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春意未消,夏暑已到。天早早的燥热起来,枝头蝉鸣提前交响。穗熙郡主府中更是热闹,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角落里头立着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尤其是其中的少女。她愁眉不展,蝉鸣声一阵撵着一阵,总打断她拖得老长的叹气。那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人心口发闷。
少女愈发觉着堵得慌,扫过远处喧闹的人群,气得一跺脚,嘴里嘟嘟囔囔:“吵死个人!不知有什么可高兴的!尽是些歪瓜裂枣。”说着扯过身旁人的衣袖,“咱们可不瞧他们,免得污了眼睛!”
“你呀,越发没规矩了。”那人书页未翻,头也不抬地无奈道,“这些都是临安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好些已在朝中领了实职,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莫要带着偏见轻看人,平白惹祸上身。”
蜜果惊得双眼圆睁,一个闪身挤到这人正对面坐下,抻开胳膊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把对方挡得严严实实。
这哪还有个丫鬟样?不知道的还当是她江愿椿被个小丫头打劫了——还是被个风一吹就倒的毛丫头。
“那又如何!”蜜果越说越气,小脸涨得通红,“能来这相看大会的算什么正经人家?定是身上有见不得人的毛病,才让姑娘们都瞧不上!找媳妇便找媳妇,偏要扯什么百花宴的名头,虚伪下作!”
眼见蜜果越说越没规矩,江愿椿眉头一蹙,低声呵斥。
这话刚落,蜜果立刻红了眼圈,嘴撅得能挂油瓶,腮帮子鼓囊囊的,活脱脱成了个委屈至极的肉包子。可身子仍倔强地挡在江愿椿跟前,只把脑袋扭到一旁,再不肯看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主子。
蜜果在江愿椿手底下被养得极好,原本凹陷的脸颊丰润了些,泛黄的皮肉也重新透着白净,加上孩童抽条快,身量竟蹿高了不少。
连带着性子里的骄纵劲儿也冒了头,话越发地多,整日小嘴叭叭个不停。
一想到是自己亲手把蜜果喂成这般模样,江愿椿顿时泄了气,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江愿椿安抚性地将茶杯推给哭丧着脸的蜜果,自个儿掏出本棋谱凝神看了起来,摆出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蜜果轻哼一声,别别扭扭地接过茶杯仰头灌下,摆出副大人大量的架势:“罢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原谅小姐这回。”可身子仍固执地挡着四下投来的目光,活似只叼着树枝筑巢的雀儿,既要闹脾气又不忘护主的本分。
江愿椿屈指轻叩蜜果的额头:“还记不记得我交代过你什么?”
“小姐说…”蜜果揉着额头嗫嚅道,“穗熙郡主是孝期后头回办宴,又是唯一一位异姓郡主,身份尊贵,小姐不能不来。”越说声气越弱,脑袋都快垂到胸口。
“可…可是宴会再尊贵,不还是个相看场子么?”蜜果攥着衣角嘟囔,“一个个都跟老鸨拉纤似的,眼睛只管往人身上瞟,哪是正经赏花的做派……”
倒也不怪蜜果这般大惊小怪,恨不得把江愿椿团吧团吧揉成一团,妥妥帖帖塞进自己怀里藏严实了才安心。
这些时日下来,蜜果这再迟钝的也瞧破了江府里的关窍。江愿椿虽有着人人艳羡的出身,却活似父母手中玩具。
高门贵女的姻缘从来都是利益的筹码,她代表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整个江府的荣辱兴衰。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有过选择的机会。
蜜果忍不住想,如果小姐这些年来不曾在外养病,自己见着的恐怕就不是如今的鲜活人儿,而是温顺颔首的妇人空壳。
眼下江愿椿不得不赴宴。若是在席间稍有不慎,叫人拿了话柄传出风言风语,恐怕明日便有媒人叩门提亲,后日就能将她塞进花轿抬出府去。
蜜果不敢赌,江愿椿自然知晓小丫头操心的事情,无比真诚道:“小丫头,就和我当初所说的一样,只是赴了寻常饭局,一次人情往来罢了。”
话是这般说,做也是这般做。江愿椿重新捧起棋谱,垂眸凝神,全然沉浸其中。蜜果松了口气,但依然像是护崽的母鸡戒备,没一会发现江愿椿的目光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走。
蜜果警惕顺着视线看去。
远处回廊衔山环水,亭阁疏朗自然,小环洞桥相连,蜿蜒曲折,恍惚只觉浮于水面;山石环绕,满目迭嶂,气势雄浑,失神间似乎深山峻岭中;古木参天,植竹万竿,枝叶苍苍,繁花簇簇,偶有鸟鸣,宛如身处仙境旷野。
而在仙境之中,恰见一少年身姿修长,松松散散地斜倚朱柱,漫撒着手中鱼食。他眉目如画,神情闲适,在山水掩映之下,竟似自在逍遥的世外仙客。
“哟,不知道地还以为你是谁家的主子,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
亭中那些自称文人墨客的权贵子弟,最是看不惯他这般作态,明明享尽世俗繁华,偏要摆出超然物外的模样,仿佛将满座喧闹都当作笑话瞧。既他要高高挂起,偏要将他拽进纷扰中。
他眼帘半垂,并未显出半分恼意,只无奈低叹一声,翻身跃下亭栏。
衣袖翻卷间,手腕轻抖,湖面霎时浮起一层鱼食。宣纸上则多出寥寥数笔,墨迹未干的毛笔被随意掷在案边,任笔尖墨色在纸上晕染。
“承让。”少年拱手作揖。
围观的纨绔们这才堪堪回过神,嬉笑着涌上前去。可方才的不屑轻蔑却陡然僵在脸上,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笑声,强撑着骄傲神色讪讪道:“不过如此。”
“李公子的书童已有这般造诣,那李公子本人定然更是妙笔丹青!你们说是不是?”恭维话他们反倒说得利索。
“诸位说的是,少爷自然是把我教得极好。”少年从善如流地接话,这话从他唇齿间淌出来,总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刺耳。
偏偏众人也寻不出错处,只能连声应和,再多的奉承挤不出来了。
荒诞闹剧仿佛与他毫无干系,少年怡然自立,倒让搭台唱戏的纨绔们自个儿演完了整出尴尬戏码,徒留满座讪笑。
锦衣华服的人群中,唯他一身粗布衣衫格外扎眼;在权势堆砌的颓靡礼数间,独他一副惬意倦态。充满恶意的围观闹剧,到最后竟反倒像是众人簇拥。
蜜果自然能觉出少年郎通身气度不俗,更从那群草包讪讪的神色里瞧出端倪。他不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她慌忙收回视线,见江愿椿不知何时已收回视线,仿佛方才对少年的片刻好奇打量只是错觉。
蜜果眯起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最后死死盯住少年俊秀的侧脸,咬牙切齿地咕哝:“小白脸!”
少年被灼人的视线盯地打了个寒颤。他循着目光望去,只见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正瞪着他,眼神活似要立刻将他推入湖中。
但他的心魂早被另一道身影占满。胸腔里心跳如擂战鼓,耳畔只反复轰鸣着一个念头,要她记住你,要她眼里映出你的模样。
蜜果对着眼前突然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少年摸不着头脑,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在心里将他贬得一文不值。满肚子讥讽话还没对江愿椿溜出口,眼前蓦地罩下一片阴影。
“在下杨怀渡,不知姑娘芳名。”
“陵安江府,江愿椿。”她声线平稳无波,对少年突兀的出现并未显露半分讶异。依旧维持端坐姿态,双手交叠轻抵下颌,眼眸微抬,“请公子多多指教。”
杨怀渡全然忽略了女子眼中的疏离,只觉心口阵阵发紧,似有活物在胸腔里莽撞冲撞。
他慌忙将目光从江愿椿脸上移开,落在她指间卷着的棋谱上,干巴巴道:“江姑娘也爱弈棋?前日偶得一道残局,名作‘笼中捉影’,不知姑娘可曾见过?”
江愿椿并未应答,四周霎时静得只有自己和她。杨怀渡只觉热气蒸腾,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她似是故意要他难堪,奇怪的是他不觉恼,反似有羽毛在心尖反复搔刮,只想着再近些,无论用什么法子,只要能靠近,便能缓解钻心躁动。
“黑棋横冲直撞杀入白阵,封锁堵截步步紧逼。白棋似流水般顺势而下,乍看要被黑子吞没之时转瞬之间逆转局面,让咄咄逼人的黑棋自个儿露出满盘破绽。”杨怀渡自顾自说道。
“白棋步步为营,早算准黑棋脾性。”她语气里带着惋惜,“黑棋何尝不洞悉白棋路数?双方缠斗至死局,胜在相知,败亦在相知。”
杨怀渡定定望着她清冷的面容,摇头道:“胜负是人心定的,又不是天定的。所以谁赢了并不紧要,只要有一方不愿赢,棋局注定只能有一个结局。”
“无趣。”江愿椿轻描淡写应道,“能让对方心甘情愿认输,倒也算种本事。”她唇角微扬,噙着几分打趣的笑意。
蜜果欲哭无泪,眼睁睁瞧着杨怀渡一屁股坐下,摆出副遇见知音要彻夜长谈的架势。她脑中的弦啪嗒断裂,当即冷着脸,一巴掌拍在石桌上。
两道声音同时炸响:
“放肆!我家小姐也是你能攀谈的?”蜜果横眉竖目地挡在中间。
“你同她说了什么?!谁准你离我视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