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草长,柳枝抽芽,吹来的风已经没有冬日那样凛冽。
只是草木从身旁急速掠过,呼啸的风打在身上依然有几分寒凉。
柳九眼神落在从她身侧绕过,握着缰绳和长枪的手,片刻又悄悄抬头打量,不巧正对上柳伏风低垂的目光。
猝不及防的一眼,跟刚刚一样。
柳九今日独自出城,不愿意走通途官道,路途太远风光又太过无趣,便抄了小路走在曲径树丛间。
当她拨开葳蕤的草木,转出小径,眼前不是春日的盛景,而是侠肝义胆的少年人与当道拦路的山匪。
柳九停步在原地,诧异的目光就这样与柳伏风恣意的眼神相撞。
哪家的姑娘不走官道,倒是钻这小路?
柳伏风本来正审视着山匪的人力与武艺,忽然看见翠衫罗裙的姑娘从草木中走出,当下一愣。
他握住缰绳,看着进退不得的柳九,与山匪交手的想法一转再转,终究还是决定暂且搁置。
刀枪无眼,打斗起来他一人无法护她周全,混乱之中她难免不被波及。
还是先带这不走运的姑娘离开吧。
趁着山匪发难之前,柳伏风驾马奔向柳九,一枪挑开不明所以的山匪,俯腰伸手将柳九捞上马,疾驰离开。
小爷我能屈能伸,柳伏风想,此时离去再来时便能杀匪寇一个措手不及。
风声呼啸,柳九还没想清楚柳洲向来安定,什么时候有了山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上眼神。
她张口想要说话,一阵冷风灌进口中。
冷风呛喉,于是柳九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移开眼睛。
她当作无事发生,头顶却传来闷笑声,连带着右臂挨着的胸膛都有颤动。
哦,被发现了。
柳九重新看回去,却只看到少年人的下颌,还有随风扬起的一缕发。
这个人有些许眼熟,或许曾经在什么宴席上见过吧。
在距城门百米的位置,柳伏风收揽缰绳,让柳九下了马:“前方便是城门,人群往来,于你不便,就只将你送到此处了。”
柳九仰头看着这个不相识的少年,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纵马而去,带起一地尘烟,方向是他们的来路。
目送柳伏风绝尘而去的背影,柳九稍稍疑惑,不太明白既然已经离开,为什么还要回去。
她进了城门处的茶馆,临窗而坐,喝着热茶润喉,时不时抬头看向城门口。
可惜直到夕阳斜照,城门将闭,她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转着茶杯思虑片刻,柳九在桌上留下茶钱,起身离开。
暮色四合,周遭寂静。
柳伏风坐在树下,背靠树干,长缨枪垂落在他手边。
他去而复返,本想杀匪寇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山匪相集,当时所见竟并非全部。
他寡敌众,打斗中难免不慎,落得狼狈。
幸好,山寇人虽多,终究武力微薄,不然今日当是生死难料。
只是许久不见有人经过,恐怕要在这郊野过一晚了。
柳伏风空叹了一口气,无端想起那个被他丢在城门口的姑娘。
也不是谁都有路遇善人的运气,柳伏风苦中作乐,意识逐渐昏沉,恍惚中听见马嘶长鸣,官道上仿佛有窈窕的身影走来,像是那个青衣罗裳的姑娘。
柳九沿着官道走到两人相遇的地方,又借月色循着打斗痕迹找人。
终于在她决定放弃之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柳九看着树下的人,头一偏,好似晕了过去。
......这么不巧。柳九提着裙摆加快脚步,伸指探了探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才悄然松口气。
柳九蹲在柳伏风身前,眼神在人与马之间流连,衡量几番确信自己没办法将这人搬上去。
而且她出城没多久就听到了关闭城门的鼓声,今夜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来这一趟对不对,柳九思考。
不过来都来了,看着那个人别扭的坐姿,柳九犹豫一下,伸手去扶柳伏风,想着为让他调舒服些的姿势,只是......
“同样都是柳家,城南吃什么啊,柳伏风你怎么这么重。”
扶不动这人,柳九只好垂手作罢。
她在柳伏风身前思考了一会,摸出手帕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我才发现,柳少爷你这么俊俏呢。”
柳九自语调侃一句,话中未尽的笑意在最后化成叹息。
其实柳九没见过柳伏风几回,或者说,她只是遥遥见过他一面。
**********
城南柳家与城北柳家向来水火不容,所以两家人极少会有同宴出席的时候,按理来说柳九应当不认识柳伏风。
不过那时洲主新任,摆席宴请柳洲众多世家,两家不好驳了洲主面子,难得的共同出现在这样的宴席上。
就是这时,柳九第一次见到了柳伏风。
十四五岁的儿郎,自在洒脱,不拘礼法。用他人的话来说——柳家那个纨绔子。
柳九听着旁人的论述,好奇地瞥过一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
当柳伏风掷石激起水面层层浪,惊乱一池鲤鱼时,柳九收回了目光。
也没有那么让人喜欢。
**********
柳九擦干净柳伏风脸上最后一点血迹,拿出出城时买的金疮药给他敷上伤口。
她不通医术,除了替他上药,对这些伤也别无他法,柳九最后只能用手帕为柳伏风包扎手臂上最严重的伤口。
“希望你福大命大能熬过今夜吧。”
“你醒来可要好好答谢我,这荒郊野外,我守着你多不容易。”
柳九絮叨一句,四处看了看,捡起柳伏风手边的长枪抱在怀中,靠向树干跟他并肩坐着。
春日的夜很静,静的连身边那个人微弱的呼吸都如此清晰。
柳九这样独自来找人,她不怕吗?
她当然怕,只是这个人愿意在山匪劫道时带她离开,她自然也无法在他久不归城之时安心回去。
她不知柳伏风为何去而复返,但想起这个人在城中的传闻,加之相遇时他对劫匪的势在必得,柳九猜测,这个人总会要做些什么。
她身单力薄,于他无益,但若带上府中侍卫,此事瞒不住,两家恩怨深重,定然会又起风波。
真是难解,柳九感叹。
幸好柳少爷确如传闻,武艺枪法为世家中之最。
当然,传言还有一句,纨绔放浪也是之最。
星河浩瀚,风烟俱静。
柳伏风醒来时下意识动了动手臂,然后发现有个姑娘抱着长缨枪睡倒在自己的肩头,这一动,整个人便落向他怀中。
柳伏风未来得及思索,手便先迅速抬起揽住歪倒的人。
停顿一瞬,柳非夜扯出那个姑娘抱着的长缨枪立在身侧,将她平稳放下睡在怀中。
原来昏迷前看到的身影不是幻觉,还真是她找来。
柳伏风垂眼看了一会柳九的侧脸,又移向小臂上多出的手帕,一时无言。
春夜风凉,枕在他腿上的姑娘手也凉,柳伏风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又稍稍侧身,为她挡住绵绵东风。
去而复返的庸人也不止他一个。柳伏风如此想,顺手压下柳九身上被风吹卷的衣角。
他早已习惯无数次昏迷后醒来仍独自身处荒野,如今有人作陪反倒觉得新奇。
柳伏风似是无奈,眼中却浮现出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隐约笑意。
**********
柳九睁开眼时,天色未亮,一瞬间恍惚自己身在何地。
直到昨夜的记忆回笼,她才惊醒,猛地站起身。
只是睡得不安稳起得又太急,眼前有些昏昏。
柳伏风本在闭目养神,柳九一动也跟着睁开眼,随后就看到柳九扶树缓神的样子。
他没忍住掩饰性地偏头笑了一声,待转回来就对上柳九审视的目光。
柳伏风:……?
居高临下的,柳九觉得自己气势十足,于是她端着手,眼神睥睨,向柳伏风发问:“我记得我是坐在你身旁。”
言下之意就是她为什么醒来睡在他怀里。
柳伏风望着月下虚张声势的姑娘,眉目一挑有意逗她:“我也不知啊——”他语调长长,“我一醒来就发现有人睡倒在我身上,莫不是姑娘垂涎我的容貌。”
“可怜我一介伤重之人,毫无还手之力。”
说罢,柳伏风还装模作样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不过他这话误打误撞,也算是事实。
柳九还真的欣赏过他的容貌一瞬间。
“……”
果然如街巷传言一般,无形无状,柳九不跟他争辩:“既然你醒了,就好自为之。”
她转身要走,身后传来柳伏风的声音:“听说柳洲城外近来多有野兽,还有那山匪,好似有一人从我枪下逃生……”
柳九又走回来,面无表情地俯视柳伏风。
早知道她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当什么善人!
柳伏风毫不在意,捡起地上的外衫披上,他笑着向柳九伸出手:“骗你的,我的枪从无漏网之鱼,当然,柳洲城外确实有野兔。所以……劳烦姑娘搭把手。”
……兔子也算野兽吗!
柳九忿忿一眼,见他面色有异终究没有呛他,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
靠在树干上,柳伏风缓了缓气,她看起来跟柳枝一样柔弱,他也未敢借几分力。
伤势如此,比他预估的还要重。
本来原地静养最合适,但非他一人,这个姑娘既然醒了,还是寻个避风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