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春,惊蛰。
岭南春日的雨是细密的,粘稠的,无声无息便能润湿一切。
它不似夏日暴雨那般爽利,只是绵绵密密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罩在西关栊密的屋瓦与蜿蜒的巷陌之上。
沈家大院的老墙边,几株木棉树默然伫立,那是沈夫人在世时亲手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遒劲的枝干上缀满沉甸甸的红花,在迷蒙雨幕中低垂着,怒放的花瓣裹着水珠,将落未落。
陈安端坐在自己厢房临窗的书桌前,对着一帖摊开的魏碑出神。
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滑下,将窗外景致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
他如今十四岁了,身量抽长了些,却依旧单薄,套着半旧的蓝布长衫,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倚着窗棂生长的植物。
陈安虚虚地握着毛笔,笔尖的墨饱蘸着,但却迟迟没有落下。
心里头乱,没有缘由,像是被湿透的棉絮堵住了,闷得慌。
也许,是因为哥哥今早不经意提起,南京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秋季便要开学了。
南京。
一个在地图上很远的地方,比省城广州还要往北。
他听教书先生说,那里冬天会下雪,白茫茫一片,冷得彻骨。
哥哥前些夜里跟他说,那里有巍峨的紫金山,有宽阔得能并行四辆汽车的马路,还有能学到安邦定国本领的学堂。
“字帖是用来临的,不是拿来看的,陈安。”哥哥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乱了少年的思绪。
陈安回头,看见沈知澜斜倚在门框上。十七岁的青年,身形挺拔如院中正当花期的玉兰,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浅灰色的羊绒背心。
他嘴角噙着笑,目光落在陈安面前空白的宣纸上。
陈安因开小差被捉住而有些羞赧,垂下眼睫,刚要起身,却被沈知澜轻轻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哥。”他轻声唤道。
沈知澜在他身侧坐下,带着室外微凉的潮气和干净的皂角清香,拿起字帖端详片刻,是《元怀墓志》。
“魏碑讲究骨力,心不静,笔下的字就浮了,立不住。”他的手握着陈安的手,轻轻带着他临帖,“要这般,藏锋,蓄势,每一笔都要沉得下去才好。”
带着临了几个字,沈知澜才松开手,却并未离开,只是挨着陈安坐了下来,顺手将毛笔从他指间抽走,放在砚台上。
而自己的手,却依旧将弟弟那只微凉的手拢在掌心暖着。
“又在胡思乱想?”他顿了顿,语气是惯常的笃定。
“别担心,父亲答应了我同你一起去,南京比这里开阔些。”他慢慢收紧手掌,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我们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那掌心是温热的,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皮肤。从陈安有记忆起,哥哥便是这样。
是哥哥教他认字读书,是哥哥在他生病时整夜守着,是哥哥不动声色地挡掉了府中的窥探和轻慢。
有哥哥在,他便觉得安稳,才觉得这偌大的沈府真正是他的家。
记得更小的时候,自己体弱多病,尤其怕黑。哥哥便把母亲留下的羊脂玉蝉解下,塞进他手里,说能辟邪安眠。那玉质温润,贴着皮肤,仿佛真能驱散梦魇。
只是后来哥哥大病一场,痊愈后却又默不作声地把玉蝉讨了回去,贴身藏着,只说戴惯了,离不得身。
反过来,又塞给他一个崭新的黄铜哨子,黄澄澄的,拴着蓝色的穗子。
“喏,这个给你。要是夜里害怕,或者有谁给你委屈受,就用力吹响它。”彼时,沈知澜的神情很郑重,“哥哥无论在哪儿,听见了,一定会立刻赶来。”
那枚玉蝉,此刻想必正贴着哥哥的胸口,而那只黄铜哨子则被陈安小心翼翼地收在枕下,像一道护身符那般护着他。
“走吧,”沈知澜揽过他的肩,打断了他的思绪,“整日闷在屋里,好人也要闷出病来。雨小些了,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雨确实歇了,只剩屋檐断断续续地滴着水珠,敲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花园里的空气清新得逼人,混合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青涩气息。
艳红的木棉花瓣落了一地,厚厚的,像铺了层华贵的丝绒毯子,有些被雨水打烂了,融进泥里,呈现出凄艳的色泽。
沈知澜走在前面,刻意放慢步子,好让陈安能跟上。
他指着廊檐下色彩斑斓的玻璃窗:“看,满洲窗。”
陈安抬头望去,夕照穿透云层,变得稀薄而金黄,透过繁复的窗格,在洗净的青砖地上投下斑斓光影。
他忽地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这样的光,筛落在谁的眼睫上,不过记不太清了。
“你更小些时候,”沈知澜的声音带着恍惚,仿佛沉入遥远的回忆,嘴角依旧噙着笑,“就喜欢追着这光斑跑,摔了跤也不哭,就趴在地上,愣愣地看着。”
陈安没有什么印象了。那时记忆模糊,府里老佣人有时窃窃私语,说他是惠州表亲家送来过继的,父母都没了。
但哥哥从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也从不许他人欺负他。
“后来你大了些,倒安静了。”沈知澜回过神,对着矮他一头的少年笑了笑,那笑容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朦胧,“像现在这样,一个小石头。”
顺着小径,两人走到那棵最大的木棉树下,沈知澜弯腰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拾起一朵完好的木棉花,花瓣厚实,颜色灼目。
“拿着,晒干了还能煲汤,清热祛湿。”他把花递给陈安。
陈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花朵沉甸甸的,花瓣厚实,颜色灼目,像一团凝固的火焰,与他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广州的玩意儿,到了北边,你就见不着了。”沈知澜的声音没什么波澜,静静看着陈安手中的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陈安抬起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哥,南京没有木棉花吗?”
“南京,”沈知澜点点头,“种的是梧桐。”
“梧桐?”陈安歪着头想了想,“那该是另一种景象了。”
“嗯,秋天叶子变黄,落下来铺满街道。你去了,应该会在秋天踩着叶子玩。”
陈安“哦”了一声,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象不出没有木棉花的春天是什么样子。
“还是喜欢木棉?”沈知澜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他。
暮色开始四合,园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少年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
陈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好看是好看,”他小声说,“就是掉下来的时候声音太沉了,之前还砸过我。”
沈知澜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像是回忆起幼时陈安被砸到好几次,就哭着来找他告状的情景。
“木棉有个别称,叫英雄树。”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愈发沉静,“你看它,枝干挺拔,花朵灼灼,开时热烈,落时也掷地有声。不扭捏,不矫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安脸上,“这份坦荡的赤诚,倒有几分像你。”
陈安怔了怔,低头看着手中那团炽烈的红。
沈知澜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继续道:“传说古时历山有木棉,花开如霞。四凶觊觎其美,竟将树连根拔起。谁知木棉离土即枯,幸得舜帝途经,扶树溉水,木棉方得重生,华光更胜往昔。”
“故有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正如木棉般明艳的容颜,这看似柔弱的生命,却有着最坚韧的魂魄。”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陈安手中那团炽烈的红,又轻轻点了点陈安的心口,“这里的东西,也要像它一样,可以柔,可以暂歇,但内核里的那点火光,不能灭。”
陈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将花朵小心捧紧。
*
晚饭是在沈老爷房里用的,老爷子近来身子不爽利,饭桌上话不多,只简单问了沈知澜几句课业,又嘱咐陈安多吃些。
气氛不知为何有些沉闷,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沈老爷将沈知澜留下说话,说要交代些事情,陈安便自己回房。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雨后的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疏星微弱闪烁。
陈安罕见地没有点灯,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漆黑的园子。远处又隐隐传来沉闷声响,分不清是雷声还是别的。
近来这种声音越来越频繁了,报纸上总登着令人心惊的消息,“冲突”、“摩擦”、“最后关头”……
这些字眼像不祥的乌鸦,盘旋在城市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陈安不敢去猜测那些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不疾不徐。陈安没有回头,直到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他肩上。
“夜里凉,也不多穿点。”沈知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揉了揉他的脑袋。
陈安裹紧带着哥哥气息的外套,低声问:“爹爹说了什么?”
“
没什么,”沈知澜将陈安提溜到床上,掖好被子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父亲不过是说些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路途遥远,要多做准备。”
两人躺在床上一时无话,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儿,沈知澜轻轻哼唱起来,调子有些古怪,咿咿呀呀的,带着岭南戏曲特有的婉转缠绵。陈安侧耳倾听,辨出是《梁祝》里的十八相送。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沈知澜的嗓音低沉,哼得并不熟练,甚至生涩,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却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
那调子百转千回,像在诉说着难以言明的心事。
陈安静静听着,他一直不大明白祝英台为何要扮观音,又为何要对梁山伯隐瞒身份,明明他们是相爱着的。
只觉得曲调里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像这夜色,无声无息地浸润过来,竟将他眼角润湿了。
沈知澜哼到“我从此不敢看观音”那句,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无声。
园子里静极了,只有草叶间唧唧的虫鸣。
“睡吧。”沈知澜拍拍他的背,“明天若放晴,带你去西堤码头看船。”
“看船?”陈安迷迷糊糊地应着。
“嗯,很大的南洋货轮。”沈知澜轻拍着他,掌心干燥而温暖,“让你先看看,我们秋天要坐的那种。”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是木槿花,不是木棉花哦
有没有宝宝可以猜一猜,为什么要用这些写木棉花而不是木槿花嘞[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