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从江家别墅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他揣着那团雪白的小东西走下台阶时,夜风带着桂花残落的馨香扑面而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狐狸——她蜷成一团,鼻尖埋在前爪里,呼吸轻浅,看上去睡得很死。
沈砚之把她放在副驾,安全带斜斜压过那团软毛。狐狸动了动耳朵,鼻尖蹭过皮革,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痕迹。
车子驶出别墅区,路灯一盏盏后退,很快只剩车灯。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黑色战术手套下,那股冷麻像活物一样来回窜动,从掌心爬到手腕,再退回去,像一条不肯安分的蛇。这感觉已经伴随了他好几年,早习以为常了,只有不定期的剧痛让他难以忍受。
江家地下室里,狐狸落地前那句话还在耳边萦绕。
“我能把你体内的妖毒清除干净。”
他下意识握紧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路面。
胡言乱语他听得多了。
妖物临死前的诅咒,伪装成人的诱惑,求饶、哭诉、献身,他都见过。没有妖魔鬼怪有资格在他面前谈条件。
可那一刻,他承认自己犹豫了。
***
事故发生时也是在一个雨夜。
沈砚之刚被任命为首席执行官,亲自带队,在下城区废弃厂房里围剿一只以人肉为食的中阶妖物。那妖很是凶猛,速度也快得异常,被逼进仓库后仍负隅顽抗。他抓住机会斩掉了它半只爪子,随后手起刀落将其斩杀。
一切尽在他掌控。不想,手背被不着痕迹地留下了一条划痕,爪印很浅,甚至没有破皮。
三天后,麻木开始。先是手指,再是整只手。后来皮肤发冷、发青、发黑。麻木和刺痛轮流着来,像有无数条蛇,从掌心往上爬。最开始他尚能用封印术强压下妖毒的污浊之气,直到一年后毒线爬到肘弯,第三年越过肩胛,第四年——也就是现在,已经离心脏只有两寸。
斩妖局首席执行官向来是整个斩妖局的牌面,若是他受妖毒困扰的消息公之于众,不仅他自己会被“清算”,连带身后的高层首脑也会受到牵连。
后来,他一直靠战术手套遮掩。
***
车子转出主路,驶入一条完全没有路灯的林间小道。远处的山脊轮廓隐约可见,近处是稀疏的桦树林。再往里,路的尽头有一片被实木栅栏围笼起来的隐蔽空地。
沈砚之在这里,有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灰白外墙,没有门牌和路标,不是局里分配的,也不在任何明面上的资产列表里。门禁系统是他亲手改的,指纹、虹膜、密码三重,连局里最顶尖的情报科也查不到这里。
他熄火,下车,绕到副驾。
车门一开,凉风灌入。
白狐的脸埋在前爪里,腹部微微起伏,一点意识都没有。刚才在地下室里勉强维持的人形,现在一丁点儿也看不见了。
九尾狐?
她自己说的。
沈砚之在档案里翻到过妖界族谱,“九尾狐”只在很久以前的记录里出现过,拥有治愈、魅惑、幻术,各种能力都有。危险程度写着“极高”。最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已久未见存活个体。”
那是年代久远的薄册子,纸发黄,繁体字写得很工整。他记得,上面还特别被标注了一条:“一旦再现,立刻清除。”
现在,九尾狐正缩在他的副驾上。
还是一只没有尾巴的。
他站在车边,俯视那团毛茸茸的小家伙,心里闪过一个简单念头:“一掌拍死了省事。”
妖物就是妖物。
他的人生信条里容不得这种东西。
白狐打了个喷嚏,鼻尖抽动,耳朵也抖了抖,像是被风吹到。她缩得更紧了一点,把爪子往腹部下面塞。
沈砚之不禁眯起眼呢喃:“装得倒挺像。”
他不信她完全没有意识。
九尾狐这种东西最是狡猾,看着像睡着了,说不定闭着眼正算计怎么搞偷袭呢。
他伸手拎起小狐狸的后颈皮。
狐狸比看上去轻不少。毛很软,但他戴着手套,几乎感受不到皮毛的质感。
她软绵绵地挂在半空,脑袋耷拉,鼻尖蹭过他风衣的扣子。
进屋后,沈砚之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客厅里只有简单两三件家具,布置得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物件。
他把狐狸扔到沙发上,“嘭”一声轻响,那团子弹了一下,顺着靠背滑下去,滚落在垫子上,再次缩成一团。
借着灯光,沈砚之终于看清楚她的模样。
毛色很纯,没有一丝杂毛。耳朵尖上有一小撮略深的细毛,眼睛闭着,睫毛密密一排。额心的位置,有一点极细的、浅得几乎看不见的云纹,像被火烧过又愈合的痕迹,只剩下淡淡的轮廓。
那是九尾狐特有的“神骨印”。
不是一般妖的额纹,也不是幻术能伪造的标记。
只有九尾族最上位的个体,在出生时才会被刻下那道印记。
沈砚之的神经紧绷,整个人被带回几百年前的史料之中,那一页资料他读过很多次。
九尾狐,是妖物中最神秘也最危险的一脉——九尾齐生者,可号令各族。
额心的那道印,是力量觉醒时留下的唯一外显标记。
她竟然是一只最高阶的妖?
下一秒,他却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可是她没有尾巴!尾骨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难道她天生如此?
沈砚之的眼中生出一丝狐疑,又把狐狸换个方向放好,让她侧对灯光,目光始终追随那道额心印。
不会,这印记骗不了人。
她的阶位,比现存的任何一只妖物都高,可她偏偏无尾。
这种事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自言自语。
那东西睡得很沉,只有尾骨那一小块软肉在呼吸时轻轻起伏。
地下室里,她俯身治愈江临野时散发出的白光,沈砚之看得真切——不是妖术,也不是普通术士。
她甚至在他眼前幻化回了妖物原形,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身上捕捉到任何妖气。
沈砚之走去储物架,拿出一只干净的瓷碗和药盒,往清水里滴了些药剂——那是抑制妖力的药物,本意是针对那些刚刚被捕的活妖,防止他们在拘押中自爆或者反扑。剂量掌握好了,再强的妖力都能压抑得住。
药剂溶开之后,水里几乎看不出变化。
他把碗推到狐狸面前,蹲下身去,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头:“醒醒。”
狐狸不动。
他又揪了揪她的耳朵。
耳朵随即抖了三两下,依旧睡着。
“别装了。”他语气低沉,“再不睁眼,我就把你的皮毛扒了当围巾。”
小狐狸虽然没有尾巴,却在该有的位置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本能反应。
苏清杳终于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一条缝,褐色瞳孔一缩一放,先是迷茫,又很快聚焦在对方脸上。
“长官好!”
她下意识地讨好,可嘴巴开合间,只发出一声短促、听不出情绪意味的细软叫声——狐狸并不能说人话。
沈砚之把碗往她嘴边一推,命令:“喝了它。”
狐狸低头嗅嗅,看了一眼水,又抬头瞪他。
“抑制妖力的。”
他只诚实了一半:“喝了它,你能变回人形,不然你就得继续保持这个鬼样子。”
她像是听懂了,耳朵立起来了一点,心里却在暗骂:“你当我蠢啊!”
“我可以暂时留你一条性命。”他说,“但这不代表我同意了你的交易。”
“暂时”两个字落得很重。
“有一点你记清楚。”他继续,“别动歪心思。现在,你有十秒钟的考虑时间”
说完就开始倒数。
狐狸眨了眨眼,犹豫再三,还是低头,粉嫩的舌尖试探地舔了一口。
药味很淡,尝起来没有奇怪的味道。
她再次抬头,他已经数到了“三”,才不得不认命,动作缓慢地喝了起来:“算了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砚之起身,走到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眼睛始终锁定着她。
他在耐心等待。
抑制妖力是真,变回人形却是假。
药剂对不同种类的妖生效时间存在差异。普通小妖几乎一沾就软,级别高一点的,能撑得久一点,但最多撑不过一刻钟。
狐狸喝到一半,身体猛地僵住,浑身的毛炸成蒲公英模样,身体随即一晃,尾骨那一段的影子摇了两下,耳朵下垂,眼神发虚。她想后退,却后退不了几步,腿一软,直接坐在沙发上。
她不禁怒目而视,似乎想要“出口成脏”,又无处施展,只能狺狺狂吠。
他平静地回应:“忍耐一下,难受不了多久。”
然后也不再管她如何哼叫,从口袋里摸出工作终端,点开斩妖局的内网频道,发出指令。
“江临野:伤势稳定,暂不回局,后续由我亲自跟进。”
很快,内网弹出几条“收到”。
他没细看,就直接关了页面,再往沙发上看去,狐狸已经趴下了,脑袋搭在前爪上,眼睛半睁不睁。
药效似乎把她折腾得够呛,使她连挪窝都费劲。
“苏清杳?”
他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狐狸耳朵抖了抖,眼皮费力地抬起。
只是须臾的功夫,沈砚之已经调看了她的全部档案信息。
“一直是江家人在帮你伪造户籍信息?”
狐狸努力抬头,想分辨他脸上的意图,看样子这是唯一令她担心的事情。
“挺有能耐,能帮你办这么多身份。”
好在,沈砚之的话没让她忧心太久:“看你这些年也算安分守己,加上今晚,救了我们斩妖局的实习生。”
苏清杳盯着他,只等他道出重点。
“我可以暂时不计较他们的过失。”他继续,“至于最终的处理,就要看你的治疗效果了。”
狐狸眨眼,示意他往下说。
“在你彻底帮我清除妖毒之前,”他用一贯冰冷的语气发号施令,“你不许回江家,不许离开这栋房子,不许联系任何人。一旦你敢跑,或者动歪心思,江家上下几代人,立刻会被彻底查办。至于你自己,死得一定比他们更难看。”
狐狸听着,眼睛再次闭合。
药效把她按压在这里,他的条件把她禁锢在这里。
不过她倒很乐观,轻轻动了动鼻尖,在心里笑出了声。
“有谈判的资本就好,无论如何,先活下去再说。”
这一点,他跟她居然想得一样。
交代好这一切,沈砚之起身,关掉了客厅唯一亮着的落地灯,只留下沙发旁的一盏小灯。
他站在楼梯下,又瞧了她一眼,抬手在空中划拨,一道看不见的光线落下,从天花板到地板,把整块沙发区域围了起来。
灯光被压成一块。
苏清杳缓缓睁开一只眼睛。
她当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只是懒得回应。
那药确实是抑制妖力的,但剂量不算重。她身体难受是真的,可要说一点神志都没有,那是假的。
她听见他敲击键盘,听见他冷冷地说出“死路一条”的话。
不过,她不太怕这些。
她怕的是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江家人一网打尽,公事公办。现在这种“先关起来再说”的态度,反而给了她希望。
她侧了侧头,让自己舒服一点。
药把她的力量压得很低,可也有一个好处——原本在体内躁动不安的东西,竟被连带着压了下去。她体内的疼痛比地下室那会儿轻了不少,尾骨那一段也不再胀痛。
她盯着四周的环境默默观察。
周围只有简单的白漆,没有花纹,没有饰品。
她闭上眼,在心中把刚才看见的东西复刻了一遍——郊外位置,路程,门禁密码输入习惯,屋里结构,大概的房间数量。
这是她千年来练就的活命本事。
那只手的味道还在。
抱着她的时候,他左臂的妖毒几乎贴在她身上。
那股冰凉又阴森的气息,从皮毛一路钻进她的骨头。
那气息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呼吸慢慢稳定,尾骨那一段影子又轻轻动了两下。
一只没有尾巴的九尾狐。
说出去,别说人,连妖都不信。
***
二楼主卧里,沈砚之站在洗手台前,脱下手套。手指到手腕,青紫色的毒线像活物一样蜿蜒,隐隐发光。
他抬头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冷峻得吓人。
他虽然并不相信那狐妖说的话,可江临野确实在他眼前起死回生了——快断气的年轻人在地下室里缓过一口气,胸口破洞少了一半,爪印的毒被治愈干净。
那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心存侥幸——也许,她真的能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