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所之外,大家更习惯叫她疯子。”
知闻盘腿坐在地上:“毕竟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位靠头脑硬生生撞破界内界外屏障,从外面进来的人。”
那时候知闻还没来到研究所。
界内人都知道,研究所是最神秘的地方,就连王庭都不敢对研究所指手画脚——那是会移动、随着现任博士思维而变化的研究所,更是只接受博士意愿的研究所。
“无法掌控的武器没有必要存在。”
被如此教导的知闻一直明白,自己也是武器。
尽管冠着“王的孩子”这样的名号,也仅代表他天生就是王手中更好用一些的武器。
他沉默着随其他孩子一同涌入殿内。
坐在王位上的男性戴着瑰丽的王冠,那确实是一顶极漂亮的王冠,知闻不敢多看,匆匆略过一眼就垂下脑袋,上一个直视王的孩子已经被拖去斗兽场,假如运气好的话已经死了,知闻还想好好活着,在除斗兽场之外的地方好好活着。
“亲爱的孩子们。”
王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试图钻进每个孩子的耳朵:“我很满意,你们每一位都健康、强壮,看来适当的压力能帮助你们做得更好…现在,让我看看是哪些孩子胜利了,大胆点,站过来,站到我身边。”
有人走到王的身前:“比起胜利的孩子,你应该更想见到我。”
忽然出现的女性看起来很年轻,大概只有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她扶正挂在鼻梁上的眼睛架,又向前一步,她竟然走到了王座之前,就那样笑着俯视那位王。
…什么时候?!
紧闭的门、紧锁的窗…就连地砖都没有缝隙,她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外面没有声音,那些提着武器转悠的护卫没发现里面的变化…没人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王依旧在微笑,好像只是普通地偶遇了一位不太寻常的女性:“这位女士,擅闯宫廷是重罪,您很有勇气。”
“当然,”这个回答似乎让她多了一点闲谈的兴致,她略微侧目,“但据我所知,博士不在你们的惩戒范围之内。”
博士?
研究所的博士?
心中卷起的惊涛骇浪让知闻的表情更肃穆。
作为“王的孩子”,他多少知道一些外面的人不知道的内幕。
历届的王对飘忽不定的研究所又是痛恶又是渴望,而这一届王更想掌握那些神乎其神的技术,据说王早早开始培育可能会被研究所看中的“博士”,可这个“博士”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就算之前的博士大多是从平民中诞生,可这任王可是花费了大量心血去培育一些知识广博的候选人。
王凝视着她。
“博士”站定在原地,像一棵过分顽固的树。
“你不是界内人,”王终于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点释然,“也不是被拖进界内的…你找到了界内界外的薄弱点,自愿踏入界内。”
他又重复了一遍:“博士,您很有勇气。”
真的是博士?!那王的策划…他们这些为了未来进入研究所而培育的种子,他们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知闻的脑子乱糟糟的,“研究所选中了新的博士”这条消息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把一切规划全部冲得烟消云散。
他变得惶恐,他想到没价值的孩子会被赶出去,也许是变成一把刀,也许是被赶去斗兽场发挥最后一点余热…他不愿意,他不想那样。
可还能怎么样?
冷静、快冷静。
就算快要发狂也必须冷静,就算只剩下一天能活着也要争取,哪怕是去做更违背本心的事情。
“界内人无法想象界外人的疯狂,不是吗?而我更是那群疯子中的佼佼者,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一个被埋藏了数千年的影子…”博士轻叹,“这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想要探索的新世界啊,我不过是有些好运气…大约还有点持之以恒的坚定。”
“那么您想要得到什么?”王问道。
她用视线扫过下方的孩子们,那目光轻飘飘划过,没留下一点重量。
“我想和您做个交易,”博士轻笑,“一个…您无法拒绝的交易。”
在离开大殿前,知闻回头看了一眼,博士正巧看向这里,距离太远,知闻看不清她眼底的色彩,却依稀觉得她笑了一下,遥遥的,一句不太分明的句子回荡在大殿内。
“的确是个不错的交易啊…”
“不过是个疯子。”
训诫人的指尖夹着一支烟,烟雾飘渺,让原本就空气浑浊的训练场更脏了些,他掸掸灰,哼了一声:“不就是当上博士,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了?自傲的界外人…早晚有一天,王会把那个故弄玄虚的地方一锅端了。”
边上的白衣人拍拍他的肩:“行啦,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要是这话传出来,只怕你的脑袋马上就掉在地上了。”
“啧,”训诫人吐了口痰,转转手腕把皮鞭抽在知闻身上,“听什么听!还不快点动起来!”
知闻温驯地低头。
背上的伤口一抽一抽,涌动着疼痛,之前还没好全的伤大概又裂开了,他低头时就看见血点砸在地上。
哈,说不定会这样死去。
自从博士离开之后,王庭就不那么在乎他们这些所谓“王的孩子”能不能活下去,毕竟只要博士不死,王的计划全是空谈,那他们这些备用品就没必要活着了。
会恨吗?
知闻恍惚着想,也许有吧,可恨谁呢?博士?王?还是训诫人?
他连恨都不知道从何恨起,最后最恨的就是自己出生在这个王庭。
再这样下去,会死吧。
今天死,明天死,后天死都没什么区别,反正总是会死的,假如运气好,训诫人心情不错,说不定还能捞到一块坟地,不用被扔到尸体堆里和苍蝇蚊子当邻居…但还是想活着。
就算是这样活着,像畜牲一样活着。
知闻又想起王所养的猛禽。
那些畜牲活得比他好多了。
“我记得这孩子有天赋?”
“没什么用的天赋,”训诫人啐了一口,“怎么,你感兴趣?”
白衣人只含着笑:“王感兴趣。”
高高在上的王投下视线,他像是在欣赏什么,又像是在嘲笑什么,那目光落在知闻干裂的手上,落在那不合身偏大的衣袍上,落在干枯毛糙的头发上。
王终于收回视线。
他温和的、近乎亲切地搀着知闻的手轻声说:“孩子,我知道你是有用的,你一定能记住那些复杂的图案…界外人的脑子里有许多我们不理解的事物,我需要你去记住那些,然后在博士死后将知识传递给下一任博士,你能做到,对吗?”
“我能做到…”知闻喃喃,“我能做到。”
“当然,你能做到。”
于是知闻被准许离开王庭。
他穿过无数房屋,穿过漫漫黄沙,背着小小的布包站在研究所前。
“我叫知闻,是王派来的助手。”知闻捏着衣角,不安地看向博士。
博士背着身。
她身前坐着一个女孩,一个有着齐腰银发的女孩,她耐心地把那头银发梳理顺畅,好像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博士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和他的交易之中有提到,只要是他安排过来的人我不能拒绝,但仅限一个,看来他是敲定你了。”
很年轻。
但知闻知道,不论是进入界内的界外人,还是原先就生活在界内的人,都会被这里的时间同化,减缓衰老。
博士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入界内的?她进来多久了?她是怎么得到研究所认可的?
要弄明白。
不然又会被王庭抛弃。
“你会什么?”问话出乎意料得温柔,博士捧着女孩的银发,“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你会在这里待很久,足够学会那些东西…你会编辫子吗?”
“…抱歉…但我可以学、”
“为什么要说抱歉。”
博士转身面对他:“这本来就不是你要学的,禾叶也更喜欢散着头发。”
禾叶是谁?那个女孩?
知闻踌躇着,没有问出口。
“既然来了,就好好学,”博士推了下眼镜,忽得笑开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像禾叶一样。”
指尖虚虚停在半空,正对着那轮弯弯的太阳,太阳很近,似乎下一秒就要落在他的掌心,虚假的滚烫让知闻恍惚间觉得指尖在发热,烧得他有点疼了。
知闻低头,掩饰眼底的情绪:“博士和王的交易有两条,第一条,允许王指定的人进入研究所工作,第二条,在最大程度内干扰研究所的下一任博士人选…我算是王庭的保底,只要我得到知识,就可以把知识传递给王庭,当然,现在我这个保底也没什么作用了,毕竟王庭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了。”
“…现在想想,进入界内也好,成为博士也好,与王庭的交易也好,都是为了你啊,”知闻想要撇嘴,却没什么力气,只轻轻哼了一声,“不然她怎么会进入界内,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说什么探索,骗子。”
周围一片安静。
知闻不自在地扭头,便碰上禾叶直愣愣盯着他的视线,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就这样噎在胸口不上不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禾叶眨眨眼睛:“你看起来比我难受得多。”
“那倒是说点什么啊!”
“我以为你会想要一个安静的空间?”
旁边的傻瓜金鱼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需要安慰你吗?”
真的是,为什么又和她计较起来了,难道我也被金鱼脑袋同化了?
知闻抿唇,最后还是没说难听的话。
不想说还是懒得说已经不重要了,就像被硬生生拽进灿烂阳光中的阴暗生物,他快要被所谓温柔的、美好的一切融化了。
“陪我坐一会吧。”他闷声说。
最后还是把头埋进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