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夏天,黏腻的蝉鸣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老城区的每一个角落。三楼的窗户敞开着,风里混着楼下修车铺机油的味道,还有季过云指尖流淌出的吉他声,断断续续,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执拗。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膝盖上横放着一把半旧的木吉他。这是他攒了半年零花钱,跑遍了三家二手乐器店才买到的琴,琴身有几处浅淡的划痕,琴头还贴着一张已经卷边的动漫贴纸,却是他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此刻,他正低头盯着琴弦,反复调试着音准,嘴里轻轻哼着自己刚写的旋律,眉头微微皱着,神情专注又认真。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夕阳透过纱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季过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门口传来的、轻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脚步声。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季雨行站在门外,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领口处沾着一块深色的污渍,额角有一块新鲜的淤青,嘴角破了皮,渗着淡淡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却努力压抑着情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季过云,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愧疚。自从他的性取向被同班同学发现后,这样带着伤回家的日子就成了常态。有人在他的课本上写满侮辱性的文字,有人在他放学的路上堵他、推搡他,甚至还有人把他的书包扔进垃圾桶,对着他大喊“怪物”。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季过云这些,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他怕季过云会担心,怕季过云会去找那些人算账,更怕季过云会因为他,也被别人嘲笑和孤立。在这个家里,父亲常年忙于工作,对他们兄弟俩的事情漠不关心,母亲早逝前留下的阴影,早已在这个家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季过云是他唯一的牵挂,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不能让季过云受到任何伤害。
“哥?”
季过云突然抬起头,正好对上季雨行的目光。他吓了一跳,指尖一顿,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看到季雨行脸上的伤,他的心猛地一紧,连忙放下吉他,站起身快步走过去:“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季雨行连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能摔成这样?”季过云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他伸手想去摸季雨行额角的淤青,却被季雨行下意识地躲开了。
“真的没事,过云,你别担心。”季雨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心里的委屈和痛苦都发泄出来,“我就是有点累,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却因为身体虚弱,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季过云连忙伸手扶住他,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臂,才发现他的身体滚烫,显然是发烧了。
“哥,你发烧了!”季过云的声音里满是焦急,“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过云,我没事。”季雨行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回房间睡一觉就好了。”
“不行!你都烧得这么厉害了,必须去医院!”季过云的态度很坚决,他扶着季雨行,就要往门外走。
季雨行却突然停下脚步,他看着季过云,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过云,你别管我了,你继续练琴吧。我知道你很喜欢吉他,很喜欢音乐,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因为我,耽误了自己的梦想。”
“哥,你说什么呢!”季过云的眼眶微微发红,“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我的梦想可以以后再实现,但是你不能有事!”
他扶着季雨行,一步步向客厅走去。路过季过云的房间时,季雨行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的吉他上,眼神里满是愧疚。他知道,季过云为了买这把吉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他省吃俭用,每天只吃一顿午饭,周末还去外面打零工,手上磨出了很多水泡,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而他自己,不仅不能保护季过云,反而还要让季过云担心,甚至可能会因为自己,让季过云受到伤害。一想到这里,季雨行的心里就充满了绝望和自责。
“过云,对不起。”季雨行的声音有些哽咽,“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别人指指点点,就不会……”
“哥,你别这么说!”季过云打断他,语气里满是坚定,“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人的错,是他们太无知,太残忍了!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觉得自卑或者难过,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崇拜的哥哥!”
季雨行看着他,眼眶也红了。他知道季过云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季过云都很依赖他,也很信任他。不管他遇到什么事,季过云都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保护他。
可是,他真的能给季过云带来幸福吗?他真的能保护好季过云吗?一想到那些人对他说的话,一想到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季雨行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惧。他怕自己会成为季过云的负担,怕自己会毁了季过云的人生。
“过云,你听我说。”季雨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你以后,别再和我走得太近了。这样,那些人就不会因为我,去欺负你了。你可以安安心心地练琴,安安心心地追求自己的梦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季过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们是兄弟啊!兄弟之间,不就应该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吗?你怎么能让我不管你?”
“我是为了你好,过云。”季雨行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我不想让你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你还小,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不能因为我,耽误了自己的未来。”
“我不管!”季过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紧紧地抓住季雨行的手,“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是要保护你!那些人要是再敢欺负你,我就去找他们算账!我不怕他们!”
季雨行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知道季过云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放弃。他也知道,季过云是真心想保护他,真心想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真的不能这么自私。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执念,就毁了季过云的人生。
“过云,你别冲动。”季雨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听我的话,好不好?以后,我们就保持一点距离。等你考上了好大学,离开了这个地方,你就会发现,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小事。”
“我不!”季过云猛地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哥,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意?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真心想保护你!”
他拉着季雨行的手,转身就要往门外走:“走,我们去医院!看完病,我们就回家,以后,我每天都陪着你,再也不让那些人欺负你了!”
季雨行被他拉着,一步步向门口走去。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一方面,他想接受季过云的关心和保护,想和季过云在一起;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会成为季过云的负担,怕自己会毁了季过云的人生。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倒去。
“哥!”
季过云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扶他,却因为力气太小,没能扶住。季雨行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好压在了季过云放在门口的吉他上。
“砰——”
一声巨响,吉他琴身瞬间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琴弦断了两根,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季过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被压碎的吉他,又看了看昏迷在地的季雨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但下一秒,他的眼神突然变了,从最初的慌乱和心疼,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他想起了刚才季雨行说的话——“你别再和我走得太近了”“我们保持一点距离”“别因为我耽误你的梦想”。那些话,此刻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刺穿了他的心脏。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季过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充满了冰冷的愤怒,“你就是不想让我搞音乐,不想让我有自己的梦想,所以才故意摔倒,毁了我的吉他!”
他快步走到季雨行身边,蹲下身,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怨恨:“季雨行,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真心为我好,原来你只是不想让我过得比你好!你就是见不得我开心,见不得我有自己的追求!”
季雨行依旧昏迷不醒,没有任何反应,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可季过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季雨行的异常,只是一味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毁了我的吉他,我就会放弃我的梦想,就会听你的话,和你保持距离?你太自私了!你太残忍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踢在旁边的椅子上,椅子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看着地上破碎的吉他,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是他的梦想,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光,可现在,却被他最信任的哥哥,亲手毁了。
“我再也不想相信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季过云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他擦干眼泪,眼神里充满了坚定,“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是兄弟了!”
说完,他转身冲出了房间,没有带任何东西,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离开那个让他失望的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再次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喂,沈钰我……我能不能去你家待几天?”
电话那头传来朋友关切的声音:“过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季过云再也忍不住,对着电话哭了起来,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都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沈钰,我哥他……他毁了我的吉他!他是故意的!他不想让我搞音乐……”
而此时的房间里,季雨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听到了季过云愤怒的指责,也听到了他绝望的哭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想开口解释,想告诉季过云他不是故意的,可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刚一开口,就又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额角的淤青被处理过了,贴上了一块创可贴。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蝉鸣在不停地响着。
他挣扎着坐起身,头痛欲裂。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想起了被压碎的吉他,想起了季过云愤怒的眼神和绝望的哭声,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过云……”季雨行低声呢喃着,声音沙哑又绝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连忙下床,快步走到季过云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被压碎的吉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季过云的东西都不见了,显然是已经离开了家。
季雨行的心里一阵慌乱,他连忙拿出手机,想给季过云打电话,却发现自己的电话号码已经被拉黑了。他又尝试着给季过云发微信,也显示“对方已将你拉黑”。
那一刻,季雨行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季过云是真的生气了,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缓缓地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地上破碎的吉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过云,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道歉,声音里满是绝望,“我一定会给你买一把新的吉他,一把比原来更好的吉他,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原谅我?”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房间里只有他的哭声,和窗外的蝉鸣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凄凉。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给季过云买一把新的吉他,必须尽快向他道歉,必须让他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他连忙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只有三百多块。他知道,这些钱不够买一把新的吉他。他想起了自己周末打零工的地方,连忙起身,快步向外面走去。他要去赚钱,要尽快给季过云买一把新的吉他。
他打了一整天的零工,手上磨出了很多水泡,累得腰酸背痛,终于攒够了五百块钱。他拿着钱,快步跑到街角的乐器店,买了一把和季过云原来一模一样的木吉他。
他抱着吉他,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心里想着,只要把吉他送给季过云,向他好好道歉,季过云一定会原谅他的。
可他不知道,季过云已经在朋友家住了下来,并且下定决心,再也不回那个家,再也不见季雨行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季雨行轻轻地走进季过云的房间,把吉他放在他的床上,然后默默地离开了。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夜空,心里满是焦虑和不安。他不知道,季过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原谅他。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转眼间,一个星期过去了。季过云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和他联系。季雨行每天都会去季过云的房间里看看,把那把新的吉他擦得一尘不染,希望季过云回来的时候,能看到它。
可季过云始终没有回来。
就在季雨行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收到了学校的通知,说他因为成绩优异,获得了去外地重点高中交换学习的机会,为期三年。
这个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雳,把季雨行彻底打懵了。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他离开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可以让他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走了,就更没有机会向季过云道歉了,就更没有机会和他和解了。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挣扎之中。一边是自己的未来,一边是他唯一的弟弟。
最终,他还是决定离开。他想,等他在外地站稳脚跟,等他变得更强大,他一定会回来找季过云,一定会向他道歉,一定会让他原谅自己。
他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服,把那把新的吉他小心翼翼地装在琴包里,然后默默地离开了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季过云。他只是在季过云的房间里,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过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把吉他送给你,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补偿你。”
他不知道,这张纸条,季过云永远都没有看到。
季雨行离开后,季过云的朋友曾经劝过他,让他回家看看,让他听季雨行解释。可季过云始终不肯,他心里的那道坎,始终过不去。他以为,季雨行是真的故意毁了他的吉他,是真的不想让他搞音乐。
就这样,他们兄弟俩,因为一场意外,因为一场误会,彻底疏远了。这一断,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