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冬天，我们再次站在彼此面前。」
—2026年1月
南城的初雪，总是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温柔。
却也足够让早高峰的交通陷入瘫痪。
林晞第无数次点亮手机屏幕，7:47。
距离和“星海科技”项目组的第一次碰头，只剩下十三分钟。她被困在距离目的地不到两公里的路上，前方是望不到头的红色尾灯。
雪花在车窗外无声盘旋。
“师傅，我就在这里下。”她再也等不下去，确认结束，一把推开车门，裹紧了身上的燕麦色羊绒大衣，毫不犹豫地踏进了积雪的人行道。
高跟鞋陷进薄雪里，发出咯吱的轻响。她却浑不在意，只是将怀抱着装有策划案的平板电脑护得更紧了些，在湿滑的路面上努力加快步伐。
星海科技。
她默念着这家在独立游戏圈声名鹊起的公司名字。
为了争取到这次为国内顶尖游戏公司旗下重点项目撰写核心文案的机会，她这个小小的自媒体写手，几乎押上了过去几年积累的全部口碑和人脉。
绝不能因为迟到这种低级错误而搞砸。
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她用十年时间，从一个偏科严重的文科生，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这里。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只是想无限靠近那个曾经被轻描淡写说出的梦想。
进入大楼，发梢肩头尚落着未化的雪花，室内温暖的空气瞬间将她包裹。
“抱歉，路上雪大，我来晚了。”
HR李姐早已在前台等候，看见她进来，朗声开口：“哎呀，没有没有！您就是林晞老师吧？我们团队都很喜欢您的文案！”
林晞笑笑，正欲谦虚几句，但她极快地说下去：“主策知道您来合作，已经决定亲自带您参观我们公司，但现在还在开早会，您稍等一会即可。”
“好的，麻烦您了。”
礼貌致谢后，她转身来到大厅的休闲区域坐下。
暖意慢慢平复了尚存的紧张心理，以至于察觉到一个身影朝她靠近时，她主动抬头，挂上了职业微笑。
一切顺利，回去一定要吃顿好的！她满心欢喜地想。
直到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简单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一款造型低调的机械表。
柔和的顶光落在他利落的黑色短发上，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即便隔了十年的光阴，即便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变得愈发清晰硬朗，林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江执恒？！真是他！
占据了她整个高中时光，让她欢喜让她无措，最终连一句告别都没有，就消失在人海深处。
两人目光交接。
那双眼睛，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是漂亮的桃花眼形。眼尾微挑，只是眸底不再有少年时刻意的戏谑或偶尔闪过的局促，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墨色。
他看她的眼神，却只有她最后记忆里的疏离，随即便朝她轻轻颔首。
一如对待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合作方。
林晞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
她飞快移开视线。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星海科技……游戏制作……
是了，这本就是他曾经的梦想。
“我来介绍一下，”李姐的声音适时响起，拉回了林晞飘远的思绪。
“这位就是我们本次特邀的文案策划，林晞老师。她在新媒体领域有多篇百万级传播的爆款文案，对情感和故事脉络的把握非常精准！这次特意邀请她来为我们《幻域》的世界观和角色注入灵魂。”
林晞赶紧微笑客套：“您好，我是林晞，很高兴能参与《幻域》项目，期待与贵公司的合作。”
李姐满意地点头，目光转向这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林老师，这位，是我们《幻域》项目的总策划，江执恒。江总监可是我们公司的指南针，而且精通游戏技术。整个项目的引擎架构和核心模块，都靠他保驾护航。”
江执恒再次抬眼，看向林晞。
他主动伸出手，淡声道：“你好，我是这个项目的主策划，江执恒。欢迎加入。”
林晞轻咬下唇，伸手交握。
“那么，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公司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江执恒带着她走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介绍清晰专业。
林晞的注意力却无法完全集中在内容上。
她的余光能瞥见他说话时喉结的滚动，他衬衫袖口下白皙劲瘦的手腕，和设计简约的手表。
她发现自己竟然记得，他高中时戴的就是一块蓝色的电子表。
多么可悲。
“为什么选择做文案策划？”走过半程，他忽然停下，轻声问道。
为什么？那还真是拜你所赐。
林晞眉毛微挑，腹诽道。
她人生的前十八年是别人眼里的“乖乖女”，游戏都没怎么玩过，更别提这类3D开放世界冒险游戏。
要不是他喜欢，她或许一辈子都没兴趣尝试。
哪知道，高考完刚接触，就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了。
至于写这方面的文案，属实是为爱发电。
——但你一定不知道。
直接说显然不合时宜，林晞便用早就准备好的那套官方话术做了回答。
江执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样说，你玩过类似的游戏？”
“是的。《星渊之下》我是满级，对这类游戏的机制和操作略懂一二。”
这是他当年最爱的一款游戏。
这次江执恒眼里的不可置信藏无可藏，只是没再接话。
她也按下心绪。
最后一项议程是项目交接会，主要讨论《幻域》基础世界观的搭建，以及与其他成员的配合。
林晞作为新来者，大家都期待她来阐述她的初步构想。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
精心准备的PPT在大屏上呈现，她尽力展现从容自信：“我认为，《幻域》的核心魅力不应仅仅是‘生存’，更应该是‘羁绊’。
玩家在废土世界中挣扎求生的过程，也是与他人、与过去建立情感连接的过程。比如我们设定的第一个核心NPC‘艾拉’，她可以……”
她侃侃而谈，将自己对于人性、对于希望在绝境中闪光的概念融入其中。
这是她擅长的领域，也能感觉到几位策划和美术眼中流露出的赞同。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那个清冽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林老师的构想很有感染力。但技术上，想要实现你描述的‘情感系统’，需要处理海量的分支剧情和玩家行为数据。在项目一期，我们资源有限，这不符合效率原则。”
他的目光扫过她发红的脸，缓缓吐出的评价依旧尖锐：
“而且，建议将重点放在主线剧情的强引导上，减少不可控的因素。
浪漫，不能当饭吃。”
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比少年时更显清冷。
林晞看着他，恍惚间，仿佛被拉回了十年前高一开学不久，那个同样让她无地自容的晚自习。
—2016.10
终于捱到课间了。
她伸了个懒腰，兴冲冲地拍拍他的肩，将刚写完的一篇带着奇幻色彩的小短文递给他看，满眼期待。
少年时代的江执恒懒散地靠着后桌，快速扫了几眼，嘴角勾起一个略带痞气的弧度：“文笔还行，就是逻辑硬伤太多。怪物怕光？那它晚上出来行动不就无敌了？你这设定，啧啧…不堪一击。”
她气得语塞，一把抢回稿纸：“你，你这人真没劲！就知道挑刺！”
他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慢悠悠地补充：“事实而已。梦想不能当饭吃，大小姐。”
—2026.1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雪花在窗外无声坠落。
“林老师？”
江执恒的声音将林晞从回忆里拽回。
她猛地回神，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似乎还在等待她的回应。
他怼起人来，居然还是这么一针见血，毫不留情，跟当年如出一辙！
林晞不动声色地迎上他的目光。那些关于青春的情绪被迅速压回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今天的倔强。
她可不想第一次见面，就在他面前露怯。
唇角扬起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微笑：“江总监说得对，技术实现是基础。但我认为，正是这些看似无用的‘浪漫’，才构成了玩家记忆中独一无二的情感记忆。代码不再冰冷，这才是游戏的魅力所在啊。”
她停顿了一下，眼光扫过会议室里的众人，没人说话，她便接下去。
“我们可以探讨一个在技术边界内，最大化实现情感承载的方案。毕竟，功能吸引用户，情感留住人心，不是吗？”
语气依旧温和，立场却毫不退让。
几位同事的目光在江执恒和林晞之间微妙地逡巡。
李姐赶紧出来打圆场：“哈哈，两位老师说得都有道理！技术和文案有碰撞才能出完美的火花嘛！这个点我们后续再详细磨合……”
江执恒深深看了林晞一眼，没有再反驳，淡淡道：“可以。”
会议在一种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进行。
林晞努力集中精神，却总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窗边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时而落在她的脸上，时而落在她正在记录的指尖。
雪覆盖了来时的路。
当李姐宣布“今天先到这里”，林晞还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直到所有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她才允许自己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虚脱。
她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礼貌地婉拒了同事同行的邀请，转身快步走向洗手间。
反锁上隔间的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终于卸下了所有力气，吁出一口气。
刚才在会上与江执恒对视的画面，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
她抬手捂住脸，掌心下的皮肤一片滚烫。
“林晞，你可以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
这不像鼓励，更像是一种催眠。
十年了，她以为早已心平如镜，可那个人的出现，轻而易举就能让她打回原形。
几分钟后，她直起身，整理好表情和头发，确认镜子里的人又是那个专业得体的“林老师”，这才推门走了出去，重新投入那个有他的世界。
*
江执恒率先收拾好东西，迈开长腿走向大门口。就在即将出门的刹那，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他的目光越过正在寒暄的众人，静静等待着。
直到他要等的人出现。
“林老师。”
林晞：？
“雪天路滑，回去注意安全。”
说完，不等林晞反应，他便已转身消失在门外。
林晞怔在原地，怀里抱着冰冷的平板电脑，心底却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泛起荒谬的暖意。
十年后的重逢，原来是这样。
林晞知道，有些以为早已结束的故事，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