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安》 第1章 楔子 台上一曲黄梅调,正唱到十八相送。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七岁的沈知澜被这咿咿呀呀的唱词搅得心烦,都是些什么陈词滥调。 窗外隐约传来的枪声比戏台上的锣鼓还要密集,他实在不明白大人们为何偏要在这种时候听戏。 他趴在酸枝木栏杆上,身子几乎要探出廊外。 广州城天空阴沉,像是块浸了水的旧蓝绸布,远处不时爆开的火光,将云层染上诡异的橘红色。 今日是惊蛰,本该是木棉盛开的时节,可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刺得他鼻子发痒,哪里留得到半分清香。 "少爷,老爷让您下去见客。"管家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沈知澜不情不愿地转身,目光掠过楼下临时搭起的戏台。 那扮祝英台的旦角水袖轻扬,毫不理会外面的嘈杂:"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 唱得倒是婉转,可他从来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书房里,沈忆正与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对峙,这气氛竟比外面还压抑些。 沈知澜猫着腰躲在海棠花鸟屏风后,看见父亲的手紧紧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他从不离身的勃朗宁。 "陈年,你不该来这里。"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听听,你听听,现在外面全是警备司令部的狗。" " 先生,起义失败了,我不会威胁您的。"名叫陈年的年轻人嗓音嘶哑得可怕,像被刀锯着的破木头箱子。 他怀里紧抱着一个大的蓝布包袱,雨水正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张太雷先生牺牲了,周文雍被捕......这是我最后一个联络点了。" 沈知澜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认得这个年轻人,是父亲曾经的学生,那时他穿着整齐的学生装束,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子。可此刻,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将熄的灰烬。 "沈先生,您曾说过,沈家做的是救国的生意。"陈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现在我求您做最后一单,收下这个孩子吧。" 他颤抖着解开包袱,露出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小嘴微微张着,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娘前天死在突围路上,我这条命也不知道能留到几时。"陈年抬起头,眼睛里烧着一把将熄的火。 "只求您给他一条活路,喂他几口饭吃,他才4岁不应该白白跟我送死。他名都取好了,叫安,陈安。"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夹杂着粤语的呵骂。男人快步走到窗边,掀起一角帘布,不出所料,巷口已被黑衣警察堵得水泄不通。 "从密道走。"沈忆猛地转身,一把扯下墙上的岭南山水画,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暗门,"你快走,我去前厅应付。" 陈年却不动,他最后深深看了孩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屏风后的沈知澜心头一紧,像是有不舍,有决绝,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来不及了,"陈年轻轻把孩子放在檀木茶几上,从怀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塞进襁褓,"等他长大,请您告诉他......" 后面的话被骤然响起的撞门声吞没。陈年最后摸了摸他的脸,纵身从二楼窗户跃下。 重物落地的闷响后,是此起彼伏的枪声,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鸽子。 戏台上的祝英台还在唱:"从此不敢看观音——" * 奶娘把孩子抱到二楼时,沈知澜还僵在原地,他还不了解为什么一个父亲竟愿意抛下自己的孩子,坦然赴死。 满洲窗透进的夕照把走廊切成明暗交错的光栅,他看见那个被锦缎裹着的孩子突然醒来,转过头看了看他。 一双清亮的眼睛,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在昏暗的光线中格外明亮。 小孩望着他,忽然咯咯笑起来,伸出粉嫩的小手在空中抓挠。 那一笑莫名抚平了沈知澜整日的惶惑,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解下腰间系着的羊脂玉蝉。 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他宝贝的不行,此时却被轻轻塞进挥舞的小手中。 "父亲,我们养他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忆凝视着暗门的方向,良久才转身,抱起小孩,指尖触到那枚带着儿子体温的玉蝉,忽对管家说:"去准备些乳品。对外就说,是惠州表亲家送来过继的少爷。" "老爷,这兵荒马乱的时候" "正因为兵荒马乱,"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将玉蝉拿出来,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才更要有人守住一点人味。" 管家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被饿到面黄肌瘦的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嘱咐让下人仔细照顾着。 奶娘抱着孩子往厢房走去时,沈知澜突然追上去。他踮起脚,看着那双仍然带笑的眼睛,很轻很轻地说:"陈安,我是你哥哥,沈知澜。" 小娃娃咿呀一声,小手准确无误地攥住了他伸来的手指。 1927年的广州发生的事情,广州起义 开文啦,是民国谍战类型的[撒花] 给大家避雷一下下,我个人写感情线都是很隐晦的,这本陈安和沈知澜的爱情线大概率是单向的,或者是后知后觉的(因为两人处在危险,尤其是陈安,是没有空闲去想这些事情的)如果接受不了的宝宝不要勉强自己哇[求求你了] 希望大家可以喜欢这篇文,暂定为正文35万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惊蛰 民国二十六年,春,惊蛰。 岭南春日的雨是细密的,粘稠的,无声无息便能润湿一切。 它不似夏日暴雨那般爽利,只是绵绵密密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罩在西关栊密的屋瓦与蜿蜒的巷陌之上。 沈家大院的老墙边,几株木棉树默然伫立,那是沈夫人在世时亲手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遒劲的枝干上缀满沉甸甸的红花,在迷蒙雨幕中低垂着,怒放的花瓣裹着水珠,将落未落。 陈安端坐在自己厢房临窗的书桌前,对着一帖摊开的魏碑出神。 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滑下,将窗外景致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 他如今十四岁了,身量抽长了些,却依旧单薄,套着半旧的蓝布长衫,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倚着窗棂生长的植物。 陈安虚虚地握着毛笔,笔尖的墨饱蘸着,但却迟迟没有落下。 心里头乱,没有缘由,像是被湿透的棉絮堵住了,闷得慌。 也许,是因为哥哥今早不经意提起,南京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秋季便要开学了。 南京。 一个在地图上很远的地方,比省城广州还要往北。 他听教书先生说,那里冬天会下雪,白茫茫一片,冷得彻骨。 哥哥前些夜里跟他说,那里有巍峨的紫金山,有宽阔得能并行四辆汽车的马路,还有能学到安邦定国本领的学堂。 “字帖是用来临的,不是拿来看的,陈安。”哥哥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乱了少年的思绪。 陈安回头,看见沈知澜斜倚在门框上。十七岁的青年,身形挺拔如院中正当花期的玉兰,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浅灰色的羊绒背心。 他嘴角噙着笑,目光落在陈安面前空白的宣纸上。 陈安因开小差被捉住而有些羞赧,垂下眼睫,刚要起身,却被沈知澜轻轻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哥。”他轻声唤道。 沈知澜在他身侧坐下,带着室外微凉的潮气和干净的皂角清香,拿起字帖端详片刻,是《元怀墓志》。 “魏碑讲究骨力,心不静,笔下的字就浮了,立不住。”他的手握着陈安的手,轻轻带着他临帖,“要这般,藏锋,蓄势,每一笔都要沉得下去才好。” 带着临了几个字,沈知澜才松开手,却并未离开,只是挨着陈安坐了下来,顺手将毛笔从他指间抽走,放在砚台上。 而自己的手,却依旧将弟弟那只微凉的手拢在掌心暖着。 “又在胡思乱想?”他顿了顿,语气是惯常的笃定。 “别担心,父亲答应了我同你一起去,南京比这里开阔些。”他慢慢收紧手掌,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我们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那掌心是温热的,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皮肤。从陈安有记忆起,哥哥便是这样。 是哥哥教他认字读书,是哥哥在他生病时整夜守着,是哥哥不动声色地挡掉了府中的窥探和轻慢。 有哥哥在,他便觉得安稳,才觉得这偌大的沈府真正是他的家。 记得更小的时候,自己体弱多病,尤其怕黑。哥哥便把母亲留下的羊脂玉蝉解下,塞进他手里,说能辟邪安眠。那玉质温润,贴着皮肤,仿佛真能驱散梦魇。 只是后来哥哥大病一场,痊愈后却又默不作声地把玉蝉讨了回去,贴身藏着,只说戴惯了,离不得身。 反过来,又塞给他一个崭新的黄铜哨子,黄澄澄的,拴着蓝色的穗子。 “喏,这个给你。要是夜里害怕,或者有谁给你委屈受,就用力吹响它。”彼时,沈知澜的神情很郑重,“哥哥无论在哪儿,听见了,一定会立刻赶来。” 那枚玉蝉,此刻想必正贴着哥哥的胸口,而那只黄铜哨子则被陈安小心翼翼地收在枕下,像一道护身符那般护着他。 “走吧,”沈知澜揽过他的肩,打断了他的思绪,“整日闷在屋里,好人也要闷出病来。雨小些了,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雨确实歇了,只剩屋檐断断续续地滴着水珠,敲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花园里的空气清新得逼人,混合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青涩气息。 艳红的木棉花瓣落了一地,厚厚的,像铺了层华贵的丝绒毯子,有些被雨水打烂了,融进泥里,呈现出凄艳的色泽。 沈知澜走在前面,刻意放慢步子,好让陈安能跟上。 他指着廊檐下色彩斑斓的玻璃窗:“看,满洲窗。” 陈安抬头望去,夕照穿透云层,变得稀薄而金黄,透过繁复的窗格,在洗净的青砖地上投下斑斓光影。 他忽地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这样的光,筛落在谁的眼睫上,不过记不太清了。 “你更小些时候,”沈知澜的声音带着恍惚,仿佛沉入遥远的回忆,嘴角依旧噙着笑,“就喜欢追着这光斑跑,摔了跤也不哭,就趴在地上,愣愣地看着。” 陈安没有什么印象了。那时记忆模糊,府里老佣人有时窃窃私语,说他是惠州表亲家送来过继的,父母都没了。 但哥哥从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也从不许他人欺负他。 “后来你大了些,倒安静了。”沈知澜回过神,对着矮他一头的少年笑了笑,那笑容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朦胧,“像现在这样,一个小石头。” 顺着小径,两人走到那棵最大的木棉树下,沈知澜弯腰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拾起一朵完好的木棉花,花瓣厚实,颜色灼目。 “拿着,晒干了还能煲汤,清热祛湿。”他把花递给陈安。 陈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花朵沉甸甸的,花瓣厚实,颜色灼目,像一团凝固的火焰,与他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广州的玩意儿,到了北边,你就见不着了。”沈知澜的声音没什么波澜,静静看着陈安手中的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陈安抬起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哥,南京没有木棉花吗?” “南京,”沈知澜点点头,“种的是梧桐。” “梧桐?”陈安歪着头想了想,“那该是另一种景象了。” “嗯,秋天叶子变黄,落下来铺满街道。你去了,应该会在秋天踩着叶子玩。” 陈安“哦”了一声,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象不出没有木棉花的春天是什么样子。 “还是喜欢木棉?”沈知澜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他。 暮色开始四合,园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少年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 陈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好看是好看,”他小声说,“就是掉下来的时候声音太沉了,之前还砸过我。” 沈知澜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许笑意,像是回忆起幼时陈安被砸到好几次,就哭着来找他告状的情景。 “木棉有个别称,叫英雄树。”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愈发沉静,“你看它,枝干挺拔,花朵灼灼,开时热烈,落时也掷地有声。不扭捏,不矫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安脸上,“这份坦荡的赤诚,倒有几分像你。” 陈安怔了怔,低头看着手中那团炽烈的红。 沈知澜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继续道:“传说古时历山有木棉,花开如霞。四凶觊觎其美,竟将树连根拔起。谁知木棉离土即枯,幸得舜帝途经,扶树溉水,木棉方得重生,华光更胜往昔。” “故有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正如木棉般明艳的容颜,这看似柔弱的生命,却有着最坚韧的魂魄。”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陈安手中那团炽烈的红,又轻轻点了点陈安的心口,“这里的东西,也要像它一样,可以柔,可以暂歇,但内核里的那点火光,不能灭。” 陈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将花朵小心捧紧。 * 晚饭是在沈老爷房里用的,老爷子近来身子不爽利,饭桌上话不多,只简单问了沈知澜几句课业,又嘱咐陈安多吃些。 气氛不知为何有些沉闷,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沈老爷将沈知澜留下说话,说要交代些事情,陈安便自己回房。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雨后的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疏星微弱闪烁。 陈安罕见地没有点灯,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漆黑的园子。远处又隐隐传来沉闷声响,分不清是雷声还是别的。 近来这种声音越来越频繁了,报纸上总登着令人心惊的消息,“冲突”、“摩擦”、“最后关头”…… 这些字眼像不祥的乌鸦,盘旋在城市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陈安不敢去猜测那些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不疾不徐。陈安没有回头,直到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他肩上。 “夜里凉,也不多穿点。”沈知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揉了揉他的脑袋。 陈安裹紧带着哥哥气息的外套,低声问:“爹爹说了什么?” “ 没什么,”沈知澜将陈安提溜到床上,掖好被子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父亲不过是说些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路途遥远,要多做准备。” 两人躺在床上一时无话,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儿,沈知澜轻轻哼唱起来,调子有些古怪,咿咿呀呀的,带着岭南戏曲特有的婉转缠绵。陈安侧耳倾听,辨出是《梁祝》里的十八相送。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沈知澜的嗓音低沉,哼得并不熟练,甚至生涩,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却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 那调子百转千回,像在诉说着难以言明的心事。 陈安静静听着,他一直不大明白祝英台为何要扮观音,又为何要对梁山伯隐瞒身份,明明他们是相爱着的。 只觉得曲调里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像这夜色,无声无息地浸润过来,竟将他眼角润湿了。 沈知澜哼到“我从此不敢看观音”那句,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无声。 园子里静极了,只有草叶间唧唧的虫鸣。 “睡吧。”沈知澜拍拍他的背,“明天若放晴,带你去西堤码头看船。” “看船?”陈安迷迷糊糊地应着。 “嗯,很大的南洋货轮。”沈知澜轻拍着他,掌心干燥而温暖,“让你先看看,我们秋天要坐的那种。”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是木槿花,不是木棉花哦 有没有宝宝可以猜一猜,为什么要用这些写木棉花而不是木槿花嘞[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惊蛰 第3章 枪声 陈安没有等到出门看船的机会。 那日不过是去巷口买些笔墨,便撞上了警卫队清剿乱党,把整个荔枝湾搅得人仰马翻。 刀枪无眼,他那日中弹,至今肩胛上至今还留着一道疤,动作稍大,便牵扯着细密的痛。 这伤,让他足足被沈知澜勒令在家休养了两个多月,后面也没在出门了。 而近日来的广州,依旧颇不平静。 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表面维持着西关骑楼下的茶楼烟火,内里却被愈发密集的枪声与混乱搅得翻滚不休。 报童嘶哑的喊叫,夜里突兀的哨声,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火药味,都成了这闷热夏日里挥之不去的背景。 沈家大院那几株木棉树,花期早已过去。浓绿的阔叶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出潮润的气息,失了春红点缀,便只剩下沉默的郁结。 陈安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但他从不吭声,怕让哥哥再因此担心,更怕误了行程。 广州的枪声愈发紧了,出发的日子只能提前,定在五月初七,黄历上写着宜出行。 今个午后,闷雷在云层里翻滚,却迟迟没有雨落下来,气压低得让人心口发闷。 沈知澜被父亲叫去书房,出来时,紧皱的眉宇间凝着一层薄薄的阴翳。 他快步回到自己房间,看见陈安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就着窗外昏沉的天光,仔细擦拭那枚黄铜哨子,蓝色的穗子垂在他白皙的腕间,晃悠悠的。 “哥,”陈安听见声,抬起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爹爹交代完了,我们明天几时动身?” 沈知澜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拿过那枚哨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铜身。 “清晨,天不亮就走。”他的声音难得有些发沉,不像往日清越。 陈安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放下擦拭的软布,轻声问:“爹爹,是不是,还是不放心?” 沈知澜看着弟弟清澈的眼睛,心头那点因父亲隐晦提醒“局势诡谲,谨言慎行”而生的烦闷,稍稍散了些。 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揉陈安的头发,指尖触到发丝时,却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拂过。 “没有。”沈知澜扯出个笑,挨着陈安坐下,目光投向窗外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庭院。 “只是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父亲年纪大了,身边总得有人,这两年广州又不太平。” 这话说得含糊,陈安却听懂了,他立刻道:“我们常给爹爹写信,等在南京安顿好,接了爹爹去住。哥,我听教书先生说紫金山的四季都很移居。” 他的语气里带着对未知地域的天真憧憬,全然不觉前路艰险。 沈知澜望着他的脸,心底软成一片,又涩得发疼。 父亲方才在书房里,除了交代路途,更隐晦地提点了军校内部的派系纷杂,以及对陈安身份背景的担忧。 这担忧像一根细刺,扎在沈知澜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确认:“安儿,你当真想好了,要同我去南京?那边,到底是个新地方。” 陈安回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 少年甚至还笑了笑,露出那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还要看哥穿上军装的样子呢,定比戏台上的武生还威风。” 沈知澜被他这话逗得唇角微扬,那点阴翳似乎也被这纯粹的笑容驱散了些。 他拿起被陈安放在一旁的话本,是市井流行的侠义小说,随意翻了两页,笑道:“整日看这些,不是戏剧就是小书,小心移了性情。等到了南京,我带你去逛书店,给你寻些正经史书典籍。” “我看史书觉着闷,”陈安凑过来,手指点着书页上的插图,“还是这些好,侠客们快意恩仇,路见不平,多痛快。” “乱世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快意恩仇。”沈知澜合上书,摇了摇头,“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超脱年龄,陈安仰头看着他。哥哥的侧脸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哥,”陈安轻声唤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是不是不想去南京了?” 沈知澜回过神,对上弟弟担忧的目光,失笑道:“怎么会,男儿志在四方,如今山河动荡,正是我辈效力之时。”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只是,肩上担了东西,便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心所欲了。” 窗外,终于有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芭蕉叶上,溅起潮湿的土腥气。 闷雷再次炸响,这一次,近得仿佛就在头顶,震得人心底发寒。 沈知澜站起身,关上窗户,将骤雨的喧嚣隔绝在外。室内顿时暗了下来,也更显得静谧。 “睡吧,”他回头对陈安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明日要起早,你起晚了哥哥就自个走了。” 陈安听话地躺下,沈知澜替他掖好薄被,在床边坐了下来。雨声嘈杂,衬得房间内愈发安静。 他看着陈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呼吸渐渐均匀。 沈知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耳垂上那个极浅极浅,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凹痕上。 那是陈安幼时体弱,奶娘按旧俗给他穿了耳洞祛病,后来长合了留下的痕迹。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戏台上的唱词,再次毫无预兆地再次撞入脑海。沈知澜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倏地移开了视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知澜以为陈安已经睡着时,却听见他极轻地开口,带着浓浓的睡意,呓语般呢喃: “哥……我们……一直在一起……” 沈知澜浑身一震,低头看去,陈安依旧闭着眼,似乎是梦话。那枚黄铜哨子,不知何时又从枕下被他摸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室内,也照亮了沈知澜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紧接着,惊雷炸响,惊天动地。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比雷声更沉闷、更密集的爆响,像是重物砸在牛皮鼓上,一声接着一声,间或夹杂着尖锐的脆鸣。 是枪声,还有爆炸声! 沈知澜猛地从床边弹起,几步冲到窗边,掀起帘角向外望去。广州城的方向,天际被不正常的橘红色映亮,浓烟滚滚升腾。 “砰!砰!砰!” 沈家厚重的大门被拍得山响,夹杂着粤语的厉声呵斥和模糊的“搜查”、“开门”。 宅子里瞬间被惊动,脚步声,低呼声,与物品碰撞声乱成一片。 “知澜,” 沈父沉稳却带着急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立刻从密道走!去码头,船提前开了,今晚必须走!” 沈知澜心头巨震,拉开门,只见父亲披着外衣站在门口,脸色在昏暗的廊灯下异常凝重,身后跟着两个神色紧张的男子。 “父亲,外面” “别问,” 沈父打断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局势有变,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行李不必带,人先走!” 他说着,将一个小巧沉甸甸的锦囊塞进沈知澜手中,“快,这里面是路引和应急的钱票,足够你到南京。” “那安儿呢!” 沈知澜急道,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臂,“我去叫他,我们一起去码头。” 他转身就要回房间里,却被父亲反手死死拽住。 “外面现在太乱,带着他反而不安全。” 沈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沈知澜心上,“我先派人护送你走,稍后局势稍定,我亲自带他去找你。快走!” 外面的撞门声和呵骂声越来越急,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老爷,前门顶不住了!” 管家踉跄着跑过来,面无人色。 “带少爷走!” 沈父猛地将沈知澜推向那两个心腹,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从后园密道出去,直接去天字码头,找粤安号货轮,船长姓何,快走!” “不,我不走!我要带安儿一起!” 沈知澜目眦欲裂,挣扎着要往回冲。他不能丢下陈安,陈安不能没有他。 “糊涂!” 沈父抬手,重重一巴掌掴在沈知澜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耳边嗡嗡作响。 “你想让沈家和他一起给你陪葬吗,你难道想让他白白为你涉险吗!” 这一巴掌和父亲的厉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沈知澜短暂的失控。 沈知澜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 两个心腹一左一右架起他,几乎是拖着往后园疾走。 “爹——!安儿——!” 沈知澜回头,嘶声喊道,眼睛赤红。 沈父站在廊下阴影里,最后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此刻广州的夜空,混杂着痛楚和决绝。他挥了挥手,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沈知澜的衣衫,他被半推半架着,跌跌撞撞地穿过湿滑的后园,钻进假山后隐蔽的洞口。 在入口合上的最后一瞬,他拼命回过头,望向陈安房间那扇黑黢黢的窗户。 陈安,等着我,哥哥一定回来接你! * 陈安早在第一声异常巨响时就惊醒了,赤着脚跑到门边,刚好听见了父兄压抑而急促的对话。 他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肩胛的伤疤在此刻似乎隐隐作痛。 陈安看着哥哥被拖走,看着父亲决绝的身影,听着外面震天的撞门声和呵骂声。 他退回床边,飞快地穿上外衣,紧紧攥住了那枚黄铜哨子。他不能留在这里成为累赘,他要去找哥哥,他知道那条密道。 然而,当陈安悄悄打开房门,想溜去后园时,却被不知何时守在廊下的另一个沈家心腹拦住。 “二少爷,外面危险,老爷吩咐,请您回房等候。” 那人的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陈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挡住去路的人,又望向窗外冲天的火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哥哥之间,隔着的已不仅仅是这几步路的距离。 他被无声地软禁了。 雨,下得更急了。惊蛰已过,而真正的惊雷,此刻才刚刚炸响。 卡文了,就把后面的剧情提前了几章 陈安和哥哥要分别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枪声 第4章 离开 沈知澜意识回笼的瞬间,车厢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让他恍惚了片刻。 身下是颠簸的汽车座椅,不是家中柔软的床铺,鼻腔里充斥着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陈安!”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环顾四周,他正在一辆行驶的封闭汽车里,旁边坐着父亲的一名心腹,见他醒来,低声道:“少爷,您醒了。我们快到码头了。” “陈安呢?”沈知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我父亲呢?他们什么时候来?” 心腹垂下眼,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有些不忍和干涩:“老爷自有安排,少爷,眼下最要紧的是您必须安全离开广州。” “我问你陈安呢!”沈知澜几乎是吼出来,空间狭小的车里回荡着他急促的喘息声。 心腹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二少爷会没事的,老爷让您务必在船上等消息。” 这话说得空洞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沈知澜盯着他,一颗心直直地沉下去,掉进冰冷的深渊。他不再追问,松开了手,颓废地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每一次摇晃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 外面是混乱失控的世界,枪声、哭喊声、风雨声交织成一片,而他却被困在这看似安稳的方寸之地,与他想要保护的人隔绝开来。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下。心腹率先下车,警惕地张望后,才示意沈澜下来。 天字码头同样笼罩在混乱与恐慌之中。雨水冲刷着仓皇的人影,他抬眼看到了停泊在昏暗江面上的巨大货轮粤安号。 探照灯的光柱在雨幕中徒劳地扫射,映出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也照的沈知澜睁不开眼。 他被心腹半护半推着登上舷梯,雨水瞬间将他浇得透湿,冰冷刺骨。 沈知澜站在湿滑的甲板上,死死盯着登船口每一个上来的人,目光像是要在密集的人潮中烧出两个洞来。 没有。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船长何叔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与沈父交情匪浅。他命人将沈知澜安置在一间狭小但相对干燥的船员舱房里,递过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 “沈少爷,换上身衣服,寒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叔的声音带着常年跑船人的沙哑,“令尊都交代过了,您放心,我一定把您平安送到南京。” “何叔,”沈知澜没有接衣服,声音嘶哑,“我弟弟他还没来,船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 何叔叹了口气,摇摇头:“等不了啦。码头上眼线太多,这船能提前开已是万幸。再耽搁,谁也走不了。” 他看着沈知澜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补充道,“老爷既然说了稍后安排,想必自有计较。您安心在船上等着,到了地方,或许就有消息了。” 这话是安慰,却也显得苍白。 沈知澜也不再说话,只是固执地站在舱门边,透过狭窄的门缝,望着外面混乱的码头和漆黑的江面。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酷刑。开船的汽笛终于拉响,悠长而凄厉,像一把钝刀割在沈知澜的心上。 船身开始震动,缓慢而坚定地离岸。 沈知澜猛地推开舱门,不顾一切地冲到船舷边。 冰冷的雨水扑打在他脸上,他浑然不觉,只是睁大眼睛,徒劳地在那片逐渐远去的,被黑夜和雨幕笼罩的岸上搜寻。 广州城在视野里缩小,变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最终什么也没找到。 “安儿!” 沈知澜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被风雨和汽笛声轻易吞没。 没有人回应他。 只有江水呜咽。 他终是支撑不住,颓然跪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用力到青筋都绷紧了。 脸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沈知澜缓缓站起来,望着漆黑的夜空,竟有种被遗弃之感。他颤抖着双手,从贴身衣物里掏出那枚温润的羊脂玉蝉,紧紧攥在掌心。 我这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在那愈来愈远的岸上,沈宅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前门的喧嚣早已平息,闯入者一无所获,悻悻退去。宅邸内灯火通明,仆人们步履匆匆,收拾着狼藉,却无人敢言语。 陈安坐在自己房间的床沿上,只觉得手脚冰凉,寒意直达心底。 门外看守他的人已经撤走,但他知道,他出不去了。 沈父推门走了进来,换了一身深色的长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看着坐在床边的陈安叹了口气。 “爹爹,”陈安倏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哥哥,他走了吗?” 沈父走到他面前,静静注视了他片刻,才沉重地点点头:“走了,这个时辰,船应该已经离港了。”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确认,陈安还是接受不了,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声音:“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哥哥?” 沈父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沉默了良久,久到陈安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陈安,”沈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你不能去南京。” 陈安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父的背影。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是因为我的伤吗?我已经好了!我不会拖累哥哥的,父亲,你答应过哥的。” 沈父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那里面有怜惜,有无奈,还有一种陈安看不清的决断。 “不是因为你的伤。”沈父打断他,走到书桌旁,拿起那本陈安常翻的侠义小说,又轻轻放下,“是因为你的身份。” 身份?陈安怔住。 他有什么身份? 他是沈家过继来的少爷,是沈知澜的弟弟,是沈忆的儿子。 “你亲生父亲陈年的事,”沈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并非寻常。如今时局敏感,知澜即将进入的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那是国民政府的嫡系。你的背景若被有心人查知,会给他,给沈家,带来灭顶之灾。” 陈安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陈安自幼被先生称为冰雪聪明,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他比谁都更加敏锐。 但当心中猜想真得成为现实,他依旧心痛得想落泪了。 “我,我可以改名换姓,哥哥他一个人在那边未必安全。”陈安急切地辩解,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傻孩子,”沈父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将手放在他单薄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烙印,生来就有,抹不掉的。” 他看着陈安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那双与故友极为相似的眼睛此刻盈满了悲伤,心中亦是一阵绞痛。 但他必须如此,陈安和沈知澜,就像陈年和他,迟早殊途,与其日后兵刃相见,不如就此分别。 “我已经安排好了。”沈父拍了拍陈安得肩膀,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会有人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学习,长大。等时局稳定,或许还有相见之日。” 相见之日?那会是何时? 一年?三年?还是……永无可能? 陈安看着沈父,第一次在这个向来温和的长辈眼中看到了决绝的意味。 他忽然明白了,哥哥的离开不是暂别,而他被留下也并非等待。 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心照不宣的分离。 至于搜查,谁敢搜查为党国卖命地军火商沈忆呢? 沈父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塞进陈安手中。 那触感坚硬而冰冷,带着铁锈的痕迹,这是当年陈年留下的那枚钥匙。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唯一物件,收好它。”沈父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更显疏离,“去收拾一下吧,接你的人就在门外,天亮前离开吧。你会理解你父亲,也会理解我的。” 说完,沈父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是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陈安独自站在原地,手心里那枚钥匙硌得生疼。他低头看着它,锈迹斑斑,一如他的生命。 窗外,雨势渐歇,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尾音。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冷。 陈安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南方漆黑的天际线。那是珠江,是码头,是哥哥离开的方向。 哥,这就是你说的,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难处吗?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黄铜哨子。 最终,他没有吹响它。 他知道,不会有人来了。 天就快亮了。陈安拎着自己的包袱,推开房门。 院子里,一个身着黑色长衫、面容冷峻的男人静立雨中。他知道,那是生父的旧部,也是他往后信仰的方向。 陈安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 少年走到庭院中央,朝着沈父书房的方向,缓慢而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起身,决然地走向那个黑衣男人。 * 沈忆回到书房,反手锁上门。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走到书案后的保险柜前。 手指触及冰冷的金属旋钮时,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拨动密码,柜门无声滑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静静地躺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和一把银色手枪。 他拿起照片。闪电亮起,照亮了照片上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人。 左边是年轻时的他,右边则是陈年,笑得一脸灿烂。那是他刚把陈年从街头捡回来不久时拍的。 “阿年”沈忆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陈年笑弯的眉眼,泪水汹涌而出。记忆将他拽回十年前那个同样被暴雨和血腥笼罩的夜晚。 陈年浑身是血,用尽最后力气,将怀中襁褓紧紧护在胸口,朝着他,这个彼时奉命追剿他们的敌人,重重跪下。 “先生,他还是个孩子,你心软,放过他。” 那一刻,沈忆看着地上形容凄惨却依旧死死护住孩子的青年,心如刀绞。他最终,接过了那个襁褓。 回忆至此,沈忆喉头涌上腥甜。他用打火机点燃了照片,这个在广州城翻云覆雨多年的军火商,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挣扎,都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取代。他铺开素笺,提笔蘸墨,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吾儿知澜见字: 广州惊变,为父与陈安皆已遭遇不测,尸骨无存。勿念!勿归! 南京站副参谋长乃我刎颈之交,不久将寻你。尔当安心报效党国,砥砺前行,勿负父志。 这封信,将彻底斩断沈知澜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他轻轻放下笔,拿起那把手枪。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闪电骤然亮起,将书房内照得如同白昼。 就在那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枪声,湮没在了滚滚雷音之中。 沈忆的身体缓缓滑落在太师椅中,头无力地偏向一侧。 鲜血,自他太阳穴处的弹孔汨汨流出,染红了桌案,也染红了他的衣襟。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刹那,他脑海中最后定格的,是许多年前在学堂求学的陈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懂这里[爆哭]沈忆和陈年也惨惨的,但是他俩走上了殊途 沈忆青年时是学堂的先生,就把在街边要饭的陈年带回家,也让他进了学堂,但后来两人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分道扬镳 军统拉拢和监视在广州的军火商,沈忆和他的同僚就是奉命追杀陈年他们的人,当时围在巷子外的就是沈忆下属的兵,但是陈年那帮人都死完了,他只能央求沈忆心软放过陈安 沈忆为了掩护沈知澜和陈安顺利撤退而选择自鲨,这样就可以很好的把两人送到该去的地方,因为他的同僚有沈家的把柄[爆哭] 陈安离家后会慢慢成长起来的,不过哥哥下面几章的出场比较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离开 第5章 周默 陈安拎着包袱乖巧地跟在周默身后,破晓的晨光斜斜地洒在他的肩头。潮湿的粗布衣衫紧贴着肌肤,沉甸甸的,让少年有些喘不过气。 昨夜的雨让青石板路泛着水光,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步的回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城道的轮廓在渐明的天色中显得格外阴郁,这座熟悉的城市第一次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沈宅早已消失在视野里,只剩下模糊的城郭剪影,陈安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像个提线木偶般跟着前方高大的背影。直到周默突然停住脚步,陈安猝不及防地撞在他坚实的背脊上。 "周叔,咱不走了吗?"陈安揉着额头说。 周默迅速扫视四周,目光掠过空荡的街道,随即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进旁边一条窄巷。巷子里堆着些许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昨夜雨水的气息。 "动静太大,今天肯定要严查。"他的声音压得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白天出去就是自投罗网,到晚上再接着。" 话音未落,周默已经攥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拉着他快步向巷子深处走去。陈安的布鞋踩在积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掌心的温度透过潮湿的粗布衣衫传来,这个触感让陈安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午后,哥哥也是拽着他在这条路上奔跑。 荔枝湾。 那天他和哥哥去买纸笔,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回来的路上却撞见了令人作呕的一幕,三个醉醺醺的日本人,腰间佩着枪,正围着一名卖花妇人动手动脚。 那妇人的花篮被打翻在地,各色花朵零落成泥,吓得都不敢动。 妇人面无人色,死死护着怀里七八岁的女儿。更令人发指的是,其中一个人竟伸手去摸小女孩惨白的脸蛋。 "来来,皇军给你糖吃。"那畜生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酒气熏天。 小女孩吓得大哭,妇人跪地磕头,额头沾上了泥土:"太君,太君行行好!囡囡她还小,冲撞了您,我给您赔不是。" 周围的人群敢怒不敢言,纷纷躲避,有几个年轻人攥紧了拳头,却终究没有上前。 陈安只觉得热血上涌,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用蹩脚的日语喝道:"住手!" 冲突一触即发。 推搡间,一个日本人拔出来了配枪,枪声骤响,陈安只觉得肩胛处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月白绸衫。 他捂着肩膀踉跄后退,耳边是禽兽嚣张的狂笑。 陈安示意母女赶快跑,飞快思考着对策,这是一个日本人□□着凑近,伸手要摸他的脸:"虽然是个男的,但长得倒是细皮嫩肉的。"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冲破人群,是哥哥。 沈知澜看到他肩头的血色,眼神冷得吓人,他一拳撂倒最近的日本人,揽住陈安的肩膀:"安儿,走!" 几个沈家家丁及时赶到掩护,枪声惊起檐下乌鸦,在巷弄间回荡。 就像现在一样,他被紧紧拉着在巷道间奔跑。哥哥的手心也是这般温热,甚至更加滚烫,仿佛要将全部的力量传递给他。 “陈安,下次等哥哥来,不要一个人冒险。” "发什么呆!" 周默的低喝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哥哥的话语在耳边飘散开。 陈安这才发现已被带到巷底一扇斑驳的木门前。门上的铜环已经生锈,泛着些许绿光,这个地方让陈安有些熟悉,周默有节奏地叩响门板,三长两短。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开门的是个熟悉的身影,荔枝湾书店的李老板。他还是那身黑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只是眼神格外警惕,镜片后的眼睛快速地扫视着巷子两端。 "快进来。"李老板侧身让路,快步引他们穿过书店。 书店里弥漫着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一排排书架整齐排列,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三民主义》和《建国方略》,但在书架深处,陈安瞥见了几本日文书籍和英文报刊。 李老板带着他们径直穿过书店,来到后院。院子里有棵老榕树,枝叶葳蕤,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影子。石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还摊开些未来得及收的报纸。 李老板沏了茶,碧绿的茶叶在白瓷杯中舒展。他的目光在陈安脸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 "老李,自己人。"周默关上院门,神色松弛了些,用白巾弹了弹衣服的灰,在石凳上坐下。 "胡闹!"李老板压低声音,手中的茶壶微微晃动,"这里不算安全,你怎么敢带他来?警备司令部的人这几天常来转悠,说是查**,谁知道是不是另有所图。" 陈安静静听着,忽然开口:"周叔,李老板,你们认识我父亲?" 院子里霎时寂静,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只麻雀落在石桌上,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周默扯了扯嘴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父亲是个好人。" "他是为了这个国家牺牲的。"李老板在树下的木椅落座,手中的菩提子手串转得飞快,"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国人手里。陈安,你要明白我们的顾虑。我们可以完全相信你父亲,但你不是你父亲。" 陈安从怀中取出那枚锈迹斑斑的钥匙放在石桌上,钥匙在晨曦中泛着暗沉的光泽,边缘已经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我父亲和你们一样,都是**员,对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1927年的绞共行动,他离开我十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老板的手顿住了,周默的眼神变得深邃,这个少年比他们想象中知道得更多,也成长得更快,看来并不是他们所想的小少爷。 "这把钥匙,"陈安抬起头,恳切的目光扫过两人,"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我父亲留给我的,除了这把钥匙还有什么?" 风声中,周默与李老板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良久,周默缓缓开口:"这把钥匙,关系着一个重要的秘密,但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为什么?"陈安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粗糙的表面。 "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李老板接口,他的目光落在陈安的肩膀上,"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怎么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况且,你的思想,你的作为都不够格,陈安,你是在沈家长大的。" “如不是那日看见你在街口救了人,组织原本是不打算将你接来的。”有些话太重,不能那么轻飘飘地说出来。 陈安抿紧了唇,肩上的伤处恍惚还在隐隐作痛。他知道李老板说得对,那天的冲动不仅让自己受伤,还连累了哥哥,而且他也还未有坚定的立场。 "我会变的,"陈安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会证明自己配得上知道真相。" 周默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在那之前,你要先学会隐藏自己。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父母双亡,去上海投亲的学徒。忘记沈家,忘记你过去的一切,直到和你父亲、和我们走上同一条路。" "包括哥哥吗?"陈安下意识地问,眉头紧皱着。 "尤其是沈知澜,"周默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是沈忆的孩子,你是陈安的孩子。" 陈安低下头,看着自己在石桌上的倒影。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那个曾经需要兄长庇护的少年,像只蝴蝶飞离了温暖的怀抱。而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他才刚刚踏上。 正当沉默着,李老板忽然站起身,侧耳倾听。"有动静。"他低声说,脸色变得凝重。 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走后门。"周默立即站起身,一手摸上腰间的配枪,一手拉起陈安。 陈安最后看了一眼石桌上的钥匙,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李老板迅速打开后院的一扇小门,门外是一条更窄的巷子。"从这里出去,往右拐,第三个路口左转,有一家早点铺子,你们可以在那里避一避。" 再次卡文,宝宝们可以猜一下为什么老周和老李会相信陈安,并把他带过来[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周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