“你自己看喽,门就在那儿,随时可以走,我又不会逼你。”裴涣润撤了压迫,闲散地靠在椅背上。
书肆掌柜咬咬牙关,从心口处掏出一张纸:“这是所有的主顾名录,全在上面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拿不出来了。”
“行吧。”裴涣润拿到名录后并未查看,只是冲着身后抖了抖纸张,语气添上了藏不住的拱火意味,“满意了妹妹?”
江愿椿低笑一声从暗处踱步而出,露出一张书肆掌柜这辈子不愿见到脸,一张由苍白面容、朱红唇色组成毫无生气的脸,成为了他夜夜噩梦的源头。
不等书肆掌柜处理信息,江愿椿开口询问。
“你在纠结什么?”江愿椿似乎是真心困惑,“你的主子还要你吗?”
“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低声嗫嚅,与其是说给江愿椿听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会在这里。有主的恶狗尚且是条护院的好狗,无主的野狗,光是犬吠便会惹人厌烦,落得乱棍打死的下场。”
江愿椿声音平稳无波,面上一副悲悯模样。末了还重重叹了口气,端得是真情实意。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仔细想想事发至今过去多久了,你的主人可曾找过你?”
书肆掌柜木纳摇头。
“又可否托人带过话?这应当不算难事。”
书肆掌柜的沉默已经做出来回答。
见这般情形,江愿椿不再追问书肆掌柜,转而望向吃酒的裴涣润,“裴公子近日可有听闻过朝堂动向?”
“自然听了几耳朵。坊间皆传朝堂重武轻文,圣上决意整顿,要彻查科举舞弊一案。”
江愿椿啧啧称奇,“舞弊之事年年都有,怎么今年闹得这般声势?莫不是谁在圣上耳边吹了风,要弃车保帅,顺便讨个龙心大悦。”
书肆掌柜恍如大梦初醒,拍案而起指着江愿椿的脸怒声骂道:“妖言惑众!你们根本是一伙的,串通起来引我入套,我真是鬼迷心窍才会来浪费口舌!”
江愿椿没有被拆穿后的慌乱,低头喝了口茶水,“掌柜的不要着急,此事人尽皆知,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此刻该商议的是如何保命!你借着书肆做的勾当,你心知肚明,是十个脑袋都不够够砍的!如果不是你这些年打着江府旗号行事,我压根不会来管!”
“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做人自私的,你好我也好,不要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随着江愿椿的话,今日中毒的濒死感再一次袭来。先是喉管的灼痛,一路蔓延到肺腑,犹如往烈焰中倒入滚油,使其翻涌滚烫,从内部的一切烧穿。
如果不是柳定平,他或许已经……
劫后余生让书肆掌柜彻底无法思考,顾不上种种巧合矛盾,将所有隐秘尽数吐尽。
事实和杨怀渡所言大抵吻合,江愿椿想要的是确凿证据,恰恰此时柳定平捧着匣子走了进来。
匣子似乎是由精铁铸造,悬挂着一把模样怪异的锁。形状方正简约,无花纹点缀,但通体找不到接缝,工艺精湛,滴水不漏。
裴涣润认出这是自己聚金阁曾经售出的保险箱。看似是铁而非铁,是由多种铁件熔炼又经过千锤百炼的合金,刀剑不入,水火不侵,保存百年依旧如新。
且锁也非凡品,唯有买家持有独一无二的钥匙。世上再无人能配出第二把来,即便是当时的匠人也无法复刻。
因为无论锁芯还是钥匙不像是一把锁上能出现的样式,工艺繁杂到极致,即使有图纸在手也难以做到分毫不差。
看似小巧实际上入手沉重,造价不菲,且周期漫长过犹而不及,倒显得像无用之物,也就鲜少有人问津。
裴涣润是越发好奇保险箱里装着什么秘密,能让一个书肆掌柜不惜重金购入。
书肆掌柜在看见柳定平抱着保险箱进来的一瞬间,还有什么事情不明白?
保险箱一直藏于书房暗格中,能出入书房不惹他生疑的,只有柳定平一人。
原来自己的亲信已经背叛了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那有多少事情是被人牵着鼻子一步步?现如今的局面是否在是对方预料之中?
他从哪一步调入对方设置的陷阱中?
书肆掌柜的思绪戛然而止,不敢继续深想下去,只觉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中,颓然地呆滞地看着保险箱。
箱子里面有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有江启榜当年寄回的书信契约,白纸黑字写着让他自行处置聚福书肆;有着他与主子来往的密信;有着本次所有参加科举学子的信息……
有些信件应该是经手后第一时间销毁的,是他自作聪明,留下作为挟制他人的证据,一条同归于尽的退路。
现如今,对死亡的恐惧嘲笑着他,他根本没有孤注一掷去赌后路成功与否的胆子,于是箱子中的每一件物品,都化作利剑刺向他。
书肆掌柜从贴身衣物中摸出钥匙,手指不听使唤,抖抖嗖嗖,几次都对不准锁芯。
江愿椿轻轻按住对方颤抖的手,贴心询问,“您这是对不准,还是不想开?”
她的声音如沐春风,温和亲切如午后问候,书肆掌柜生不出半分暖意。箱子一开,他变真成了砧板上的鱼,再无半点作用。
“毒是你下的吗?”书肆掌柜哑着嗓子问,到底还是想知道输在哪里。
江愿椿低低一笑,不躲书肆掌柜的视线。
看见她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你猜。”
同样看见了漆黑无边、泛着冷意光点的眸子里倒影着贪念丛生的自己。
是啊,对方干了什么?这一切哪个不是自己选择的?到头来甚至连恨她的理由都没有,只能怪贪得无厌的自己。
两个字化作跳蚤爬到书肆掌柜心口啃咬吸血。痒意肆意蔓延,但怎么也挠不到,痒到钻心,痛到窒息。
书肆掌柜最终还是打开了保险箱,江愿椿翻了翻道:“我猜你们一直靠书信来往,没见过面就敢替人卖命,胆子有够大。”
“见过的。”书肆掌柜苦笑道:“他在屏风后,我在屏风外。”
“照样不知道对方身份。”江愿椿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翻动箱中物品,指尖顿住将里面的一枚扳指拿了出来,“你从哪里弄来的?”
那日书肆掌柜全程弯着腰,一路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出门,可余光中瞥见的绿色,怎么也忘不掉。
后来,书肆掌柜凭借着记忆将扳指画了下来,又寻了懂行的人瞧,结果个个讳莫如深。那时他便知道这人位高权重。
风浪越大鱼越贵,书肆掌柜一头扎了进去,最后沉没其中。
江愿椿对掌柜的心绪毫无兴趣,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扳指上,将它凑到烛光下,细细端详。
不用说她一眼便知扳指是件仿品,无论是料子还是做工都极为普通。唯独上面的花纹不同寻常,似虎头又似印章,或者两者皆有。
江愿椿心中一惊,连忙将扳指收了起来,隔绝裴涣润探询的目光。
整个皇室里,也只有曾经带兵打仗的大皇子,能够佩戴这样的扳指。
江愿椿心中着急,面上不显分毫,是处理妥当后的轻松,“事情已经办妥,多谢裴兄相助,改日我再登门致谢。”
“这人怎么处置?”裴涣润拦住欲走的江愿椿,指了指书肆掌柜。江愿椿耸耸肩,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自然是送到衙门,按律法办。”
“你不能这样做!我有妻儿,她们是无辜的!我、一切为了她们!您也是女人,该知道她们没了男人活不下去!”
身后书肆掌柜声嘶力竭地喊叫,江愿椿头也没回,倒是裴涣润幽幽来一句,“报官不过判你做假账、逃税银,最多流放,又死不了。更何况劳里头不会有人来灭口,这难道不是护你周全?”
书肆掌柜再一次成功下线[比心]我也快跟着下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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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