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五百年采不了薰草。
也就五百年不能参与医学生们巡检五残的野外实习。
与此对应的,是她在这五百年中,每当实习季同学们甩开衣袖唿啦啦一阵风飞走……
她就只能和嵩乔一起去青埂峰后,采摘另一种她可以采摘下来的仙果:
——青枳果。
枳果安心宁神、静思息虑,如果黄熟的话也是上品仙药。
然而嵩乔的奇怪之处,是以刚刚经历了一个冬季、尚未入夏甜甘的青枳果来酿酒,说是取其未经世事的酸涩之意,倒比黄熟的甜滑更要适口。
翡翠不是酒中君子,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质疑嵩乔万千年来的酿酒经验,无非是他怎么说,她就照着做罢了。
刚入春的青枳果表皮光滑,青杏大小,按药理说,其实亦当施展摘月剪,最好也还是加入与之相应的意念。
可是永远醉醺醺的嵩乔叹了口气——
“你老实摘着就行,不要瞎七八想!”
翡翠便陪嵩乔在青埂峰后摘了将近五百年的青枳果。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翡翠替嵩乔摘了五百年的仙果。
因为第二年果酒成熟之时,嵩乔刚一打开坛口,从第一丝酒气新鲜透漏出来,他便发现有翡翠参与酿制的青枳酒,和他麻麻木木地喝了这么些年的青枳酒,味道居然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翡翠尝了一口,十分疑惑。
——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从此翡翠便沦为了嵩乔的御用酒奴。
在每年入春的实习季,专司为嵩乔摘果、洗果、酿果。
在以上这一切都忙完了之后,如果嵩乔心情好,她还要继续负责上一年新酒的开封,并为嵩乔斟上一碗。
如果嵩乔的心情特别好,那么她还得再为自己斟上一杯,两人对饮,以共祝物阜年丰、新酒告成之喜。
“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果子好象又小了些?”
当然这也有可能完全就是翡翠的错觉。
一般来说,她年年都有这样的错觉,仿佛隔了一断时间没见,果子天然就会比想象中小那么一圈。
甚至不止是枳果,就是山中那些珠林玉树,上面结的珍珠宝玉,也在她的想象中一年比一年小,甚至连水润度都一年不如一年了。
——所以说是想象嘛!
——大家总是习惯把所有一切都要想得好一点甚至是好很多。
“可是真感觉……又小了一点?”
嵩乔没有回答她近乎是自言自语的疑问。
通常每年的摘果季,就是新酒开封的日子。
昨夜他便一气饮干了最后的半罐陈酒,如今多少还带着宿醉,半躺在最近一棵枳树的枝桠上,听凭半幅衣襟不受拘管地滑脱下去,穿过参参差差的树枝,坎坎坷坷地垂落着,被山风不停地撩拨、逗弄、纠缠,到底还是挂枳枝上了。
“乔先生……”
翡翠回头去寻嵩乔。
只见他以手支肘,这样懒散落拓的姿势在他眼角硬挤出几道刀镌般的深刻皱纹,掩映在青绿交错的枳叶中,意外形成了沧桑与春色的强烈对撞,仿佛万年劫余的冷灰就在这一刻终于死灰复燃、枯木逢春了。
而死灰复燃、枯木逢春的嵩乔直接给她换了个话题。
“你家仙上怎么说?”
翡翠明白了他的意思。
“今天出门前,他还特为跟我说了个故事呢。”
“听听。”
“他说在那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有那么一棵大树: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反正罢,就是做家具呵做栋梁呵都不行,立之涂,匠者不顾——可是虽然派不上那些用场,但至少它枝叶亭亭,到夏天了还可以用来乘凉呵?”
“你家仙上是会说故事的。”
翡翠笑着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什么?”
“上古之时,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忽二帝相遇于中央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忽谋报浑沌之德……”
翡翠又笑了起来。
“这个故事我知道,倏忽二帝以人皆有七窍,独浑沌无窍而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窍成而浑沌死。”
“你这么开心,那是喜欢浑沌死喽?”
翡翠倒被他说得一愣。
“这只是一个寓言。”
“那可不一定。”
“不……一定么?”
嵩乔早则不耐烦了。
“就直说罢,你喜欢浑沌是死是活?”
翡翠也早习惯了嵩乔的喜怒无常。
“那当然是活的好啦。”
“我说是死的好。”
“活的好。”
“死的。”
“活的。”
……
两人一阵车轱辘拉扯,嵩乔终于退让一步。
“就算是活的好,但我忍不住就想把她凿死呢?”
“你为什么就非得要把他凿死呢?”
“我手贱行不行呢?”
翡翠一时间忽有所悟。
这个故事或许真如嵩乔所说,并不只是一个寓言而已。
甚至在如这个故事所说的倏忽之间,她的所悟汹涌而来,几乎令她一下子就触摸到了嵩乔得罪的真相。
众所周知,嵩乔本是阊阖门内九重天上的一员天仙,不知几何时起,就被谪落在他们地仙所在的昆仑境。
要说是罪过深重罢,并不见雷部对其诛杀。
可要说只是些许过犯呢……
嵩乔也已经在他们大荒山度过了这无穷无尽的漫漫岁月。
在翡翠还未降生之时……
——不!
是在翡翠家的两位仙上还未降生之时,他就已经是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问道馆中的一名教授,并被限制离境、监视居住,以至在实习季永远不能跟随大家一起外出逻残。
——他到底是何罪过?
翡翠出于好奇问过她家仙上白石。
白石身为东昆仑边陲大荒山的主神,在名山济济号称“陆海”的天界地境之西域昆仑中虽然微不足道,却有资格审察调阅古往今来与本山相关的一切卷宗,总应该是了解当时时事的。
当然白石作为一位主事之神,平时虽也有着大凡地仙素来的烟火情浓、儿女心重的毛病,在这件事上,对女儿的好奇却从来不曾答腔。
翡翠也就只能完全靠猜。
在她有限的认知范围之内,这五百年来,她在脑海中罗列了嵩乔可能犯过的所有以下罪状:
甲、嵩乔开错了药方,治死或者治残、治废了那本不该治死、治残或者治废的仙患;
乙、嵩乔喜欢饮酒,搞不好就是饮酒耽误了职事,或者混乱了天家仪仗,或者打碎了上帝琉璃盏什么的;
丙、当然他也有可能去偷酒,他偷的莫非就是紫微宫北辰殿昊天上帝以五百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实之长生不老果再辅以万年玉髓、千年凤脑亲手炮制的玉液琼浆?
丁、嵩乔酒醉了以后有没有可能去调戏女仙呢?
虽然……但是……
那可是九重天上的女仙呵,不比她们地仙烟火浊气,一个个都不入嵩乔法眼,那些九重之上的仙子们,想必也跟嵩乔是一样的,是由清轻空灵的沆瀣之气和合而成的天仙,她们临风轻举、仙姿曼妙……
翡翠穷尽了脑力猜想。
同时也知道自己的猜想完全不着边际。
首先,嵩乔根本就不是个医仙,虽然这么多年来充任问道馆教授,他教授的却只是最基础的行气导引之术而已。
其次,嵩乔在天上的时候也不喝酒。
他是由至玄至清的沆瀣之气和合而来的天仙,生来清静,自古无情,哪里来的酒色财气地仙之欲?
既然他本不饮酒……
自然也就不会饮酒误事。
也就不会去偷酒。
也就更更不会酒醉了去……
五百年来,这真真就是一个盘旋于翡翠脑海中的千古谜题!
但现在,这个千古谜题……
居然冷不防就这样露出了答案之一角!
——他不会就是手贱凿死了天上某一位混沌神仙罢?
——就算没有完全凿死,恐怕也凿得差不多开窍了!
——所以他现在又手贱了想要干什么!
翡翠十万分紧张地看着嵩乔。
嵩乔也被她看得有些紧张起来。
他从树枝上微微支楞起半边身子,在翡翠的眼眸深处钩沉索隐、搜剔爬搔,只见那双黑灵忽闪的大眼睛里本能的一派紧张慌乱之后,很快重整了阵脚,现出一种格外深谋远虑而倍加高屋建瓴的势态来。
“我今天看昆仑山直上白云,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终极至道。珠先生说我说得不对,大道是圆的不是直的。”
“那昆仑山凭什么就不能是圆的呢?”
“所以什么都是圆的。不止大道,就连昆仑山也都是圆的,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也都是圆的,是不是这样?”
嵩乔方才发现上了她的当。
“你想说什么?”
“那有没有可能今日手贱凿人,他日……”
“哼。”
“哼是什么意思?”
翡翠紧盯着嵩乔,但嵩乔再没有答理她的兴致了。
“那你……”
“闭嘴。”
翡翠不甘心地闭了嘴。
嵩乔缓缓躺回去,却莫名有点儿躺不住,一起身飞上枝头,没着意衣裳下摆早先已被山风掀翻了挂在枝上,只听嘶啦一声,在枳树枝上留下了沾染过酒渍的半幅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