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伏风的右手搭在柳九肩上借力,左手握着枪,两人一起走在山林间。
月光清寒树影婆娑,深夜静谧又寂寥,惟有两人踩着枝叶的脚步声和零星交谈的细语声响。
“你叫什么名字?”
“……柳九。”
柳伏风原本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真问出点冤家路窄,难怪这姑娘总见他不顺。
“原来是柳家的九姑娘,失敬失敬。”柳伏风随口附和,指着柳九转了个道,“小爷名叫柳伏风。”
柳九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心中疑虑夜下林中的,此人摸黑是否能认路,但她还是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弯:“......大爷你好。”
“是小爷不是大爷。”柳伏风纠正她。
“……”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柳九想了想,还是问出她的疑惑:“柳伏风,你为什么要回来?”
柳伏风也不多想,话一顺便回:“柳家儿郎当如是。”
“……”
不觉柳九的无语,柳伏风也问:“那你呢,九姑娘你回来做什么?”
“柳家儿郎当如是。”柳九用上现成的答案。
柳伏风无奈:“……九姑娘,不要学小爷。”
于是柳九重新答:“城北柳家儿郎当如是。”
“……”
两人走回初遇的地方,地上有着干涸的血迹,柳伏风带着柳九绕过:“九姑娘,万一小爷没能打赢匪寇。”
柳九不明所以,只跟着多绕两步:“当然是给你收尸。”
柳伏风笑了一声:“就你一人,陪葬小爷都嫌弃。”
“……难道深夜未眠容易出现癔症?”柳九反问,很是真诚的模样。
两家果然不对付,柳伏风想,这姑娘总是有一句噎他一句。
礼尚往来,他也回她一句,只是声缓气轻,更像一句叹息。
“九姑娘,以后不要做这样没有脑子的事。”
“……总比有人单枪匹马送死好上许多。”柳九也不肯让,回的如此不落下风。
但她听得出柳伏风话中的担忧,于是这一句也跟他的叹息一样轻。
他忧她孤身荒野走在长夜,她顾忌他策马独归相斗总无万全。
只可惜,同为柳姓,却是一南一北不该相交,话至此处便该止了。
深林人迹寥寥,枝影又横斜,隐没在夜色中的路实在难辨。
只有那个少年郎君不停碎念——
“九姑娘扶着我点,小爷有伤。”
“……”
“九姑娘靠过来点,小爷有伤。”
“……”
“九姑娘你慢点走,小爷有伤。”
“……”
“姑娘,怎么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柳伏风抬枪挡开前方的枝叶,如此明知故问。
柳九跟着低头走过,心平气和回他:“……小爷你有伤。”
月色太明亮,柳伏风稍稍一垂眼眼便能看清柳九低眉辨路的模样。
他抬眼,目视前方曲折蜿蜒的山道,却说一句:“姑娘,你是不是暗自爱慕小爷。”
柳九的脚步微微一顿,难得地抬头看了一下柳伏风:“....小爷你是伤脑子了吗?”
以两家相看两厌的作派,柳九是真心地问出这句话。
果然如此,柳九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柳非夜眉梢一挑,又说:“九姑娘,往小爷怀里靠一点,起风了。”
“……”前方路窄,柳九离柳伏风更近了一些。
“九姑娘……”
柳九专心走路,这人话却不停。于是山林夜幕中,她只好拣他方才的话堵他:“柳伏风你这样没话找话,是不是爱慕我?”
“是啊。”柳伏风面不改色地应下,语气依旧。
“……”他答得太快,反倒是柳九被堵住了话。
万籁阒静间,柳九仿佛听见了这一路走来的第三种声响。
柳九不言,柳伏风却语意坦然地跟上一句:“小爷看你羞然,就勉为其难替你承认好了。”
“……闭嘴。”
柳伏风当真安静下来,两人不再交谈。
转来绕去,柳九已经逐渐不识路了,虽然这一路她一直处于茫然中:“我们到底去哪?”
“小爷我命不久矣,带着九姑娘去殉情。”
……柳九冷笑。
在柳九发怒之前,柳伏风停下脚步,虚虚点了点前方:“到了。”
柳九看过去,朦胧月色下,是一座的小草屋,简陋非常。
她还以为是什么好地方,但总归是个遮风休息的地方,不至于与天地同席。
屋内陈设一晃眼便能看尽,一张桌案几条凳,还有一席床榻,柳九扶着柳伏风坐下。
“柳少爷果然神通广大,还能寻到这样一处落脚地。”
“这可是小爷自己修建的,十分隐蔽,很是难找。”
确实很难找,九转十八弯的。
不过……柳九看向柳伏风,眼中有几分讶异。
柳家那样的家世,她想不通有什么理由让这个柳家长子需要在郊野建房度日。
柳伏风却不再多说,他指指床榻言简意赅:“去睡。”
“……我不敢睡。”柳九如实说。
“?”柳伏风疑惑。
“你命不久矣,我却占你床榻。”柳九语深意沉,“我恐你加害于我。”
这回是柳伏风被气笑了。
柳九姑娘记仇的性子他算是领教了。
最后是柳伏风躺在了唯一的榻上。
柳九的话是这地方是他带她过来的,加之周遭太暗她不识路,她需要他给她指路回去,这个床还是让给伤患休养。
其实柳九看得出来柳伏风不太好,只是强撑罢了。
这一路走来柳伏风看似是靠在她身上,她却未受多少的力,相反他还时时看顾她。
纵有月色,各种隐绰的影子依然难以辩识,柳伏风担忧她心中害怕又不肯说,故意打诨分散她的注意力,如此而已。
这样逞强做什么呢?柳九想着,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长夜消退,天色晓白,朝霞已从东边开始铺陈。
柳九站在柳伏风的床边,她将挽起的手指放进窗隙漏下的晨光中,柳伏风的脸上便有浮动的光影。
她想起了城中的皮影戏。
一样的有趣。
柳九弯起唇角,落在柳伏风眉宇的阴影开始跃动。
或许此时比看皮影戏时还要有趣。
柳伏风就这样被柳九闹醒,他抬手遮住炫目的日光,而始作俑者已经离床一步远。
“我该回去了。”柳九的手掩在衣袖中,目视前方神色肃然,十分端庄。
故作端正的模样果然唬人,难怪柳洲都说柳家姑娘有礼持重。柳伏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没有点破柳九的掩饰。
清晨水汽浓重,此时也还没有尽散。
他们乘马走在无人的路上,衣衫免不了沾上晨露,再有一阵风,凉意更重。
她第一次知道春寒如此料峭。柳九身前吹来冷风,身后是温热的胸膛。
柳伏风垂眼看了一下,急促的马蹄声缓下来。
路远行慢,无人言语太过寂寞。
柳伏风想着柳九独自出城,斟酌问她:“你彻夜不归,柳家那边?”
柳九摇摇头:“年年此时我都会一人外出。”
“这么大胆啊。”柳伏风掌着分寸不再多问,只是说,“以后带上侍从吧,近年来流寇太多。”
“……嗯。”柳九应声,顿了一下,她很是有礼,“柳少爷,能问个问题吗?”
“真稀罕,九姑娘这么客气。我若说不能岂不是不识抬举。”
“……”早知她直接问了,柳九气闷一瞬,还是问出昨夜没明白的事,“你在郊野的那个木屋……?”
“那个啊,也不是因为什么。”柳伏风语气平淡,“少时多出城练武,偶有忘记暮鼓的时辰,在闲时就搭了一处落脚地。”
笑了一声,柳伏风又没了正形:“毕竟小爷我可不想餐风饮露。”
柳九侧身仰头看了一下柳伏风,不再说话。
“怎么,不信?”柳伏风看到柳九眼中明晃晃的质疑,为自己正名,“九姑娘有问,柳伏风哪敢欺瞒。”
柳九不是不信。只是以柳家的声名,错失关城门的时辰,想进城也并无不可。
但他话既如此,她再问就太逾越了。
“当然是信。”柳九这样回他。
时辰尚早,街巷还没什么行人。
柳伏风牵马停在柳宅府门的街角,扶着柳九下马。
“再往前,我的身份就不适宜了。”柳伏风遥看一眼恢宏朱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城北柳府的大门。
柳九颔首,表示了然,两家虽从不来往,但还是以防有人认得柳伏风。
柳九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朝柳伏风摊开手掌:“手帕须得还我。”
喑哑的嗓音,还夹着些微鼻音。
柳九:?她的声音怎么忽然这么弱,听起来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柳伏风:……还是受风寒了,听起来有些像撒娇。
他解开手帕叠整,放在柳九掌心,末了真心实意地提议:“不然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馆?”
柳九收起手帕,听见这话不可思议地看向柳伏风,一脸你想害我的神情。
她瞪了柳伏风一眼,果断转身回府。
柳伏风目送柳九进了府,才牵马慢慢走回城南。
城北柳家的姑娘端正持礼,堪为柳洲世家女表率。
柳伏风想起这则传闻,唇侧有微微的笑意。
他经过桥驿,看见堤岸的柳枝垂在河面上荡开圈圈涟漪。
今年柳洲的柳树如此繁茂,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