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萍带着孩子们拐进西单北大街旁一条窄巷,指着一块褪色的木牌:“就这儿,‘西来顺饭庄’——我问过人,说他家炸酱面地道。”
饭馆不大,门口挂着竹帘,里面六张方桌,清一色绿色搪瓷桌面,配着四把铁腿木椅。墙上贴着泛黄的“文明顾客守则”,角落立着一个铝制泔水桶,飘着淡淡的面汤味。
“四位?”穿白大褂的服务员头也不抬,手里攥着一叠硬纸板菜单,铁环串着,边角油渍斑斑。
“要四碗炸酱面。”周萍坐下,笑着补充,“再要一瓶北冰洋汽水,仨碗酸梅汤——孩子们头回进京,得尝尝京市味儿。”
林昭云一听,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妈!真给我们喝北冰洋?”
“那可不!”周萍眼里带着光,“来一趟首都,不能光啃干粮。你们爸要是知道你们连北冰洋都没喝过,该说我小气了。”
其实,她心里早盘算好了:
住宿花了65块,书和衣服花了不到50,今天这顿饭再贵也超不过十块——值得。
孩子们长大后,或许会忘了**多高、前门多热闹,但一定会记得,那年夏天,妈妈请他们喝的第一口北冰洋,是橘子味的。
服务员在油腻的账本上唰唰记下:
炸酱面×4 —— 4.8元(1.2元/碗)
北冰洋 ×1 —— 0.4元
酸梅汤×3 —— 0.9元
合计:6.1元
“给七块。”周萍爽快地递过一张十元钞票。
没过多久,面和饮料陆续端上。
粗瓷大碗里堆着手擀面,上面盖着油亮的黄酱肉丁,旁边配一小碟菜码:黄瓜丝、豆芽、青豆、萝卜丝,还有一小撮焯过的白菜心。
北冰洋是最后上的。服务员从柜台下的冰水桶里捞出一瓶橘红色玻璃瓶,瓶身凝着水珠。他顺手抄起挂在围裙带上的铁皮开瓶器,“咔哒”一声撬开瓶盖——
“啵!”
气泡立刻嘶嘶上涌。他把瓶子往桌上一放,随口问了句:“瓶子带走不?带走收一毛五押金,不带走就算了。”
“不带走,放这儿就行。”周萍笑着说,“我们喝完就走,不添麻烦。”
“成。”服务员点点头,转身去招呼下一桌。
林昭云赶紧捧起瓶子,小心地把汽水分进四个小玻璃杯里:“妈,哥,然然,快尝!甜丝丝的,还带气儿!”
林昭然抿了一小口,熟悉的桔子香混着碳酸的刺舌感在舌尖炸开——这味道,和她记忆里童年的一模一样。
她悄悄看向妈妈:周萍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就把杯子推到她面前:“你多喝点,长个儿。”
林昭飞低头喝了一口,汽水的凉意直透心脾。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10元——早上在图书大厦,他本想买《数理化自学丛书》,可一看价格,默默把题型记在心里,弟弟妹妹也什么书都没买。
省下了钱,他原打算给弟妹买汽水,没想到妈先想到了。
他心头一热,轻声说:“妈,这汽水真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周萍给他碗里夹了筷子黄瓜丝,“以后考上京市的大学,天天喝!”
林昭飞点点头,没说话。
他瞥了一眼妹妹安静的侧脸,心想:这丫头今天格外沉稳,好像心里装着事。
窗外蝉鸣阵阵,西单的喧嚣隔着竹帘隐隐传来。
一碗面,一口汽水,便是这个普通农村家庭在首都最奢侈的午宴。
而对周萍来说,只要孩子们眼睛发亮,这趟就值了。
吃完饭,周萍问几个孩子:“下午想去哪儿?”
“妈,我想再去书店,有几本教辅书我想再看看。”林昭飞眼里还带着上午翻书时的光。图书大厦的书,比县里新华书店全多了。
“行,你俩呢?”周萍转向两个小的。
“我和大哥一起!”林昭然立刻接话,语气轻快,心里却已盘算好——
早上来时她就留意了:图书大厦门口,东侧台阶旁,立着一个绿色铁皮电话亭。一位穿蓝布衫的阿姨坐在小马扎上织毛衣,旁边木牌写着:“市内电话 每三分钟壹角”。
她悄悄摸了摸裤兜——那里缝着一块钱,是爷爷奶奶过年塞给她的压岁钱,一直没舍得花。
“我也去书店!”林昭云抢着说,“《变形金刚》第38期我还没看完呢!”
“行,那我先回招待所。”周萍点点头,“下午五点,我还在楼下等你们。”
一家人起身往外走。
周萍把三个孩子送到西单图书大厦门口,看着他们推门进去,才转身往回走。
来时不过四站公交,她记得路,想着溜达回去,顺便看看首都的街景。
走到**附近,她停下脚步。
广场上,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庄严肃穆。
她心头一热:等林建国到了,一家人一定要在这儿拍张合影。纪念堂要去,故宫也得逛——这辈子,总算带孩子们见了世面。
图书大厦内
林昭然随手从书架抽了本《安徒生童话》,假装翻看,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大门方向。
林昭云捧着那本《变形金刚》,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嘴里还念叨:“还好没人拿走,这期威震天复活了!”
林昭飞见弟妹都安顿下来,便道:“我去二楼教辅区。有事就上楼找我,别出书店。”
“好的。”林昭然点头。
“嗯嗯,大哥你赶紧去吧,我会看着然然的!”林昭云拍着胸脯保证。
林昭飞这才放心地走上楼梯。
“然然,咱俩坐一起。”林昭云挪到妹妹身边,把漫画摊在两人中间。
“嗯,二哥,你不用管我,我不乱跑。”林昭然低声应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林昭云看得入迷,嘴里还模仿着汽车人的声音。
就是现在。
林昭然轻轻合上童话书,小声说:“二哥,我想去上个厕所。”
“啊?哦……等下我把书放回去!”林昭云边说边起身。
“我自己去吧二哥,厕所就在那里,这里面很安全的。”
林昭云纠结的看看妹妹,又看看手中的书“那行吧,你别走错,厕所就在一层东边,上完快回来哈。”
“知道啦。”她站起来,朝东侧走廊走去。
其实她根本没去厕所。
绕过少儿读物区的转角,她迅速折返,从西侧出口溜出大厦。
绿色电话亭就在十步之外。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位织毛衣的阿姨。
“阿姨,我想打个电话。”她仰起脸,声音清脆。
阿姨抬头,一愣:“哟,这么小?你妈呢?”
“我跟我哥来的,在书店里。”林昭然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懂事”,“我想打地震局,问防震演习的事。”
阿姨手里的毛线针停住了。
她上下打量这个扎羊角辫、穿碎花裙的小不点,眉头皱起来:“地震局?你才多大?知道地震局是干啥的?”
“知道!”林昭然点头,“就是管地震的。我们老师说,7月要搞防震演练,让我问问值班电话。”
阿姨将信将疑,但还是拿起话筒:“行吧……你可别乱拨啊。”
她自己拨了“0”总机,转接后递过话筒:“通了,你讲吧。”
林昭然接过话筒,手心全是汗。
她知道,这一刻,她不是四岁孩童,而是唯一能阻止未来灾难的信使。
“您好,我是林昭然。”她清晰地说出全名,“我住在京市第一运输公司招待所,和妈妈、两个哥哥一起来的。我有非常重要的地震预警要报告!”
电话那头略显惊讶:“小朋友?你家长在旁边吗?”
“不在,但我记得很清楚!”她语速加快,字字清晰,“1993年7月15日21:03,H省M县刘家台乡将发生4.2级地震。监测台网HB-07当前灵敏度偏高0.3,已出现前兆异常。预估无死亡,但有12人轻伤——如果现在发布预警,可以全部避免!”
对方沉默两秒,声音陡然严肃:“这些信息你是从哪知道的?HB-07是内部编号!”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声音微颤,却坚定,“但请你们相信我!明天、后天,HB-07的波形会越来越乱!如果你们派人来,我可以告诉你们更多!”
这时,电话亭外的阿姨一把拿过话筒:“同志,这孩子才四五岁!一个人跑来打电话,说的全是大人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话筒里传来急促指令:“同志,请务必看住她!不要让她离开!我们马上联系西城公安和邮电分局,十分钟后到现场!她可能是关键信息源!”
阿姨脸色一变,蹲下来握住林昭然的手:“小姑娘,别怕,叔叔马上就来。你叫林昭然是吧?你妈叫什么?住哪个招待所?”
林昭然点点头,眼里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光。
终于……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