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了果实之后,紧接着就是洗果、酿果、封坛。
如果嵩乔心情好,他还会继续支使翡翠打开去年酿熟了的新酒,不过今天他的心情明显一般,到家后就不言不语的,自己径去提了一坛新酒打开,对着坛子灌了一口。
“翡翠!”
翡翠吓了一跳,转头只见嵩乔双手托着酒坛,瞪大了眼睛看她,看得她止不住地心虚起来。
“怎么了?酒味不对?”
翡翠自认毫无酿酒技巧,这五百年来,被嵩乔强行抓差,也不过是因为一个不会薰草采撷,一个被限制离境,都无法外出,而勉强凑泊在一起不得不鼓捣些什么。
酒味得到认可,那完全就是侥幸。
一连五百个侥幸,已经是侥幸中的侥幸。
如今天道冥冥……
“听听——歌儿——”
窗外入春的白翰鸟一声清啭。
嵩乔终于为自己的震惊找到了方向,他伸手指指窗外。
“你听——”
“嗯?”
“叫的什么?”
“亲亲哥哥。”
嵩乔猛的放下酒坛。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
“白翰鸟!我记得你从前……”
翡翠还是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哦,从前那都是我粗心不仔细,其实乔先生你仔细听听,你听,你听,这不就是亲亲……”
“你想亲亲哪个哥哥?”
竟然有一天连嵩乔也能这么八卦,让翡翠都怪不好意思了。
“没有呢,都还没有具体的人选呢。”
“就是说有模糊的人选了。”
“你要听呵?”
“你说!”
“那好罢……”
翡翠于是就纵情展开了她的想象。
不象她对于枳果的想象,就只是比现实好那么一点点。
对于这位模糊的哥哥,她那就完全放飞了想象的翅膀!
——她的意中人当然是要来自昆仑虚!
——来自她们东昆仑万山之山、万脉之脉的宗境昆仑虚!
“他站在昆仑虚的云端之上……他永远都站在昆仑虚的云端之上!四下里云海茫茫,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的半截衣袖从云间飘垂下来,紫色的,在发光,我从没有见过那种光,炫煌的,七宝琉璃色的……”
——这哪里是什么八卦。
——不过是青春期小仙女冒着七宝琉璃色泡泡的白日梦呓。
——当然也可能存在于某个星月幽深的午夜真实梦境之中。
嵩乔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
他就只是十分痛惜这满满一屋子新酿成的酒!
他环视四周,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居室里这满满几大墙的、沿墙一坛一坛磊起来的才刚酿成熟的青枳酒。
他的酒呵……
他的青枳酒呵……
这满满一屋子的青枳酒呵……
“我觉得他是一个天仙。”
翡翠末了总结。
嵩乔还在无限肉疼懊恼悔恨中。
“说的你好象见过天仙似的。”
“你不就是么?乔先生,你不就是天仙么?”
“我?”
嵩乔十分诧异。
——他是天仙么?
哦,对,他仿佛好象也许可能恍惚曾经貌似还是个天仙……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久到他都差不多忘记了时光竟然是流动的,日寒月暖,能煎仙寿。
——共工是什么时候撞折了不周山?
——祖龙又是怎样地驯服了大洪水?
——天有几窾?
——地有几脉?
——脉气如何流动?
——阴阳如何交替?
哦,他又分明忘记了,阴阳如今在天界很难交替。
祖龙也不喜欢那样因循浮靡、抱残守缺、麻木不仁的所谓交替。
阳盛阴衰,阴盛阳衰,凡事既有衰则何必有盛?既有毁则何必有成?
他既一手创建了这个磅礴飘渺的仙界,为何就不能让这个仙界永远的磅礴飘渺下去?
飞龙在天、五阳永驻,他的仙界受命于天,永不崩毁!
翡翠的白日梦还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清晰。
“他跟你一样,都有着天仙所特有的、无与伦比的气质。”
“……什么气质?”
“那种,那种……”
翡翠思索着,一边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嵩乔。
失去了在枳树林中那万千枳叶恣意生长、青绿交错的掩映烘托,如今的嵩乔又还原为一堆万年劫余的冷灰,哪怕眼角不再皱褶了,也显得既沧桑,又疲惫,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离散、阴阳分解,重新化而为从未和合过的那股沆瀣之气。
“对,就是这种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
嵩乔的耐心终于领先他的躯壳而早一步崩溃掉了。
“今天收工了,你还有什么事?”
翡翠一脚跨出门去,又回头看一眼那坛味道不对的新酒。
“……明天还去峰后么?”
她终于彻底地走掉了。
可眼前的一切并不因翡翠的离去而有所好转。
嵩乔觉察到体内酒瘾一阵阵不断地翻涌上来。
他环视着这满墙满屋子一坛撂一坛已经成熟了的新酒,这些由刚才那位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进入青春期的怀春小仙女亲手酿就的、每一滴都冒着七宝琉璃色梦幻泡泡的、完全失真、颠倒陆离的新酒,忍不住悲从中起。
夜幕踏着他的悲哀而来,一步步都踩在他碎成渣渣的心上。
嵩乔胸次如火,在屋子里呆不住,一闪身飞上无稽崖,站在千丈危崖上纵目远眺。
隔着一条宽阔的西陵江,夜色中隐约可见江对面黄帝陵厚重壮阔的群山的暗影,论山势要比这边平缓低矮,不似东昆仑的巍峨雄壮、耸入云霄。
这是因为地境九脉,天界第一奇脉昆仑山的气脉冲贯奔流,浩荡澎湃却终有尽时,到了东陲大荒山他脚下的这一片无稽崖处,便由于西陵江的切断戛然而止。
再过渡到江对岸的中州黄帝陵群山,又是换了一条新的地脉了。
而在这两大地脉的交汇之处,暗夜中西陵江水波不兴,数点星光底下,江水如一条平铺的墨色绸缎,泛着静谧的亮泽缓缓流淌,仿佛温良驯顺,又仿佛只是在温良驯顺中默默地蕴蓄着、蕴蓄着、蕴蓄着,终有一日要掀起滔天风暴,吞巨泽,荡五原,怀山襄陵,浩浩汤汤。
嵩乔焦躁的心火渐渐地平息下来。
近水远山,星光地气,眼前的一切莫不在提示着那个即将来临的巨大风暴。
就象在万千年前……
在……在那几乎不再被他所思忆、也不再想评判的九重天上、阊阖门内、紫微宫中、北辰殿里,他所挺身抗言的:
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
如今一切也都正如他的预言:
道者反之动,凡道体所生、阴阳所化、三光所照、四维所张,哪里存在什么只成无毁、孤阴独阳?
日升月落。
乌飞兔走。
继神纪末世不周山的大崩毁之后,这个由祖龙合神纪最后的众神之力补天治水而擘空开辟的全新的仙纪,这个由祖龙的无尚神力所强行维系的破空而来的磅礴飘渺的仙界,又要再一次崩塌了。
一丝气脉的颤动自峥嵘耸峙的无稽崖底传来。
在两大仙脉碰撞、交汇之处,这样的颤动一般并不为大家所留意。
岁月流转,白驹健蹄,时至今日,也许整个仙界就还只剩下嵩乔这个被遗忘在山??海隅、荒野边陲的仅存的天仙才能知道其间的意义了。
嵩乔心事茫茫,在崖头独立良久,转身只见不远处青埂峰上飘出的问道馆的数角飞檐。
那些缄默的飞檐在墨蓝色的天空里挑出弧线优美的剪影。
刚建成时他记得檐下还有几串铁马,后来是嫌山风大了?铁马锈蚀了?牵惹了年少的医学生们本来薄弱的注意力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现在就已经只是些空荡荡的纯粹缄默的飞檐。
更远处的大荒山群峰上散落着点点灯火。
最明亮的一处是天医馆。
那里收治着本地的各类仙患,有些是修行岔了气,有些则是外伤,这些都不足为奇,医家最关注的一直以来都是那些由五残邪祟而致病的仙患,所以天医馆同时又有个十分霸道的名字叫做:
——镇残司。
在镇残司之外,余下的点点灯火就是散处洞府的本山地仙们了。
地仙们生于斯,长于斯,与承清轻之气的天仙不同,他们得土地浊重之味,酒色财气,烟火情浓,自古以来就雷打不动处于天界神仙鄙视链的最底层。
只是如今情势不同,自祖龙强势镇压□□之气,而在仙界独留盛阳,以致阴阳难以交通化合,万千年来,久已不闻还有什么沆瀣和合、天仙降世,在而今这天界飞腾活动着的,无非都是些下品的地仙罢了。
嵩乔遥望着那些地仙洞府,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事变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他又想起白日里那个关于混沌的寓言:
——混沌七窍开而亡。
也许在眼下这个阳盛已极的祖龙的世界里,混沌可以只就是混沌而已,若一旦……
——泼拉!
平静的西陵江里,一条文鳐鱼承受不住周遭气氛的无形压迫,一挺身冲破墨缎般的水面,展动银色的半透明的双翼,在江面上划起一道雪亮的银弧,逆流往北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