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金吾卫上前,铁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们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扣住了凌一帆的手臂。
并没有想象中的挣扎。
那位刚刚还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七皇子,此刻顺从地任由那些粗糙的大手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凌一解站在一旁,理了理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微微垂着眼帘,遮住了眸底那抹即将溢出的笑意。那种笑意很浅,像是一条在阴沟里游动的蛇,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窥见一二。
“带走。”凌霄的声音从高处落下。
这一声令下,金吾卫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拖着凌一帆向殿外走去。
鞋底摩擦过墨玉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沙沙,沙沙。
凌一诺依旧跪在地上。他的膝盖已经有些麻木,那种冰冷的触感顺着骨缝往上钻。他看着弟弟被拖行的背影,单薄,瘦弱。他的弟弟总是不爱动,平日里皇子的骑射功课都嫌烦。
但他知道,那是怎样一副身躯。
那是在黑风林里,劈开银甲卫提弓走出的身躯。那是在长春宫里,笑着说“哪怕把天捅个窟窿也要让你修仙”的身躯。
悔恨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凌一诺的心脏。如果不是他非要去追徐无妄,如果不是他无能,如果不是他连自保都需要弟弟来拼命……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站在武将那一列的徐烈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欠凌一帆一条命,但这并不代表他能为了凌一帆去对抗整个皇权的意志,尤其是在牵扯到“勾结妖人”这种大是大非面前。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那个冰冷、残酷、充满算计的成人世界。
就在凌一帆即将跨出朱红的门槛,彻底暴露在刺目的天光里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金吾卫愣了一下,正要发力推搡。
凌一帆侧过头。
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也没有悲壮的告别,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的目光扫过了那些表情各异的朝臣,扫过了那个得意洋洋的三哥,也扫过了高台上那个冷酷的父皇,最后精准地落在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身影上。
“哥。”
凌一帆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
“别哭。”
凌一帆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带着仿佛还在长春宫闲聊时的随意,“也别为了我跪。”
说完,他回过头,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宫殿。
身影逐渐消失了,化做一个小小的红点。
只剩下殿外那片刺眼的阳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晕。
凌一诺怔怔地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门口。
别哭。
别跪。
简单的四个字,砸进了他的灵魂里。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远去了。那些窃窃私语的大臣,那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甚至连父皇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脑海里,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大概是六年前吧。那一年的花灯节,雪下得特别大,整个天启城都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他和凌一帆那时候还小,只有桌子那么高。他们偷偷换了太监的衣服,从御膳房的运水车底下钻出了宫。
外面的世界真热闹啊。
满街都是红彤彤的灯笼,像是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挂在了人间。那时候的凌一帆,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红色的糖渣,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哥!哥!你看那个!”
小小的凌一帆指着一个杂耍摊子,兴奋得直跳脚,“鸟!会说话的!”
那是一只鸣音雀,羽毛翠绿,眼睛亮晶晶的。摊主是个有些跛脚的老头,说这鸟有灵性,能记人言,存人心。
“我要这个!”凌一帆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可是他们身上没钱。
凌一诺记得,当时自己看了看那只鸟,又看了看弟弟渴望的眼神。他走上前,对着摊主那个极难的灯谜看了一会儿。
“风吹柳絮满天飞,有心插柳柳成荫。”小小的凌一诺声音稚嫩却坚定,“谜底是‘缘’。”
老头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把那只珍贵的鸣音雀塞到了他们手里。
“送给这对有缘的小公子。”
回宫的路上,凌一帆抱着那只鸟,爱不释手。他把鸟举到凌一诺面前,眼睛里闪烁着比灯火还要璀璨的光芒。
“哥,你说句话给它听听,让它记下来。以后我想你了,就让它说给我听。”
那时候的凌一诺说了什么呢?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弟弟那只稍微有些畸形的右手,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易碎的梦。
“希望我的帆儿平平安安地长大。”
那只鸟扑腾了一下翅膀,清脆地重复了一遍:“希望我的帆儿平平安安地长大。”
那时候的愿望,简单得甚至有些可笑。
平平安安。
只是这四个字而已。
可是现在呢?
凌一诺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那种回忆带来的温暖,就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平安?
在这个该死的皇宫里,平安就是最大的奢望。
那是他的帆儿啊。那个为了让他开心会把御花园的花都摘光的帆儿,那个为了保护他会毫不犹豫举起屠刀的帆儿,那个……本该被他保护在羽翼下的弟弟。
如今却被当成罪犯,像拖死狗一样拖进了那个名为天策府的阎王殿。
如果我足够强。
凌一诺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刺破了掌心,渗出一丝鲜红的血迹。
如果我也能修炼。如果我也能像父皇那样一言九鼎。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让所有人闭嘴……
就不会有今天。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老三,也不是那什么狗屁修士。
是我。
是我的软弱。是我的无能。是我的天真。
我想当个好人,当个仁慈的兄长,当个不争不抢的皇子。可这世道,好人是要被吃掉的。不仅自己被吃,还要连累身边最亲的人一起被嚼碎了吞下去。
“呵……”
一声极其压抑的轻笑,从凌一诺的喉咙里挤了出来。眼眶里原本打转的泪水,也被他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帆儿说了,别哭。
哭是最没用的东西。眼泪淹不死敌人,只能淹死自己。
凌一诺动了。他并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再次磕头求饶,也没有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就像是一座被压弯了许久的君子竹,终于重新挺直了脊梁。
他低下头,仔细地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灰尘。
“啪,啪,啪。”
三下。
大殿里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懦弱的六皇子身上。
凌一解皱了皱眉,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这小子的反应,不对劲。
凌一诺拍完了灰尘,抬起头。
那张和凌一帆仅有两痣之差的脸彻底没了笑意,凌一诺如今不过十四岁,略显稚嫩的脸庞却让人凭空生出几分畏惧来。
他直视着高台上的凌霄。
“父皇。”
凌一诺在大殿中央站定,双手交叠,行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君臣大礼。
“儿臣坚信,七弟绝不是勾结妖人、祸乱朝纲之人。”
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掷地有声,“今日之事,疑点颇多。三皇兄所呈奏折,虽言之凿凿,却多为推测,并无实据。”
凌一解正要开口反驳。
凌一诺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儿臣虽愚钝,但也知国法森严,不容错判。七弟是皇室血脉,更是儿臣的同胞兄弟。身为兄长,未能护其周全,已是失职。若再任由此事不明不白,儿臣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
“从即日起,儿臣将倾尽全力,查清黑风林一事真相。无论牵扯到谁,无论背后有何势力……”
他的目光扫过徐烈,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大臣,最后冷冷地落在凌一解那张有些僵硬的脸上。
“儿臣定会为七弟,讨回一个公道。”
凌霄坐在龙椅上,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看着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变成了某种深不可测的玩味。
这个一直被他视为“太过仁慈”的儿子,终于也露出了爪牙吗?
有趣。
“随你。”
凌霄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一种属于帝王的、冷酷的观望。
他在看戏。看这两只幼虎,到底谁能把谁咬死。
凌一诺没有再说话。
他再次深施一礼,然后转过身。
那身月白色的长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没有看凌一解,也没有看任何一个刚才落井下石的人。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殿外,望着那个凌一帆消失的方向。
他走进了阳光里。
但他的心,却从此走进了一片为了复仇和守护而存在的黑夜。
别跪。
好,我不跪。
但这天下若是负了你,我就让这天下人,都给你跪下。
……
金銮殿内。
随着那个白衣身影的离去,原本凝固的空气似乎才重新流动起来。
“这六殿下……”
一位老臣摸了摸胡子,眼神复杂,“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旁边那个诬陷过凌一帆引了天雷劈祭坛的国师搭腔:“方才六殿下身上,有龙气。”
凌一解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手中的核桃被他捏得嘎吱作响。他看着门口的方向,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看来……”
他低声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杀意,“我倒是帮他把那一身的软骨头,给剔干净了。”
徐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龙椅上那个高深莫测的皇帝,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变天了。
不行!今晚就收拾东西!赶紧回西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