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死于沙漠的金鱼会复生吗》 第1章 第 1 章 “我是一颗大脑,或者金鱼。” “溺死在沙漠的金鱼。” 她说。 “一般情况下,人们称我为疯子。” 雨很大,整座城市被灌溉成无法积蓄水的沃土,雨打风吹间,举着伞的人被吹的东倒西歪。 再次被赶出的女人撑着红伞站在感应门前,静静看着前台拨打电话,最后被彻底关在玻璃之后。 “啊、又失败了。” 她平静地说。 “第几次了?” “三十七次。” 塞进耳朵里的耳机里传出一声嗤笑:“我说过,你完全融不进外面的世界——首先,外面的人不会做这样的自我介绍。” “我知道。”她迈出步子,走进雨里。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红伞被她举过头顶:“知闻,我不是傻子。” 风把她的声音刮到周边。 “可我确实是溺死在沙漠的金鱼。” 呼啸的风把声音带到他人耳中,裹着长风衣的路人瞥过来一眼,在看见她腰上细长垂下的银链时飞快收回视线,嘴上嘟哝了一句“中二病”。 “嘻,有人在吐槽你呢。” “刚刚的面试官也说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夸你呢。” 她沉默片刻,又开口:“再重申一遍,我不是傻子。” “原来不是吗?啊呀啊呀,真是抱歉。” 对方说着“抱歉”,声音里却没有一点歉意,耳机里有奇怪的“啪”的一声,黏黏糊糊的。 他在吃东西。 口香糖。 她的脑子里转过这样的念头,她知道什么是口香糖,一种外界人喜欢的食物、又或者是零食。 “你在工作。” “博士没有说过禁止哦。” …条例中确实不存在“禁止吃口香糖”。 “博士说过,不要在实验室吃东西。” “所以我不是在实验室哦。” “……” “我在房间呢。” 她举着伞穿过小巷,走进铺着青石板的旧路。 石板有些松动,藏在石板下的积水被她踩得飞到空中,又被看不见的东西隔绝了,从巷子外路过的人听见声音匆匆看了一眼,看不真切。 那个人…半边身子都没遮住啊。 行人烦躁地把塑料袋扯得更开了些,真是,要是不会打伞就把伞给需要的人啊,明明还有很多走到半路被雨淋得乱七八糟的倒霉蛋。 她继续向前走,红伞拨开落下的藤蔓,遮住飘下的叶子,被绿的黄的颜色堆积成烂泥堆。 巷子的尽头,一扇古朴的、看着经历了许多年头的木门嵌在石墙上,它被人为地刷上红漆,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吱呀——” 被皮革束缚的脚落在地面,白炽灯照射地面,把镜面一样的地面照得过分亮,泛出银光,让来人低头时的面孔都被看得清楚。 落在肩头的黑发开始褪色,露出扎眼的银白。 她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人,说:“今天你在实验室。” 戴着头戴式耳机的人踢了一脚桌子,顺着力道把椅子转了个圈,他露出虎牙弯弯眼睛:“是、当然,但是我有翘班的权利哦,小禾姐。” 禾叶总是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就像他也无法理解“小禾姐”的想法。 于是在空中交汇的视线在几秒后就默契交错,禾叶点了下头:“我去实验室。” “对了,伞呢?” 她回忆了一下:“丢在地上了。” “小禾姐太任性啦。”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又转着椅子面对那些高高窄窄的屏幕,禾叶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在确定他不会出声之后才推开门。 冰冷的,被无数面镜子点缀的走廊长得像一条看不见镜头的河。 她踩着镜面走,尖锐的鞋跟没有在镜面留下一点伤痕。 这些镜子在现在,比最牢固的盾还可靠。 该去实验室,她想。 流动的墙面上,挤挤攘攘的镜子间,忽的钻出一扇门,它挤出来,艰难地在无数面镜子中钻出一条线,让边上的镜子乒啉乓啷撞到一起。 “小禾?” 敞开的门里,白发的博士没有回头,她盯着白板上的数字,分心说了一句:“进来吧。” 挂在墙上的板子上轮着几个名字,禾叶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记错之后又扫了一眼实验室内的摆设。 …虽然不在,但工作都做完了。 “小知已经走了,”博士说,“他想试试别的东西,就让他试试吧。” 禾叶点了下头:“好的。” 一直专注于数字的老人从自己的世界中离开,她转头看着禾叶:“你的面试结果怎样?” “不太好。”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失败了。” 博士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她还是有些头疼地取下眼镜捏捏鼻梁:“我会给你加一些课程…我们需要和外界交流。” 禾叶从来不会反对博士的决定,她还是点头,好像她的头生下来就是为了对他人表达赞同。 她看着并不陌生的字符:“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待着,直到死亡。” “没人会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博士说,“从高处跌到低处,从低处爬上高处,你们也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白发老人不再说什么,她将文件一摞摞叠成山丘,将自己写下的字迹全部抹掉。 被隔绝在实验室后的河流中生出细密的金色光点,光点涌动着趴在玻璃上,甚至停留不到一秒就滑入河流。 “博士,我看见了你的镜子。” 禾叶想起那面照不出人像的镜子,镜面上始终浮现一个年轻女人的侧脸。 那是一位穿着旗袍,梳着发髻,侧着身子只露出半张脸的年轻女人,她在镜子中不断摇着苏绣的扇子,轻轻的,卷起的风只带着鬓角的一缕发摇啊摇。 禾叶不知道她是谁,却也明白她是一位优雅端正的女子。 博士罕见地露出笑来:“如何?” “她很美,”禾叶又想起镜子边上围着的珍珠装饰,一簇一簇拥在一起,“但珍珠裂了。” 就连镜面上的人像也不那么清晰,曾经禾叶可以看见扇子上点缀的羽毛,现在那些洁白的羽毛变得像泡沫,模糊的、一触就破的。 禾叶是见过模糊的镜子的,她记得碎裂的镜子一片片掉在长廊,融入雾蒙蒙的白水。 “博士。” “嗯?” “您要死了吗?” 人如何定义死亡? 一抔黄土,荒冢枯草,哭泣的黑衣白衣的人,又或者是碎掉的镜子。 在禾叶看来,是后者。 她想,死亡就是走在长廊上,想要寻找却连一面镜子也找不到。 “您要死了吗?”她又问。 博士转身看她:“你还记得那条金鱼吗?” 那是一条险些溺死在沙漠的金鱼——界内人称它为“游鱼”,它在黄沙间游动,金红的鱼尾在阳光下金光熠熠,从沙漠中经过的人并不知道,游鱼的体内困着一个属于人的灵魂。 在金鱼体内的灵魂还能称为“人的灵魂”吗? 或许她只是一只较为聪慧的金鱼,金鱼以为自己是人,并产生自己曾经为人的幻想,可归根结底,她只是金鱼。 金鱼的身体束缚她,金鱼的脑子禁锢她,她变成在沙漠中吐着黄沙的鱼。 渐渐的,她以为自己变成了它。 几乎,就连灵魂也成为了金鱼,可偶尔不被身体拘束的思想会飞在漫漫黄沙上,穿过沙丘抵达最深的海沟。 金鱼会被养在沙子里,金鱼在海里活不下去,可她想游进海里,游进深不见底,黑压压的海。 “那是条奇怪的游鱼。” “我在沙漠中心见过它,它已经游到沙漠边缘,再这样下去它会死吧。” “博士?” 有着卷曲头发的女人蹲下来,夹杂着银丝的长发落在金鱼前方,挡住离海洋最近的路。 她“哎呀”了一声,用手捧起黄沙,捧起金鱼:“是有了目的地的灵魂啊。” 女人笑着:“游鱼是活在沙漠里的,外面的水会让你溺死…啊、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它快死了。 过盛的水分要把它淹死了,沙漠边缘太温和了,温和得让这条游鱼要变成展翅高飞的鸟,它会死的。 多么有意思,一条向往海洋,决意离开沙漠,要死在沙漠边缘的游鱼。 她多久没见过这样的鱼了。 女人点点它的额头,镜片也无法隔绝的、代表智慧的眼睛剥离了金鱼的身体,触及快要变成金鱼的、属于人的灵魂。 “要跟我走吗?” 金鱼吐出一个被沙子淹没的泡泡。 “您想养鱼?”来人疑惑不解,“据我所知,您并不喜欢这样的生物。” 女人说:“这是个孩子啊,一个还无法理解自己的孩子。” 没人会拒绝博士,智慧的博士不会出错,哪怕她想养一条注定要死的鱼。 博士在包里装满黄沙,鱼带着她找到一栋废弃的木屋。 木屋东倒西歪,被拆掉的窗棂被切割成小方块丢在屋外,风横穿屋子,竟然让这座快要倒塌的屋子撑到现在。 她走进去,看见屋子中心躺着的孩子。 和她相比,当然是孩子。 “回去吧,”她的手指落在金鱼身上,画出完整的圆,乳白色的魂灵从金色的圈子里飘荡出来,归于人体,“再待下去,你真的会变成金鱼。” 躺着的孩子,有着银白色长发的孩子睁开眼,红色的眼睛好像才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 可她没有一点戾气,哪怕她被金鱼困住,足足三年。 博士伸出手:“要和我走吗?” 孩子太久没开口,她徒劳地张嘴发声,只发出“啊、啊”的声音。 戴着花戒的手长久地停留在空中,博士耐心地看着孩子,手没有一点颤抖。 金鱼、我不是金鱼? 可我是险些溺死在沙漠边缘的金鱼。 金鱼是人吗? 我是人吗? 我是人。 我也是溺死在沙漠的金鱼。 留在包里,被黄沙掩盖的游鱼不再是游鱼,它游不动了,金红色的尾巴再也无法摇摆,在灵魂离开金鱼的时候,它就死了。 或许在人的灵魂进入这具金鱼的身体时,金鱼就死了。 孩子的手搭在博士的手上。 那只手牢牢抓住孩子:“走吧,我带你走吧。” 第2章 第 2 章 当一个世界被切割成两面,被颠倒的一面就成为了失落的土地。 界外人与界内人被划分得过分清楚,就连阳光都变得冷冰冰,反而让月光变得温暖。 但总有一些共通之处。 “她会喜欢这样的,”望着燃烧的火焰,已然半只脚踩在坟墓内的老人这样说,“尘归尘,土归土,对她而言,没什么是比归属于土地更好的结束了。” 这位老人是在三小时前来到研究所的,来时带着一个预示着不妙的机器,机器的警告声响彻半条回廊,红光把房间内的人聚集在一起。 随后他们推开实验室的门,看见了失去呼吸,倚在座椅上的博士。 “我叫伊尔,”他说,“希望博士有对你们提起过我。” 老人的脸上爬满皱纹:“是我将博士带来实验室的。” 知闻上下打量着老人——他的视线太直白,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位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等待检查的试验品。 伊尔没有动弹,他撑着拐杖,将自己牢牢扎根在这个房间内。 “好吧,”知闻嘟哝着,“博士提起过你,但她的描述可不算动人。” 他有些厌烦地摆摆手:“或许你乐意听一听博士对你的评价?但最好还是等一切结束再说,毕竟你手上的那个东西……” “你们在监视博士。” 知闻像是被什么打倒了一下用力把自己的身体向后拗:“哦、好吧,没人比我们可爱的小禾姐更懂如何与人进行适当交流了。” “假如你想嘲讽我,大可用更清晰的语言。”禾叶不为外言所动。 但她明白,现在不是和同僚呛声的时候,于是禾叶继续说:“不论你们为什么要监视博士,但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嘿!那我呢?你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你的同僚有些吵闹。” “是的。” 禾叶已经习惯这样的吵闹了,要是某天知闻闭口不语,当个木头人,才是怪异。 她在吵闹的背景音中接着说:“博士正在进行的研究很重要,她找到了界内与界外的节点,若是真的能成功,将会成为一条稳定的通道,据我所知,有不少人希望博士的研究成真。” “真的没人关注我吗?拜托各位,我可是博士的知心助手!” 禾叶继续说:“你们会接手这个研究,或者换上另一位…”她皱了下眉,“换上一位新的博士。” 伊尔脸上的笑容有些奇怪:“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 在对方一步步靠近的时候,禾叶也只是将视线在对方的皱纹上更集中些,她敲敲桌面。 没有谁对研究所的各项设施的熟悉度能超于常年在这里驻守的几位员工了,包括各项设施的运用,各处资料的调动。 带着伊尔面孔的资料在她身后展出,一页一页,连带着刻着“机密”的印章。 被刻意忽视的青年抬起双手,歪了下头:“我说过,我可是博士最知心的助手,作为博士的知心助手,怎么可以对博士的某些厌恶人物不上心呢?” “熟悉吗?因为不够聪明,没能成为博士的伊尔先生。” 知闻戏谑的声音之后,紧跟着禾叶的出声。 她没有回头,抬手时却精准的点在投影中人物的眉心:“我不知道你是谁,不代表他不知道。” 察觉到威胁的来者终于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他的面色不太好看,像是一块被打破的冰,裂缝顺着他僵硬的嘴角攀升,直到将整张脸都变成一种青白的色彩。 “你们想做什么。” 他做了个深呼吸:“又或者,你们想得到什么。” “别和王庭的人起争执,在界内,没人能敌得过王庭的势力。” “我担心通道被利用,但我更担心你、你们,界外也好界内也好,只要有一个归处,一个归处就足够了。” 博士的话被禾叶记在脑子里,她从未如何深刻地认识到,博士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多长久的时光。 不知为何,眼睛有些酸涩。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某种不可抑制的感觉从眼睛的某处传来,大约是泪腺,她的眼前蒙了薄薄一层雾,禾叶想,这大约是为了保持眼球湿润。 于是平直的睫毛跟随眼皮的动作上下动,那层薄薄的雾也跟着消散了。 那些奇怪的情绪重新压回心里,融入比海更深的地方。 金鱼的脑容量很小,从金鱼脱胎的禾叶大概会比那些白痴鱼更聪明些,可她依旧不算多聪明。 至少她绝比不过足以站在智力之山上蔑视众人的博士——尽管博士不会这么做,博士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的学生,未来可以做出什么选择。 做什么、得到什么。 禾叶忽然想起博士提起的平行时空,她想,或许在某一些时空中,她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让那颗名为“世界”的大树生出新的枝丫。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们不会留在研究所,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权干涉我们的来去,旅程,归途。” “一张足够让我们前往界内任意角落的票。” “这就是我想要的。” 银灰色构成的房间,连偶尔划过的流光都淹没了。 扎着小辫的青年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将一些被评价为“杂七杂八的废物”的东西塞进行囊,还顺手丢进去一个长得奇特的怀表。 说是收拾行囊,可在这个研究所内,能称得上“属于某人”的物品少得可怜,知闻从实验室转到房间,也没有填满20寸的行李箱。 并不大的行李箱在地上滑行,万向轮牢靠,一点不卡顿,这个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旧物件出人意料的好用,尽管它被一层黑布包着,不太具有艺术美。 知闻在抽屉里翻来翻去,又找到塞在角落的本子:“小禾姐,实验记录?” “烧了吧,”禾叶没有回头,只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照片,“把照片带走,其他的烧了或者留下,随你。” “怎么说也是你和博士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成果哦。” 知闻嘴上说着可惜,拿起打火石的动作却一点不停滞,升腾的火苗顺着纸页的一角攀登,将工整的黑色字迹卷进去,吃得剩下黑灰。 他的眼中映着滚动的火焰,比胸腔内流动的心血更炙热。 那些无数个为了数据无法安眠的日夜被轻飘飘的火苗全部销毁,一切尘埃落定,剩下的一片、还没来得及被烧去的纸片落在地上,落在他们中间。 “假如你愿意留下来,他们一定会开心到爆炸哦,”知闻踩住那片纸,小虎牙尖尖的,有点可爱,“博士也不会说什么嘛——反正博士已经死了。” “是认为这样可以激怒我吗?” 禾叶的眼神是浅淡的,看向纸片、知闻的眼神和看见树叶飘进水中的眼神没有区别。 “博士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不需要你提醒,”禾叶说,“我很清醒,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清醒。” “那我恐怕会怀疑你不清醒诶。” 知闻把自己锁在座椅上,恹恹垂头,目光毫无落点的飘忽,他捕抓着空气中的杂质:“博士没说过要带我一起走吧?” 他从不怀疑博士与禾叶的感情。 但作为一个被硬塞进研究所,并不受欢迎的成员,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赢得博士心中的top1。 不过无关紧要啦,能不能在博士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又不是被抛弃的狗,也不是缺乏母爱的缺爱幼童——被莫名其妙塞进来不就是为了监视她们的实验进展嘛。 难道研究所内还有人不知道他来到这样的原因吗?啊,想必刚刚闹了一顿之后也回不去了吧。 展开的虚拟屏幕层层叠叠,像洋葱一样把最初的资料挡住,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查伊尔的资料,或许仅仅是因为太无聊,也可能是在看见博士偶尔郁郁的模样心有不甘? 可他有在不甘什么呢? 博士会为小禾姐铺好路,当然、她当然会,毕竟小禾姐是博士捡回来的,早在“知闻”来到研究所之前,她们之间就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系。 知闻烦躁地将手指搭在键盘上,“啪嗒啪嗒”打得大声,随着他的动作,那些无所谓的东西一点点删除清空,他先前留下的痕迹都被一一抹去。 比他来时更干净。 “你猜的没错。” 干脆的回答让知闻的动作轻微一顿,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笑出声还是表现出一点怒意,最后他只是勾着唇角说:“果然嘛…” “但博士说了,假如你不想留在这里,就带你一起走,”禾叶回忆着,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拖得慢了些,“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不该被困在这里,要是你不喜欢,就带你走。” 禾叶说着,又放缓了声音:“其实我还不明白你到底愿不愿意离开这里。” “但基于我个人的想法。” “知闻,我无法抛下你。” 那双总是透着淡漠,像镜子一样透亮的眼睛直直看来,实质般落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并非被看透,也不是被看穿,仅仅是明白对方在注视自己,明白对方将自己认认真真放在眼里。 “知闻”被禾叶拘在眼里。 我是重要的。 他恍然意识到这一点,于博士而言,于禾叶而言,他是重要的,不是随随便便塞进某个地方的监视器,也不是因为某方面突出而成为武器的棋子。 “如果不愿意,我可以把票给你。” 似乎是为了让同僚受到的冲击不那么大似的,禾叶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威胁,现在就可以给你。” 两张镶着金边的船票被她夹在指缝间,那是一艘可以载着旅客前往界内任何地方的船,而这艘船现在属于他们。 属于禾叶,属于知闻。 “你要去哪里?” 话说出口时,知闻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不同,是略微有些嘶哑,称不上清澈的嗓音。 可禾叶不会在意,他知道。 他一直知道。 “不知道。” 提出“离开”的领头人十分正直地回答:“博士让我四处看看。” “四处看看?” “四处看看。” 知闻笑出声。 重复他人语言中的词汇可以获取更多信息,但这点小伎俩对禾叶总是失效。 “好吧,”他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说,“好吧好吧、那我们就四处看看,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第3章 第 3 章 船来到研究所前。 这是一艘活着的船,船身是结实的木头,防火性不足,美观性恰好,绿色的藤萝伴着星星点点的碎花点缀着船身,配色不算互补,却足够活泼。 足有几层楼高的船阴沉沉地压下一片阴影,把小小的人笼罩着。 知闻抬头看这艘属于他们的船,脸上难得露出真实情绪:“要是能把它拿去换钱,想来我们下辈子也不愁了。” 船身颤抖几下,显然,船对新主人的提议并不赞同。 他挑了下眉:“真的是活的啊?” 在界内,不论有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但一艘活着的船并不在知闻的常规认知中,他可不认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物品会是活着的——尽管这个物品的体积过于实在。 仍抱有探知欲的前研究员好奇地戳戳点点,把船身上的藤蔓戳出一个小坑。 船对新主人的行动不太满意,便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点。 知闻觉得好玩,他环手回头看黑着脸的家伙:“喂,给我们一艘拥有自我意识的船,打什么坏主意呢?” 若不是打不过,伊尔一定会把手上的文件重重摔在面前两人的脑袋上,砸出脑花。但此时的他也只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呢,这是为两位精心准备的,拥有自我意识的船可是稀罕货,十分少见。” 禾叶神游天外,此时才把注意力拽回来。 这位前不久还对老人威逼利诱、大逆不道、完全不理解何为尊老爱幼的金鱼脑袋并没对船发表评论。 她抬头看这艘比研究所还高的船,看不见全貌,就连天空都被船遮住一部分。 她和知闻,两个人。 一般情况下,他们只需要一片安静的小空间——显然,这艘船和“小”不沾边。 禾叶有些后悔。 在迈出研究所前,她应该把那些博士折腾出来,用于打扫卫生的器械搬出来,她实在不愿意将有限的时间用于无限的卫生整理中。 她略略叹气,忽的察觉到自己的生活经验有所缺失。 金鱼脑子的思维难以揣测,知闻总是无法准确猜测她在思考什么。 …和这样的家伙一起踏上旅途真的没问题吗?博士不会是为了拐一个人来照顾她,才嘱咐她带上我吧。 知闻想着,又觉得自己有病。 都踏上贼船了还想什么,不如想想之后该做什么。 “它会变小吗?” 禾叶触碰它。 这个庞然大物似乎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也许是人类手心的温度比它想象中高出了不止一点,温度——对它来说没有比高温更可怕的东西了,要是下一秒就被点燃该怎么办? “只要你们想,”伊尔只想把两尊瘟神送走,他挥着手,像自动摇臂的什么零部件,“它是最聪明的船,告诉它你们的目的地,它就会马不停蹄地出发。” 聪明的船开始缩小。 它很快变成一粒沙子那么不起眼,又变成可以捧在掌心的模样,随后欢快地蹦进禾叶的怀里。 禾叶抱着船:“它好像很喜欢我。” 知闻抱着手肘冷嘲热讽:“那可真是太好了,恭喜你收获了一位非人类挚友。” 那不是很好吗? 抱着船的女人眨着眼,眼里分明飘着这样的意味。 和金鱼脑袋计较的我是白痴吗。 “…真是,”知闻捏着船把它按在地上,“变成能让我们住进去的大小,我想你不会蠢到这种要求都做不到吧。” 船颤颤巍巍地晃动,在知闻的威胁中渐渐变大、又变大。 “它真听话。”禾叶感叹。 伊尔的脸都要皱成花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希望两位瘟神离研究所远一些,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见面:“请吧、请吧两位,我做到了该做的,那么轮到你们了。离开这里,离开得越远越好,研究所的一切都请抛于脑后吧,就当这些年是一场幻梦…当然,既然是梦,那就不必说给旁人听了。” 船又开始长大,它大得像刺破天空的矛,将站在甲板上的暂居者高高举起,直到能看见研究所的全貌。 太阳越来越近,让禾叶感觉脑袋都要被烤熟了。 她几乎要看不清研究所的轮廓,只依稀看见黑色的小点接近研究所,又被银白色刺眼的存在吞没了。 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研究所消失了,像被扔进水里的火团,融化得悄声无息。 身体里,心脏处,埋在体内的某个东西忽然抽动了一下。 …好奇怪。 指尖轻轻触碰跳动的心脏,扑通扑通,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在研究所的回忆像那些破碎的镜子一样失去色彩,褪色成黑灰色。 禾叶愣神,好像有人在牵动她的记忆,把什么不必要的东西一点点拆去。 “所有接任研究所的人,都会被研究所同化,每一任博士都是研究所的锚点,”知闻大概是叹了口气,他把手放在后脑勺,撇撇嘴,“看来这家伙和这个地方相性不好嘛,不知道会带着研究所躲到什么地方去,其他地方可不容易触碰到界外的边界…啧,反正和我们也没关系了。” “禾羽。” “什么?” 知闻看向禾叶,她的侧脸被阳光渲染成亮晶晶的,漂亮得像被砂砾磨得坚硬的钻石。 “…禾叶姐,你哭了?” 禾叶却有些茫然。 被匆匆拨开的迷雾让她的记忆变得清晰,可那些欢乐、无助、痛苦的回忆把大脑搅成一滩烂泥。 哭了? 手指沾上一点湿意,禾叶慢慢地说:“博士…她叫禾羽,如果记忆没出错,她应该是我的母亲。” “那些记忆离我已经太远了,”禾叶说的有些艰难,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记忆此时占据了大脑的一半,让她无法正常叙述和思考,“但我应该是界外人…在很久以前。” 那的确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早在博士还没来到界内,早在禾叶刚刚出生,早在她们曾经是界外的一对普通母女。 但席卷而来的记忆让禾叶记得自己刚出生时博士脸上温和的笑,记得那双柔软的同时也带着茧子的手,博士会抱着她坐在院子里,院子里的摇椅会随着博士的动作起伏,摇摇晃晃得像一场不会醒的梦,伴随着花香在眼前摇晃的拨浪鼓,吊在头顶总是被拨弄的风铃,那些遥远的记忆随着砂砾里的水汽回到她脑海中。 直到博士推着婴儿车路过一个普通的街口。 名为“禾叶”的婴儿坠入里世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奄奄一息时被一条游鱼拱醒。 “那条金鱼快死了,”禾叶依旧慢慢的,她记起了更多,“它说‘你长得真奇怪,不太像游鱼,反正我也快死了,那就把身体借给你用吧’。” 于是快死去的婴儿将灵魂送进游鱼的体内。 失去灵魂的身躯被无数游鱼送来的食物一点点抚养长大,而婴儿却离开了那栋破屋。 婴儿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条金鱼。 应该叫金鱼,为什么是游鱼? 我想去大海,金鱼应该去大海,大海是蓝色的,这里是金色的。 所以我要离开。 那条装载着婴儿灵魂的小小游鱼从沙漠中探出头,她努力地嗅、努力地嗅,终于嗅到了蓝色的气息,那是潮湿的,带着灿烂的香气。 她开始游动。 可游鱼的身体那么小,这片沙漠那么大,她不分昼夜地向前,却始终离不开这片沙漠。 “你要去哪里呢?”从身边经过的游鱼问她。 “我要去大海。”她说。 “你和我们不一样,”游鱼在她周围打转,“所以你会想去大海,但大海会把你压死。” “什么是压死?” “就是压死。” 游鱼耐心地解释:“游鱼就是生活在沙漠的,鱼怎么可以去海里呢?就算是你也会被大海压死,你见过生鱼片吗,最后会变成那样一片。” “那什么是生鱼片?” “就是活生生被压死的鱼。” 可什么是死呢? 那条年纪很大的游鱼离开了,她还没问出口的问题没得到解释。 但名为“死”的词汇在金鱼脑子里留下痕迹,尽管她并不害怕所谓的“死”,也无所谓会不会被“压死”然后变成“生鱼片”,她只知道,自己要继续往前游,直到进入今天的大海。 “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能进入大海更可怕。 她确信这一点。 “这种鱼叫做小丑鱼,而这只小丑鱼叫做尼莫。” “尼莫想回家,回到海里,回到家人身边,小鱼就是要回家的呀,大海就是小鱼的家。” “姐,叶叶这么小,能看懂吗?” “现在看不懂也没关系,等长大之后可以陪她再看一次…或者两次?说不定她以后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动画电影呢。” 要回家,小鱼要回到大海。 满是星光的夜幕下,沙漠中的小鱼醒来,她拍拍尾巴,把困住她的沙土拍飞,又探出头嗅嗅空气中潮湿灿烂的气味。 大海是小鱼的家,不回家就找不到妈妈。 …… 她游动着,迟疑地想。 死是什么呢? 妈妈又是什么? 记忆中,带着温柔笑意的女人像走廊的镜子一般碎裂开来,重新拼凑的碎片组成一扇花了红叉的木门。 那扇门之后,是她童年居住的小院,院子里应该有一把摇椅,摇椅边应该有一颗高高的树。 博士把进入界内的锚点设置在那里,只要她推开门,就能回到研究所。 所以她从没进去过。 “我不明白,”禾叶说,“我该做些什么吗?我该露出什么表情?我不明白,这么多年她都是博士,只是博士。” 身为金鱼的时间让她忘记自己是从外面来的,在研究所的工作又让她认为自己一直是界内人。 那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 “我以为我只是一条金鱼。” 她看起来都不像禾叶了。 知闻盯着禾叶缀满茫然的眼睛,深深地、像是要把肺部的气体全部挤出来一样用力地叹气。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会对她说出那种话,因为你知道她一定能留下我。 又被算计了吗? 但不排斥…唔、说不定我生来就该陪着金鱼脑子到处跑。 没得到指令的船开始移动,它破开阻碍缓缓移动,尽管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又是目的地。 “有人动过你的记忆,”知闻露出笑容,“当然,我们都清楚那个人是谁。”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关于博士的事情,你知道我的来历,这些是把我送进研究所的人告诉我的。” “是你没听过、不了解的博士。” 第4章 第 4 章 “在研究所之外,大家更习惯叫她疯子。” 知闻盘腿坐在地上:“毕竟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位靠头脑硬生生撞破界内界外屏障,从外面进来的人。” 那时候知闻还没来到研究所。 界内人都知道,研究所是最神秘的地方,就连王庭都不敢对研究所指手画脚——那是会移动、随着现任博士思维而变化的研究所,更是只接受博士意愿的研究所。 “无法掌控的武器没有必要存在。” 被如此教导的知闻一直明白,自己也是武器。 尽管冠着“王的孩子”这样的名号,也仅代表他天生就是王手中更好用一些的武器。 他沉默着随其他孩子一同涌入殿内。 坐在王位上的男性戴着瑰丽的王冠,那确实是一顶极漂亮的王冠,知闻不敢多看,匆匆略过一眼就垂下脑袋,上一个直视王的孩子已经被拖去斗兽场,假如运气好的话已经死了,知闻还想好好活着,在除斗兽场之外的地方好好活着。 “亲爱的孩子们。” 王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试图钻进每个孩子的耳朵:“我很满意,你们每一位都健康、强壮,看来适当的压力能帮助你们做得更好…现在,让我看看是哪些孩子胜利了,大胆点,站过来,站到我身边。” 有人走到王的身前:“比起胜利的孩子,你应该更想见到我。” 忽然出现的女性看起来很年轻,大概只有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她扶正挂在鼻梁上的眼睛架,又向前一步,她竟然走到了王座之前,就那样笑着俯视那位王。 …什么时候?! 紧闭的门、紧锁的窗…就连地砖都没有缝隙,她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外面没有声音,那些提着武器转悠的护卫没发现里面的变化…没人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王依旧在微笑,好像只是普通地偶遇了一位不太寻常的女性:“这位女士,擅闯宫廷是重罪,您很有勇气。” “当然,”这个回答似乎让她多了一点闲谈的兴致,她略微侧目,“但据我所知,博士不在你们的惩戒范围之内。” 博士? 研究所的博士? 心中卷起的惊涛骇浪让知闻的表情更肃穆。 作为“王的孩子”,他多少知道一些外面的人不知道的内幕。 历届的王对飘忽不定的研究所又是痛恶又是渴望,而这一届王更想掌握那些神乎其神的技术,据说王早早开始培育可能会被研究所看中的“博士”,可这个“博士”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就算之前的博士大多是从平民中诞生,可这任王可是花费了大量心血去培育一些知识广博的候选人。 王凝视着她。 “博士”站定在原地,像一棵过分顽固的树。 “你不是界内人,”王终于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点释然,“也不是被拖进界内的…你找到了界内界外的薄弱点,自愿踏入界内。” 他又重复了一遍:“博士,您很有勇气。” 真的是博士?!那王的策划…他们这些为了未来进入研究所而培育的种子,他们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知闻的脑子乱糟糟的,“研究所选中了新的博士”这条消息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把一切规划全部冲得烟消云散。 他变得惶恐,他想到没价值的孩子会被赶出去,也许是变成一把刀,也许是被赶去斗兽场发挥最后一点余热…他不愿意,他不想那样。 可还能怎么样? 冷静、快冷静。 就算快要发狂也必须冷静,就算只剩下一天能活着也要争取,哪怕是去做更违背本心的事情。 “界内人无法想象界外人的疯狂,不是吗?而我更是那群疯子中的佼佼者,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一个被埋藏了数千年的影子…”博士轻叹,“这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想要探索的新世界啊,我不过是有些好运气…大约还有点持之以恒的坚定。” “那么您想要得到什么?”王问道。 她用视线扫过下方的孩子们,那目光轻飘飘划过,没留下一点重量。 “我想和您做个交易,”博士轻笑,“一个…您无法拒绝的交易。” 在离开大殿前,知闻回头看了一眼,博士正巧看向这里,距离太远,知闻看不清她眼底的色彩,却依稀觉得她笑了一下,遥遥的,一句不太分明的句子回荡在大殿内。 “的确是个不错的交易啊…” “不过是个疯子。” 训诫人的指尖夹着一支烟,烟雾飘渺,让原本就空气浑浊的训练场更脏了些,他掸掸灰,哼了一声:“不就是当上博士,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了?自傲的界外人…早晚有一天,王会把那个故弄玄虚的地方一锅端了。” 边上的白衣人拍拍他的肩:“行啦,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要是这话传出来,只怕你的脑袋马上就掉在地上了。” “啧,”训诫人吐了口痰,转转手腕把皮鞭抽在知闻身上,“听什么听!还不快点动起来!” 知闻温驯地低头。 背上的伤口一抽一抽,涌动着疼痛,之前还没好全的伤大概又裂开了,他低头时就看见血点砸在地上。 哈,说不定会这样死去。 自从博士离开之后,王庭就不那么在乎他们这些所谓“王的孩子”能不能活下去,毕竟只要博士不死,王的计划全是空谈,那他们这些备用品就没必要活着了。 会恨吗? 知闻恍惚着想,也许有吧,可恨谁呢?博士?王?还是训诫人? 他连恨都不知道从何恨起,最后最恨的就是自己出生在这个王庭。 再这样下去,会死吧。 今天死,明天死,后天死都没什么区别,反正总是会死的,假如运气好,训诫人心情不错,说不定还能捞到一块坟地,不用被扔到尸体堆里和苍蝇蚊子当邻居…但还是想活着。 就算是这样活着,像畜牲一样活着。 知闻又想起王所养的猛禽。 那些畜牲活得比他好多了。 “我记得这孩子有天赋?” “没什么用的天赋,”训诫人啐了一口,“怎么,你感兴趣?” 白衣人只含着笑:“王感兴趣。” 高高在上的王投下视线,他像是在欣赏什么,又像是在嘲笑什么,那目光落在知闻干裂的手上,落在那不合身偏大的衣袍上,落在干枯毛糙的头发上。 王终于收回视线。 他温和的、近乎亲切地搀着知闻的手轻声说:“孩子,我知道你是有用的,你一定能记住那些复杂的图案…界外人的脑子里有许多我们不理解的事物,我需要你去记住那些,然后在博士死后将知识传递给下一任博士,你能做到,对吗?” “我能做到…”知闻喃喃,“我能做到。” “当然,你能做到。” 于是知闻被准许离开王庭。 他穿过无数房屋,穿过漫漫黄沙,背着小小的布包站在研究所前。 “我叫知闻,是王派来的助手。”知闻捏着衣角,不安地看向博士。 博士背着身。 她身前坐着一个女孩,一个有着齐腰银发的女孩,她耐心地把那头银发梳理顺畅,好像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博士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和他的交易之中有提到,只要是他安排过来的人我不能拒绝,但仅限一个,看来他是敲定你了。” 很年轻。 但知闻知道,不论是进入界内的界外人,还是原先就生活在界内的人,都会被这里的时间同化,减缓衰老。 博士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入界内的?她进来多久了?她是怎么得到研究所认可的? 要弄明白。 不然又会被王庭抛弃。 “你会什么?”问话出乎意料得温柔,博士捧着女孩的银发,“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你会在这里待很久,足够学会那些东西…你会编辫子吗?” “…抱歉…但我可以学、” “为什么要说抱歉。” 博士转身面对他:“这本来就不是你要学的,禾叶也更喜欢散着头发。” 禾叶是谁?那个女孩? 知闻踌躇着,没有问出口。 “既然来了,就好好学,”博士推了下眼镜,忽得笑开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像禾叶一样。” 指尖虚虚停在半空,正对着那轮弯弯的太阳,太阳很近,似乎下一秒就要落在他的掌心,虚假的滚烫让知闻恍惚间觉得指尖在发热,烧得他有点疼了。 知闻低头,掩饰眼底的情绪:“博士和王的交易有两条,第一条,允许王指定的人进入研究所工作,第二条,在最大程度内干扰研究所的下一任博士人选…我算是王庭的保底,只要我得到知识,就可以把知识传递给王庭,当然,现在我这个保底也没什么作用了,毕竟王庭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了。” “…现在想想,进入界内也好,成为博士也好,与王庭的交易也好,都是为了你啊,”知闻想要撇嘴,却没什么力气,只轻轻哼了一声,“不然她怎么会进入界内,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说什么探索,骗子。” 周围一片安静。 知闻不自在地扭头,便碰上禾叶直愣愣盯着他的视线,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就这样噎在胸口不上不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禾叶眨眨眼睛:“你看起来比我难受得多。” “那倒是说点什么啊!” “我以为你会想要一个安静的空间?” 旁边的傻瓜金鱼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需要安慰你吗?” 真的是,为什么又和她计较起来了,难道我也被金鱼脑袋同化了? 知闻抿唇,最后还是没说难听的话。 不想说还是懒得说已经不重要了,就像被硬生生拽进灿烂阳光中的阴暗生物,他快要被所谓温柔的、美好的一切融化了。 “陪我坐一会吧。”他闷声说。 最后还是把头埋进一片阴影。 第5章 第 5 章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小女孩问。 她的头发又粗又密,被仔细编成两股麻花辫,眼睛乌黑,亮得像豹,尖尖的虎牙随着笑容露出来,却因为稚气的脸显得可爱。 其实她的通用语学得不算好,说话时带着依旧带着乡音,但这又不算什么重要问题,她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自卑,于是她说话时跳脱的话语变得格外惹人喜欢。 “会有人在天上飞吗?会有鸟在水里游吗?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写的是什么字?”她叽咕叽咕地问个不停,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他们说王庭的地砖都是黄金,每个人都有一身漂亮的铠甲…哇,那我去了一定会很不适应!” 禾叶没去过王庭,只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但知闻知道。” 已经半躲进舱门的知闻又往里退了几步:“我可不想和黑漆漆的小鬼探索人生,自己捡回来的小鬼自己负责。” 小女孩愤愤:“我才不是黑漆漆的小鬼!母亲说了,我是沙漠的明珠!还有,我叫小莱,说了好几次了——我、叫、小、莱!” “莱又没有明珠的意思,”知闻嗤笑一声,“明明是杂草吧。” 小莱愣了一下,稀奇地看他:“母亲说了,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像杂草一样,遇到再大的挫折也能顽强向上…你这人真奇怪,明明也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不把我的名字往好处想。” 还没等到回答,她就吐吐舌头一点不掩饰地向禾叶打小报告:“禾叶姐姐,和这种人相处一定很辛苦吧?带着我一起旅行吧,我保证会乖乖听话。” “其实…” “不许附和她!” 禾叶乖乖住嘴,又加了一句:“我想夸你的。” 躲进船舱的郁闷鬼脸上发烫,他烦躁地抓出一本书挡在脸前,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小莱趴在禾叶耳边小声说:“其实他超在意的!” 禾叶眨眨眼:“我猜是的。” 捡到小莱是个意外。 船没有目的地,主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知闻只能临时顶上位置,挑了一个看起来顺眼的方向直直向前,船破开黄沙,穿行在漫天风沙间,直到站在甲板上快被晒褪色的禾叶喊停。 沙漠中有个小黑点。 禾叶看得清楚,那是个人,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孩子。 “所以你捡了个小孩,”知闻声调古怪,好像被谁踩了一脚,“你往我们的船上捡了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黑煤球?!” 禾叶正忙着戳小孩的脸:“她不是黑煤球,她是个小孩。” 乖巧的黑煤球身上沾着沙土,被禾叶戳得直皱眉,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像金鱼。 禾叶更喜欢她了。 “不过你说得对,我捡了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小孩,”禾叶举起小孩的手在知闻眼前晃了晃,“她很可爱。” 知闻做了个深呼吸,当然,他一直知道禾叶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也知道金鱼脑子的构造和人类不一样——可他更知道禾叶实际上是个人! 就算她是个金鱼脑子,也该明白不该随地捡小孩吧?拜托,难道博士没告诉她这一点吗? “手很粗燥,”禾叶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双手,“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孩子。” 是因为生活在沙漠吗?她的皮肤像磨砂纸一样,尽管还是柔软…禾叶不住地想。她跪坐着,有点疑惑地问:“要怎么养才能让她醒来?” “她需要喝水…等等、我没答应你要养她,”知闻急得转圈圈,可还是抿着唇递过去一杯温水,“算了,等她醒来就知道…不可以把她放在你房间,我们才离开研究所就遇见她,说不定她是王庭派来的钉子。” 禾叶直觉不是,也直觉不该反驳。 她沉默了会,小声说:“博士也把我捡回去了。” “博士是你的母亲。” “我也可以当她的母亲。” 这次轮到知闻沉默了,他开始怀疑博士是否具有正确的教育观念…博士到底有没有好好教育过这个金鱼脑袋啊!怪不得需要他陪着这家伙走,不然第二天这艘船就要变成移动救济站了。 知闻很想把禾叶脑子里的水戳出来,已经怼在她额间的手指到底还是没用多少力气,只轻轻敲了一下。 “看来不能随便当别人的母亲。”禾叶若有所思。 知闻只想叹气:“你还真是有颗聪明机智的脑子啊。” 禾叶静静地看着他。 她认为自己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成长——至少此时她听得出这是一种阴阳怪气。 “好吧,你非要留下她是吧?”知闻盯着她的眼睛,毫不意外地在其中找到坚定,“…天、我竟然已经习惯了…算了,把她带进来,放在客房!不许进入我们的生活区域——这绝对不行!” 于是船上多了一名暂住客。 黑煤球醒得比知闻想象中更快,她大概也是第一次在沙漠中被人捡到,醒来时下意识跳到桌子上,连带着又长又厚的被子。 “你们是谁!” 黑煤球瞪着圆圆的眼睛,警惕地把自己裹得严实:“我怎么会在这…哦、我之前晕倒了。” 知闻差点把白眼翻上天:“拜托,是这位好心女士救了你,你就是这个态度?” “救了我?”黑煤球的脑袋转来转去,一双眼睛在房间四处扫射,“你们是…你们是王庭的人?” 禾叶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尽管这艘船是从王庭那儿得到的,可真正标上王庭印记的好东西可不至于送给他们,这孩子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王庭印记的?看来她很聪明。 “只有王庭的人才会穿这么好的衣服,住这么好的地方,”小孩骄傲地昂起下巴,“我是不是很聪明?” 知闻翻了个货真价实的白眼。 黑煤球是只警惕的黑煤球,虽然嘴上挺不住话,但眼睛滴溜滴溜着也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知闻觉得她算半个聪明人,比金鱼聪明些,却也就比金鱼聪明些。 才没多久,黑煤球就卸下防备。 “我叫小莱,”她嚼着干巴能噎死人的糕点,声音黏糊糊的,“正在离家出走!”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我想去王庭,”她贴着禾叶,脸在禾叶的胳膊上蹭来蹭去,“我想去外面看看,有人告诉我,王庭有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只要学到一点点,就能让大家过得很好,然后、然后我就可以把大家带出去!去看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知闻听见她们的对话,嗤笑一声,想说的刻薄话在禾叶的视线中还是憋了回去。 小莱知道这个人就是喜欢把每句话都裹上尖刺,撇撇嘴才不理他。 在船上从不停下的小黑煤球很快就找到了新话题,她牵起禾叶的手兴奋道:“对了,你们要去我家里玩吗?” 于是他们踏上了前往小莱家的路。 小莱得意地仰起头:“小莱大人是很大度的,虽然他像刺猬,但小莱大人不会生气,小莱大人还会觉得刺猬很可爱。” 才消气的知闻再次变得气咻咻的:“我不需要离家出走的小鬼来认可我!” “那你需要谁的认可,”小女孩挤眉弄眼的,“我身边的禾叶姐姐吗?” 禾叶怀疑知闻脸上的温度足够煎鸡蛋了,书遮不住他耳朵的爆红。 看起来他被小莱气坏了,禾叶想,以前在实验室的时候他从没有这么生气过。 小莱像是打了胜仗,贼兮兮地捂嘴笑。 “我觉得你们需要分开,”禾叶伸手,隔开两人之间的空气,“你们的相性不太好。” 躲在书后的知闻冷哼一声:“是的,我很高兴看见你在我们吵了第十六场架之后终于认识到这点,否则在下一场吵架来临之前我们可能会把这艘船拆了。” 小莱做了个鬼脸:“才不会呢,我可是很乖的。” “很乖地离家出走,哇哦,可真是太乖了。” “禾叶姐姐,他又要和我吵架!” 禾叶难得觉得有些为难,她思考了一下,伸手把掐住小孩的腰把小孩整个人拎起来。 被像猫一样拎起来的小朋友还有点发懵,她眨眨眼和禾叶对视,忽得笑起来:“嘿嘿,禾叶姐姐…” “现在就分开,”禾叶决定,“知闻说得没错,你们会把船拆了。” 等禾叶把小莱安置好,知闻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个怪姿势。 他的手垂在地上,翘在椅背的脚一晃一晃,像一条等待晾干的年糕。 禾叶蹲下来看他:“需要我把你抱去船的另一头吗?” 知闻盯着她的眼睛:“你以为我是缺爱的三岁小孩吗?” “你有点像,”禾叶认真说,“所以你需要吗?你知道我的力气很大。” …忍住,别生气。 这个家伙就是个金鱼脑袋,难道你要和这个金鱼脑袋生气吗,就算你生气了她也不知道你在气什么…啧,就不该和她绕着弯说话。 “不需要,”知闻推开禾叶靠近的脸,“我说,你为什么会答应那个黑煤球去她的家。” “因为我想不到接下来该去哪。” 金鱼脑袋说话时表情格外真诚,让知闻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禾叶干脆坐到地上:“博士说过,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我觉得小莱和我们很有缘分。” “有时候我在怀疑,博士是不是把你原本就不灵光的大脑教坏了,”下一秒知闻记忆迎来金鱼脑子不赞成的目光,他耸耸肩,重新把书盖到脸上,“好吧,说不定你的想法是对的…缘分,哈、琢磨不透的东西,也许呢。” 第6章 第 6 章 事实上知闻从不相信所谓的“缘分”,这种虚无缥缈抓也抓不住的东西在他看来只是一种为了逃避选择衍生出的说法。但对于他身边的金鱼脑子而言,缘分成了金科玉律,偏偏金鱼脑子有时还会很聪明地表示“博士说了,我和你就很有缘分”。 偶尔——知闻必须强调,偶尔他无法反驳禾叶,当然是因为他不愿意…又或者是因为懒得开口? 总之看见禾叶的眼睛时,他越来越无法把那些刻薄、难听的话说出口。 何况金鱼脑袋说的是“我们很有缘分”这种夸张的话,难道他应该说“别扯了,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东西”,要是说出口他可没必要继续待在船上。 “哈,她在驯服我。”知闻撇撇嘴。 小莱也撇撇嘴:“禾叶姐姐什么也没做。” “她不需要做什么,”知闻看着禾叶修剪船上的藤蔓,“她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眼睛威胁我。” 小莱觉得这个人真是太别扭了,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可他也是最幸运的,这么别扭的人却遇上一位可以透过表面去寻找本质,会剥开那些弯弯绕绕用直觉触及真心的伙伴。 “明明就是喜欢她,”小莱用手指拉着下眼睑做了个鬼脸,“胆小鬼、幼稚鬼、不敢说实话的笨蛋鬼。” 面对小孩知闻还是有些招数的,他把手上的书丢到小莱头上:“什么都不懂的小鬼,还想教育我啊。” 小莱叉着腰,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没错,我还小,虽然我还有很多事情都弄不明白,但我知道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喜欢禾叶姐姐,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我现在就会跑去找禾叶姐姐玩,而不是像你一样窝在里面什么也不做!” 抛下这句话的黑煤球从位置上弹起来,像炮弹一般冲向禾叶,小鸟球一样的女孩缠上禾叶,抖抖蓬松的羽毛就喜滋滋地在金鱼面前献殷勤。 “禾叶姐姐,我来帮你吧!” “我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嗯…那我就跟在你背后当学徒!” “学徒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 被小鸟球迷惑的金鱼昏了头,忽视被她们丢在里面的另一位伙伴:“学徒应该是要做些什么的…可以问问知闻。” “我们可以自己研究啦,禾叶姐姐,你看那边!”小鸟球带着金鱼走远,最后连声音都变得虚无缥缈,再也听不见了。 知闻用力“嘁”了一声,重新把自己裹进船舱的暗处。 成年人的世界可不是黑煤球眼里的童话故事书,“喜欢”是浅薄的,比云层更稀疏的情绪,不够辉煌也不够壮大,是会被不起眼的事物击垮,最后飘去哪里也不知道的东西。 假如他对禾叶的情绪仅仅只有“喜欢”,早在离开研究所拿到船票的时候他就会自己独自离开,而不是跟着金鱼脑袋登上莫名其妙的船,在不知道去哪的航线上漂泊。 时至今日他还是弄不明白禾叶在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 一个有着金鱼脑子的人类?同路的伙伴?或者很俗套的朋友? 但每次看见那双容纳自己存在的眼睛,心就毫无预兆地软了一半。 “…我在想什么,好恶心,”他皱着眉头,“我是被那个金鱼脑子传染了什么会让人脑子发烫最后变成傻瓜的病毒吗?” 两米宽的被子把他卷成毛毛虫:“真是疯了,博士应该活过来给我看看脑子,她的女儿一定是携带了某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病毒…” 啧,还有被金鱼脑子捡回来的黑煤球,也是头脑简单的笨蛋。 两个笨蛋偏偏还凑在一起了… 他含糊着想,算了,反正之后的旅程属于他和金鱼脑子两个人,他迟早会弄清楚现在想不明白的事情。 被子里黑沉沉的,暖意涌入他闭上的眼,将他拖入光怪陆离的梦。 …… “禾叶姐姐,我们能不能偷偷溜走,把他一个人留在船上啊?” “知闻会生气。” “可是他就没有不生气的时候吧…” 知闻感觉自己的脑袋充血严重,腹部被什么东西顶着,让他一张嘴就想吐。 什么情况? 他做了个深呼吸才睁眼,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的脑袋离地足有几十厘米。 哦,有人扛着我。 哦,是禾叶在扛着我。 哦,她把我扛在肩上,我简直就像个没有生命的破麻袋。 “…你在做什么。” 传入耳内的声音有些发闷,禾叶试图转头去看知闻,但最终还是选择低头看脚。 “放我下来。” “好的。” 终于接触到地面的知闻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太想生气——他怀疑是这段时间内经历的太多,让他的杏仁核承载能力加强了许多…至少从这个角度看来,他成功地进化成了一位优秀的情绪控制专家。 禾叶好心地将知闻皱巴巴的衣服抚平,顺便为他介绍因为睡着而错过的故事背景:“我们距离小莱的家已经很近了,但前面的路不太好走,所以我们决定步行进去。那时候你睡得很香,我们没能叫醒你,所以我就把你扛起来带走。” “这可真是太好了,”知闻扯扯嘴角,“多谢你的帮助,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脚踏实地的感觉如此美妙。” “不用谢。” “这不是在夸你!” 禾叶点头:“看来你的杏仁核依旧正常。” “我说出来了?” “我猜出来了。” “哈,我们接下来的旅途一定会很精彩,”知闻僵硬得像是石头雕塑,他错开禾叶的视线,“快走吧,在毫无遮挡的沙漠过夜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矮了一截的小莱在两人中间蹦蹦跳跳:“禾叶姐姐,什么是杏仁核啊?” “是负责识别、产生,调理情绪的一个结构,”禾叶问,“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小莱缠着辫子玩,声音轻轻的:“要是这个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我就感兴趣。” 禾叶思考了一下,摇头:“它做不到。” “那就算啦,”小孩耸耸肩,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等什么时候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了我再学吧。” 禾叶没有再问。 什么算好日子,吃得饱穿得暖算好日子,能离开沙漠在王庭有个家是好日子…人类的**是无穷无尽的,她知道有些人认为这是“贪婪”。 可能等不到小莱找她问“杏仁核长什么样在哪里”,她觉得可惜。 快乐不知愁的黑煤球才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她几步就跑到最前面,站在沙丘上踮着脚向外看。 “我看见了!”她跳起来,飞扬的脚尖带起一片尘土,“那就是我的家!” 黑煤球像小熊一样咕噜咕噜滚下沙丘,烫脚的沙子不是阻碍,而是托举着让她自由奔跑的翅膀。 熟悉的小村庄出现在小莱的视野中,她快乐地欢呼雀跃,拉着禾叶的手向村庄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跑得太快,却自在地找到自己的归属,这里是她的家,是她心心念念想让它变得更好的家。 “各位!你们最最最可爱的小明珠回来啦!” 小莱大声喊,势必要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我回家啦!” 可数分钟后,黑煤球就变成了扁扁球,这位对着村庄嚣张宣告自己归来的黑煤球被毫不留情地痛扁了一顿,整个人都变得摊在沙地上的烂泥巴。 尽管在禾叶听来,小莱的声音不算太大,至少她没有拉着每个村民的耳朵大喊“我回来啦”,只是站在村口宣告了一声,但显然,这样的宣告足够让小莱的家人听见了。 率先赶来揪住黑煤球的是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他看起来会被一阵风刮倒,头发顺滑得像绸缎,被他虚虚揪住已领的小莱看起来能把他一拳打飞出去,可还是龇牙咧嘴的任他拎着。 他的指尖发白,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你、还敢回来!你还敢!这么大声!这很光荣吗!” “舅舅…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嘛。” “不回来你还想去哪里!外面多危险!随便一个什么东西、或者别的什么都会把你吃掉懂不懂!” 黑煤球的舅舅斯克里布扬起巴掌,最后也只是在小女孩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你快吓死我们了,康兰差点飞出村子找你!还有小羽——他被你的失踪吓得差点晕过去!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这是沙漠不是我们的后花园!” 小莱缩着脖子没敢顶嘴,在心里疯狂画十字希望舅舅快点消气。 从小带着外甥女长大的斯克里布可太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了:“知道错了但不改,是吧?” 这个语气…这个反问… 并不存在的警笛哔哔作响,小莱竖起手指发誓:“没有、绝对绝对没有,小莱是很乖的小孩子,不会这样想!” 斯克里布并没有相信看起来诚挚的黑煤球。 “你以为我是小羽,会被你这种、半点也没有感情的保证骗过去?”斯克里布冷笑着,小剑从眼睛里冒出,一下下扎在小莱身上,“你离家出走之前还向我保证过再也不对外面好奇。” “…离家出走又不代表对外面好奇嘛。”小莱嘟嘟囔囔的,像不服输的坏牛。 斯克里布忍不住揪了下小莱的耳朵:“小麻烦精、小坏蛋、不听话的坏小孩!” “是小可爱鬼、小宝贝、很听话的乖小孩!”小莱笑嘻嘻地说,“好舅舅,美丽舅舅,超棒的舅舅,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还没和你介绍我的新朋友呢。” 斯克里布的动作一僵。 “我猜他刚才完全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知闻趴在禾叶耳边小声说,“一定是因为我们不够标新立异。” 禾叶虚心求教:“我们该怎么做。” “你可以试试一边大喊一边翻跟头。” “我不是傻瓜。” 知闻吹着口哨挪开视线。 斯克里布自然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他不自在地整理好衣领,对着两位不熟悉的外来人笑笑:“你们好,小莱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先进来看看吧?” 第7章 第 7 章 斯克里布是一位优雅且真诚的男士,尽管数分钟前他还拎着小莱的衣领像头暴躁的豹子,但那并非他平时会对外人展现出的模样。 “真是抱歉,让你们看见不得体的一面,”斯克里布说着,还瞪了眼在边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小莱,“这孩子一定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不介意的话在我们村子休息一段时间吧,作为你们旅程的添色剂。” 小莱鼓着腮帮子,还未消下的婴儿肥像是藏着气球:“我还是很乖的嘛。” 斯克里布的目光在小朋友头顶在滑过:“你还是先把小羽安抚好吧,那孩子知道你跑出村子之后担惊受怕好久,昨天晚上还做了噩梦说梦见你被沙漠吞了,大晚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莱不自在地勾住发尾,绕着手指转圈圈:“真的呀?” “我有必要骗你?” “哦…” 自知理亏的小朋友到底还是低下头,她的脚尖抵着地面点点点,快要在沙地上凿出一座城堡。 斯克里布不是冷心冷血的人,倒不如说他是这个村子里最容易对小莱心软的大人了。 他还是没板住刻意保持的木板脸,声音放柔:“小羽就在家里等你,你哄哄他,她也不至于和你置气多久。” 小孩小心翼翼地探头:“那妈妈呢?” “康兰最近很忙,大概晚上才能回家,”斯克里布清清嗓子,“要怎么和你妈妈解释是你的事情,我可不会帮你糊弄她。” 正如斯克里布了解小莱,小莱也了解斯克里布。 早早掌握了“翻译”这门学问的小朋友思考了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妈妈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家出走太生气,但适当道歉还是需要的。 小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贴贴斯克里布的手背,又转头找被自己邀请回来的两位伙伴:“我先回家一趟,一会再来找你们玩,舅舅,我的好朋友就交给你照顾啦!” 黑煤球再次膨胀起来,欢呼着顺着小路跑远,还抽空回头招招手:“说不定我还会带着小羽一起找你们!” 眼见小朋友被蹲在地上的石头拌了下,斯克里布觉得自己的头发迟早有一天会掉光光。 他不想再看,摇头念了句:“这小孩真该好好打一顿长长记性…” 当然,哪怕是禾叶也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对小莱动手,毕竟这就是一位只会把“教训”挂在嘴边的男士。 “小莱是在沙漠长大的孩子,总是该带着点野性。” 果然,下一秒斯克里布就开始为黑煤球开脱:“何况她是在大家的宠爱中长大的孩子,这样被爱包裹的孩子会向往自由也是理所当然。” 知闻瞥了眼又开始放空的禾叶,明白轮到自己的场合了。 …难道接下来每次和其他人对话都要交给他吗? 知闻想要撂担子不干,偏偏心里莫名其妙生出了一丝古怪的喜意。 我真是病得不轻。 他在心里骂自己,嘴上接住斯克里布的话:“小莱是个有趣的孩子,我们和她的相处很愉快。” 斯克里布的笑容真诚了许多:“是的,她只是偶尔跳脱了些。” 知闻想起黑煤球在船上叉着腰和他吵架的模样,不是很想理解“偶尔跳脱”会是什么样子,难道要站在禾叶头顶和他吵架吗? 不,这未免也太吓人了点…金鱼加黑煤球的组合技绝对是世间难能一见的灾难场景。 “…你们是怎么遇见小莱的?” 知闻从恍惚中抽身,坏心眼地夸大了事实:“我们是在沙漠中捡到那孩子的,那时候她晕倒在我们前行的路途中,禾叶觉得把孩子丢在沙漠中不合适就把她捡上船。就算是这样她也昏迷了很长时间,我们还担心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可比斯克里布想象中糟糕得多,他的脸像是被墨汁抹了一把,阴沉沉得能挤出水来:“看来她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沙漠里。” 成功惹怒斯克里布的客人假模假样地安慰他:“但她还是平安回来了,不是吗?” “她差点就…”斯克里布努力压住心头的怒气,勉强保持不动声色,“我想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很不错,听起来那小黑煤球还是逃不过一顿来自亲舅舅的爱的教育。 造成了一切的客人偷笑几声,没有乘胜追击:“当然,那句话怎么说…啊,事教人一次就会,我想她明白了。” 斯克里布觉得自己需要调节情绪——至少不能再谈论关于小莱的话题,不然他的心脏迟早要因为外甥女的作为炸成烟花。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他微微侧头,看向两位客人。 这两位客人的长相与村子格格不入,好像脑门上就刻着“外来人”三个字。 如果说一直在与他交流的知闻是稍稍靠拢村子的草,另一位自始至终就没开口的禾叶小姐就是抓不住的风。 怎么会有人的发色是这样自然的银色呢?就像从天边摘下的月光。 他们肯定大有来头。 斯克里布在他们回答之前就如此笃定。 “唔、我们是旅行家,来处嘛…作为旅行家,世界各地都是我们的来处,”知闻这样回答,“要不是因为小莱的邀请,恐怕我们还在沙漠里漫无目的的漂泊呢。” 斯克里布被这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职业惊得挑眉,可“旅行家”三个字又意外得让他觉得不奇怪。 这可真是…怪不得小莱这么喜欢他们。 出生于沙漠的小莱从小就喜欢听康兰讲关于沙漠之外的故事,她总是想着有一天能离开沙漠,去外面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就算家人不支持她也会在某一天从家中跑出去,最后又因为找不到离开沙漠的路而灰溜溜跑回来。 将世界各地作为家的旅行者…这也许会是小莱最接近沙漠之外世界的时候了。 从小莱记事起,斯克里布就知道这个孩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总是精力十足,像不知疲倦的玩具木偶,上满发条的腿在村子的每个角落踩下痕迹,村子里的每个人见到她都会笑,因为她那么可爱、充满活力,比太阳更耀眼,比泥土更厚重。那不一样体现在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欢呼着向前奔跑的双脚,她是属于这片土地的欢乐星,是所有人都喜爱的小朋友。 可这位被所有人疼爱的开心果不想长久地留在沙漠,她想离开,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是我的孩子,却不应该被我束缚于这片土地,”康兰说,“斯克里布,我们应该尊重小莱的意志,何况小莱是个乖孩子,她从没想过抛下村子不管。” “可你也说过,外面很精彩,和村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小莱出去后再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斯克里布问。 康兰摇头:“斯克里布,你不明白。” 是的,他不明白,他从来都不明白。 他是康兰的弟弟,没有姐姐那么强壮,更没有姐姐那么聪慧,他知道自己比不过姐姐,也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但小莱——小莱是不同的,小莱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着那孩子从小小一团长成现在的模样。 外面的世界不仅精彩,也是危险的,就算是姐姐也险些在外面遭遇可怕的贵族难以回家。 小莱这样小,要是在外面受到了伤害,谁能保护她呢? 斯克里布被脑海中小莱一去不返的未来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他多希望小莱是一只毛毛球似得小鸟,不要飞远,不要离开。 但那是做不到的。 康兰不理解他:“当年我要离开时你可没有这么多的担忧。” “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外面那么危险!” “可我平安回来了,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康兰拍拍他的肩,“或许你可以和小羽聊聊,他会让你明白一些事情。” 小羽是小莱的双胞胎弟弟。 他与小莱长得很像,身体却更像斯克里布。 可小羽的体质比斯克里布更差劲一些,从出生起他就病恹恹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好几次都是小莱忽然哭闹起来才让大人察觉小羽生病,最后斯克里布干脆将两个孩子抱进自己的屋子,没日没夜地用心照看,才将被判断“这孩子长不大,是早夭的命”的小羽拉扯长大。 长大之后的小羽不那么容易生病了,却要靠着轮椅才能出行——他是个走不了路的孩子。 但这个注定无法走路的孩子却和小莱一样爱笑,小莱会推着轮椅将小羽带去他独自一人去不了的地方,他们的笑声将萦绕在斯克里布心上的愁绪一一抽离,最终也随着他们的笑脸一同大笑起来。 斯克里布不知道为什么姐姐要自己和小羽聊聊,但他总是会听从姐姐的建议。 当他找到小羽时,男孩坐在窗边,目光遥遥望向外面的沙丘,脸被阳光晒得几乎透明,像是一尊应该供在祭坛上的雕塑。 “你在想什么?”斯克里布问。 男孩微笑着,将窗台上的花递给斯克里布:“小莱今天在外面找到的,她说要把那株植物挖回来,就种在窗外。” 花衬得男孩的脸更苍白了,他移动轮椅,指向外面的空地:“我想她会成功,但我没想好该给花取什么名字,小莱说这是送给我的,应该让我取名。” 斯克里布满心的焦灼被这句话熄灭了。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康兰不担心小莱会留在沙漠之外。 小鸟向往天空,向往自由。 可这儿才是小鸟的家。 小鸟喜爱的玩具,温暖的巢穴…她珍爱的所有牵绊住小鸟,那是小鸟贪恋、无法离开的家园。 男孩用指尖触碰花瓣,花颤巍巍地抖动着,波状的花瓣像浪一般在看客眼底泛起波澜。 斯克里布还记得那天下午阳光撞进室内,小莱抱着大口袋要把一株植物栽进土地,整张脸满是沙土,灰扑扑得好像她才是被人从沙子里挖出来的植物。 他也没那么担心小莱一去不返了。 斯克里布对两位旅行家说:“可以和我讲些沙漠之外的故事吗?我很想知道。” 旅行家是初启程的旅行家,但当时从王庭一路找到研究所的经历足够知闻对着没离开过沙漠的斯克里布大谈特谈。 反正边上的伙伴又故态重发,不知道神游到了哪里去,整个人飘飘忽忽得好像马上就要随着云飘走了,大概也抽不出兴趣来打断他的话。 于是才就职旅行家不足十分钟的知闻干脆从记忆中摘取出一些还算有意思的片段出来,当做故事说给斯克里布听。 斯克里布听得认真。 这些关于沙漠之外的故事他只从康兰口中听过一些,可康兰在那之后再也没离开村子,那些故事也就随着沙粒渐渐消融在他的生活。 可旅行家不同,他们的故事在心里干枯的沙漠中浇了一捧水,让斯克里布觉得外面似乎也不是那么危险了。 “…当然,这只是我们见到的,稍微好一些的故事,”知闻对斯克里布说,“也有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你想听吗?” 斯克里布下意识想应下,可一直抵着掌心的指甲让他感到疼痛:“不用了,这些故事就很好。” 听见美好的事情会让他好受一些,要是又知道外面的危险,他恐怕又要拦着小莱不让人出去了。 斯克里布苦笑一下。 他太明白自己会怎么做了,既然如此就把这个可能性斩断。 让小鸟去飞一飞吧,向往自由的鸟不该被困在无形牢笼之中,她生来就该是在天空高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