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城的雨整整下了三天,到夜里时更急了。
市中心的后巷被三条猩红光带封死,上面的利剑徽章在雨幕中折射出微光。
街对面的围观人群在伞下低声议论。
“出什么事儿了?”
“听说有妖怪作乱,死了好几个人。”
“妖……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妖啊?”
“嘘,小点儿声,斩妖局的人在呢。”
巷子深处的废墟里,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楼被拦腰炸塌,露出扭曲的钢筋。一众身穿墨蓝色作战服的行动队队员们进行收尾工作,金边袖口滴着血雨混合的水,靴底踩过砖瓦和玻璃,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小江,听得见吗?”
江临野被队友在废墟中挖出来时,人已经快不行了。
胸骨塌陷,缺了一大块,制服下的白衬衫被血染成暗红色。妖毒爪印泛着幽紫的光,连肋骨都看得见断面。
队友们在他身边疾呼:“你撑着点,队医已经在路上了!”
“我……要回家……”
他气息微弱,可那声“家”却拖得很长。
队长蹲下身,为他抹掉脸色的泥水,又盯着他胸前的伤:“小江,按照规定,弟兄们得先送你回局里……”
江临野脖子上青筋绷着,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挣扎起来:“队长……让我回家吧……我不想死在外面……”
一旁关系亲密的队员各个红着眼,都有些于心不忍。
队长的喉结滚了又滚,最终低声骂道:“去他娘的狗屁规矩!送他回家!”
队员们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再说话,迅速抬着担架上车,车门“砰”地关上,疾驰而出,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
城西,江家别墅,桂树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
车子刚停稳,铁门就开了。
江家父母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江母看向担架,顿时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雨中,声音嘶哑着呼唤江临野的小名:“临临!”
两个姊妹忙上前搀扶,哭喊声混着雨声,乱成一团。
唯有光脚站在台阶上的少女,神色镇定自若。
她面容娇俏,穿着一身柠檬绿睡裙,齐腰长发蓬松地披散在身后,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
“辛苦各位了,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了。”
她向斩妖局的人点头致谢,说话声音很轻,却让六神无主的江家人瞬间安静下来。
队员们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行礼,低声道了句“节哀”。
铁门一关,江母终于抑制不住悲恸,扑到担架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时间了,先送他去地下室。”
“杳杳……”江父声音颤抖,“真能救得回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地下室藏在楼梯尽头,推开剥了漆的木门,满是淡淡的檀香。低矮的天花板下挂着一盏雕花灯笼,灯影里铺着一张厚厚的亚麻毯子。四周满是高低各异的旧书架,满满当当地堆砌着各处淘来的书籍和物件。
“上去吧,我不叫,谁都别下来。”
门合上。
苏清杳跪在毯子边上,握住江临野冰冷的手,脉搏微弱到难以察觉。
“杳杳……”江临野费力睁开一点眼缝,瞥见她,嘴角勉强扯了一下,“真好……还能再见你一面……”
温暖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打下,江临野躺在苏清杳的阴影里。
“小野,睡吧。等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声音很轻,像带着魔力,原本还被伤痛折磨的江临野很快平静地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平稳下来。
说着,她抚上他的胸口,掌心亮起柔白的光,像月光落进深海。断裂的肋骨在灵光里轻轻颤动,被无形的手拨回原位;撕裂的脏器一片片合拢;最顽固的妖毒在灵气里挣扎,像蛇一样蠕动,很快被她一缕缕如丝般抽离,缠绕成团后碾成虚无。
随着灵气不断释放,反噬也随之而来。
疼痛从掌心一路往上,爬过手肘和肩膀,最后直扎进心口。
她不得不屏气凝神,一边专注手底下的治疗,一边对抗相伴而生的“副作用”。
也不知这样的状态保持了多久——时间在备受折磨时总被拉得很长。
等她把最后一点妖毒分解干净,确保伤口重接完毕后,灵光才缓缓消失。
“小家伙,算你命大。”
她手一松,整个人往后仰,重重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显露原形了。
***
同一时间,斩妖局的临时指挥车里,前线队长正在汇总战报。
首席执行官沈砚之坐在屏幕前,一身黑色制服,佩戴着黑色战术手套。
队长汇报完毕后,声音干涩:“救治希望不大,我擅自决定……让他回去见家人最后一面。”
沈砚之冷脸抬头,声音低沉地问:“你说什么?”
队长脊背一凉:“我知道规矩,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他很久没说话。
队长额头全是汗,却不敢擦。
“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你就不用做汇报了。”
沈砚之面容冷峻地说。
***
江家别墅门铃响起的时候,江家剩下的人正焦急难安地聚在二楼的会客厅里。江父刚想下楼查看,江母却拉住了他:“现在这个时间,谁都不能见!”
剩下的姊妹也点头认同。
门铃的第二声时,大门被尚不知情的保姆打开。
在保姆要上楼通报的同时,沈砚之已径直穿过玄关——他从踏入别墅那一刻,就察觉到了某种细微却奇异的气息。
那气息干净温和,与平如里接触到的腥臭暴烈的妖气全然不同。
地下室门虚掩。
江临野躺在毯子上,呼吸平稳,胸口的伤势竟已愈合了七八成,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人濒死时会呈现的灰白——与战报里“无力回天”的状态完全不符。
三步外,一个年轻小姑娘靠墙坐着,脸色发虚发白,额前的碎发被汗黏在脸上,手上还残留着一缕没来得及收回的灵光。
四目相对。
楼梯口的冷风灌入。
沈砚之声音低沉,带着斩妖局首席面对妖物时惯有的杀意:“你是什么?”
“我是江临野的表妹,苏清杳。”
女孩眨眨眼睛,用柔软细腻的嗓音回答。
“不,我是问,”他抬眼,“你是什么?”
他眼神凶恶——是人却会妖术,是妖却毫无妖气?
苏清杳一脸无辜:“长官,你们斩妖局问话都这么直白吗?”
沈砚之没有废话,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
“我是九尾狐。”她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歪头,视线落在他的左肩上,“你那里是不是越来越疼了?”
沈砚之瞳孔骤然一缩。
“锁骨往下,像被针扎,又像火在烧。”她声音轻盈,却字字精准,“严重时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以前靠灵力还能封印疼痛,可是最近却怎么都不管用了,是不是?”
她抬眼,笑得天真,话却说得残忍:“再拖三五个月,妖毒就会往下入心,或者往上入脑。到时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她没有使用任何危言耸听的话术,也没有要恐吓他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怎么知道?”
沈砚之终于冷冰冰地开了口。
“因为我看得见。”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普通人看不见妖毒,我能。”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我倒是可以试试。”
“用救治江临野的方式?”
“不全是。”她摇头,“你比他麻烦。”
她起身走出一小步,身体因为虚弱晃了一下,她不得不捂住胸口,半晌才稳住乱窜的气血。
“治疗外伤,一次就好,但是治你身上的妖毒,没有三五个月,好不了的。”
“为什么?”
“我灵气有限,用一次就得幻化成原形修养几天。以你目前的状态,至少得治疗七次以上。”
“我为什么要相信一只妖说的话?”
苏清杳无辜地耸肩:“当然,你可以不信,也可以把我就地正法,反正再等几个月,你也得下来陪我。”
眼见灵气枯竭,显现原形迫在眉睫,她只能主动开口:“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
沈砚之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拒绝,只静静看着她。
“我能把你体内的妖毒清除干净。而你,”她稍作停顿,“放我和江家人一条生路。”
交易简洁,看起来对沈砚之来说不算吃亏——她给的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却不算多。
沈砚之盯着她,默默在心中权衡。
然而,苏清杳没有留给他讨价还价的时间,她说完交易内容后,只觉胸口猛地跳痛——副作用压不住了。
“提醒你一句。”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点自嘲的语气对他说,“我的原形,不太好看。”
下一秒,她脚下影子一晃,像被什么从下往上翻转了一样。身上的人形表皮不再稳定,轮廓开始发虚。耳边有一阵风声掠过,像有什么东西要突破束缚。一串细小的裂响,从骨节和筋膜中传出。她的身形骤然矮下去,衣服塌了一大块。
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蜷在地上,毛茸茸一团,耳朵虚弱地耷拉着,喘息间带着细微的呜咽。
沈砚之的目光缓缓下移。
狐狸的身后,空空荡荡。
没有一根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