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宝鉴》 第1章 第 1 章 “听听——歌儿——” “亲亲——哥哥——” 自阴阳剖判、鸿蒙开辟以来…… 好罢,兴许并没有那么古早。 总之是自有天界以来…… 自眼前这苍莽昆仑纵横浩荡、破空出世以来…… 这在昆仑群山中翩然穿梭的白翰鸟开春的第一声啼鸣就聚讼纷纭,成为天界扰攘不休的著名的四大争议之一。 道心稳固的仙家听在耳里,只就一句“听听歌儿”而已。 另一派仙家不免鄙夷冷笑,以为达于道者,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如今就让这白翰鸟顺其情性,自由自在地唱一句“亲亲哥哥”,哪里就至于神德不全,就纯白不粹,就浊乱了道心了呢? 且不提这两派仙家的口角官司。 自开春白翰鸟的歌声断续相接、迢递万里,整座昆仑山便褪去了笼罩一冬的苍茫沉郁,日继以夜地生气萌动起来。 尤其是雪线以上,辟邪除秽的薰草先得天地阳回之气,几乎是一夜之间,自茫茫积雪下冒出来了青得发蓝的草叶尖儿。 自东昆仑末势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上向西望去,便是一道被天工随意涂抹的青蓝色渺渺长烟,远上昆仑白云间。 “……翡翠?” 问道馆教授智珠伸手在翡翠眼前摇晃两下。 “怎么了?” 智珠倾过半个身子,深深地盯着翡翠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想要精准挖掘这位问题学生突然呆怔的深层次原因,以便她好于第一时间施展万千手段,一举而解决、粉碎并消灭之。 “好美呵珠先生,宛如大道。” 智珠顺着翡翠的眼神看向直上云间的巍巍昆仑。 “大道……那不是圆的么?” 还沉浸在大道中的翡翠没有回答。 智珠不再多说什么,缓步离开了她。 在不远处指导学生的另一位教授赤松也注意到这边的事。 “她怎么了?” “没事。” 而翡翠只在大道中沉浸了这么一小会儿,只发了这么一个小呆,便在瞬间引起这两位教授的注意…… 那只能说明她其实有事。 很有事。 非常有事。 尤其是在眼下这群欢快地采撷着薰草的医学生中间,更显得她的事儿那可大了去了: ——入馆学医差不多五百年了,她却至今还不会采撷薰草。 要知道作为医学生,采撷薰草可是迈向医仙的第一步。 薰草生长于山巅岭头,沐日月精华,又先得天地阳回之气,除邪避秽,培元扶正,实乃医仙们居家修炼、游方救世的入门级必备良药。且仙草有灵,如果由医仙亲手采撷,注入念力,医草合一,那药效更会成指数级放大。 而翡翠在这五百年中竟都还没有学会如何采撷。 ——真真是太难了! 薰草那不是长在雪下么? 采撷的第一步便要拨开积雪,翡翠也就是顺利地完成了这第一步。 再往下,便要祭起摘月剪,口中念念有词,一壁指令摘月剪将薰草贴根剪断,又一壁需要搂住草叶,另一手还要捏起仙诀,在草叶断处施展三才封锁令以防草灵外溢,一圈,两圈,三圈…… 与此同时,还要将强大的医者心念在第三圈人字封锁令划毕之前注入草灵,最好是能与慈悲的草灵在这一瞬达成除残救世、普济天下的契约,如此般合二为一,仙草才能为我所用…… ——你上你也不行! 吐槽归吐槽,古往今来,大荒山的医学生们就是这样一边愤愤然地吐着槽,一边渐渐习成了这繁琐复杂、纠缠不清的初级仙法薰草采撷术。 眼看这五百年来,就只剩下翡翠这根老大难独苗儿。 她倒是从不畏难吐槽,但至今也还没有终于学会的丝毫征兆。 “大道无端,终始若环。 风兴云蒸,鬼出电入。 如镜照形,如光投影, 形影相接,事无不应……” 翡翠于朗吟声中放飞摘月剪。 “破!” 摘月剪喀嚓一声,杀伐果决剪断草叶。 翡翠左手搂草,右手施展三才封锁令,一圈、两圈、三圈…… 同时心心念念默祝草灵与己合一,除残救世、普济天下! 却只见那慈悲的草灵化作一道淡青色的烟气,从她捏诀划拉的手心外升起,只一晃便溶入这弥漫四野、达于上下、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天地气机之中。 ——又失败了。 翡翠并不气馁,只是一次又一次一丝不苟地祭起摘月剪。 “大道无端,终始若环……” ——破!破!破!破!破! 不远处的两位教授对视一眼,眼神交流着到底是谁再去翡翠那边,要不要第一万一千零一次再指导她一回。 ——核心要点中的核心要点…… ——是这采撷的动作万不能如此规范到简直生硬的程度! 虽说教导时为求学生们理解方便,教授们确实是对这些动作作了分解,一步一步教出来,可一旦真正施展…… ——其实就只是一步! ——就只是一气呵成! 赤松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 只见那边更为资深的老教授嵩乔懒洋洋离开他歪靠了有半天之久的崖石,仿佛还带着浓重的宿醉,慢吞吞挪动着被酒气淘虚了的浊重的身形,拖泥带水地朝翡翠走去。 啪啪! 智珠响亮地击了两掌。 “都采好了么?” 医学生们纷纷亮出他们的战果。 那是一条由开春阳回之时最新鲜、功效也最为强劲的薰草织就的薰带,佩在腰间足以百邪不侵。 如此,在他们医家治病疗伤、寻山搜林之时,才可以不被潜伏在患者体内或者逃逸于山林之中的五残阴邪之气所伤。 “身为医仙,我们的责任是……” “司天之厉及五残,为天界除残去秽,普济天下!” “出发!” 一群人唿啦啦响着衣袂,趁此天气晴和,在智珠与赤松两位资深医仙的率领下,飞越青埂峰头,决然往南而去。 当然,此时还轮不到这群没有长成的候补医仙真正去普济天下。 他们此行只是一年一度的野外实习,前往幽谷荒山中例行巡检、考察、搜捕那命中注定将要与他们纠缠一生的头等大敌: ——所谓“司天之厉及五残”中的五残邪祟。 一时青埂峰头便只剩下翡翠这一个顽固型学渣。 她采撷不了薰草,也就获得不了薰草的保护,也就不便接触阴残邪祟,也就不能跟着大家海阔天空、放足远行。 几乎是五百年过去了,年年也都是这样的。 ——破!破!破!破!破! 翡翠指挥摘月剪,还在锲而不舍地练习着,渐渐地有了汗气,在头脸处淡淡地蒸起一层薄雾。 ——破! “再破下去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第二次大洪水又要来了。” 嵩乔说笑话永远是这样面无表情冷冰冰的。 “你是不是专等大洪水一来,天上地下疾疫流行,医仙的准入门槛大幅度降低呢?” 他一说冷笑话,翡翠便憋不住笑。 “……那还是采果子去?” “嗯。” 嵩乔答应着,似乎毫不经意地掠她一眼。 翡翠笑盈盈的眼神里那可没有一丁点儿的毫末问题。 无论是智珠那样仔仔细细地深入挖掘,还是嵩乔如今若有若无地淡淡一瞥,事实是都不能在翡翠的眼眸深处找到他们想要的什么: ——历经了五百年、年复一年的重大挫折之后的悲愁厌世? ——被同窗友伴们接连抛下五百次的感慨唏嘘、自怜伤怀? ——对医仙信仰的轻微晃动? ——对自己能力的深刻怀疑? ——跃不过去的龙门…… ——成不了功的事业…… …… ——不存在的! 翡翠一抹百宝囊,十分神气地收起摘月剪。 “那走罢。” 第2章 第 2 章 翡翠五百年采不了薰草。 也就五百年不能参与医学生们巡检五残的野外实习。 与此对应的,是她在这五百年中,每当实习季同学们甩开衣袖唿啦啦一阵风飞走…… 她就只能和嵩乔一起去青埂峰后,采摘另一种她可以采摘下来的仙果: ——青枳果。 枳果安心宁神、静思息虑,如果黄熟的话也是上品仙药。 然而嵩乔的奇怪之处,是以刚刚经历了一个冬季、尚未入夏甜甘的青枳果来酿酒,说是取其未经世事的酸涩之意,倒比黄熟的甜滑更要适口。 翡翠不是酒中君子,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质疑嵩乔万千年来的酿酒经验,无非是他怎么说,她就照着做罢了。 刚入春的青枳果表皮光滑,青杏大小,按药理说,其实亦当施展摘月剪,最好也还是加入与之相应的意念。 可是永远醉醺醺的嵩乔叹了口气—— “你老实摘着就行,不要瞎七八想!” 翡翠便陪嵩乔在青埂峰后摘了将近五百年的青枳果。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翡翠替嵩乔摘了五百年的仙果。 因为第二年果酒成熟之时,嵩乔刚一打开坛口,从第一丝酒气新鲜透漏出来,他便发现有翡翠参与酿制的青枳酒,和他麻麻木木地喝了这么些年的青枳酒,味道居然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翡翠尝了一口,十分疑惑。 ——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从此翡翠便沦为了嵩乔的御用酒奴。 在每年入春的实习季,专司为嵩乔摘果、洗果、酿果。 在以上这一切都忙完了之后,如果嵩乔心情好,她还要继续负责上一年新酒的开封,并为嵩乔斟上一碗。 如果嵩乔的心情特别好,那么她还得再为自己斟上一杯,两人对饮,以共祝物阜年丰、新酒告成之喜。 “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果子好象又小了些?” 当然这也有可能完全就是翡翠的错觉。 一般来说,她年年都有这样的错觉,仿佛隔了一断时间没见,果子天然就会比想象中小那么一圈。 甚至不止是枳果,就是山中那些珠林玉树,上面结的珍珠宝玉,也在她的想象中一年比一年小,甚至连水润度都一年不如一年了。 ——所以说是想象嘛! ——大家总是习惯把所有一切都要想得好一点甚至是好很多。 “可是真感觉……又小了一点?” 嵩乔没有回答她近乎是自言自语的疑问。 通常每年的摘果季,就是新酒开封的日子。 昨夜他便一气饮干了最后的半罐陈酒,如今多少还带着宿醉,半躺在最近一棵枳树的枝桠上,听凭半幅衣襟不受拘管地滑脱下去,穿过参参差差的树枝,坎坎坷坷地垂落着,被山风不停地撩拨、逗弄、纠缠,到底还是挂枳枝上了。 “乔先生……” 翡翠回头去寻嵩乔。 只见他以手支肘,这样懒散落拓的姿势在他眼角硬挤出几道刀镌般的深刻皱纹,掩映在青绿交错的枳叶中,意外形成了沧桑与春色的强烈对撞,仿佛万年劫余的冷灰就在这一刻终于死灰复燃、枯木逢春了。 而死灰复燃、枯木逢春的嵩乔直接给她换了个话题。 “你家仙上怎么说?” 翡翠明白了他的意思。 “今天出门前,他还特为跟我说了个故事呢。” “听听。” “他说在那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有那么一棵大树: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反正罢,就是做家具呵做栋梁呵都不行,立之涂,匠者不顾——可是虽然派不上那些用场,但至少它枝叶亭亭,到夏天了还可以用来乘凉呵?” “你家仙上是会说故事的。” 翡翠笑着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什么?” “上古之时,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忽二帝相遇于中央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忽谋报浑沌之德……” 翡翠又笑了起来。 “这个故事我知道,倏忽二帝以人皆有七窍,独浑沌无窍而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窍成而浑沌死。” “你这么开心,那是喜欢浑沌死喽?” 翡翠倒被他说得一愣。 “这只是一个寓言。” “那可不一定。” “不……一定么?” 嵩乔早则不耐烦了。 “就直说罢,你喜欢浑沌是死是活?” 翡翠也早习惯了嵩乔的喜怒无常。 “那当然是活的好啦。” “我说是死的好。” “活的好。” “死的。” “活的。” …… 两人一阵车轱辘拉扯,嵩乔终于退让一步。 “就算是活的好,但我忍不住就想把她凿死呢?” “你为什么就非得要把他凿死呢?” “我手贱行不行呢?” 翡翠一时间忽有所悟。 这个故事或许真如嵩乔所说,并不只是一个寓言而已。 甚至在如这个故事所说的倏忽之间,她的所悟汹涌而来,几乎令她一下子就触摸到了嵩乔得罪的真相。 众所周知,嵩乔本是阊阖门内九重天上的一员天仙,不知几何时起,就被谪落在他们地仙所在的昆仑境。 要说是罪过深重罢,并不见雷部对其诛杀。 可要说只是些许过犯呢…… 嵩乔也已经在他们大荒山度过了这无穷无尽的漫漫岁月。 在翡翠还未降生之时…… ——不! 是在翡翠家的两位仙上还未降生之时,他就已经是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问道馆中的一名教授,并被限制离境、监视居住,以至在实习季永远不能跟随大家一起外出逻残。 ——他到底是何罪过? 翡翠出于好奇问过她家仙上白石。 白石身为东昆仑边陲大荒山的主神,在名山济济号称“陆海”的天界地境之西域昆仑中虽然微不足道,却有资格审察调阅古往今来与本山相关的一切卷宗,总应该是了解当时时事的。 当然白石作为一位主事之神,平时虽也有着大凡地仙素来的烟火情浓、儿女心重的毛病,在这件事上,对女儿的好奇却从来不曾答腔。 翡翠也就只能完全靠猜。 在她有限的认知范围之内,这五百年来,她在脑海中罗列了嵩乔可能犯过的所有以下罪状: 甲、嵩乔开错了药方,治死或者治残、治废了那本不该治死、治残或者治废的仙患; 乙、嵩乔喜欢饮酒,搞不好就是饮酒耽误了职事,或者混乱了天家仪仗,或者打碎了上帝琉璃盏什么的; 丙、当然他也有可能去偷酒,他偷的莫非就是紫微宫北辰殿昊天上帝以五百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实之长生不老果再辅以万年玉髓、千年凤脑亲手炮制的玉液琼浆? 丁、嵩乔酒醉了以后有没有可能去调戏女仙呢? 虽然……但是…… 那可是九重天上的女仙呵,不比她们地仙烟火浊气,一个个都不入嵩乔法眼,那些九重之上的仙子们,想必也跟嵩乔是一样的,是由清轻空灵的沆瀣之气和合而成的天仙,她们临风轻举、仙姿曼妙…… 翡翠穷尽了脑力猜想。 同时也知道自己的猜想完全不着边际。 首先,嵩乔根本就不是个医仙,虽然这么多年来充任问道馆教授,他教授的却只是最基础的行气导引之术而已。 其次,嵩乔在天上的时候也不喝酒。 他是由至玄至清的沆瀣之气和合而来的天仙,生来清静,自古无情,哪里来的酒色财气地仙之欲? 既然他本不饮酒…… 自然也就不会饮酒误事。 也就不会去偷酒。 也就更更不会酒醉了去…… 五百年来,这真真就是一个盘旋于翡翠脑海中的千古谜题! 但现在,这个千古谜题…… 居然冷不防就这样露出了答案之一角! ——他不会就是手贱凿死了天上某一位混沌神仙罢? ——就算没有完全凿死,恐怕也凿得差不多开窍了! ——所以他现在又手贱了想要干什么! 翡翠十万分紧张地看着嵩乔。 嵩乔也被她看得有些紧张起来。 他从树枝上微微支楞起半边身子,在翡翠的眼眸深处钩沉索隐、搜剔爬搔,只见那双黑灵忽闪的大眼睛里本能的一派紧张慌乱之后,很快重整了阵脚,现出一种格外深谋远虑而倍加高屋建瓴的势态来。 “我今天看昆仑山直上白云,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终极至道。珠先生说我说得不对,大道是圆的不是直的。” “那昆仑山凭什么就不能是圆的呢?” “所以什么都是圆的。不止大道,就连昆仑山也都是圆的,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也都是圆的,是不是这样?” 嵩乔方才发现上了她的当。 “你想说什么?” “那有没有可能今日手贱凿人,他日……” “哼。” “哼是什么意思?” 翡翠紧盯着嵩乔,但嵩乔再没有答理她的兴致了。 “那你……” “闭嘴。” 翡翠不甘心地闭了嘴。 嵩乔缓缓躺回去,却莫名有点儿躺不住,一起身飞上枝头,没着意衣裳下摆早先已被山风掀翻了挂在枝上,只听嘶啦一声,在枳树枝上留下了沾染过酒渍的半幅衣襟。 第3章 第 3 章 收获了果实之后,紧接着就是洗果、酿果、封坛。 如果嵩乔心情好,他还会继续支使翡翠打开去年酿熟了的新酒,不过今天他的心情明显一般,到家后就不言不语的,自己径去提了一坛新酒打开,对着坛子灌了一口。 “翡翠!” 翡翠吓了一跳,转头只见嵩乔双手托着酒坛,瞪大了眼睛看她,看得她止不住地心虚起来。 “怎么了?酒味不对?” 翡翠自认毫无酿酒技巧,这五百年来,被嵩乔强行抓差,也不过是因为一个不会薰草采撷,一个被限制离境,都无法外出,而勉强凑泊在一起不得不鼓捣些什么。 酒味得到认可,那完全就是侥幸。 一连五百个侥幸,已经是侥幸中的侥幸。 如今天道冥冥…… “听听——歌儿——” 窗外入春的白翰鸟一声清啭。 嵩乔终于为自己的震惊找到了方向,他伸手指指窗外。 “你听——” “嗯?” “叫的什么?” “亲亲哥哥。” 嵩乔猛的放下酒坛。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 “白翰鸟!我记得你从前……” 翡翠还是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哦,从前那都是我粗心不仔细,其实乔先生你仔细听听,你听,你听,这不就是亲亲……” “你想亲亲哪个哥哥?” 竟然有一天连嵩乔也能这么八卦,让翡翠都怪不好意思了。 “没有呢,都还没有具体的人选呢。” “就是说有模糊的人选了。” “你要听呵?” “你说!” “那好罢……” 翡翠于是就纵情展开了她的想象。 不象她对于枳果的想象,就只是比现实好那么一点点。 对于这位模糊的哥哥,她那就完全放飞了想象的翅膀! ——她的意中人当然是要来自昆仑虚! ——来自她们东昆仑万山之山、万脉之脉的宗境昆仑虚! “他站在昆仑虚的云端之上……他永远都站在昆仑虚的云端之上!四下里云海茫茫,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的半截衣袖从云间飘垂下来,紫色的,在发光,我从没有见过那种光,炫煌的,七宝琉璃色的……” ——这哪里是什么八卦。 ——不过是青春期小仙女冒着七宝琉璃色泡泡的白日梦呓。 ——当然也可能存在于某个星月幽深的午夜真实梦境之中。 嵩乔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 他就只是十分痛惜这满满一屋子新酿成的酒! 他环视四周,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居室里这满满几大墙的、沿墙一坛一坛磊起来的才刚酿成熟的青枳酒。 他的酒呵…… 他的青枳酒呵…… 这满满一屋子的青枳酒呵…… “我觉得他是一个天仙。” 翡翠末了总结。 嵩乔还在无限肉疼懊恼悔恨中。 “说的你好象见过天仙似的。” “你不就是么?乔先生,你不就是天仙么?” “我?” 嵩乔十分诧异。 ——他是天仙么? 哦,对,他仿佛好象也许可能恍惚曾经貌似还是个天仙……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久到他都差不多忘记了时光竟然是流动的,日寒月暖,能煎仙寿。 ——共工是什么时候撞折了不周山? ——祖龙又是怎样地驯服了大洪水? ——天有几窾? ——地有几脉? ——脉气如何流动? ——阴阳如何交替? 哦,他又分明忘记了,阴阳如今在天界很难交替。 祖龙也不喜欢那样因循浮靡、抱残守缺、麻木不仁的所谓交替。 阳盛阴衰,阴盛阳衰,凡事既有衰则何必有盛?既有毁则何必有成? 他既一手创建了这个磅礴飘渺的仙界,为何就不能让这个仙界永远的磅礴飘渺下去? 飞龙在天、五阳永驻,他的仙界受命于天,永不崩毁! 翡翠的白日梦还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清晰。 “他跟你一样,都有着天仙所特有的、无与伦比的气质。” “……什么气质?” “那种,那种……” 翡翠思索着,一边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嵩乔。 失去了在枳树林中那万千枳叶恣意生长、青绿交错的掩映烘托,如今的嵩乔又还原为一堆万年劫余的冷灰,哪怕眼角不再皱褶了,也显得既沧桑,又疲惫,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离散、阴阳分解,重新化而为从未和合过的那股沆瀣之气。 “对,就是这种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 嵩乔的耐心终于领先他的躯壳而早一步崩溃掉了。 “今天收工了,你还有什么事?” 翡翠一脚跨出门去,又回头看一眼那坛味道不对的新酒。 “……明天还去峰后么?” 她终于彻底地走掉了。 可眼前的一切并不因翡翠的离去而有所好转。 嵩乔觉察到体内酒瘾一阵阵不断地翻涌上来。 他环视着这满墙满屋子一坛撂一坛已经成熟了的新酒,这些由刚才那位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进入青春期的怀春小仙女亲手酿就的、每一滴都冒着七宝琉璃色梦幻泡泡的、完全失真、颠倒陆离的新酒,忍不住悲从中起。 夜幕踏着他的悲哀而来,一步步都踩在他碎成渣渣的心上。 嵩乔胸次如火,在屋子里呆不住,一闪身飞上无稽崖,站在千丈危崖上纵目远眺。 隔着一条宽阔的西陵江,夜色中隐约可见江对面黄帝陵厚重壮阔的群山的暗影,论山势要比这边平缓低矮,不似东昆仑的巍峨雄壮、耸入云霄。 这是因为地境九脉,天界第一奇脉昆仑山的气脉冲贯奔流,浩荡澎湃却终有尽时,到了东陲大荒山他脚下的这一片无稽崖处,便由于西陵江的切断戛然而止。 再过渡到江对岸的中州黄帝陵群山,又是换了一条新的地脉了。 而在这两大地脉的交汇之处,暗夜中西陵江水波不兴,数点星光底下,江水如一条平铺的墨色绸缎,泛着静谧的亮泽缓缓流淌,仿佛温良驯顺,又仿佛只是在温良驯顺中默默地蕴蓄着、蕴蓄着、蕴蓄着,终有一日要掀起滔天风暴,吞巨泽,荡五原,怀山襄陵,浩浩汤汤。 嵩乔焦躁的心火渐渐地平息下来。 近水远山,星光地气,眼前的一切莫不在提示着那个即将来临的巨大风暴。 就象在万千年前…… 在……在那几乎不再被他所思忆、也不再想评判的九重天上、阊阖门内、紫微宫中、北辰殿里,他所挺身抗言的: 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 如今一切也都正如他的预言: 道者反之动,凡道体所生、阴阳所化、三光所照、四维所张,哪里存在什么只成无毁、孤阴独阳? 日升月落。 乌飞兔走。 继神纪末世不周山的大崩毁之后,这个由祖龙合神纪最后的众神之力补天治水而擘空开辟的全新的仙纪,这个由祖龙的无尚神力所强行维系的破空而来的磅礴飘渺的仙界,又要再一次崩塌了。 一丝气脉的颤动自峥嵘耸峙的无稽崖底传来。 在两大仙脉碰撞、交汇之处,这样的颤动一般并不为大家所留意。 岁月流转,白驹健蹄,时至今日,也许整个仙界就还只剩下嵩乔这个被遗忘在山??海隅、荒野边陲的仅存的天仙才能知道其间的意义了。 嵩乔心事茫茫,在崖头独立良久,转身只见不远处青埂峰上飘出的问道馆的数角飞檐。 那些缄默的飞檐在墨蓝色的天空里挑出弧线优美的剪影。 刚建成时他记得檐下还有几串铁马,后来是嫌山风大了?铁马锈蚀了?牵惹了年少的医学生们本来薄弱的注意力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现在就已经只是些空荡荡的纯粹缄默的飞檐。 更远处的大荒山群峰上散落着点点灯火。 最明亮的一处是天医馆。 那里收治着本地的各类仙患,有些是修行岔了气,有些则是外伤,这些都不足为奇,医家最关注的一直以来都是那些由五残邪祟而致病的仙患,所以天医馆同时又有个十分霸道的名字叫做: ——镇残司。 在镇残司之外,余下的点点灯火就是散处洞府的本山地仙们了。 地仙们生于斯,长于斯,与承清轻之气的天仙不同,他们得土地浊重之味,酒色财气,烟火情浓,自古以来就雷打不动处于天界神仙鄙视链的最底层。 只是如今情势不同,自祖龙强势镇压□□之气,而在仙界独留盛阳,以致阴阳难以交通化合,万千年来,久已不闻还有什么沆瀣和合、天仙降世,在而今这天界飞腾活动着的,无非都是些下品的地仙罢了。 嵩乔遥望着那些地仙洞府,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事变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他又想起白日里那个关于混沌的寓言: ——混沌七窍开而亡。 也许在眼下这个阳盛已极的祖龙的世界里,混沌可以只就是混沌而已,若一旦…… ——泼拉! 平静的西陵江里,一条文鳐鱼承受不住周遭气氛的无形压迫,一挺身冲破墨缎般的水面,展动银色的半透明的双翼,在江面上划起一道雪亮的银弧,逆流往北飞去了。 第4章 第 4 章 翡翠第二天如约去峰后采枳果,却再也不见嵩乔的半个影子。 毕竟是厮处了五百年,她轻车熟路摸去问道馆嵩乔的居处,扑鼻就是一阵从门缝中冲出的浓烈酒气。 推开门,只见嵩乔四仰八叉横在厅堂的矮榻上,榻上还有一只豁了口的玉碗,半坛昨日才刚启封的新酒。 这样的状况在过去的五百年中说来甚为常见。 翡翠也就处变不惊,娴熟地从百宝囊中取出醒酒丹,扶住嵩乔软瘫滑溜、不听使唤的脖颈灌下去。 往常这样基本问题也就解决了,今日却十分作怪,她在嵩乔身边等待半日,只等到嵩乔梦中一个迷离破碎的微笑。 五百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嵩乔的笑容! 嵩乔笑起来…… 他笑起来…… 哪怕就是这样闭着眼睛,烂醉如泥,他笑起来…… 这笑得翡翠简直有些心慌气短的。 她镇静了又镇静,伸出两只手去,按照习学多年的手法,一只手稳住嵩乔的脑额,另一只手叉开五指,按压中酒患者头脸上的各大穴位。 一通操作猛如虎,嵩乔终于在她的五指缝间醒来了。 “乔先生……” ——乔先生是谁? 嵩乔迷迷怔怔地睁着眼,又过了半晌,那些过往的、凌乱而破碎的点滴记忆才如疾风暴雨,从十万里高空坠落下来。 ——不! 那些自高空呼啸砸落的并不是记忆的雨点! 而是来自某镇阴府十万连环镇阴弩暴射而出的镇阴白骨钉! 嗖嗖嗖嗖—— 嗖嗖嗖嗖——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四面八方地从天而降,一支接着一支,一支接着一支,冷厉、而又狠准,带着巨大的痛感,一支支就这样密不透风、毫不留情地扎在他这个空洞苍白、血肉模糊的衰老残躯之上。 ——所谓的“乔先生”,原来就是他自己! 准确的说…… 他,名唤嵩乔,是祖龙当世之时由沆瀣清气化合而成的生来清贵的一位天仙。 同时,他也是自神纪末世的不周山大乱之后,在眼下这个新仙界中硕果仅存的几位得道天仙之一。 在这个祖龙手创的磅礴飘渺的新的仙纪,他遍历天涯,遍踏山川,于著述的《九窾》《九垠》两本脉经之中,枝解叶贯、析毫剖芒,重点理清了后不周山时代天上地下各大仙脉的来龙去势。 也正是由于这种对于地势阴阳深入肌理、浃骨沦髓的了解,当年,他才至于在北辰殿上挺身而出…… “乔先生?乔先生?” 十万镇阴白骨钉嗖嗖暴射,嵩乔跟着又想起了之后的事: 他被谪落在大荒山上限制离境,监视居住,权充了问道馆中的一员教习,从此隐入尘烟,与世飘移,酒气自污,苟且度日…… “……乔先生!?” 翡翠急出一身细汗,伸指暴压嵩乔的人中。 小仙女的手指温香腻滑,在嵩乔的人中上压出阵阵酥麻。 于是他又接着想起了: 这是万千年间他在问道馆内所教授过的最最蠢笨、一窍不通的医学生,五百年了,就连最最初级、最最入门的薰草采撷术都还没有搞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欣欣然自比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那棵名闻天下的樗树。 这也索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一窍不通的混沌一不小心进入青春期,居然也开始有模有样地肖想起未来的情郎。 作为低品级、不入流的地仙中又最最不足道的卑微斗筲无能之辈,她幻想中的情郎居然竟是位天仙! 就不说天仙在而今稀不稀罕了罢…… 这位天仙甚且在衣袂上还泛着七宝琉璃色的光华…… ——她知道这七宝琉璃光是个什么概念!? 自上个神纪末世以来,迄今为止,这熙熙攘攘的满天神圣,众所周知,也不过只有一位无尚上仙证得九品,而曾以七宝琉璃光照彻六界! ——那就是如今已在北冥濯龙海中陷入万古沉睡的祖龙! 何况祖龙出身与东昆仑一江之隔的中州黄帝陵,那也根本就不是个天仙。 “乔先生!乔先生!” “真……吵……” 翡翠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泄了下来。 “是不是……” 她怕吵到他,一句话生生地咬住了。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新酒……嗯?” 嵩乔不想理她。 “那还……酿……不酿?” 嵩乔还是懒得理她。 翡翠也便知趣,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反身正要掩门,矮榻上的嵩乔忽又警醒了—— “干什么去?” “我去医馆寻一位得闲的仙长过来看看。” “少给我惹麻烦。” “那……我去寻一杯玉膏来。” “也不必了。” 嵩乔暗暗咬牙,调起他前生后世、漫漫仙涯中所曾经拥有的全部坚毅、坚狠与坚韧不拔的意志力,与此时此刻浸透了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处筋肉、关节、血液、神魂的七宝琉璃梦幻泡泡酒的毁天灭地、**蚀骨的致命魔幻作着不屈不挠的斗争。 起来—— 起来—— 他狠命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矮榻上坐起来了。 翡翠给他倒了一碗冰泉水。 嵩乔喝着水,脑海一片空白。 “那你好好休息,天候这也不早了。” “嗯。” “我们明天再去峰后,到时候我来找你。” “嗯。” “那我去了。” 嵩乔茫然看着翡翠走出门去,陡地一个激灵。 “等等!” 翡翠转过身来。 “无稽崖上……还有一树枳果,今天顺便采了罢。” 翡翠怀疑他还没有酒醒。 “可是无稽崖上没有枳树呵。” “其实是有一株的,你跟我来。” 嵩乔原地起飞,酒醉后掌握不好力度,在门框上撞了一下,捂着头向前跌跌撞撞地继续飞去。 翡翠急忙跟上,被嵩乔一路歪斜着带到他昨夜观天观星的千丈危崖之上。 “那儿!” 翡翠顺着他的手指向崖下看去。 只见刀劈斧凿的一壁石头崖,原本寸草不生的,如今在穷极视线、几乎紧贴着西陵江水的地方…… ——隐隐绰绰倒是似乎多出来了那么模模糊糊的一团什么东西? 只是如此遥远的距离,连是不是树都不分明,又如何确定这千真万确就是一棵枳树?上面还结了枳果? “去呀。” 可是西陵江虽则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这样举重若轻就能隔断天界地境最为强劲的两大仙脉,不问可知是有些凶险霸道的力量在内的,平日里,本山的仙长们也都是一再教导,少去西陵江玩水…… “去!” 翡翠跟中酒的先生无道理可说。 也得亏她平日里就粗糙钝感没内耗,阳气沛然精神足,这时节自己知道要小心谨慎,也就踩着云贴着崖壁下去了。 无稽崖壁立千仞,好半天她都下不到头。 饶是她胆子大,后来也多少心虚,这时候仰头再看,索性连崖头也根本不见了影子,更加看不见崖头上是不是还站着个醉了酒的嵩乔。 还好嵩乔指认的那棵树渐渐倒在眼前了。 ——他还真没有说错! 眼前这确实是一棵枳树。 树上也果然还挂着枳果。 只是也未免生得忒刁钻些,这崖壁肉眼看去简直就没有一握之土,这树根跟个八爪鱼似的…… 翡翠敛起云头,轻轻向树上落去。 她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落了…… 落了半天她才发现好象是一脚踏空掉了? 翡翠慌忙四顾。 只见无稽崖直如刀削,除了刚才错过的那棵枳树竟再无立脚之处,这样再落下去她岂不是就要掉进西陵江泅水去了? 还好西陵江据目测尚有十丈,她还来得及唤出云头逆势翻盘。 唰—— 一只赤鷩从天而降。 这纵横昆仑、驰骛万里的巨大猛禽也不知是将她当成了猎物,或是当成它追捕猎物的障碍,烈火般的左翼对准她就是一刷。 翡翠眼前一黑,脸上被铁一般的毛羽硬戳戳扫过,带着火辣辣的痛感,就这么彻底地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