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的街道上车辆打着远灯来来往往,两侧的宵夜摊逐渐冷清,空中盘旋的烟火散去。私人商铺的卷帘门依次拉起,偶见老板坐在外面抽烟。
“欢迎光临——”
纪长凌火急火燎推开玻璃门,一眼看见角落里趴在桌上肩膀耸动的陈旼惠和手忙脚乱的递纸的林陈迅。
听到机械女声的声音,林陈迅见救世主般扯出一丝笑容,朝他们招手。
纪长凌和傅知伦刚在木椅上坐下,门口又是一声欢迎光临,林绪瑶跌跌撞撞跑进来,玻璃门撞在门口堆着的塑料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林绪瑶拨开三个男的把陈旼惠搂进怀里,女孩不知道哭了多久,前襟满是水渍。
纪长凌看着林绪瑶一下接一下地抚摸陈旼惠的后背,四个人一言不发,让陈旼惠尽情发泄出来。
这家店的老板和林陈迅相熟,青年很有眼色地为他们添纸倒水,又把门口对着大街的“营业中”的木牌翻了个面,朝向室内,便沉默地上到二楼。
“对……不起……”
没想到陈旼惠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道歉,四人听了皆眉头紧锁,林绪瑶不轻不重地在后背拍了她一巴掌,说要是不告诉我们才是真的对不起。
陈旼惠勉强止住哭声,把头发拨到耳后,用纸巾将脸擦了一遍才从林绪瑶怀里出来。
纪长凌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满脸的泪痕,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旼惠抽噎地讲述事情经过。
纪长凌听到半路就怒火中来,一拳砸在玻璃桌上,纸巾无辜受震落地。傅知伦把他砸红的手放在手心慢揉。
林陈迅反应更大,踹翻旁边的空酒瓶箱,酒瓶哗啦哗啦滚出来,他懊恼地骂街,一个个捡起摆回原位,边做边骂。
“我就说你哪来的乡下亲戚,原来是半路杀出来的玩意。”林绪瑶愤愤不平说。
“她跟我长得真的特别像……”陈旼惠把林绪瑶的大衣外套揪得变形,她指着左眼下方的位置说,“除了这里,她这里有颗痣,其他地方真的,真的很像,简直就是……双胞胎。”
陈旼惠口中的“双胞胎”,是小她两岁,被陈家夫妇“救助”的,乡下一户无父无母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女孩。
去年纪长凌生日那段时间,俩人第一次见面。刚踏进木头门槛,她妈就指着长椅上扎着小辫,喜笑颜开的女孩对陈旼惠说——
“她以后就是你妹妹了,等她明年中考,就把她接回家。”
“你这个当姐姐的要承担照顾妹妹的责任,帮助她学习,不要像你一样考个破高中。”
陈旼惠死死盯着那张和她别无二致的脸。
“哪怕她不是你亲妹妹。”
为了增进姐妹二人的感情,陈家父母特意在寒假安排了学习计划,让陈旼惠辅导妹妹。
也是因此,一向在意陈旼惠学习的父母第一次把女儿学习的路砸得稀巴烂。
“他们怎么能这样?”纪长凌后槽牙磨得咯吱响,手中纸杯捏成团状。
“怪我,”陈旼惠说,“明明知道那是很重要的文件,还把它放在客厅,才被他们撕了。”
“怎么能怪你,谁知道父母会对小孩儿干这种事儿啊!”林陈迅叫道。
“对,不是你的错,”林绪瑶给她倒水,“不能怨自己。”
进门后就没出过声的傅知伦说:“当务之急是再弄一份表格,毛丽婷回信息了吗?”
“我看一下,”陈敏慧抽了抽鼻子,在外套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眼中最后一点光消失在瞳孔,“回了。”
“没有表格,就没有参赛资格。”
一言即出,众人沉默。
林陈迅骂了声脏话,一脚踹在桌子支架,踢出几米开外,还好桌上水壶够重,没被打翻,只有纸杯落在地上翻滚。
傅知伦捡起脚打着弯儿转到脚边的纸杯,把木桌拖回来。
“这一次竞赛,拿奖了可以争保送名额。”
这是毛丽婷原话。
陈旼惠肯定清楚这一点,想到这,纪长凌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
“干他大爷的,不就是一个破竞赛,”林绪瑶捧着陈旼惠的脸,“考不了就不考,去他爹的。”
“可是——”林绪瑶不知道这一点,纪长凌刚出声,就听陈旼惠说。
“对,”陈旼惠点点头,“不考就不考,保送资格算个屁,老娘凭实力照样考清北。”
纪长凌闻言怔怔地看向她。
林绪瑶笑了:“我们惠就是这样的钢铁女子。”
“本来我是想着拿保送能早点离开他们,现在拿不到了,那就多忍半年。”
陈旼惠应该已经调整好情绪,她一字一句,无比坚定:“毕业之后,我就自由了。”
“那个女的——”
“在我这里,我没有妹妹。”
陈旼惠说:“她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
“看来你是有打算了。”
纪长凌看向傅知伦,用眼神询问他什么意思。
“对,”陈旼惠淡淡一笑,“真的谢谢你们,我心里好受多了。过几天可能要拜托你们帮个忙。”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陈迅拍拍胸脯打包票。
“没那么难,来帮个忙充场子就行。”陈旼惠双眼弯弯,噗嗤一笑。
“这还不简单,我回去就把我最贵的衣服掏出来,再去我爸那偷块表。”林陈迅眉飞色舞。
“有你们真好。”陈旼惠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到林陈迅身上时,纪长凌感觉这小伙儿下一秒就要捂着胸口倒下去要速效救心丸了。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陈旼惠的,屏幕上显示爸爸。
“看你不在家着急了吧。”林绪瑶说。
“嘘。”陈旼惠把食指放在唇边,接起电话。
“爸爸妈妈,我想好了。”
“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
-
“怎么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晨曦初见,路灯在两人踏进小区那一刻齐刷刷熄灭。路旁树叶被寒风打得直作响,惊动草丛里休憩的流浪猫。
纪长凌说:“陈旼惠为竞赛准备了很久呢,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她能想开,大概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傅知伦说,“再说了题不会白做,说不定下一次她就把你从生物全级第一的宝座挤下去了呢。“
“她也快成年了,某些方面,她比你成熟。”
“?”纪长凌给他一拳,“你什么意思啊。”
这时他感觉脚上暖暖的,还在动,低头一看竟是只小猫。
“哎你来看,这是不是小狸花?”纪长凌眼中闪过惊喜,蹲下后小猫就主动地把头伸过来给他摸,还朝他亮肚皮。
“上次见你才巴掌大,这一年去哪过好日子了?吃这么肥。”纪长凌扣挠肥狸花的下巴,小猫舒服的呼噜声在寂静的环境下分外明显。
“是吧,”傅知伦在他身边蹲下,“长大了头上这小爱心都没变。”
两人蹲在路中央逗猫,不多时听到远处草丛传来的猫叫,纪长凌抬头望去,瞳孔放大。
打着远光灯的黑色轿车正好拐弯,气势汹汹朝他们驶来。这个点天还是半暗着,俩人穿的深色衣服蹲在地上,远处看去与道路几乎融为一体。
纪长凌大叫一声,立马站起身后撤,没忘了提溜傅知伦的帽子,将人拽到路旁。狸花“喵”地轻唤,朝刚刚的猫叫声飞去。纪长凌看到草丛急剧晃动几下,便恢复如初。
黑色轿车平稳驶过,经过两人时,缓缓停下,喷出一段车尾气。
纪长凌挥舞眼前无形灰尘,皱眉又将傅知伦往后拉了一步。
“长凌?”车窗降下,露出妇人慈爱年迈,略带惊喜的面庞。
“师母?”纪长凌咳嗽两声,看清车内人后,乐颠颠地跑过去扒在窗户边。
“好孩子,一年多没见了,长高不少啊。”被唤作“师母”的妇人伸出手抚摸纪长凌的面庞,沙哑的嗓音里是遮不住的温柔。
“师傅!“纪长凌把头探向车内,里侧是熟睡的老人,听到声音后眼睛睁开一条缝,几乎要与脸上的皱纹相融。
“他睡着呢,长凌啊,咱们回家说。”师母拍拍他的脸,纪长凌注视她升起车窗,回头拉上傅知伦的胳膊兴冲冲跟在车尾,朝家的方向跑去。
“我师父师母回来了,之前跟你说的二位!秦教授和古教授。”纪长凌轻喘着气说。
“我知道。”傅知伦说。
两位老人的车在楼下停稳后,妇人帮着小司机将老爷子扶下车。傅知伦主动从司机手里接过老爷子的胳膊,纪长凌和司机在后面提行李。
妇人在201驻足,钥匙进入锁孔,咔嚓一声,门向内打开,预想中灰尘的味道并未出现,反而是淡淡的桂花清香。
纪长凌熟门熟路打开灯,送走司机后,找了条毯子给沙发上的老爷子盖上。
老爷子已经转醒,见到纪长凌后哼哼个不停,笑眯眯地看看许久未见的徒弟,又看看徒弟身旁的傅知伦。
“玉薇,我想喝水。”秦振云说。
古玉薇阻止了纪长凌烧水的脚步,让他陪老头好好说话,笑盈盈地去了厨房。
“我真没想到啊,”秦振云虽然倚在沙发上,纪长凌却觉得他是在床上躺了许久的病人。只听老人的嗓音混沌低沉,如千年旧钟回响在耳边,“死之前还能见到你。”
纪长凌怪说:“说什么呢,你身体倍儿棒,以前还轮着我转圈。”
“那是以前了,”秦振云哼哼笑说,“现在得你推着轮椅带我转圈。”
“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吃的盐都要多,”老人得意地笑笑,“行了,不说这些,你给我介绍一下这孩子是谁。”
“叫傅知伦。我同桌,也是邻居,就住楼下,关系特别好。”
“爷爷您好。”傅知伦客客气气地说。
“别这么客气,我不喜欢小孩儿管我叫您,”老人看傅知伦的眼神带着精光,戴着戒指的手颤悠悠指向纪长凌,“好孩子,他怎么待我,你就怎么待我。”
“好,”傅知伦点点头,小嘴抹了蜜,“师傅。”
“?”纪长凌在他大腿上落下一巴掌,“你乱叫什么呢?”
傅知伦委屈巴巴地看着秦振云,秦振云呵呵一笑,说:“真有趣这孩子,这么叫我乐意,只怕我教不了你什么东西。”
“前辈的一言一行都是后生所学习的。”傅知伦莞尔。
纪长凌看向傅知伦的眼神夹杂几分怪异,后者却是朝他轻轻挑眉。
算了,老爷子开心就好。
秦振云不愧是名校教授,短短几句话就把两小年轻的近况套了个遍,不多时古玉薇端来热水,把水杯抵在丈夫嘴边,说她烧了多久的水就听他喋喋不休多久。
秦振云说他喋喋不休一辈子了。
秦古夫妇家一直有人打扫,前几天纪长凌还撞见清洁工从屋里出来。他和傅知伦在一楼卧室铺好床,便不做打扰。
纪长凌回屋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给长安添完粮就面朝地背朝天栽回床上。
睡前他给傅知伦发了两条消息。
——晚安。
——不对,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