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洲志》 第1章 城外相遇 四月草长,柳枝抽芽,吹来的风已经没有冬日那样凛冽。 只是草木从身旁急速掠过,呼啸的风打在身上依然有几分寒凉。 柳九眼神落在从她身侧绕过,握着缰绳和长枪的手,片刻又悄悄抬头打量,不巧正对上柳伏风低垂的目光。 猝不及防的一眼,跟刚刚一样。 柳九今日独自出城,不愿意走通途官道,路途太远风光又太过无趣,便抄了小路走在曲径树丛间。 当她拨开葳蕤的草木,转出小径,眼前不是春日的盛景,而是侠肝义胆的少年人与当道拦路的山匪。 柳九停步在原地,诧异的目光就这样与柳伏风恣意的眼神相撞。 哪家的姑娘不走官道,倒是钻这小路? 柳伏风本来正审视着山匪的人力与武艺,忽然看见翠衫罗裙的姑娘从草木中走出,当下一愣。 他握住缰绳,看着进退不得的柳九,与山匪交手的想法一转再转,终究还是决定暂且搁置。 刀枪无眼,打斗起来他一人无法护她周全,混乱之中她难免不被波及。 还是先带这不走运的姑娘离开吧。 趁着山匪发难之前,柳伏风驾马奔向柳九,一枪挑开不明所以的山匪,俯腰伸手将柳九捞上马,疾驰离开。 小爷我能屈能伸,柳伏风想,此时离去再来时便能杀匪寇一个措手不及。 风声呼啸,柳九还没想清楚柳洲向来安定,什么时候有了山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上眼神。 她张口想要说话,一阵冷风灌进口中。 冷风呛喉,于是柳九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移开眼睛。 她当作无事发生,头顶却传来闷笑声,连带着右臂挨着的胸膛都有颤动。 哦,被发现了。 柳九重新看回去,却只看到少年人的下颌,还有随风扬起的一缕发。 这个人有些许眼熟,或许曾经在什么宴席上见过吧。 在距城门百米的位置,柳伏风收揽缰绳,让柳九下了马:“前方便是城门,人群往来,于你不便,就只将你送到此处了。” 柳九仰头看着这个不相识的少年,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纵马而去,带起一地尘烟,方向是他们的来路。 目送柳伏风绝尘而去的背影,柳九稍稍疑惑,不太明白既然已经离开,为什么还要回去。 她进了城门处的茶馆,临窗而坐,喝着热茶润喉,时不时抬头看向城门口。 可惜直到夕阳斜照,城门将闭,她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转着茶杯思虑片刻,柳九在桌上留下茶钱,起身离开。 暮色四合,周遭寂静。 柳伏风坐在树下,背靠树干,长缨枪垂落在他手边。 他去而复返,本想杀匪寇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山匪相集,当时所见竟并非全部。 他寡敌众,打斗中难免不慎,落得狼狈。 幸好,山寇人虽多,终究武力微薄,不然今日当是生死难料。 只是许久不见有人经过,恐怕要在这郊野过一晚了。 柳伏风空叹了一口气,无端想起那个被他丢在城门口的姑娘。 也不是谁都有路遇善人的运气,柳伏风苦中作乐,意识逐渐昏沉,恍惚中听见马嘶长鸣,官道上仿佛有窈窕的身影走来,像是那个青衣罗裳的姑娘。 柳九沿着官道走到两人相遇的地方,又借月色循着打斗痕迹找人。 终于在她决定放弃之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柳九看着树下的人,头一偏,好似晕了过去。 ......这么不巧。柳九提着裙摆加快脚步,伸指探了探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才悄然松口气。 柳九蹲在柳伏风身前,眼神在人与马之间流连,衡量几番确信自己没办法将这人搬上去。 而且她出城没多久就听到了关闭城门的鼓声,今夜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来这一趟对不对,柳九思考。 不过来都来了,看着那个人别扭的坐姿,柳九犹豫一下,伸手去扶柳伏风,想着为让他调舒服些的姿势,只是...... “同样都是柳家,城南吃什么啊,柳伏风你怎么这么重。” 扶不动这人,柳九只好垂手作罢。 她在柳伏风身前思考了一会,摸出手帕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我才发现,柳少爷你这么俊俏呢。” 柳九自语调侃一句,话中未尽的笑意在最后化成叹息。 其实柳九没见过柳伏风几回,或者说,她只是遥遥见过他一面。 ********** 城南柳家与城北柳家向来水火不容,所以两家人极少会有同宴出席的时候,按理来说柳九应当不认识柳伏风。 不过那时洲主新任,摆席宴请柳洲众多世家,两家不好驳了洲主面子,难得的共同出现在这样的宴席上。 就是这时,柳九第一次见到了柳伏风。 十四五岁的儿郎,自在洒脱,不拘礼法。用他人的话来说——柳家那个纨绔子。 柳九听着旁人的论述,好奇地瞥过一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 当柳伏风掷石激起水面层层浪,惊乱一池鲤鱼时,柳九收回了目光。 也没有那么让人喜欢。 ********** 柳九擦干净柳伏风脸上最后一点血迹,拿出出城时买的金疮药给他敷上伤口。 她不通医术,除了替他上药,对这些伤也别无他法,柳九最后只能用手帕为柳伏风包扎手臂上最严重的伤口。 “希望你福大命大能熬过今夜吧。” “你醒来可要好好答谢我,这荒郊野外,我守着你多不容易。” 柳九絮叨一句,四处看了看,捡起柳伏风手边的长枪抱在怀中,靠向树干跟他并肩坐着。 春日的夜很静,静的连身边那个人微弱的呼吸都如此清晰。 柳九这样独自来找人,她不怕吗? 她当然怕,只是这个人愿意在山匪劫道时带她离开,她自然也无法在他久不归城之时安心回去。 她不知柳伏风为何去而复返,但想起这个人在城中的传闻,加之相遇时他对劫匪的势在必得,柳九猜测,这个人总会要做些什么。 她身单力薄,于他无益,但若带上府中侍卫,此事瞒不住,两家恩怨深重,定然会又起风波。 真是难解,柳九感叹。 幸好柳少爷确如传闻,武艺枪法为世家中之最。 当然,传言还有一句,纨绔放浪也是之最。 星河浩瀚,风烟俱静。 柳伏风醒来时下意识动了动手臂,然后发现有个姑娘抱着长缨枪睡倒在自己的肩头,这一动,整个人便落向他怀中。 柳伏风未来得及思索,手便先迅速抬起揽住歪倒的人。 停顿一瞬,柳非夜扯出那个姑娘抱着的长缨枪立在身侧,将她平稳放下睡在怀中。 原来昏迷前看到的身影不是幻觉,还真是她找来。 柳伏风垂眼看了一会柳九的侧脸,又移向小臂上多出的手帕,一时无言。 春夜风凉,枕在他腿上的姑娘手也凉,柳伏风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又稍稍侧身,为她挡住绵绵东风。 去而复返的庸人也不止他一个。柳伏风如此想,顺手压下柳九身上被风吹卷的衣角。 他早已习惯无数次昏迷后醒来仍独自身处荒野,如今有人作陪反倒觉得新奇。 柳伏风似是无奈,眼中却浮现出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隐约笑意。 ********** 柳九睁开眼时,天色未亮,一瞬间恍惚自己身在何地。 直到昨夜的记忆回笼,她才惊醒,猛地站起身。 只是睡得不安稳起得又太急,眼前有些昏昏。 柳伏风本在闭目养神,柳九一动也跟着睁开眼,随后就看到柳九扶树缓神的样子。 他没忍住掩饰性地偏头笑了一声,待转回来就对上柳九审视的目光。 柳伏风:……? 居高临下的,柳九觉得自己气势十足,于是她端着手,眼神睥睨,向柳伏风发问:“我记得我是坐在你身旁。” 言下之意就是她为什么醒来睡在他怀里。 柳伏风望着月下虚张声势的姑娘,眉目一挑有意逗她:“我也不知啊——”他语调长长,“我一醒来就发现有人睡倒在我身上,莫不是姑娘垂涎我的容貌。” “可怜我一介伤重之人,毫无还手之力。” 说罢,柳伏风还装模作样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不过他这话误打误撞,也算是事实。 柳九还真的欣赏过他的容貌一瞬间。 “……” 果然如街巷传言一般,无形无状,柳九不跟他争辩:“既然你醒了,就好自为之。” 她转身要走,身后传来柳伏风的声音:“听说柳洲城外近来多有野兽,还有那山匪,好似有一人从我枪下逃生……” 柳九又走回来,面无表情地俯视柳伏风。 早知道她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当什么善人! 柳伏风毫不在意,捡起地上的外衫披上,他笑着向柳九伸出手:“骗你的,我的枪从无漏网之鱼,当然,柳洲城外确实有野兔。所以……劳烦姑娘搭把手。” ……兔子也算野兽吗! 柳九忿忿一眼,见他面色有异终究没有呛他,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 靠在树干上,柳伏风缓了缓气,她看起来跟柳枝一样柔弱,他也未敢借几分力。 伤势如此,比他预估的还要重。 本来原地静养最合适,但非他一人,这个姑娘既然醒了,还是寻个避风的地方吧。 第2章 “九姑娘……” 柳伏风的右手搭在柳九肩上借力,左手握着枪,两人一起走在山林间。 月光清寒树影婆娑,深夜静谧又寂寥,惟有两人踩着枝叶的脚步声和零星交谈的细语声响。 “你叫什么名字?” “……柳九。” 柳伏风原本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真问出点冤家路窄,难怪这姑娘总见他不顺。 “原来是柳家的九姑娘,失敬失敬。”柳伏风随口附和,指着柳九转了个道,“小爷名叫柳伏风。” 柳九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心中疑虑夜下林中的,此人摸黑是否能认路,但她还是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弯:“......大爷你好。” “是小爷不是大爷。”柳伏风纠正她。 “……”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柳九想了想,还是问出她的疑惑:“柳伏风,你为什么要回来?” 柳伏风也不多想,话一顺便回:“柳家儿郎当如是。” “……” 不觉柳九的无语,柳伏风也问:“那你呢,九姑娘你回来做什么?” “柳家儿郎当如是。”柳九用上现成的答案。 柳伏风无奈:“……九姑娘,不要学小爷。” 于是柳九重新答:“城北柳家儿郎当如是。” “……” 两人走回初遇的地方,地上有着干涸的血迹,柳伏风带着柳九绕过:“九姑娘,万一小爷没能打赢匪寇。” 柳九不明所以,只跟着多绕两步:“当然是给你收尸。” 柳伏风笑了一声:“就你一人,陪葬小爷都嫌弃。” “……难道深夜未眠容易出现癔症?”柳九反问,很是真诚的模样。 两家果然不对付,柳伏风想,这姑娘总是有一句噎他一句。 礼尚往来,他也回她一句,只是声缓气轻,更像一句叹息。 “九姑娘,以后不要做这样没有脑子的事。” “……总比有人单枪匹马送死好上许多。”柳九也不肯让,回的如此不落下风。 但她听得出柳伏风话中的担忧,于是这一句也跟他的叹息一样轻。 他忧她孤身荒野走在长夜,她顾忌他策马独归相斗总无万全。 只可惜,同为柳姓,却是一南一北不该相交,话至此处便该止了。 深林人迹寥寥,枝影又横斜,隐没在夜色中的路实在难辨。 只有那个少年郎君不停碎念—— “九姑娘扶着我点,小爷有伤。” “……” “九姑娘靠过来点,小爷有伤。” “……” “九姑娘你慢点走,小爷有伤。” “……” “姑娘,怎么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柳伏风抬枪挡开前方的枝叶,如此明知故问。 柳九跟着低头走过,心平气和回他:“……小爷你有伤。” 月色太明亮,柳伏风稍稍一垂眼眼便能看清柳九低眉辨路的模样。 他抬眼,目视前方曲折蜿蜒的山道,却说一句:“姑娘,你是不是暗自爱慕小爷。” 柳九的脚步微微一顿,难得地抬头看了一下柳伏风:“....小爷你是伤脑子了吗?” 以两家相看两厌的作派,柳九是真心地问出这句话。 果然如此,柳九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柳非夜眉梢一挑,又说:“九姑娘,往小爷怀里靠一点,起风了。” “……”前方路窄,柳九离柳伏风更近了一些。 “九姑娘……” 柳九专心走路,这人话却不停。于是山林夜幕中,她只好拣他方才的话堵他:“柳伏风你这样没话找话,是不是爱慕我?” “是啊。”柳伏风面不改色地应下,语气依旧。 “……”他答得太快,反倒是柳九被堵住了话。 万籁阒静间,柳九仿佛听见了这一路走来的第三种声响。 柳九不言,柳伏风却语意坦然地跟上一句:“小爷看你羞然,就勉为其难替你承认好了。” “……闭嘴。” 柳伏风当真安静下来,两人不再交谈。 转来绕去,柳九已经逐渐不识路了,虽然这一路她一直处于茫然中:“我们到底去哪?” “小爷我命不久矣,带着九姑娘去殉情。” ……柳九冷笑。 在柳九发怒之前,柳伏风停下脚步,虚虚点了点前方:“到了。” 柳九看过去,朦胧月色下,是一座的小草屋,简陋非常。 她还以为是什么好地方,但总归是个遮风休息的地方,不至于与天地同席。 屋内陈设一晃眼便能看尽,一张桌案几条凳,还有一席床榻,柳九扶着柳伏风坐下。 “柳少爷果然神通广大,还能寻到这样一处落脚地。” “这可是小爷自己修建的,十分隐蔽,很是难找。” 确实很难找,九转十八弯的。 不过……柳九看向柳伏风,眼中有几分讶异。 柳家那样的家世,她想不通有什么理由让这个柳家长子需要在郊野建房度日。 柳伏风却不再多说,他指指床榻言简意赅:“去睡。” “……我不敢睡。”柳九如实说。 “?”柳伏风疑惑。 “你命不久矣,我却占你床榻。”柳九语深意沉,“我恐你加害于我。” 这回是柳伏风被气笑了。 柳九姑娘记仇的性子他算是领教了。 最后是柳伏风躺在了唯一的榻上。 柳九的话是这地方是他带她过来的,加之周遭太暗她不识路,她需要他给她指路回去,这个床还是让给伤患休养。 其实柳九看得出来柳伏风不太好,只是强撑罢了。 这一路走来柳伏风看似是靠在她身上,她却未受多少的力,相反他还时时看顾她。 纵有月色,各种隐绰的影子依然难以辩识,柳伏风担忧她心中害怕又不肯说,故意打诨分散她的注意力,如此而已。 这样逞强做什么呢?柳九想着,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长夜消退,天色晓白,朝霞已从东边开始铺陈。 柳九站在柳伏风的床边,她将挽起的手指放进窗隙漏下的晨光中,柳伏风的脸上便有浮动的光影。 她想起了城中的皮影戏。 一样的有趣。 柳九弯起唇角,落在柳伏风眉宇的阴影开始跃动。 或许此时比看皮影戏时还要有趣。 柳伏风就这样被柳九闹醒,他抬手遮住炫目的日光,而始作俑者已经离床一步远。 “我该回去了。”柳九的手掩在衣袖中,目视前方神色肃然,十分端庄。 故作端正的模样果然唬人,难怪柳洲都说柳家姑娘有礼持重。柳伏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没有点破柳九的掩饰。 清晨水汽浓重,此时也还没有尽散。 他们乘马走在无人的路上,衣衫免不了沾上晨露,再有一阵风,凉意更重。 她第一次知道春寒如此料峭。柳九身前吹来冷风,身后是温热的胸膛。 柳伏风垂眼看了一下,急促的马蹄声缓下来。 路远行慢,无人言语太过寂寞。 柳伏风想着柳九独自出城,斟酌问她:“你彻夜不归,柳家那边?” 柳九摇摇头:“年年此时我都会一人外出。” “这么大胆啊。”柳伏风掌着分寸不再多问,只是说,“以后带上侍从吧,近年来流寇太多。” “……嗯。”柳九应声,顿了一下,她很是有礼,“柳少爷,能问个问题吗?” “真稀罕,九姑娘这么客气。我若说不能岂不是不识抬举。” “……”早知她直接问了,柳九气闷一瞬,还是问出昨夜没明白的事,“你在郊野的那个木屋……?” “那个啊,也不是因为什么。”柳伏风语气平淡,“少时多出城练武,偶有忘记暮鼓的时辰,在闲时就搭了一处落脚地。” 笑了一声,柳伏风又没了正形:“毕竟小爷我可不想餐风饮露。” 柳九侧身仰头看了一下柳伏风,不再说话。 “怎么,不信?”柳伏风看到柳九眼中明晃晃的质疑,为自己正名,“九姑娘有问,柳伏风哪敢欺瞒。” 柳九不是不信。只是以柳家的声名,错失关城门的时辰,想进城也并无不可。 但他话既如此,她再问就太逾越了。 “当然是信。”柳九这样回他。 时辰尚早,街巷还没什么行人。 柳伏风牵马停在柳宅府门的街角,扶着柳九下马。 “再往前,我的身份就不适宜了。”柳伏风遥看一眼恢宏朱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城北柳府的大门。 柳九颔首,表示了然,两家虽从不来往,但还是以防有人认得柳伏风。 柳九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朝柳伏风摊开手掌:“手帕须得还我。” 喑哑的嗓音,还夹着些微鼻音。 柳九:?她的声音怎么忽然这么弱,听起来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柳伏风:……还是受风寒了,听起来有些像撒娇。 他解开手帕叠整,放在柳九掌心,末了真心实意地提议:“不然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馆?” 柳九收起手帕,听见这话不可思议地看向柳伏风,一脸你想害我的神情。 她瞪了柳伏风一眼,果断转身回府。 柳伏风目送柳九进了府,才牵马慢慢走回城南。 城北柳家的姑娘端正持礼,堪为柳洲世家女表率。 柳伏风想起这则传闻,唇侧有微微的笑意。 他经过桥驿,看见堤岸的柳枝垂在河面上荡开圈圈涟漪。 今年柳洲的柳树如此繁茂,摇曳生姿。 第3章 借月夜奔 尽管柳九趁早归来,但出城整夜不归之事,终究要被问上一问。 柳九回府后先吩咐侍女去抓了治风寒的药,随后自己回房睡了个囫囵。 待醒来便被传唤去了前堂。 “母亲。”柳九站在厅堂中央,垂眸端手,嗓音依然哑着。 堂上的柳家主母看着柳九神色恹恹,抬手示意她落座:“感染风寒,请郎中了吗?” “有劳母亲挂怀,已抓药回来,在煎了。” “虽已到春日,但春寒料峭,衣衫也不可减太多。”饮了口茶,柳母才继续问,“昨日又出城去观里了?” “……是。” 叹息一句,柳母也没有过多苛责:“若要在观里过夜,总该带上些人。你一人独自在观中,我与你父亲难免担忧。” “从前也是这样过。”柳九起身揖礼,“风寒在身,不宜长留母亲此处,便先回去了。” 柳母无奈,摆摆手随她去了。 柳九行事一直稳妥,有礼有节,只是总对他们不甚亲近。 当年因故将她养在观中,终究对她不住。 晚霞余晖渐渐燃尽,弯月从天边挂起。 柳伏风端起汤药一口饮尽,余光瞥见桌案上放了三日的药包时,微微一顿。 那日回府,路过医馆他便顺道进去请郎中看诊。 “公子这伤,药上的很及时,”郎中观察过他的伤口,又把了脉,“不然可就说不好咯。” “只是这余留药效瞧着倒像是我医馆的独家秘方。” “不曾见公子来买过药,最近倒是只有一个姑娘来买过一瓷瓶。”这医者是个话密的,柳伏风难得没有插上话。 “瞧起来文雅娴静得很,不像舞刀弄枪的人,也不知买金创药做什么。” 应该是她,柳伏风想。 他先前还疑虑,好端端一个世家姑娘怎么随身携带金创药,原来是有备去寻他。 医者说完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写下药方让药童去抓药,:“公子照此药方,服上几日,待伤口无碍便可停用,服药期间切记静养。” “多谢。”柳伏风颔首。 他拎着药离开,临走到门口,莫名地又回头,请郎中多开了些治风寒的药。 如今看着依然好端端摆在桌上的药,柳伏风觉得自己确实很莫名其妙。 也不知她的风寒痊愈与否。 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法。 罢了,城北的柳九姑娘哪轮到他来操心。 柳伏风收回目光,眼不见为净,提着枪出了门。 他的伤虽说严重,这几日静养下来也差不多好全了,反倒是三日不习武,手生得很。 只是在庭中挑枪横去,枪尖覆上月光,折回的寒光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不多片刻,柳伏风折返房中,拎起药包骑上马便出府向北而去。 清辉弦月之下,有不速之客在柳府中穿行。 柳伏风避人寻路,走错了好几处庭院,才找对柳九的院子。 他所路过的庭院大多喧嚣,反倒是柳九此处寂静非常。 柳伏风悄无声息地从墙上翻进院中,看见柳九背对着他站在花丛前。 一路小心谨慎地潜入,此时到了柳九院里,柳伏风倒是大大方方起来。 他走近柳九身边,闻见藏在花香里的细微药味。 柳伏风停在柳九身后,开口打趣她:“九姑娘浇花都要用汤药,真是别出心裁。” 柳九正在做心虚事,听到忽然响起的声音猛地吓一跳,未及思索便将手中的药碗藏在身后。 这院中入夜后向来只有她一人,谁会来此? 柳九转身看向闯入院中的人,发现是柳伏风后稍稍一怔,唤府卫的话咽进喉里。 方才太过紧张,一时间没听出他的声音。 柳九肃着面容,心下也不虚了,质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语气声调都拿捏的很好,很符合两家见面应有的态度。 看着微微嗔怒的柳九,柳伏风更觉有趣,他不答反问:“九姑娘怎么如此激动,难不成是见到小爷太过欢喜?” “……你夜闯府上,有何企图?”柳九横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离开案发现场。 柳伏风不紧不慢地跟在柳九后面,沿路还欣赏了一下柳九的庭院,悠悠回她:“九姑娘舍生取义,救我于荒野。如今伤已好全,我自然是要来感谢救命恩人。” “……”柳九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个四顾环视她院落的人。 柳九的神色凝重,眉目蹙起,语调沉沉地问:“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她这一句问得缓慢,一字一顿,眼中都是不可置信,神情仿佛在说柳伏风疯了吗。 “……” 不相干地听到这一句,柳伏风转回头,也跟着停下来。 他仔细辩了辩柳九的面庞。 待他发现柳九是真的忧虑后,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声调清扬。 柳九姑娘果然不走寻常路。 柳伏风没着急否认,反而是复向前几步,探身带笑地注视那个眉目忧思的姑娘,半是玩笑地开口:“是啊,我正是此意。不知九姑娘意下如何?” 柳伏风倏然靠近,柳九一时不备便清晰地看见柳伏风含笑的眉目,稍稍一怔,待回过神便退开一步,柳伏风被月光照出的浅薄影子就从她身上落在裙边。 从柳伏风笑起时柳九就知道是她多想。 唉,坊间话本不都这么写吗?果然话本不可信,平白害她在这人面前丢了面子。 但比起自己的莽撞,柳伏风的戏谑的样子更让她恼怒。 “我是来看看九姑娘的风寒是否痊愈。”见柳九容色冲冲,柳伏风识相地收声,抬手晃了晃拎着的药包,说明自己的来意。 “已经大好了,你赶紧走。”药包在柳九眼前晃来晃去,她想起这两日喝的汤药,只觉舌尖都漫上苦味,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小爷从城南迢迢赶来,九姑娘就是如此待客吗?真是叫人伤心。” “没有叫人将你绑起来,已经很客气了。何况....”柳九停顿一下,上下一扫柳伏风,占据道德制高点,“谁家客人不是呈拜帖,走正门?” “那明日小爷就向贵府递上拜帖,指明了拜见九姑娘。”柳伏风从容应下。 “……” 柳九无言以对,这真是柳伏风会做出来的事。 “至多一盏茶,你的帖子便会出现在府门街头。”柳九自然不会轻易认输。 “你上拜贴可见不了我。”柳九无情道出两家势同水火的关系。 “见九姑娘一面可真是难如登天啊。” “想来还是得用非寻常的手段了。” 柳伏风佯装一叹,目望遥月似有几分怅然。 难得见柳伏风为难的样子,柳九被他勾起好奇心,也跟着望月:“什么手段?” “自然是——借明月,来夜奔。” 柳伏风说得理所应当,柳九却听得心头重重一跳。 寂寥的夜里,这一句话那么轻,却盖住所有的声音。 “胡言乱语!”柳九留下一句,垂下眉目匆匆转身回屋,将柳伏风关在门外。 这个人说话总是莫名其妙,柳九想。 手中转着药碗,柳伏风月下的那一句还响在柳九的耳边。 风清月明,她没有看见他的神色目光。 当不得真。柳九重重放下碗。 城南柳伏风,最是顽劣不羁。 平复紊乱的心绪,柳九走到窗边推开窗,那个人还未离去,正在她的花丛前忙碌。 靠在窗棂上,柳九问:“柳伏风,你在做什么?” 柳伏风补完花冠的最后一个空缺,来到柳九的窗边,将花环给她戴上:“借花献佛。” 似乎编得大了些,柳伏风抬起花冠往柳九脑后移了几分,露出柳九明亮的双眼。 “郎中说,我的伤看似寻常,实则十分凶险。幸而上过金疮药,不然此时如何还尚难定论。” 柳伏风没头没尾说这一句,柳九却听懂了。 “因你我两家渊源之故,白日不便上门拜访,故而深夜来扰,还请柳九姑娘见谅。” 柳伏风的目光和缓,微微垂首向柳九一揖,神情郑重。 自初见至今,柳九尚未见过如此正经的柳伏风,一时间有些难以适从。 于是她抬手压下花冠遮住自己的眼睛,从而挡住柳伏风的目光。 “来日若有需柳伏风之处,万死不辞。” 言之太重,柳九想,没有她,他也不会死。 既然如此,又何须万死不辞。 他们二人,本不该相识,萍水一遇,也算两清。 但柳九说不出回绝的话,于是她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然后她问:“如果不是我,你也会万死不辞吗?” “除了你,还能是谁。” 头上的花冠太过碍事,柳九依然没有看见柳伏风的眉宇间是真是幻。 柳九摘下花环,勾在手臂间,一抬眼,柳伏风正笑着看她。 花冠的幽香还萦绕在柳九鼻尖,但她眉目肃然:“是谁都可以。” 但不可以是她。 “那便谁都不可以。” 柳伏风将药包放在窗台上,不再多言,向着那个神态愀然的姑娘拜别离去。 他的衣角因跃上院墙而翻飞,站在墙头,柳伏风兀然回身,他只说:“柳九,不要再用药浇花了。” 然后轻身跃下,隐没在夜色里。 阴云蔽月,风吹云动,一地月凉。 第4章 上上签 柳九稀稀落落又喝了几天药,风寒才彻底痊愈。 眼见风和日暖,柳九去拜见柳母,言她明日要再出城一趟。 柳母坐在堂上,看了她好一会:“今年不是已去过吗?” 柳九沉默了一瞬,垂下眉目:“还有些事未曾理完。” 柳母点起炉中的香,不再多说:“你病才好,也别独自出城了。明日我遣人送你。” 柳九想起上回路遇的山匪,点头应是:“多谢母亲。” 接回她的这些年,柳家其实对她很是宽容,兄姐们总被拘着学礼制规矩,唯独对她诸多放纵。 大概是想弥补将她丢置在城外的年岁。 她也没有责备过什么,那些事已经论不上对错。只是或许在观中年深月久,她对亲缘看的难免淡薄。 车轮滚滚而过,柳九看向车帷外,春光已盛,山花遍开。 而那座道观,自它的观主离去后,逐渐颓败。 柳九遣回车夫,让他夜幕再来。 年岁太久,观中阶上的青痕一重又一重。 柳九拂去台上的尘灰,点香向着三清祖师拜三拜。 云生观久违的燃起香火,烟雾渺渺。 躺在院中树下的摇椅上,柳九翻开道德经第一页。 哦,上回来她看的是第一页,上上回也是第一页。 柳九摇摇晃晃地看着,忽然有石子落在她的脚边,又向前滚了两圈。 柳九放下书,四顾看去,院墙上有个锦绣衣袍的郎君。 是柳伏风。 她原以为那夜她如此坚决,那便会是他们最后的一面。 柳九见柳伏风的眉目飞扬,他带着笑意说:“九姑娘,你我很有缘啊。” 冤家路窄的缘,柳九想。 懒得搭理这个不速之客,柳九举起书挡在眼前。 “道德经,”清朗的声音从她身前传来,有浅薄的呼吸落在她的手上,“好书。” 柳九翻页的手停住,再次放下书,柳伏风正俯身凑在她面前。他垂下的发尾落在颈侧,又被风吹着扫过她的手背。 四目相对。 柳九的呼吸滞了一瞬,离得太近,是一种不合礼制的近。 她只看得见柳伏风清隽的眉眼。 这人总是出其不意,当时夜访是,今日亦是。 柳九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半是呵斥半是恼然:“.....柳伏风,起开。” 柳伏风定了一刹,才发觉自己太过逾矩,就着柳九的话往后撤了一步。 柳九扶着摇椅起身坐直。 “你怎么在这?” 风吹过庭院,两人同时出声。 对视一眼,柳九顿了顿,接上:“我来办些事。” “巧了,我也来办事。”柳伏风也这么说。 柳九:…… “哦,那你去办吧。”柳九重新躺下,打算不管这人。 “办完了。”柳伏风捡起柳九放在一旁的书扫了两眼,“你呢?” 柳九又从躺椅上起来,路过柳伏风时一把抽走他手里拿的书:“现在去办。” 柳伏风看着空荡荡的手:? 将书放回书架整理好,柳九拎着食盒出了道观。 只是走了两步,柳九回头:“你跟着我做什么?你的事不是办完了吗。” “还差一些。”柳伏风从善如流。 …… 道观后面草木萋萋,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埋没其间。 清理掉坟前的杂草,柳九将食盒中的贡品一一摆上。 柳伏风站在柳九身后看她忙碌:“这位是……?” 他没想到柳九是来祭拜的。 “云生观的观主。”柳九回他。 柳伏风看着柳九点香叩拜,身形单薄,却又生生不息。 他忽然想起一些关于柳家姑娘的传言。 当年中洲帝王一夕崩逝,各洲因此动荡。 而柳家作为柳洲最大的世家,有人想借此颠覆柳家的地位上位。 传了一则柳家有不详的荒论。 各大世家钳制之下,柳家不得不将亲子送养在道观。 后来中洲势固,柳家在这场风波中依然稳固,开始着手清理参与了围剿的世家,准备接回送去道观的孩子。 只是怪力乱神之论,百姓宁可信其有,极力反对接回柳洲。民意如此,一拖再拖又是数年,造了一番势,柳家才最终接回那个孩子。 这些陈年旧事时间太久,柳家又镇压着消息,无人敢提,已经快被遗忘。 原来……当年是她。 柳九祭拜完后,收拾东西拎着食盒起身,一回头就看到柳伏风看她的目光沉沉。 来的时候还神采飞扬,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 猜不透这位大少爷的心思。 路过柳伏风身旁时,柳九开口:“走了。” “柳九。” “嗯?” 柳九没等到回声,停下脚步,无奈回头:“柳大少爷有何吩咐?” “……没事。” 莫名其妙。 柳九将食盒递过去:“没事就拿着。” ……柳伏风一言不发接过。 走了几步,柳九折了一片草叶在手里,她问:“你在可怜我吗?” 柳伏风:? “你的眼神里简直是写着,我好惨,原来当年被送走的是我。”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柳家镇压了这个消息,但作为看不惯的对家,柳伏风能知道这个事情实在平常不过。 “没想到你这么善良呢。” 柳九回头,明明是她的事,眉间有愁云的却是他。 手上没了沉重地食盒,柳九的步履轻快:“柳伏风,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柳伏风脚步停了一下,抬眼看向那个裙裾飘扬的姑娘。 “当年柳洲如此动荡,世家野心膨胀。” “待在洲城里,反是一件危险的事。” “而且,所谓世家太重礼,言行都有刻度。” “我在道观的那些时日,过得很好。” “我在树下枕风,在山间听雨,这些是柳家不能做的事。” “而柳家那么多人,偏偏只是我。” “简直天选之人。” 柳九说到这一句,语调有隐约的笑意,对自己的实力运气十分认可。 柳九是真的觉得开心,她比家中兄姐见过更自由的天地。 “世事皆有缘法,故而今日我是我。”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愁眉苦脸的?”柳九推开观门,回身看向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柳伏风,带着一种不明显的慰然的语气。 “……”柳伏风看着面容明媚的柳九,跟着进观中,他无奈,“听这样的事,再怎么说也不能嬉皮笑脸。” “别人嘛是不能,但你是谁啊,你可是城南柳大少爷。” 平心而论,如果是她知道柳伏风过去什么悲惨的事,估计也会乐一下。 虽然她很看淡两家的关系,但是……谁能忍住不笑一下对家呢? “好了,我的事办完了。”柳九接回食盒,说,“你可以安心离开了。” “什么安不安心的,”柳伏风抢先一步躺上摇椅,悠哉回,“小爷要办事。” 柳九回头:?果然这才像柳伏风。 “哦。” 没话说。 两人安静了一会,柳伏风再度开口。 “你应该是在观里住了八年才被接回?” “差不多。” “没有柳家的话,你回去的会更早些。” “我知道。”柳九点头,表示认可。 柳伏风:?这都知道。 柳九坐在石凳上,托着腮看着柳伏风,顽劣地弯了下眼:“没有本姑娘不知道的事。” “接回我后,我母亲同我说,因柳洲世家作乱,才多拖了两年。” “她说,尤其是城南柳家,总是盯着这件事不放,明明自家也深受传言所扰,却依旧跟我们家作对,实在顽固。母亲让我切记,遇见城北柳家的人万万不可予之好颜色。” 能踩一下柳家的事,双方都是毫不吝啬的。 不过……这两年于柳九来说并无区别,相反,正因有这段时间,她陪观主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间。 她没有遗憾,这很好。 柳伏风无奈一笑:“柳九姑娘果然无所不知。” “好了,我都说完了。你来这偏僻荒郊有什么事?” 柳九说完自己的,秉持着礼尚往来,他当然也要说说自己的。 “……前几日不是路遇流寇吗,我今日得空正好巡一遍周遭。” “还有吗?” 柳伏风摇头。 柳九点头。 “不过……我现在还有一桩事。” “什么事?” 柳九作为合格的听众,很自觉的接话。 “既然路过云生观,怎能不求一支签呢?” 柳九:…… 算了,懒得说。 正巧,观外响起叩门声:“九姑娘,可否回府?”。 “我要回去了,求签你自己去正殿吧。” 柳九理了有些皱乱的衣袖,走了两步回头叮嘱柳伏风:“走的时候记得帮我关门。” 柳伏风晃着椅,懒懒地应了一声,眼光一瞥柳九的背影,步规行矩,世家风范。 她在观中的那些时日,除却思家的时候,应当是自由快乐的。 只是懵懂时离家,以为自己生在广阔天地中,经年后却有人来寻称作至亲,依然是孩子的她又该如何惶然地接受,如何一点一点压下内心的自由,去学那些所谓的礼法。 直到车轮声远,柳伏风才起身去了正殿,炉中柳九点的香还有一点余烬。 桌案上摆着两个竹筒,柳伏风随意选了一个。 他揭开筒盖,随意抽出一根签。 垂眼一看。 ——上上签。 莫名的,柳伏风笑了一下。 他第一次到云生观的时候,抽的也是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