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周萍带着三个孩子在招待所隔壁的早点铺吃早餐。
油条焦香,豆浆冒着热气。周萍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安排今天的行程:“一会儿吃完,咱们一块儿去那个书店。我昨天听人说西单那边商场多,我在附近也逛逛。老二,你也一起去书店不?”
“去!”林昭云嘴里塞得鼓鼓的,“看看有没有新出的连环画!”
“行,那就赶紧吃,吃完出发。”
一家人匆匆扒完早饭,按早餐店老板指的路,走到前门公交站。这是他们头回坐京市的公交车,林昭飞和林昭云趴在车窗上东张西望,兴奋得像两只刚出笼的小鸟——只有林昭然安静地坐着,目光沉静。
公交车哐当驶过**,她悄悄贴在窗边,看广场上那面鲜红的国旗在晨风中舒展。
周萍对售票员说:“师傅,到西单图书大厦。”
“四个人,两毛。”
周萍掏出两张一角纸币递过去。售票员“唰唰”撕下四张窄窄的纸质车票,盖上日期章,塞回她手里。
车行六站,很快到站。
林昭然抬头望去——眼前这座灰白色五层大楼,玻璃幕墙映着晨光,门口挂着蓝底白字的招牌:京市图书大厦。
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周萍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钞票,塞给林昭飞:“你们就在这儿看书、买书,喜欢啥就挑。我中午十二点准时在门口等你们,一块儿吃饭。”
她又不放心地叮嘱:“老大看好弟弟妹妹,老二可千万别乱跑,这可不是村里!然然也跟着哥哥们,别走散了。”
“知道啦妈!”林昭云连连点头。
“放心吧。”林昭飞接过钱,语气沉稳。
目送母亲的身影拐进西单商场的人流,林昭然心头微酸。
妈妈总想着给他们买东西,给村里带点稀罕物,却从来舍不得给自己添双新鞋。
“咱们先进去,看看都有些啥。”林昭飞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油墨、胶水和木架的气味扑面而来。冷气开得很足,林昭云搓了搓胳膊:“哇,比咱家夏天还凉快!”
大厅里早已挤满了人。
一层少儿区简直像赶集:孩子们或蹲或坐,有的直接把书摊在水磨石地上翻看;家长站在旁边,手里拎着菜篮子,一边看表一边催:“再看十分钟啊!”几个穿蓝布衫的管理员来回巡视,偶尔轻声提醒:“别折页,看完放回原处。”
林昭云欢呼一声,扎进连环画堆里。他拿起一本《黑猫警长》,靠着书架坐下,脚边很快又摞起《葫芦娃》《舒克和贝塔》。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凑过来:“你看过最新的《变形金刚》吗?第38期讲威震天复活!”
“没看过!”林昭云眼睛发亮,“能借我瞅一眼不?”
“行,但别撕啊!”两人头碰头,看得入迷。
林昭飞则径直走向二楼楼梯:“我去看看有没有新出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然然和昭云在一楼看书吗?”
“我……想去三层。”林昭然轻声说,“听说那儿有世界地图。”
林昭飞点点头:“行,你自己小心。中午十二点前一定回来门口集合。”
书店里全是孩子跑来跑去,还有巡逻的管理员,林昭飞也就不担心林昭然的安全了。
林昭然自己上了三楼,三楼比楼下安静些,但人也不少。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围在法律书架前低声讨论;一对老夫妇戴着老花镜,正对照《京市市地图册》规划旅游路线;角落里,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坐在地上,用铅笔在本子上抄写英语单词。像她这样小的孩子几乎没有,偶尔有也是转一圈就下去了。
林昭然快步走到工具书区,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排排厚册——终于,在第三排最右侧,她看到了那本黄皮大书:
《京市电话号码簿(1993年版)》。
她踮起脚,双手捧下。书页沉甸甸的,带着油墨与纸张特有的微香,仿佛捧着一线生机。
翻开“政府机构”目录,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一行行往下划——
公安部……民政局……统计局……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国安局?国家安全?保密局?
她几乎把目录翻烂,连“外事办公室”“侨务处”都看了三遍,却始终找不到那三个字。
没有。
根本没有。
她愣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是了……国安部怎么可能出现在公开黄页里?
那是连地址都要保密的单位,怎么可能让一个小孩随便就查到电话?她竟天真地以为,只要找到号码,就能直接“上交国家”——可国家的大门,哪有那么容易敲开?
计划卡住了。
没有电话,她连第一句话都说不出去。
M县地震只剩2天,她却困在这座书山里,像一只撞进玻璃瓶的飞蛾。
就在绝望快要漫上来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科研与事业单位”栏目——
中国地震局。
五个字,如闪电劈开迷雾。
对!地震局!
她怎么忘了?这场灾难的起点,本就是一场地震!而地震局,正是唯一会认真对待“震前异常”的官方机构。他们有台站、有数据、有专业判断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电话,就印在这本公开的黄页上!
她迅速翻到对应页码:
华国地震局 ·值班室
电话:(010)XXXX-XXXX
她屏住呼吸,默念三遍,把号码刻进骨头里。
又快速核对HB-07台网的归属单位——没错,正隶属于该局华北监测中心。
只要她报出这个编号,对方立刻会明白:这不是胡言乱语,而是内部级别的预警信号。
她轻轻合上书,放回原位,动作小心得像怕惊动什么。
转身时,心跳如鼓,却不再是慌乱,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灼热。
第一步,成了。
但她没有立刻下楼。
而是走向旁边的地图专柜,抽出一本《京市城区详图》,装作研究地铁线路——尽管1993年京市地铁只有1号线和2号线,连“西单站”都还没完全启用。
她低着头,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城区,余光却警觉地扫视四周:
有没有人注意她?有没有工作人员在看这边?
确认无人留意后,她才慢慢合上地图,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不需要神秘部门。
她只需要一个愿意相信科学、尊重数据的人——而地震局,就是最好的开始。回到一层,林昭然也找了个角落坐下。
她拿起一本《安徒生童话》,其实并不想看,只是需要一个“合理停留”的理由。
身边的孩子们翻书声沙沙作响,有人小声念出故事,有人为插图惊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妙的宁静——这是属于穷孩子的奢侈:不用花钱,就能拥有整个世界。
林昭云已经换了三拨书友,此刻正和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交换《丁丁历险记》。
林昭飞从楼上下来,手里没拿书,只笑着说:“教辅区人太多,我站着看了半本《物理竞赛题解》,把重点题型记脑子里了。”
“哥,你不买啊?”林昭云问。
“十块钱得省着花。”林昭飞摸摸他的头,“咱多看会儿,不买也能学。”
这正是1993年的常态——图书大厦允许读者长时间免费阅读,许多人周末专程来“蹭书”,一待就是半天。店员从不驱赶,只偶尔提醒“轻拿轻放”。
时间在书页翻动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11:50,林昭飞合上手中最后一本《少年科学画报》,站起身:“该走了,再不走妈该着急了。”
林昭云恋恋不舍地把《变形金刚》放回展台:“唉,要是能全看完就好了……”
“下次再来。”林昭然拉起他的手,“妈肯定买了好吃的等咱们。”
三人走出图书大厦,热浪扑面而来。
西单街头人流如织,自行车铃铛叮当,公交车轰鸣驶过。
他们一眼就看见周萍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手里拎着几个纸袋,正朝这边张望。
“妈!”林昭云撒腿跑过去。三人走出图书大厦,热浪扑面而来。
周萍笑着迎上来,把纸袋一一打开:“看书看傻了吧?脸都红了!”
她先拿出一件藏青色的确良衬衫,抖开给孩子们看:“这是给你爸的,明天他到,得穿得体面点。”布料挺括,领口还别着价格牌——18.5元,是她在西单商场男装柜台挑了好久才选中的。
接着,她又从另一个纸袋里掏出三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服:
给林昭飞的是一件浅蓝色学生装短袖,胸前有口袋;
给林昭云的是一件红白条纹海魂衫,领口绣着小锚图案;
最后,她蹲下来,轻轻展开一件鹅黄色碎花连衣裙,对着林昭然比了比肩宽和身长,眼里满是笑意:“瞧,正好!肩不宽,腰也合适,回去我拿针收一寸,就能穿了。”
林昭然低头看着那柔软的棉布,裙摆还带着商场塑料衣架的折痕。上一世,妈妈直到临终都没穿过一件新衣,却总记得给孩子们添置。
“这颜色衬你!”周萍用粗糙的手指抚过裙上的小花,“等你爸来了,咱全家去**前照相,你就穿这个——村里谁见过这么鲜亮的裙子?”
林昭云已经迫不及待摸自己的海魂衫:“妈!我能现在穿上吗?”
“可不行!”周萍赶紧按住他,“新衣裳得留着见人的时候穿。现在弄脏了,回去咋跟你爷奶交代?”她一边说,一边把衣服仔细叠好,塞回纸袋,又用绳子扎紧,“回去洗个澡,晚上试试长短,不合身我连夜改。”
林昭飞摸着自己那件学生装,轻声说:“妈,其实不用……家里还有衣服。”
“有是有的,可那是干活穿的。”周萍把纸袋挎在臂弯,语气轻快却坚定,“进京一趟,总得带点新气象回去。再说——”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爸看见你们穿得精神,心里也高兴。”
林昭然悄悄攥住裙角,眼眶微热。
“走,吃饭去!”周萍重新拎起纸袋,“我知道一家国营饭馆,炸酱面特地道。”
一家人说笑着往前走。
林昭然走在最后,手心里还残留着新布料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