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宿舍区域很安静,熄灯过后一片昏睡的安沉。岳沉的房间里,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
岳沉出去后,季栀松开皮筋把头发散下,她还穿着岳沉那单薄的白色衬衣。湿漉漉的长发像海藻般披散在肩头、后背,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很快将衬衣的肩背处洇湿一片,透出底下肌肤的颜色。她走到岳沉的衣帽间,抓起一把粗糙的木梳,对着镶嵌在墙上的镜子,跟自己的头发较劲。
训练后疲惫的躯体本应在热水冲刷后得到舒缓,即使有些不满也应该被岳沉的背伏所冲淡。但此刻,所有的放松都被头发打结的烦躁取代了。野外训练的风尘仆仆,摸爬滚打的汗水与泥土,再加上她向来惰于精细打理,这一头长发早已失去光泽,和柔顺二字沾不上一点关系,发梢结党营派,好几个顽固的死结赫然落在发尾。
“嘶——”
她用力将梳子插进一个结里,试图强行拽开,结果只扯下几根断发,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又试了一次,动作更加粗暴,木梳卡在发结中间,进退两难。
“烦死了!” 季栀烦躁地低吼。她像个跟无形对手搏斗的战士,只不过对手是她自己的头发。她的眉头蹙紧,嘴唇也跟着抿成一条线。水珠顺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未干的水迹。
“这麻烦的东西……干脆剪掉算了!” 她自言自语,带着十足的不耐和赌气。目光在屋内逡巡,寻找任何可能充当利器的物品——小刀?剪刀?还是岳沉放在枕头下用来防身的匕首?
就在她真的打算付诸行动,准备去拿放在枕头下的那把用于防身的短匕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岳沉站在门口。他似乎刚结束夜间巡查,黑色工字背心一丝不苟。他手里端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清水,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房间里的混乱:地上溅开的水渍,湿漉漉的季栀,以及她手里那把卡在头发里、显得无比狼狈的木梳。
季栀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是他,脸上的烦躁更盛,还夹杂着一丝被看到窘态的懊恼。“看什么看!” 她没好气地说,继续跟那个发结搏斗,进行着徒劳的拉扯。
岳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迈步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将水杯放在桌上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然后目光落在她还在滴水的头发和那场“梳子与头发的战争”上。
“脏死了。”他开口,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带着惯常嫌弃的语调,“头发还在滴水,地板被你弄湿了,一会不见就搞成这样,想生病吗?”
季栀正有火没处发,闻言立刻顶回去:“要你管!我乐意!反正这头发我也不想要了,正好剪了干净!” 说着,她又用力拽了一下梳子,疼得自己倒抽一口冷气。
岳沉看着她因为吃痛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以及那副跟毫无生命的头发置气的蠢样,沉默了几秒。然后,他走上前,站到她身后。
季栀身体微微一僵。镜子里岳沉靠近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和奇异的安心感。她嘴硬道:“你只会嘲笑我。”
岳沉没理会她的挑衅。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卡死的木梳和纠缠的发结上。他拿起旁边干燥的毛巾包裹住她的长发,轻轻按压,阻止了水继续往下滴。观察了几秒钟,他伸出手,精准地捏住了打结处上方一点的头发,用指尖轻轻分理着最外层的缠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极其细微的耐心。与他平日里战斗时的凌厉狠辣,或是日常清洁时的用力擦拭截然不同。
“别动。”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很近,呼吸拂过她湿漉的发梢。
季栀果然不动了。她僵着身子,感受着手指偶尔擦过她头皮和脖颈带来的微麻战栗。他指尖的温度比她的皮肤要烫一些,触碰异常清晰。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将那个大结松散成几个小结,避免更多的拉扯。
这个过程很慢。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头发被细细梳理时极细微的摩擦声。季栀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不确定岳沉是否也能听到。她看着镜子里他低垂的眉眼,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褐色眼眸,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的头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柔和了他面部过于冷硬的线条。
那双能徒手捏断脖颈,精准操控机械按钮的手指……在帮她梳头?
这个认知让季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刚才叫嚣着要剪掉头发的烦躁,不知不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让她喉咙发紧的情绪。
徒手理顺大部分结节后,岳沉才拿起那把被她折腾得可怜的木梳。他没有直接从上面梳下来,而是用手握住打结处下方,从发尾开始,一小缕一小缕地,极有耐心地向上梳理。遇到阻力就停下,用手再次分开,再继续。
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毕竟他是上将,但绝对称得上专注和小心翼翼。仿佛他处理的不是麻烦的头发,而是某种精细的武器,或者易碎的物品。
季栀安静地任由他摆布,最初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靠了靠,将更多的重量倚向他。她闭上眼睛,沉醉在这种被无声照料的感觉里。
“以后洗完头,” 岳沉低沉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带着他特有的说教口吻,“先把水拧干,从下面开始梳。像你那样蛮干,只会扯断更多,弄得一团糟。”
季栀哼了一声,却没反驳,嘴角悄悄扬起一个弧度。她喜欢听他这种带着嫌弃,却又隐含关心的教训。
头发在他的手下渐渐变得顺滑,不再有纠结的阻碍。梳子终于可以顺畅地从头顶梳到发尾。岳沉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动作简洁利落,没有多余的花哨,直到那些湿发彻底服帖,如同黑色的绸缎披散在她身后。
梳理完毕,他放下木梳,退开一步,仿佛刚才那漫长而细致的梳理工作只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他看了看地上和桌上被她弄出的水渍,眉头又皱了起来。
“把地上擦干净。”他命令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硬,“还有,下次再这么蠢,就别留长发了。”
季栀转过身,仰头看着他。她的头发不再滴水,顺滑地披散着,衬得她洗过澡后干净的脸庞越发清晰,眼睛亮得惊人。她没有理会他关于擦地和剪头发的命令,而是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刚刚为她梳理头发的那只手的衣袖。
岳沉身体微顿,垂眸看着她。
“岳沉,” 季栀的眼睛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狡黠和得逞的光芒,“你帮我梳头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带着一点小小的炫耀和确认。
岳沉瞥了一眼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又对上她那灼灼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只是看不下去我的士兵被头发困扰而已。”
他试图抽回手,但季栀抓得很紧。
“我不管,”她笑嘻嘻地,得寸进尺地把脸颊在他刚刚被她抓住的衣袖上蹭了蹭,像只确认了主人气味的小动物,“反正你就是帮我梳了。”
岳沉看着她蹭过来的动作,看着她湿发拂过他的袖口,留下更深的水痕,褐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纵容,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柔软。他什么也没说,只用屈起手指,照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笨蛋。”
还是那两个字,在此刻氤氲着水汽和淡淡皂角香的房间里,听起来少了些平时的冷硬,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季栀捂着额头,笑得更开心了。
岳沉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在拉开房门之前,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一句:
“把头发彻底弄干再睡。”
然后,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昏暗光线中。
季栀看着关上的房门,又摸了摸自己顺滑无比的长发,脸上笑容扩大,哪里还有半点之前想要剪掉它的念头。她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些水渍,难得没有抱怨,而是乖乖地去找拖把了。
嗯,长发……好像也不错。至少,下次打结的时候,或许还能换来他那样专注的梳理。
这个念头,让她觉得连擦地这件无聊的事情,都变得有点甜滋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